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垂翅青冥中(二)
来应天的半个多月,崔岷延请医正不下十数,又因蛊虫一事乃是宫廷私密,不便宣称病因,托和靖剑派请来几个老神医过来,也只说问个平安脉。
个个都面露难色。
江湖上废人功法的手段无非那么几种,铁索穿断琵琶骨、手筋脚筋挑断,胆敢号称神医的大多也有其法,多少能起缓释之用,却无一人敢开下药方。
唯独一个脾性圆柔些的老郎中,瞧出些端倪,笑呵呵捻须道:表小姐这伤虽重,可贵在症源分明,将身上陈年的阴虚、毒热都发出来了,反倒是好事,待老夫开两剂方子,和水送服一阵,定有见效。
越栾倒没什么反应,崔岷的眼睛却先是一亮,刚紧上前走了两步,那郎中又把他叫了出去。
她手脚虽废,可多年凝神练气,唯独五感依然敏锐。隔着花屏、长廊,他二人的脚步声在外一步追着一步,到了一处亭子,那老郎中若有若无一声叹息:
崔相公,表小姐若有甚么心愿未了,都一并操办了罢。此症无解——若能痊愈,活死人、肉白骨的仙术也当于世不远了。
一阵轻微的推拉争执,似是崔岷仍在央谢,那郎中的口气也重了些,更加清晰:
崔相公,这不是银钱的事,表小姐这症状,蛊倒在其次。最要紧是,她……她已经没有脉息了。
百步外的谈话,声音自然是很缥缈的,如初春闷雷,在床榻外轻轻炸破。
帘幔重重,越栾慢慢抬起手,搭在脉搏上。
毫无动静,一潭死水。
她瞪着两只眼睛,忽觉脸上点点咸湿,一抹,是泪,深深吸了一气,把枕巾撤了过来。
这些天醒着时只管听崔岷和郎中说话,睡着时耳朵里远远近近,虚虚实实,是虞伯南、青卯、又或是自己的声音。
隆冬大雪,虞伯南把四五岁的阿辛提起来,捏捏下颌,扯扯小腿,拦腰就把她揣在了臂弯上,像是和皇帝进献异国珍宝,说,父皇,这是摩合罗的神兽麒麟,在他们那边叫长颈鹿。
她就这样被带到陛下跟前,大殿里的声音在回荡:习武的好材料,流落街头,真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这个词用在人身上是有些许怪异的,似乎在说猪肉,剖了里脊去熬猪油。
阿辛在虞伯南臂弯间的自己挣扎两番,竟没有挣脱,反咬他一口,崩掉了两个乳牙,终于消停。
两条真龙天子在玉阶上斗法,臂弯间夹着的小阿辛安静地垂耷脑袋。
一动不动。
越栾的目力极好,能看见那发间飘着两粒虱子,慢慢伸手过去一捻——
大殿内,小阿辛尖声怪叫起来。
偌大的故宫摇摇欲坠,重檐庑殿、歇山顶,房梁的枕木、榫卯一齐崩落,粉尘纷纷,一场鬼哭狼嚎的大雪。
这个梦就醒了。
她不怕死,也没有伤心。她想,眼泪不是情之所至,只是毫无心神作用的、纯粹的肉体反应。
人不过是一个长瓶子,上头掏了两个洞,洞里淌水。
等到崔岷回来时,她已经安顿停当,趴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书。
手指力气微薄,纸页在两指间拈起,也是哆哆嗦嗦。崔岷一看满床杂书纷纷,强自笑了笑,我记得你不爱看这些才子佳人的词本。
就在手近前,翻到了而已。
她手里正拈到《游园惊梦》一折,崔岷翻看其余数本,不是《弁而钗·情烈记》,就是《聂小倩传》一类,尽是些人鬼情未了的故事。
不看了,歇会罢——有想吃的什么没有他不动声色将书一一收了,顺手掖了掖被角。
这些书往后都不会出现在家里。
我不饿。
越栾一日胜一日清减,口中似含着苦黄连,酸甜辛咸不论什么吃下去都是一样,一日几乎只吃一餐。
瑞芳斋出了个新鲜果子,拿薜荔子点面做团,和樱桃冻在一处,我瞧着好看,买了一笼回来,饭食不吃,用些点心也好
你才喝了药,嘴里不苦么吃些甜的,夜里睡得也眠些。
越栾幽幽叹了一口气,正过身,时隔半月,这双黑寂的眼睛终于望向崔岷。
我治不好的,崔岷,别管我了。
谁说治不好方才郎中才说,病症发了出来,调理一阵就容易治了。
我有个法子,不必你找什么郎中。她诚恳道:
你找块荒地,挖两锹土,把我放进去,撒一把草籽。等来年春天两场雨一下,我就长到你齐腰高了。
崔岷将她嘴一捂,晦气话,不许再说了!
从前没人能害得了她,本事高明,自然不怕这个忌讳,可如今果真计较起来,凉森森的哀戚就有了实感。
是实话,郎中在外头不是也和你说了越栾手上无力,跟他僵持不了,便梗着脖子从手掌里抬头出来:我脉气没了,我是鬼。
崔岷再捂,他年纪大了胡言乱语,我都不信,你信什么——况且就算你真的是,我也不怕的。
这倒提醒越栾了,的确,他是说过,即便她是白娘子,他也不会学许仙,乱放和尚道士进门。
你光会说漂亮话,越栾脱口便道:我可以是鬼是妖,但不能是太子的侍卫
两人都是一怔。
她无心顺嘴,忽而就说了出来。
崔岷面色更是几番变幻,不一会便脸容煞白,慢慢坐回身去。
房内陷入令人窒息的静默,隔了一会,只听崔岷道:是我食言。
事到如今,他怎样说都是虚比浮词。
说个歉字太轻,许诺回报也根本不能偿还。
你怎样恨我、咒我都是应该,崔岷斟酌道,若那些神医说的都不奏效……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和你一起。
夜幕沉沉中,崔岷的鼻息近在咫尺,越栾指尖轻轻发颤,试图发力,却无能为力抽他一掌。
她没有想过要恨他怨他。
平心而论,她那晚的所谓坦诚,有大半数也是违心,加之言辞激烈刻毒,将人轰走也属常理。
可是,可是她厌恶——这和她料想的不一样。
崔岷和她应该没有公道可讲,因为她才是公道;他们不会有争执,因为崔岷必须听她、信她、依恋她,否则算什么亲密算什么情人他该全身全心觉得他亏欠她,因此世代效忠、服从,他每日需如履薄冰,而她天威难测。崔岷就该是她的奴隶、她手下的兵。
让他做阿辛,她来做虞伯南。这才是她所知的,最深厚永久的联系。
可是为什么、凭什么他和自己不一样!
越栾闭了闭眼,别开脸哑声道:别说那虚的,人死灯灭,谁知道你兑现没有。
发间一松,簪钗落下,她不料崔岷这时起了兴,秀眉一蹙,却见暗夜里银光一闪——
崔岷握着她的手,簪尖静静横在他的脖间。
你现在来收……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