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垂翅青冥中(四)
唐承毓没有带一班子官兵的本事,他是半推半就,被一班子官兵押过来的。
离开滇西后,他仍旧是副旷放做派,却已随和很多,加之已过不惑之年,比之当年虺毒如蛇的样子温吞许多。
三秋社家业虽大,可既当作土匪窝剿了,便是不干净的银子,他成了良人后,不能再碰了。
原指望着提督那头惦着他两分剿匪功劳,好歹留两口剩的给他,督军那头把脸一变,兵不是他唐承毓出的,人也不是他唐承毓抓的,他有什么功劳和匪寇厮混十年不说,顶天算他个将功折罪,还了自由身,便自己知足去罢。
来南省的这些年,唐承毓记牢了,做生意要贴着当官的雀翎皮毛做,衙门是铁打的,和衙门做的生意就是铁打的。
这回因着崔岷伙进了官盐行当,便是他再满意不过的一步。
乃至前些时候进京,还得了当今太子的召见,抚慰当年玉楼帮一事,虽说隔着玉陛重门,但也的确是一份天恩。
因此当按察使的人托他办差,说东宫里丢了个人,需配合着巡检勘察,他一口就应下了。
但是这气汹汹堵上了崔岷……却是什么意思
崔岷这头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崔家生意虽难免经手官场,但是让巡检司佥事、照磨、兵备道一干杂七杂八人等浩浩荡荡亲自找上来,还是头一次。
崔屿硬是跟了来,一进门,除却领队的千户和佥事和叶琪沾了些裙带干系,面色尚且好看,其余大头兵在宅院内堪称是鹰视狼顾,俨然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几位大人光临,也不托人提前吩咐,茶水粗陋,还望莫要见怪。
崔岷匆匆笑着拱手见礼,我与唐兄本约在批验所会面,崔岷看了眼人群中的唐承毓。不知怎么劳动了列位大人
崔老板,不是什么大事,那个佥事与他照过几面,笑着安抚道,是臬司里头查探案子,来探问些消息而已——近些日子,城中那几桩人命案子诸位想来听过
崔屿嘴快,是那个剥皮抽骨的
正是。
崔岷眉头稍松。
这事他的确听过,近些日子,应天城东南隅、西北、冻、西方依次有出人命,死状也大抵相似,均是全身完好无损,眉心唯一点豁口,别处再不见血——却是骨肉俱无。
有关说辞沸沸扬扬,俱是有鼻子有眼,什么狸妖、狐仙的说法一个个都开宗立派,版本颇多。只是崔岷这两日稍得一些闲心,也用到了越栾那头,并未留心。
人命关天,这个自然是——
崔岷一面应和,余光扫到几个人影,笑意却不自觉一僵。
卫兵当中,有几人虽不出挑,均是扔在人堆里转眼也找不见的相貌,却神色机警,目光如电,都是极适合做死士、影卫的人物。
他见过。
是当夜行刺时,几个在远处埋伏的点鹊楼侍卫。
这案子省里只略得了些眉目,那佥事接续道,人犯约是个二十上下的女子,身中蛊毒,相貌极美,我们排查了一番案情,近两日在朱雀街这边出现过,不知崔老板可曾见过
二十上下,中蛊,女子,从京中来。
这已经只差报名字了。
崔岷面上声色不露分毫,拖延道:我日日往来的都是东南西北的商客,人口众多,说是不曾见过几个粉头花魁恐诸位也不信,不过这蛊毒一事,毕竟是个人体征,谁也看不穿的,我确实闻所未闻。
他一面说,一面睇了唐承毓一眼。
此次虽说是唐承毓带他们来,实则进门到现在也未曾说上两句,加之此刻面色凝然,崔岷一看便知,恐是另有隐情。
领队中一个千户冷不丁道:听闻崔老板上个月新在牙行收了几个女婢回来,还请容我们搜检一番。
佥事也点头,是这样,这贼人狠辣非常,若不慎混入民宅,伤着人便不好了。
说话间兵甲作响,十来个卫兵已冲进了崔家后宅。
崔岷脸色微变,越栾和菱舟还在熙园内藏着!
他紧追上两步,诸位办差,我自当配合。不过宅子后院东、南两处的院子有家中表姊妹暂来住着,还望军爷行个方便,冲撞了娇客,我在叔舅那边也不好交代的。
崔屿一怔。
岷哥儿甚么时候有的这几个表姊妹
他捺下心中惊疑,跟着往前走,那牢头却是头也不回,我们秉公办事,从来都是这样过来的,断不会污了几位小姐名声。
说话间已在熙园门前,崔岷仍是拦道,几位,这时辰还太早,恐不合规矩。
为的公事,没有什么不合规矩。
哗!
正争让间,院门豁然推开,一盆热水泼了出来,几个佥事牢头急忙避让,饶是如此,衣摆仍旧沾了些水。
唷,菱舟讶然走出,倚在石门栏儿上,冷冷笑道,几位爷,对不住,衣裳没脏罢
她年纪虽小,眼前一帮乌泱泱的男人尽在跟前,倒也全然不惧,尊者面前,不卑即为亢,牢头眉头一攒,府衙办差,蓄意扰乱,是可以就地把你拿下的!
怎么是蓄意菱舟扬起嗓子,早间这个时候,谁家小姐不在晨起梳妆,谁家女儿闺阁前这时候也有人乱走乱闹的
她唇角轻蔑一撇,讥诮道,洗脸水好闻么几位刚才要是硬闯进来,究竟是什么企图
姑娘莫要动怒,我们也是例行公事,佥事在一边打起圆场,向那牢头道:女儿家这时候妆面未整,我们不便打搅,还是先查别处去。
这位大人,菱舟软硬不吃,踹了他这个台阶,穷追不舍,难道衣妆整顿齐了,你们就方便打搅么
这也是例行公事,那也是例行公事,应天府多少清流仕宦,你去他们府上排查时,也是这样‘例行公事’地翻女眷闺阁么
她一旦张嘴,爆豆子似的快,又刁又怪。牢头说她不过,青着脸转向崔岷:崔老板调教的家仆倒真成个气候。
谁是他家仆!
菱舟冷脸抢道,下一句就剑指崔岷,是了,崔俵爷,你先前怎样允诺的好容易小姐她信你一次,一大早开了门便是给男人搜看我回去便和老夫人说。
她这一张口,什么俵爷老夫人允诺,子虚乌有的事情,三言两语却若隐若现,勾勒出一套内宅密辛,场面诡秘地尴尬起来。
崔岷极识时务,袖起手向佥事歉然笑道:这是叔舅家的婢子,不是我们宅里调教的。
佥事朝门上一望,也顿生退意。这婢女一口江淮官话,正腔亢调,伶俐机敏,俨然是个高门宅户里调理出来的,若是果真冲撞了谁……
那牢头板着脸,上头有交代,必须查验。
吱呀!
好啊,菱舟将院门一敞,坦坦荡荡,也省得说是崔老板摆谱,难为你们。既然上头有吩咐,便进来查——只是若什么都没查出来,届时也该有个交代!
几个衙门的人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脸正黑着,唐承毓走步上来,笑道,彼此都知根知底的,不过是文书上的交代需补齐全了,不若这样,只检点些物件,其余的我来做个公证,几位大人差事忙,除却崔老板这家,后头搜验也耗时辰呢。
这的确是个折中的法子,几个佥事领兵也不多留,由着唐承毓在外院略清点了些勇度物件,紧着往下一出去了。
一番闹剧总算得消停,崔屿瞧瞧这个,瞧着那个,脸色都不对,张口欲言又止。
那……六哥,我先回去了。
崔岷也正急着去看越栾,刚一跨进门槛,菱舟悄无声塞了一张单子给他。
一笔簪花楷字,极是眼熟。
这是
菱舟抿唇,是那位唐老板留下的……说是医手脚筋脉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