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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垂翅青冥中(一)
应天城内,一样有人等着崔三。
菱舟在崔三膝下孝顺了十五年,起先叫他干爹,后来干字没了,就叫爹。
跟在爹后头是不用吃苦头的。富贵人家的管事,子女大多也去做公子小姐的贴身婢,混成个一等丫鬟、一等管家,也算成了个气候。
但菱舟不用出去伺候,在应天温温吞吞长到十六七岁,只伺候过她自己。女红是不会做的,嫁妆是不用攒的,婚事也是预备招赘的。
五月末已是暑热难消,秦淮河上的水似能烧得开。趴在窗台上剥个鸡蛋,若一不小心脱了手,下个楼的功夫捡回来,就成个煎蛋了。菱舟掐着时日,日日窝在家中凉席上做紫苏饮子、荔膏糖水,五指蔻丹染得红艳艳,预备着过夏。
爹和主家崔老爷自京里办差去了,眼下好容易回来,异常仓促。桌上茶水未动两口,又是大汗淋漓地赶了出去,往返匆匆将菱舟的衣裳拣了两套,一条青绉纱竹纹留仙裙,一条今春才做的雪青色杭绸对襟短褙,菱舟在后头气得跺脚,崔三话儿也不说。
将将入夜时分,崔三又回来了,开口却是一句,菱舟,快收了东西随我去住些日子,老爷家里来了个表小姐,身边正缺人伺候——小声些,这事儿风声紧。
我又不会伺候人。
菱舟呛道,才染的指甲,白忙活,一面嘟哝,一面麻利地收了行李,跟着爹贼一般遁出了门。
她在崔三身边跟得久,崔家的家事大概也都知道一二,若说小姐,主家老板崔岷早年的确有个亲妹妹,可惜少年夭折;若说表小姐,似乎也孤山娘舅家那边有个梅小姐,可那位梅姑娘耿率憨直,断然不会半夜里传人来伺候的。这又是哪位
总之半夜里磋磨人,定是个不好相与的。
崔宅内没有女眷,崔岷也不收通房,因此厢房不多,大块的地皮空着,做园林亭景。
菱舟与崔三七拐八扭,到来熙园门前。
窗纸上透着黄茸茸的烛光,菱舟撩了珠链,眼珠骨碌一转,自己倒先骇住了。
照面便见榻上斜倚着个清艳无伦的女子,只是脸色惨然,冷冷泛青,身形细瘦,似稍一吹折便能拗断,乱坟岗上拔出的兰草一般,是一种异样的腐朽靡丽。
主家老爷已不必说什么兄妹之防了,正坐在这位表小姐榻前,倾身将人一手箍着,另一手端持药碗,来,张嘴。
菱舟不知是走是留,看一眼爹,也一样的进退维谷。二人不尴不尬地一脚跨在帘内,一脚留在帘外。
表小姐唇线紧抿,毫无动作,声音也冷淡,我没病。
老爷近乎是哄着她,一剂药而已,自然也治不了病,只当进补,养养身子也好。
勺子已经碰着唇边,她硬是将头一侧,后退无路,只有崔岷的颈窝,她仅妥协半步:
我自己来。
她从软枕丛中挣扎着起身。菱舟这才瞧出些许不对劲——这位小姐年景青春,可是手足动作迟滞异常,并不如常人一般拿取自如。
眼睛定定地望在药碗里,可是手哆哆嗦嗦地靠近了,却一下伸进了药汤里。
好在不烫,崔岷替她擦了手指,再端碗时声音更轻:还是我来。
她不再与他多费口舌,决意抓起勺子,总算颤巍巍握住了。另一手接过碗,手腕却不自主地震晃起来,汤勺和碗底颤颤碰撞,叮叮叮响一阵——
啪!
瓷片混着药汤药渣,黑糊糊滚了一地。
菱舟适时拎着笤帚上前收拾,刚一弯腰,却有另一只手抢先而至,极逞能地抓在了手里。
越栾!
她大半个身子探出床沿,堪堪够得上半边破碗,崔岷起身拉她,你不用动。
原来是叫这个名字。菱舟偷眼望去,这位小姐全无怒色,只是不响,神色执拗异常,不知在对抗什么无名无形的鬼影,那东西不在房内、不在崔府,却寸步不离地附在身上。
让我下地。
她嗓子喑哑,可话音刚落,身子的重量不过微微前倾,便立刻头脸栽地,倒摔下来。
崔岷眼疾手快,横臂将人拉回来,力道比他料想中轻得太多,二人都是向后一趔趄。他话未出口,眼眶先是一红。
在菱舟愕然的神色里,他叹了一声,微微向里壁转去。
菱舟,崔三两步上前,将她衣袖一扯,走,跟我拿两床褥子去。。
房门无声掩上,门缝里飘出那位小姐泠然的声音,崔岷,我不是废人,我这里不要人伺候。
可是,手脚都使不上一点力气,不是废人是什么怎能离得了人呢
爹也是不容易,一天天,伺候的都是怪人。
东宫里的人做事手法精湛,越栾手脚筋脉虽断,其余肢节经络一概完好,因此醒转极快。
在回程途上她已闹过一次,马车一路颠簸,睁开眼先是看见跳荡的青篷顶子、摇晃的车帘流苏,而后才是两眼血丝的崔岷。
他手足无措地来扶她,似有千言万语,可越栾摇头,沉默地制止了。
不是为你。只有这一句,而后眼皮一撩,又沉沉合上。
这双眼睛成了两粒萎缩的杏核,里头无喜无嗔,空洞洞从崔岷的脸上掠过去,未做停留,和看见一片路边的草叶、一粒莲花上的蜘蛛无异。
转眼过去,就什么也不记得。
人心中原有七情源起之处,越栾的被切除了,从此成了真正的无情道人。
这幅样子骗过了所有人。
趁夜中人睡时,她无声攀上窗缘,企图就地埋骨在荒山野岭里。
碰巧梦中的崔岷似有感应,猛一惊醒,将人堪堪撤回,此后三天四天,再不敢阖眼。
他捏住她的指尖,如同五根初春时化了一半的冰凌,贴在掌心,是冷人伤人的死物,越栾,等去了应天,再不会有一个人伤你逼你,你的伤我们慢慢找郎中治——再不回京城了,往后我们就安安生生的……
越栾倚在他的肩胛上,没有应这句话,半晌道:
崔岷,莫在我身上花无用功夫。
点鹊楼里少了个活人,虽是个废人,嘴里却也封了不少内廷密辛,不能就这么流落出去。宫里的鹰隼会一直盘旋窥伺,她与崔岷的事在镇抚司里不是秘密,要找到她易如反掌。
更何况,她的离心蛊还没有解,三个月内,必然毒发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