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垂翅青冥中（终）
唐承毓在滇西困了十年,也是从废人做起的。
所谓久病成医,兼之滇西植被丰盛,草木繁茂,多的是药材,不知试了多少方子,碰了多少弯路,总算医好了手,虽说并未痊愈,到底如今提笔斟茶,无害小用。
官兵散去,熙园内榴花垂微,又是一片空寂。
越栾！
崔岷匆匆推门而入,越栾正跌在地上,一言不发。外头官兵搜检时,她正在里间的榻上横卧着,堪堪撑起身,脚一落地,便倒了下去。万幸外头菱舟挡着,尚且没人瞧出破绽。
她未着外衣,委顿在地。衣襟已散了大半,挣扎时又碰倒了茶水,满地狼藉,她动弹不得,像一条淹死的虫,唯有面色尚且平静。
崔岷忙将她搀起,袖子向上褪落两分,手腕处一道殷红的线,沿着掌纹无声地生了出来,像一枚新芽。
离心蛊发作的前兆。
他喉头微紧,佯装没有看见,只将那张方子拿出来。越栾看也不看,随手便放在了床头,淡声道,我一早说过,没有用的——试便试罢,你能安心就好。
仿佛病的不是她自己,皇上不急崔岷急。
但这话是万不能和她理论的,多说两句,她又是手一摊,脚一蹬,说放她一死便是。
她只是安静地任他搂着,不怒不笑,也没有挣扎,两眼空蒙,半晌也不眨一下。比从前更像是一具皮影偃偶,崔岷横腰抱着,关节俱断废下垂,死沉沉地耷拉着。
崔岷将她汗湿的额发一抹,卷着凉被安稳盖上,只露出雪白的双足,脚踝处依稀绕着两道粉痕。
是筋脉寸断时的刀疤。
这伤似乎快好了。崔岷缓缓伸手去抚,指尖刚触碰上一点皮肉,越栾的脚便痉挛似的缩了回去。
自发而动,她下意识躲避他的接触。
崔岷的手指空悬在那里,隔了一会,怔忡地收了回去。
崔岷,我累得很。越栾也是一愣,解释道。
窗缝不严,两丝小风卷入,将宣纸边页轻轻一掀,我知道。崔岷一笑,去捡那被风吹去的药方,就势将人松在榻上,再不动作。
咳——咳咳！
越栾迎风,适时地一阵咳嗽,向外唤道,菱舟、菱舟
来了。
菱舟麻利地进屋,擦桌倒水,将茶水、痰盂来收拾罢了,越栾歉然一笑,面上浮起一丝病态的潮红,多谢,听说你是三叔家的姑娘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在对付崔岷以外的人,她总有足够的耐性,十足的体面。
不委屈。菱舟道,我工钱很多的。
她快人快语,说的也不是假话。在越栾这头当侍女,实则极省心。她喜静,连一个人都不要多在房里,菱舟住在碧纱橱外的耳房里,爱做什么,无人管制。
越栾也是个不爱麻烦人的性子,兼之行将就木,也不吩咐洒扫、烧水,唯留了口气儿,泡腐了木头似的,唯剩等死而已。常常是是菱舟多少瞧不过去,出来收拾。
今天真是多谢你了,越栾温声道,往后有这种时候,你不必与他们周旋那许多。
她面容恬静,也不必保我。
崔岷一噎,如鲠在喉,说不出半句话。
表小姐这话不对,菱舟却抹着桌子,一面道,你不畏死,可有的是人想安生活着呢。你被查出去了,我们也得顶上包藏人犯的祸名。既还活着,总不能只想着自个儿。
越栾也是一噎,说不出半句话,讪讪道,无妨,也不剩多少日子了。
这也不对,菱舟直道,表小姐,这些天个个都绕着你转,郎中的话谁听不懂大家无非是想你舒服些,你总是说这样丧气话,我们也不好接话的。
越栾脸上风云变幻,难能露出副吃瘪的神色,半晌挤道：我只自己说说,你们不搭理,当耳旁风,也没什么。
菱舟还要再说,崔岷叹了口气,道：菱舟,后厨里热了些菜,你去拿了给三叔吧,他今天看着库房,没空用午膳。
好,菱舟眼一垂,退下道,我说话不中听,表小姐担待些个。
待她走了,越栾仍旧紧紧抿唇,一言不发,硬声道,药呢
时隔半月多,她破天荒自己问药,崔岷眼前一亮,已吩咐伙房去煎了。不一时药送了上来,她就着崔岷的手,毫不推脱一饮而尽。
崔岷这些日子真是软话也说尽了,好话也说到头了,越栾要么犟着脖子,不肯饮药,要么借故脱手,把碗摔了。要不是手脚不能动作,恨不得将药全数倒了。
崔岷眼见着效用竟敌不过旁人呛她两句,惊异之余,摸不着头脑,思忖片刻,也斟酌道,菱舟说的,也有些道理……
你也是这样想,是么
越栾打断他,眸色深深,就当是为你,我也该调理好自个的身子。崔老板每日有那么多琐事要忙,还要分身来料理家宅后院的这个表小姐,我不该不体谅、不懂事,也不该说丧气话,省得话头掉在地上,你没法儿接,弄得崔老板多尴尬呀,是这个意思
她这样一说,这说辞就全然变味。
菱舟是可以这样说的,毕竟她既不是佣人,也不是真奴婢。她越栾与她非亲非故,但凡要得几分礼节体面,便不会叫旁人难堪。
但崔岷——她要和他说礼节、说体面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崔岷立刻明白过来,却解释道,我不要你和我客套生分,也不必小心周旋,你爱哭便哭,想闹便闹——
我没有哭哭闹闹。
这里说到底不是她的家,既是来给人添麻烦,便不能太叫别人麻烦。
她犟声辩了一句,睁着眼睛,却又是不争气两行清泪,只是紧咬唇壁忍着,崔岷伸手轻轻揽她肩头,又被她一把挣开。隔了一时,终于深吸一气,笑道,我好得很。
崔岷怔了怔,她来应天后难得一笑,这一笑却终于鲜润活泼起来,终于撕破了点鹊楼的一页边角,走了出来。
日头照进窗纱里,方格的窗棂影子大片拓在床榻上,二人的影子正落在当中,这是世上最温柔、轻忽的金丝笼。
又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