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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付与君为主(二)
越栾将那张纸片儿翻来看了一晌,又停了一晌,仍是不信,这不能的吧。
当然是不可能的。
要说怕圣上起疑东宫结党营私、干政太过,五年前滇西那一次倒的确有指摘之处,可这一次大敌当前,不但平了战乱,又出了个往后治世安邦的法子,于公之心,也远在私交之上。
凡事矫枉先须过正,更何况新政方起,好容易朝中清流仕宦扳回了一局,如今陛下和一干青年新锐都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更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做文章的。
再退一步讲,虞伯南也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断臂膀,崔岷的商贾身份摆在这,上不得朝里议事的案台。虞伯南即便有不满,也该是敲打先他下头那一帮大小官员,直找崔岷的麻烦,断然是降了身份的。
她向青卯道,想必是弄错了什么……宫里近来可是有什么消息
青卯摇头,我一只和你在山西,京里如何,谁会知道。
越栾斟酌道:如今崔岷于殿下尚有益处,何况在山西的这些时候也没有出过什么岔子,于公于私——
这就是殿下的考量了,青卯掀起眼皮,眸光淡淡,如同玻璃器皿反照,光的痕迹生硬死板,我们听得懂话,照做就是了。
越栾委婉道,这我自然知道,不过殿下毕竟人不在山西,许多事当中内情细支,也未必清楚,我们仔细些总是好的。
青卯眼尾一扬,意外地有些讽刺,从前哪一次执勤,值得你思虑这么多
越栾哑然,似有许多话到嘴边,没等说出,自己也觉得是狡辩。她逃无可逃,垂头去捣那根墨条,我再想想。
屋子里针落可闻,青卯又问道:阿辛,你是不是想走了
越栾含糊道,走与不走,都要看殿下的意思了。
青卯两眼一垂,你提防我。
越栾一哂,你说什么呢。
这话说得怪异,似乎她们本不是需要提防的关系,可又似乎除却点鹊楼里同僚这一层身份,她们之间也没有私交。
青卯道,点鹊楼里,唯有不忠是个死罪。你为了一个崔岷,不值当。
不单单是在皇宫里,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为了旁人折损性命、满脑子风月情爱,都是不值当的,是痴是蠢,是无可救药。
她的话渐渐多起来,仍在劝导,你有这样一身好武艺,二十多年才辛苦练成。碰着一个男人,肉麻的话儿也说了,前途锦绣也断废了。再过了十年、二十年,你再回想今日,总会晓得这不过脑中一热,那是后悔,岂不是太迟了
若在寻常女儿家,没有天潢贵胄的檐角收留庇佑,到了年岁,结亲、出嫁,不知是多么苦楚、多么艰难,我们身上穿的衣,碗里的薪俸,都是从大内拨给,是天下万民的膏脂——不效忠宫里,就是得了好处,又不和那帮蠹国之徒有什么不同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是圣人刻在龙椅座位上的箴言,于是这些在龙脉上长出来的人呼奴唤婢,也要扬圣贤之道,养出一片贤明的触手。
他们是上头的触手,刑不上大夫,他们,天子的本意是好的,是做奴才的执勤时出了岔子。
都是点鹊楼一直教他们的,她上一辈子在当侍卫长的时候,也是这样教他们的。
上辈子,阿辛侍卫长是点鹊楼里的元首老人物,大雪天雍容地纵马出宫,锦袍窄刀地站在校场上,代虞伯南向新来的雏儿讲训规矩,青卯就在刀架便蹭着一并去听,她那时年纪很小,唯独对这侍卫长的话记得格外清楚。
这世上从无一人能将话儿说得这样漂亮,这样精彩。一个字一个字落在地上,货真价实,金子般绝不作伪。
仅仅十年,她自己就要食言了么
你若真作如此想法,便是世上最无仁义的人。
静坐了不知多久,久到青卯几欲窒息而死,屋里的铁镬烧着热水,已经烧得渐渐干了,清水里浮出蟹眼似的泡沫,锅柄吱吱作响。
良久,越栾问道:好吧——怎么行事
青卯扯扯嘴角,这张脸真是太久没有笑过,以至于肌肉拉扯,也有滋滋锈声:
崔岷后日动身,谈大人设了一饯别小宴,届时宴上动手。
她知道,阿辛是不会变的。
谈峰源设宴于临汾集贤居。
大燕开朝之初,晋中南北大多民风淳厚简朴,自晋商帮发迹后,这片土地爷多少沾了金银的富贵流气。前几日的违时的百花宴自不待言,官邸、酒楼更是靡然向奢,以俭为鄙。侈心一开,覆水难收。
朔海山庄里的几个点鹊楼的侍卫还没有走,暂且留在这里,可听候越栾吩咐,协理办事。
席上流觞曲水,依次列座。隔着后厅银花玉珠的帘子,几人各怀心事,却是一样的静默如林,潜然不动分毫。
杯盘叮啷作响,远远听得席上祝祷、射覆,歌笑不绝,筵席已近尾稍。
阿庚,青卯回身一招手,传出一个少年侍卫,你尽早些走到他门外,留神路上兵卫看守——认得是谁么
那少年一笑颔首,转眼飞梭般从几道月门中穿过,其余人依计划清场的清场,望风的望风,一切检查无误,越栾青卯二人一并跟到崔岷门前。
集贤居的后宅是个工凿的水榭小园,存了犟心要与江南园景一争高下,九曲桥、湖石、瓦窗框景、檐角铃舌一应俱全,似在拙政园,又似在留园,千百种影像,各自重叠。
越栾的脚步滞重起来,没有人知道她在走一条怎样的路。
路上静得只听得两人呼吸,终于斜桥一转,但见东面长长一道点点灯光,客厢近在眼前。
青卯犹豫一瞬,转身道:要不你回去此事我能应付。
越栾摇头笑笑,最后一面了,好歹见一见,不是么
没有犹疑,也没有怨怼,温声和气,不像去杀人,却像赴约。
她快步上前走去。
崔岷房内的火烛已经亮了,埋伏已久的少年侍卫潜在窗外,低声唤道:崔老板。
惟妙惟肖,学的是越栾的声音。
越栾静静抱臂看着,面色平静。
崔岷一个斯文弱质,杀他比杀鸡更容易。等人死了,届时只需将事先备下的面具套上,把尸身踢到床底下去,换上他的衣裳,出门去各位大人房中走一遭。而后命人在崔岷居所纵火。
事后勘察,只能找到一句焦黑的尸身。这便算做干净了。
崔老板。又是一声。
果然窗纸上人影稍怔,而后插销一动,崔岷将窗一推——迎面却是。一只阴森的手爪。
常年习武的人,手掌几如铁铸,鹫爪般向着颈骨死死扣去,没有漏出一点声音。
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少年杀手,十步外是两道纤挑的丽影,一个是青卯,一个是前天还在他臂间言笑晏晏的人。
张了张嘴,他说不出一个字。
少年侍卫于此道已颇为老熟,掌中血脉突突跳动,手指陷入肉中半寸,很快,这人就面色紫涨,不出三两息——
啪。
臂间一阵酸麻!转眼曲池、寸关穴已被封住,少年侍卫指掌震得一松,愕然抬头,眼前啷啷吊下一块铜牌。
雀尾铜牌,是侍卫长的那一只。
阿辛,你——青卯快步赶来。
太子有令,年轻的侍卫长岿然不动,照旧是例行公事的语气,撤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