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付与君为主(三)
冷月无声,汾水静流。
越栾扯着崔岷的袖角,兀自将他的行李、手本、拜帖一并收拾上,旁若无人地走出了集贤居。
他们是一双并肩的陌路行人,两双眼睛从不对视,两张嘴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有一次,她要看他脖子上的掐痕,将他下颌掰过来,喀嗒一声,尸僵似的动静。
过关斩将,偶尔碰到挡路的守卫、兵将,雀尾铜牌子一出,立刻就没有人多嘴。
出了集贤居,又是瓦塘街,出了瓦塘街,又是临汾的外郭。阴森森的天幕下,耸立着城墙的影子,夸父一般,似蚁行人,都从胯下钻过。
据说这墙方圆百里的壮丁修了三年又三年,越栾带着崔岷打马穿行,也走了三年又三年。
到了外郭,这地方叫牯牛岭,因为遍地都长着一种地牯牛,这东西像是什么植物的根茎,但实则是一种虫子,剥了甲壳,窝着白嫩嫩的腹部,用花椒、蒜水一腌,茭白似的口感。
越栾回头问:你饿不饿
崔岷没有回答。
他骑在马上,越栾在前头走,牵着马绳。他们彼此默契地拉开了距离,他们已经不是能够共乘一骑的关系。
旷野上天昏星黯,青黑色巨大石头公牛般卧倒在旷野上,风声吹籁,它们各自进食、反刍。
不能再往南走了,再走,他们能一路到湖北、到滇南、到暹罗国,一路南行,直到老死也彼此无话。
越栾神色松快,在小桃红背上一抚,语调轻快,好啦,崔老板,你回应天罢!
崔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脚尖一离开马镫,便几欲摔倒。他只能慢慢扶着青牛的黑石头坐下。
时入立夏,五毒百虫都滋生出来。巨石下压着蛇窝,蛇妇与她一千个孩儿一同鼾鸣,地上都听得见。
侍卫长这个位置,三两年内做不得吧他冷声问道。
越栾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梳理小桃的马鬃。
武功根底,外修容易,内里运息功夫,也难走捷径吧
也没有人应话。
他无所谓谁听,也无所谓谁应,这本就是一场对自己的清算,比武那次,你说是为了谈大人,不如说是为了太子殿下更妥
南省户部那两位东宫少师,我将银票上缴上去,他们少收了千余两,也是因为你们授意么
我进入山西后,你近我、帮我,无非是要替太子牟利,是么
每问一句,他的面色就平静一分、死了一分。
越栾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但这已经够了。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一样千疮百孔的谎话,一样精明的算计。她连身子也不肯转过来,只是慢条斯理地梳理马鬃。夜风里站着茎节分明的身姿,从前是如何旖旎柔情,如今骨肉剥去,里头顶着一剪陌生的蝎尾。
识人是这世上最嬗变的学问,如画皮睡在枕侧,十年不响,一朝现出原形,方知幻梦。
他的声音格外艰涩,你说话。
他可以不计较,只要她说这都是假的,这些事他往后就不会再提——他可以再信一次。
可是越栾笑了,转过身来,没有揭穿后的尴尬,更谈不意欲辩解,声调异常的甜美柔和,是鸩酒里的冷刃:
不止这些,崔老板。还有滇西那一次,也是我从中作梗——你错怪绯鱼罗了。
崔岷瞳孔骤缩。
可那时她不过十一二岁,又一直在滇西长大……
崔岷,你信么这世上死人可以复生,在宫里当差当了七八十年的老妖婆,寿终正寝,又钻到了小女童的身子里,尖着嗓子,撵在你后头喊‘崔老板、崔老板’。
她笑意盈盈,有意破罐破摔,将事情说得更丑陋、虚伪。昏昏夜色中浮起一抹暗红,从眼角爬起,渐渐烧得血脉发烫。
蛊虫,是适时发作的蛊虫,它在心底疯了似的啮咬,于是她的舌尖淬了毒。
既然迟早有断的一天,为什么不断得彻底、更刻骨些呢
她太了解他,知道怎样说最伤人肺腑,知道怎样说从此无可挽回。
你好心带我去应天,那样子又怜悯又宽容,仿佛你翅膀硬了、是个能庇佑弱小了人物了,当时我便想笑——乔山久、杨太尉把你两手翻来倒去地玩,你钱两也赔了,妹子也死了,除了事后恸怒,你能做什么
滇西那次,若不是我和绯鱼罗恰好要用你,三秋社的门你进得去么督军的卫兵你请得来么即便不说旧事,这次来山西,若不是绯鱼罗后头的圣上有意,粮食放的下去么煽动渠见白举兵,不会定你个死罪么
他要的账册也是她烧的,她哭月琴也是为了博得他同情,她一遇见他就算计提防,随时留神着杀头的罪名。她来应天也压根不是因为孤女无依,而是京里需她暂避风头。
她在苕隐轩偷闲也不是恃宠生娇,而是水门洞里的线人等着她交差。正月十五,他有心无心记下她的那个生辰,实则除了死去的原主,根本无人在意。
她打心里看不起他,陪着他的每一天都在想着要回京。在应天委屈一年多,唯一的收获是他送了把不错的剑。
她一字字说完,头昏脑涨,体内的蛊虫似乎嗅到了血液飞速流淌的馨香,也一并燥热起来,乐得发笑:
走吧,崔岷——我早说过,你不该来做生意的——和我们这些人下注,你上不了桌。
她剖心挖肺,终于将这排演过千百遍的话说尽了,崔岷却是比她料想中更平静。
咳咳——呕!
崔岷忽然起身,迎风死死扶着石头,干呕一阵,却是吐出一口血。一滩殷红扑在黑石上,扎眼无比。
越栾忽然意识到,从前但凡她在崔岷身边站着,是不会让他沾一滴血的。
可是眼下,她竟觉得无比松快,终于一切阴私、龌龊,都抖落了出来,从此不必瞒着。
恶意一旦上来,便立刻毁天灭地,势不可阻地将理智吞尽。
他对她恶心,这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她静静倚在马鞍边等着,看着他作呕、咯血,半晌,他问:太子近前的人,要杀要剐做什么不容易怎么陪我拖延了五年
我算不得什么人物,她轻声道,不是还有个陪你荒废了十年的锦衣卫么
她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笑吟吟地看他:你从前说的话还作数么带我回应天
崔岷眼底黑潮滔天,酸、涨、苦、涩一齐涌到嘴边,最后讥讽一笑:侍卫长还是回京述职好了,放我自便罢!
她看着他消失在旷野尽头,调转马头,向北而行。余毒未消,发酵成了一种醉酒骑行的飘飘然,胸腔中的轻快点点滴滴缠作了一首歌。
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
道字不正,娇唱歌。
这是诗仙李白的歌儿,金养闲人花养笑,暮风薄如新酒,春风吹回的归家路上,一人一马携手归家,都是年轻快活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