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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付与君为主(终)
两淮一带,盐漕两宗事务咬得极紧。崔岷这趟回来,又平添了许多和官衙的交道,驻防将军,杭嘉湖道、臬司、应天府都是上司,手本拜见,另有商会那边,算是平级,需递个到门的拜帖。
公事罢了,又有私交。此次回来,照例是去徽州的宗祠上敬几炷香,从前族中耆老走动虽少,有的甚至仅一面之缘,他倒也能挨个叫得上辈分,爷叔姑姊,一个不错。
纲商事务一旦经手,管理大不同于苕隐轩的小铺面生意,与其在外张罗招工,不如自己族亲,到底知根知底。
族中早听闻了山西那头的消息,早有此意。崔岷毫不托大,恳恳切切地一说,生生变成了他求族中办事,兼之气度斯文,却不迂阔,几个叔伯眼瞧着这堂侄儿是越看越满意,怎么看怎么是个镇场面的人物。
崔家有些个小辈里尚卡在省试前头的监生,赋闲已久,略一交代,崔岷即刻了然,什么加捐使官、刑名,进个州县班子,均能帮着托信儿。家里待要再设宴庆聚,崔岷婉言道:
如今不过是领了个空衔,实差也没着落。不若等委札都发放下来了,届时想也恰逢中秋,一并办了,才是个人情酬酢之乐。
一切欣欣向荣,唯有崔三瞧得出端倪。
崔岷这一趟回来,堪称性情大变。
自家这个小少爷他自小看着长大,年少时就断了经济仕途,多年经商,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实则骨子里还留着些书生的酸气傲气。
从前人情场面,虽也是照常逢迎,不出差错,崔三却也瞧得出他躁烦应付。回了家中皂靴一脱,该怎样嘲乐、贬毁,一样也不落。
这趟回来,处处老熟,浑然是个金银堆里打滚混出来的老江湖,每每回家倒头便睡,谁也不理。
心事重重,懒怠到几近无礼的地步。
过了三五日,和靖剑派的兄妹两人、二堂叔家的十公子前来登门拜访,他自作主张问了一遍这趟出行的境况,才知晓了这段在山西的孽缘。
又是她。
真是前世冤孽。
崔岷就此事是绝口不提,崔三也不轻易触碰,想着到底也该寻几个故旧来陪他解闷,入夜给他沏茶时顺嘴说道:
老爷,好容易回来,罗官人进来在滇西那边可好得空也叫他来应天坐坐
绯鱼罗么
这壶不开,就提那一壶——但那一壶也没开。
崔岷搁下书册,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这一番事由合盘托出,崔三已目瞪口呆。
崔岷又卷着被子躺下:无妨,三叔,时候一久,就都忘了。
这话却是不假,不论什么烦忧,最难捱的不过事后一时,等到这时候过去了,总是风流云散,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什么都剩不下。
崔岷更忙碌起来。
崔屿多少猜得一点内情,也不多说,不时就来找他出入酒肆,崔三也默默将他身边添了两个女婢。
他没有和以前一样推拒。
似乎男人一旦长到二十多岁,又是生意人,喝酒胡侃,说清清白白人事不经,那就是假的。若要如常人一般,就必定不离枕榻上的较量,真是奇妙。
回家不过一月,二堂叔那边又来试着说亲,他也应了。
随即延请冰人来相看,只求门第清白便好,他往后在家时日应该不多,但求贤妇操持后宅,主理中馈,无非如此而已。
世上男子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无非是同样的道路。越栾一旦剥离,他的一切都回归了正轨。
因此这个人不可碰、不可想。
四月、五月,时令已蜕出暮春,又过小满。第二季的盐税又要开始清缴,京中户部设宴,天下三十纲商一并进京,就盐务料理共作商筹。
京中物贵,停顿的十多日,他偶尔沿着崇文门里大街走过,有时看见紫衣的年轻娘子,又或者在菜市外头听见颇为耳熟的清声,定睛细看时,总是不像。
心绪一旦失缰,恣情欢谑,猝不及防,撞上一处隐痛,又是当头棒喝,猛然打得人找不着北。
临行前,他鬼使神差,无知无觉地踱步到了太和门前,红墙森严,朱门漆重,像一块抵在地上的巨大舌头,看得人心头畏然泛酸。
果真是天家隆威,触不可及。
三叔,他调转马头,返程罢。
晌午时分,宛平官道边极少人行,接应的车马还没有来,一行人人倦马烦,歇在行道的槐树下。
崔岷在车内气闷,解了外袍,也走到树荫下,忽而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人,黑衣罩笠,身形细瘦笔挺,怀中抱着一人,绢绸裹覆,只留出一只手。
崔岷心头轰然一震,快步走上。
是越栾在山西时的那个侍女,青卯。
崔老板食言了。劈头第一句,就是责怪。
她薄薄的眼皮竹叶般一掀,静静看着崔岷,烈暑之中,周身却阴寒森然,不是说,只要她点头,你一定想办法把人带走吗
崔岷听若惘闻,却已经认出了裸在毯子外的那只手,生白如菱角,唯有指尖垂着血渍。
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受的伤
她还醒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裹在布里
脑中空白一片,浑浑噩噩,身体已提前做出了反应,刚要把人抱过来,青卯却劈手一拦。
崔相公的动作还是小心些,青卯刺道,她内功俱毁,手足筋脉也已挑断,往后可再也护不了你,不但如此,若是随你车队上路,也只会是个麻烦、累赘。
崔岷道:我从未想过要她——
闲话少叙,你二人纠葛如何,我不感兴趣,青卯语调生冷,我是趁着无人带她逃出来的,崔老板还是想清楚了。要是带她走,往后你们二人不论在哪,都需顶着脑袋,小心藏严实了。且人心易变,此次之后,她如何待你,可未必一如从前。
要是崔老板也和寻常人一样,爱重家财、亲眷、身家性命——这原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不过从此这人交在我们手里,是活是死,都与你毫无干系。
身后步履仓促,崔三也赶了上来,见此情景,哀然道:老爷,我们……
崔岷已经将人接在了手里,站了许久、许久,直到青卯轻身离去,直到手中绢布滑落,露出一张霜壳似惨然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她的重量,所谓轻如鸿毛、风吹蘋散,就是他手里的重量。这副瘦骨是可以随意搓捏的沙,几经浮浪冲打、洗刷,猛地落到他两臂之间的浅湾里,支离破碎,一盘散沙。
回了车里,崔三在帘外站立许久,里头一直没有动静。
我们回应天,走吧。
这一声极轻极苦,带着说不清的长长喟叹,不知是向车外吩咐,还是对怀中人私密的呓语。
此时苦夏深浓,叶重无声,官道上唯有蝉鸣大噪。白马萧萧,带着二人向白亮如水的天尽走去。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