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付与君为主(四)
点鹊楼的地牢建在文华殿下。
这里空间狭窄,密不透风,常年闷湿的稻草在土墙角落沤得发霉,四壁没有开窗。两眼一睁一闭间,不知年岁。
幽密空间里,人对时辰的感知额会扭曲得极为怪异。
越栾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只知虞伯南一直没有找她。
地牢是她自己进的。她回京后换了身干净衣裳,走到地牢,捆上绳子、锁紧镣铐一切行云流水,从前如何羁捕人犯,现在就如何羁押自己。
没有人多说、多问,只是从第二天开始,会进来一个定时上刑的小狱卒。
水泼、火燎、棘鞭,踏进了地牢的铁门槛,便少不得这样一顿杀威棒。
没有人阻止,就说明虞伯南默许了。
越栾原想可依狱卒送饭的次数来计数时日,但是一直没有人来。
终于腹中空空,只知一颗头颅沉沉挂在木架上,脚下轻忽,恍惚间依稀能听见门前两人的谈话声。
这里也是点鹊楼的死士看守,人影寥寥,无人的时候,年轻的侍卫也爱嚼舌根。
从他们每日的谈话里,大致也能猜出外面发生了什么。
如今盐运使衙门多设了几个班房,地方上各级的支度人手也增派了不少,举朝三十位纲商,二十余数在南省一带,是真正合了清流一党的意愿。
定国公年逾古稀,又是重病,圣上怜恤老弱,料理了门下几个不肖世孙,其余并未再作敲打。
已经是莫大隆恩了。
门外一个狱卒小声道:如今新政方起,大好机会,正是国朝多事、明主求治之际,风尘商吏把着这节骨眼,亦不见得就短了那些金马玉堂的学士。
另一个嗤笑:再如何机遇,也不会落到点鹊楼里来,你我既没有南省那帮商人的手眼,也没动辄数十万介的银钱,还是歇作了罢!
隔了一会,他们的话头转到了越栾身上:里头的这位嘴可硬呢,到今日也不放出来。
文华殿里伺候着的,殿下近身跟前的心腹,自然爱之深、责之切。我昨天进宫时在殿外听着青卯大人说了一嘴,似乎是对殿下动了二心!
啧,这可麻烦!那一个颇为惋惜,殿下近跟前的人,一月薪俸比我们多出四五倍不止!怎么就生了二心呢换我上去,一定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的。
你别空口说说,要银子的时候就凑上来,要掉脑袋的时候你也去么
咳咳。
甬道尽头,一声轻咳,二人抬眼一望,立刻敛神屏吸,恭恭敬敬道:青卯大人。
越栾腰间的雀尾铜牌已被摘了,如今正挂在青卯腰间。
这位新侍卫长虽为人刻板,好在脾气不刁钻,丢下一句:殿下不就便来,你们嘴风严实些。
多谢大人教诲。
青卯偏头,隔着铁栅向里望去,那人依靠墙角,缩成瘦小一团,脸上没有什么喜怒,又或者说是视死如归。似乎只是花落结果,落叶归根,一切都在因果的序列里毫无意外地发生着。
谁也劝不动她。
不过一刻钟,虞伯南来了。
照就是拖着病腿,推开侍从伸来搀扶的手,神色甚是关切:
阿辛。
侍者将镣铐解开,越栾中规中矩行了礼,整衣、跪拜一丝不苟。
虞伯南道:这几日文华殿内政事颇忙,今天才得空来看你,不怪孤吧
越栾回话,阿辛不敢。
不敢就是想怪,但忍住了嘛。虞伯南笑了,身后侍从端来一方檀木桌几,塞到他腿弯近前,虞伯南长叹一声坐定,又问:听青卯说,你这次出行,离心蛊又发了几次,可还能受得住
越栾如实应道:受不住。
虞伯南一哂,那个崔老板,你就能受得住
除了对当今圣上,虞伯南尚存着做儿臣的耿介忠孝,否则不论和谁说话,都是一样的犹抱琵琶半遮面。越栾习以为常,只管候着他发号施令。
是断废武功,或者是死。
听青卯说,孤下那道命令时你有推脱,可是属实
青卯张嘴欲辩,越栾道:属实。
回来这几日,她渐渐也能想得通彻了,此次任务本就不打算取崔岷姓名。
而是要试一试她的心。
山西眼线众多,在青卯面前,在朔海山庄的众人面前,有什么能瞒住东宫呢
那一晚即便她不出手,崔岷也不会真的被杀死。而出手了,她就该被关到地牢里。
是她关心则乱,自投罗网。
虞伯南笑笑,父皇刚开了江南的盐道衙门,召了天下三十纲商进京面圣,孤也赶趟凑了个热闹,能拿捏得住点鹊楼的侍卫长,想必也是个人物,孤也好奇。
他说到一半,轻咳嗽两声,旁边立刻有人递了茶盏过来。
啜了一口凉茶,他幽幽续道,眼中笑意和蔼,的确是青年才俊,若是孤也有个公主,也愿招这样一个快婿,不怪你喜欢——阿辛,他待你怎样
越栾两鬓的发丝纷纷乱乱都遮到了眼前,眼底微不可查地一动,道:他待我不好,我待他也不好。
他待你的确不怎样,虞伯南一哂,世上没有男人对心仪女子这么小气的。他这条命被你救过几次了不过三两句谎话而已,怎就至于恩断义绝可见这点情分在他眼里也浅薄得很。
至于你说你待他也不怎样——虞伯南摇头,你明知是死,也要放他走,还要怎么好
不等越栾开口,他又道:不对——阿辛,莫非你是觉得孤不会让你死
阿辛不敢侥幸。
她两眼低垂,分明是个乖驯顺从的姿态,可形销骨立,整个人棱角分明,更是一种无声的倔强。
冥顽不灵。
虞伯南盯着她,年过不惑,中年男人脸上死板锐利的颌线渐渐清晰起来,此刻紧紧咬着,自进门而始的笑谑之色一扫而空。
良久,他沉声道:阿辛,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我把东宫给你住了二十多年,拖个大,也算是你的半个父亲。平心论来,两辈子,我待你哪里不是用心点鹊楼里如今暗卫三十多人,我在谁身上花的心思最多、栽培的年头最长你在滇西流连三年、又在应天逗留两年,其后内情,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如今你这逆心——咳咳!
他一语未了,又是一阵剧咳,越栾眸光一动,常年积习成惯,下意识要伸手去搀,可镣铐毫不留情地撞在铁栅上,她讪讪收回。
是阿辛不懂。她的声音很轻,似惶似惑,这世上的道理有很多,教人如何做臣子的、如何做商宦的、如何做夫妻的,独独没有教人怎样做人的——我,我只是想试一试。
你这是大越雷池!虞伯南冷道,先有伦而后成人,生在三纲五常中,你如何做你的本分,就如何做人。
越栾膝行问道:那阿辛如果不是点鹊楼的人、不是殿下近前的死士,便不是人了
没有人回答。虞伯南居高临下,两眼冷冷盯着她,如夜下猛虎窥山。
越栾点点头,阿辛明白了。
按点鹊楼的规制,你这条命是保不住了。虞伯南悠悠道,不过你好歹不分,孤却不是寡情之人,这次先留你一命。
越栾明了他的意思,叩首道:多谢殿下。右掌运力于气,眼一闭,强行逆运内息,向膻中穴怦然一击。
内气如水,滔滔不绝,自丹田、灵台大小周天各运一周后,从指尖哄然散去,这一身绝世内功炼时涓滴而累,去时覆水难收,渐渐平稳、平静、平庸。
虞伯南确认内功已废,拂袖而去,口中冷冷吩咐侍从:
再把她手脚筋脉拗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