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抽打着研究所厚重的玻璃幕墙,模糊了窗外都市的霓虹。
张阳佝偻着背,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僵坐在自己逼仄实验室的角落。桌上那份凝聚了他五年心血、足以颠覆现有材料学认知的研究报告,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和尊严。
“张阳啊,”主任那张保养得宜、带着虚伪同情的脸仿佛还在眼前晃动,“你的能力,所里是认可的。
但这份报告,署名…恐怕不能是你。你知道的,我们是国家级研究所,代表国家形象…有些…嗯…‘门面’上的考虑。小陈形象好,口才佳,更适合做报告人。这是所里的决定,也是…‘规矩’。”
“规矩?”张阳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又是这张脸!这张自出生起就如影随形、如同诅咒般的丑陋脸庞!
它毁了他的童年,让父母将他遗弃在孤儿院冰冷的铁门外;它毁了他的青春,让所有异性对他避如蛇蝎,连酒吧里最廉价的风尘女子都不屑于碰他一下,仿佛他的丑陋会传染;
如今,连他用血汗浇灌出的智慧结晶,也要因为这该死的皮囊而被无情夺走!
他抓起报告,纸张在手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最终,他还是颓然放下,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破布袋。
抗争?向谁抗争?向这个看脸的世界宣战吗?他早已输得一败涂地。
浑浑噩噩地回到他那间用巨额项目奖金购置、却空旷冰冷得如同墓穴的大平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万家灯火,映照着他扭曲变形的倒影。
他厌恶地别开脸。热水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掉心底那层厚厚的冰霜。浴室氤氲的雾气里,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异于常人的雄壮,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这或许是造物主开的一个最残酷的玩笑——给了他傲人的天赋(无论是头脑还是身体),
却给了他一副连自己都无法直视的皮囊。二十八年的岁月,除了冰冷的实验数据和孤儿院冰冷的床板,他连一个温暖的拥抱都未曾真正拥有过。
擦干身体,他近乎麻木地走进卧室。巨大的床上,两个等身抱枕占据着中心位置——一个是银发如瀑、气质清冷的《超神学院》天使鹤熙,
另一个是妩媚妖娆、眼波流转的九尾妖狐阿狸。这是他在现实世界中唯一能“拥有”的“伴侣”。
他重重地躺下,将脸深深埋进鹤熙冰凉的丝绒抱枕里,手臂紧紧环住阿狸柔软的腰身,仿佛要从这虚幻的影像中汲取一丝慰藉。
“要是真的…该多好…”他呢喃着,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渴望。窗外的雷雨似乎更加暴烈了,闪电撕裂夜幕,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惨白。
一道异常粗大、亮得刺目的紫色雷霆,如同天神的震怒之矛,竟诡异地穿透了高层公寓的强化玻璃,直直劈向床上那蜷缩的身影!
剧痛!撕裂灵魂般的剧痛!紧接着是无尽的黑暗。
……
意识如同沉船,在粘稠的黑暗中缓缓上浮。张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和束缚感。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能感知到晃动的光影和陌生的、带着金属锈蚀气息的空气。
“哇——!”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冲出,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殿下醒了!快!王后,小王子醒了!”一个粗粝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却也透着一丝…生硬?
张阳努力聚焦视线。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而风格粗犷的房间。
墙壁像是某种深色的金属铸成,带着冷硬的线条。床边站着一个…女人?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噩梦中。
那女人异常高大健壮,手臂肌肉虬结,皮肤是粗糙的古铜色,脸上五官扁平,颧骨高耸,穿着一身像是铁片缀成的简陋侍女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一尊会活动的、肌肉发达的女武神雕像。
“我的阳儿…”一个略带疲惫但温和的声音传来。
张阳转动着细嫩的脖子,看到一个同样高大、穿着华丽但样式奇特的金属丝长袍的女人走近。
她面容轮廓深邃,但也绝对称不上美丽,肤色偏暗,眼神里有着关切,但当她的目光落在张阳脸上时,那关切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遗憾。
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如山、穿着厚重金属胸甲的男人,面容威严,胡须虬结,看向张阳的目光带着审视,更多的是对继承人的考量而非纯粹的父爱。
“张阳…还是叫张阳…”婴儿的思维却异常清晰。大量混乱的信息碎片涌入脑海——属于这个婴儿的、短暂的、模糊的记忆,以及属于他前世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他,重生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成了一个同名同姓的婴儿,一个…王子?
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巨大的荒谬感和现实感冲散。他尝试感受自己的身体。那惊人的天赋似乎…还在?
灵魂深处属于前世的高维感知力让他瞬间确认了这一点。但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他费力地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摸向自己的脸。
触感粗糙,骨骼的轮廓似乎…依旧不甚美好。他看到了床边一个打磨得锃亮、用作装饰的金属盾牌映出的模糊倒影——一张婴儿的脸,
但眉眼间距过宽,鼻梁有些塌,嘴唇偏厚…虽然比前世那堪称“警告世俗”的扭曲面容好了太多,勉强算在“普通人”范畴的下限,但在这个审美标准未知的世界,前景似乎依旧黯淡。
尤其是,当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个壮硕如牛的侍女,再看看眼前高大健壮、气质硬朗如铁砧的王后,
以及旁边那位活像从神话里走出来的巨人国王父亲时…张阳的心沉了下去。这个世界的“人种”,似乎普遍都…嗯,
比较“粗犷豪放”。男多女少?他捕捉到了记忆碎片中的关键信息。看来这辈子,大概率又要跟“孤独”为伴了。
时间如窗外那带着金属粉尘的风,呼啸而过五年。
五年里,张阳(小王子)充分利用了他那被带到新世界的恐怖智商和前世积累的科学思维。
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这个名为“赫拉克勒斯”(意为“大力神之子”)的星球所能提供的一切知识。
语言、文字、历史、地理、基础物理、化学…那些在宫廷教师眼中晦涩难懂、需要数年才能掌握的典籍,在他眼中如同幼儿画册般一目了然。
他的“早慧”被归功于王室血脉的优良,父母(尤其是国王父亲)对他展现出的智力天赋表示了有限的满意,生活上更是极尽奢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拥有近乎无限的自由去探索王宫图书馆和工坊。
然而,那份因容貌带来的微妙疏离感,如同房间里无形的铁锈味,始终若有若无地存在着。父母对他更像是对待一件潜力巨大的、需要精心保管的“贵重资产”,而非捧在手心的珍宝。
当五岁的他,用稚嫩却条理清晰的语言,向宫廷首席学者指出其关于“星轨运行”计算中的一个基础性逻辑错误时,整个宫廷为之震动。
也正是在这五年近乎不眠不休的“学习”中,张阳终于拼凑出了这个世界的全貌,一个让他前世科学世界观彻底崩塌的、宇宙级的奇迹!
赫拉克勒斯星:
体积与质量:一颗堪比太阳系木星的庞然大物!巨大的体积带来了恐怖的重力(张阳能清晰感觉到身体比前世沉重数倍),以及…难以想象的密度。
这根本不是什么岩石行星!它更像一颗巨大无朋的金属核心!
地表覆盖着深褐色、锈红色的坚硬岩壳,随便抓起一块石头,其金属元素(尤其是铁、镍、铬、钛等)的含量都高得离谱,
足以让前世地球最富庶的矿场老板嫉妒得发狂。土壤?那更像是金属矿砂和氧化物的混合物。
植被稀少、扭曲,呈现出诡异的深紫或铁灰色,仿佛也由金属构成。
海洋:仅占星球表面积不到50%的“海域”,并非蔚蓝,而是呈现出浑浊的棕红或铁锈色,散发着浓重的硫磺和金属离子气味。
与其说是水,不如说是稀释的强酸金属溶液。
空气中常年漂浮着细微的金属粉尘,天空在无云时呈现出一种压抑的铁灰色或黄铜色。
风暴来时,刮起的不是沙尘,而是致命的金属屑风暴。阳光透过厚重的大气层和金属尘埃,显得苍白无力。整个星球就是一个巨大、嘈杂、散发着高温和金属锈蚀气味的超级铸造厂。
最让张阳感到头皮发麻的是——就在这样一个在前世认知中绝对不可能诞生生命(更别说智慧生命)的、地狱般的金属炼狱里,竟然孕育出了智慧种族!
他们不仅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还发展出了科技!他亲眼在王宫的军事简报上看到了类似“裂变核心”(核武器)的标注,
在皇家天文台的观测记录里看到了环绕星球运行的、粗糙但确实在工作的金属卫星!这里的文明,如同在铁砧上被反复捶打出的火花,充满了粗粝、坚韧、实用至上的金属质感。
张阳站在自己宫殿高高的露台上,五岁的身体裹在华贵却同样硬挺的金属丝绒袍子里。
他眺望着远方那被巨大金属冶炼高炉喷出的滚滚浓烟染成赭红色的天空,脚下是坚硬冰冷、泛着金属寒光的黑曜石地面。空气中熟悉的铁锈味钻入鼻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称不上好看的小手,又想起前世实验室的冰冷灯光、主任虚伪的嘴脸、浴室镜中那张绝望的脸,以及那两个在雷光中化为灰烬的抱枕…
“呵…”一声不属于孩童的、带着无尽沧桑和一丝荒诞笑意的叹息,轻轻飘散在充满金属气息的风中。
重生?王子?地狱难度开局里的VIP席位罢了。智商和天赋依旧,但在这片连生存都是奇迹的金属废土上,在这群壮硕如牛、审美成谜的“同胞”之中,
他那点“勉强能看”的容貌,似乎预示着另一场漫长孤独的开始。
“至少在这里,”他喃喃自语,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露台栏杆上冰冷粗糙的金属浮雕,“丑陋…好像是一种常态?”
他望着那轮在金属尘埃中若隐若现、散发着惨白光晕的“太阳”,第一次对这个荒谬绝伦却又真实存在的世界,产生了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认命的复杂情绪。
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不知道。但眼下,至少他不必担心再被夺走研究成果——因为这个世界本身的不可思议,
就是他最大的研究课题。只是这个课题,似乎比前世那份报告,更加沉重,也更加…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