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笔洗里,一汪清水倒映着殿顶繁复的藻井彩绘,也映出一张年轻、苍白,却眉目沉静的脸。这张脸属于大胤朝的皇帝,萧彻。只是这张脸的主人,如今正支着下颌,眼神放空,仿佛眼前堆积如山的奏折不过是些碍眼的尘埃。殿内极静,唯有更漏滴答,一声声,缓慢地切割着这深宫的寂寥时光。
陛下,户部急奏,江北道大旱,流民已过十万,请速开仓赈济……新任的秉笔太监张德禄躬着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他目光飞快地扫过御案上那堆积得摇摇欲坠的奏疏,最终落在年轻天子那仿佛凝固在虚空中的眼神上。
萧彻的眼睫终于动了动,视线从那汪清水移开,落到张德禄脸上,嘴角却缓缓向上扯出一个弧度,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流民他轻飘飘地开口,指尖捻起一份奏折,随意翻开,目光落在上面一行行工整却焦急的小楷上,啧,一群饿殍罢了。朕的鹿苑里,那头雪狮子最近胃口不太好,传旨,把江北进贡的那批御稻,尽数拨去喂狮子。让那些刁民瞧瞧,朕的狮子,都比他们金贵。
张德禄垂下的眼皮猛地一跳,背脊瞬间僵直,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挤出声音:陛……陛下,万万不可啊!那……那是救命的粮食……
嗯萧彻微微侧过头,目光如淬了冰的针,直刺向张德禄。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沉甸甸地压下来,连更漏的声音都似乎凝滞了。
张德禄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巨力扼住了喉咙,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再不敢多言一个字,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传旨!
萧彻满意地看着他抖如筛糠的身体,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嘲弄。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滚吧。
张德禄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大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也隔绝了萧彻脸上那副刻意为之的暴戾面具。他缓缓靠回宽大的龙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
流民十万……江北道……他低声自语,方才那副昏聩暴戾的神情褪得干干净净,眼底深处是一片近乎冷酷的清明,李崇义啊李崇义,你倒是心狠手辣,为了逼朕开仓耗尽最后一点存粮,再引发民变,好给你清君侧、行废立铺路……这局布得,真够扎实的。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碎片。那些名为经济学、社会工程学的庞大知识体系,此刻正像一张精密而冰冷的网,笼罩在这座腐朽王朝的上空。他像是一个置身局外的棋手,冷眼俯瞰着棋盘上自以为是的众生。
殿内的寂静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喧闹打破。丝竹管弦靡靡入耳,夹杂着女子娇媚入骨的笑声。一股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甜腻香气,伴随着暖风,从殿门外席卷而入,瞬间冲散了原本清冷的空气。
一队衣着鲜亮、环佩叮当的宫人簇拥着一个盛装的女子进来。她穿着最明艳的茜素红宫装,云鬓高耸,金步摇随着她袅娜的步伐摇曳生姿,一张芙蓉面艳光四射,正是新晋的贵妃柳氏。
陛下——柳贵妃的声音拖得又软又长,带着钩子,径直扑向御案后的萧彻。她无视满地狼藉的奏折,柔软的腰肢一旋,便大胆地坐上了宽大的御案,赤着的雪足有意无意地蹭过萧彻搁在案上的手背。她端起旁边温着的酒壶,斟满一杯琥珀色的琼浆,媚眼如丝地递到萧彻唇边,整日对着这些死物,多无趣呀。臣妾新排了一支霓裳羽衣舞,陛下赏个脸,陪臣妾去瞧瞧嘛
甜腻的香风熏得人头晕。萧彻微微后仰,避开了那几乎要贴到他脸上的酒杯,目光落在柳贵妃那张精心描绘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玩物的漠然。他并未推开她,反而顺势抬手,用指尖极其轻佻地勾起了她尖俏的下巴,迫使她仰视自己。
爱妃说得是。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眼神却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这些奏折,看得朕头疼。一群老朽,整日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聒噪得很。还是爱妃知情识趣,懂得为朕分忧。他的手指沿着她的下颌滑下,轻轻拂过她纤细的颈项,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暧昧,最终落在她光滑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去吧,让他们奏起来,舞起来。朕今日,只想听爱妃的笑声。
柳贵妃被他这看似亲昵实则冰冷的手指激得微微一颤,脸上的笑容却愈发娇艳,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宠。她娇呼一声,顺势倒入他怀中:陛下真好!随即扬声,带着几分跋扈,没听见陛下旨意吗奏乐!起舞!今日陛下高兴,谁也不许拿那些烦心的破事来扰了陛下的兴致!
殿外候命的乐师和舞伎鱼贯而入。靡靡之音顷刻间填满了整座宫殿,掩盖了更漏的滴答,也掩盖了萧彻眼底那片深沉的冰原。他搂着怀中的温香软玉,目光却穿透了殿内浮华的歌舞升平,投向殿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暴君的形象,需要细节来雕琢。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残忍笑意,目光扫过那些战战兢兢演奏的乐师,忽然抬手,指向其中一个弹琵琶的宫女:你,过来。
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琵琶几乎脱手,连滚带爬地跪到御案前。
萧彻随手拿起案上一个沉重的玉镇纸,掂了掂,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意味:方才,你的琵琶弹错了一个音。是左手第三指吧
宫女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会磕头。
错了音,这手指留着何用萧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乐声,响彻大殿。他随手将玉镇纸扔在宫女面前,自己砸了它。
殿内瞬间死寂。乐声戛然而止,舞伎僵在原地,连柳贵妃都忘了笑,惊愕地看着萧彻,随即眼底又涌上更深的迷恋——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杀予夺、冷酷无情的帝王!
玉镇纸冰冷地躺在金砖地上。宫女绝望地颤抖着,在周围死寂的目光中,终于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颤抖着举起沉重的镇纸,朝着自己的左手狠狠砸了下去……
沉闷的骨裂声和压抑的惨嚎,成了这场奢华宴席上最刺耳的音符。萧彻面不改色,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蝼蚁,端起柳贵妃先前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烧灼着喉咙,也烧灼着他胸腔里翻涌的、冰冷的火焰。
殿外的天空,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真正的风暴,正在宫墙之外酝酿。
宫门之外,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沉甸甸地压在巍峨的宫阙和跪伏于地的人群之上。乌压压一片,尽是身着各色官袍的朝臣。从深紫绯红的一二品大员,到青绿袍服的低阶官吏,密密麻麻,如蚁群般匍匐在冰冷的金砖广场上。他们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身体因长久的跪伏而僵硬,却无一人敢稍动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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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凝滞,只有寒风卷过宫墙的呜咽,和偶尔几声压抑的、因体力不支而发出的沉重喘息。他们在此已跪了整整三个时辰。目的只有一个——联名上奏,请求皇帝陛下废黜妖后柳氏。
然而,那两扇沉重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朱漆宫门,始终紧闭着。如同皇帝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们的挣扎与哀求,没有一丝缝隙。
首辅大人……一个跪在前排、须发皆白的御史大夫,艰难地抬起苍老的头颅,望向跪在最前方那道笔挺的紫色身影。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绝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愤,陛下他……他难道真要为了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弃江山社稷、万千黎民于不顾吗我等……我等在此跪求,竟连一丝回应也无……
跪在最前方的老者,正是当朝首辅,李崇义。他年逾六旬,身形清瘦,一身深紫色的仙鹤布服在灰暗的天色下依然显得庄重肃穆。他跪得笔直,如同他身后那根盘龙华表,纹丝不动。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旁人那种明显的焦灼与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他微微闭着眼,仿佛在养神,又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力量。
听到老御史的哀鸣,李崇义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并不浑浊,反而精光内蕴,锐利如鹰隼,扫过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掠过一张张或惶恐、或悲愤、或麻木的面孔。他嘴角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成竹在胸的笃定。
王大人,稍安勿躁。李崇义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广场上荡开,竟压过了风声,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自有圣断。他刻意在自有圣断四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讳莫如深的意味。
老御史王大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震,看向李崇义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重新将额头抵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打破了广场上的死寂。一队盔甲鲜明、刀戟森然的禁卫军从宫门两侧的掖门中鱼贯而出。他们沉默地列队,如同一道冰冷的铁壁,隔开了跪伏的群臣和那扇紧闭的宫门。盔甲摩擦发出的冰冷金属声,在压抑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群臣中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许多人惊恐地抬起头,看着那些面无表情、眼神锐利的禁卫,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李崇义的目光却越过禁卫军冰冷的盔甲,投向那扇始终紧闭的宫门深处。他眼底深处,那抹潜藏的锐利光芒,在禁卫军出现的那一刻,反而亮了几分。像是猎人看到了陷阱边缘终于出现的猎物踪迹。
宫门,依然紧闭着。
宫城深处,飞霜殿的夜,冷得刺骨。没有点炭盆,寒气如同活物,丝丝缕缕从厚重的金砖地缝里钻出来,缠绕着殿中唯一的两个人影。月光透过高高的雕花窗棂,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勉强勾勒出殿内空旷而寂寥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空旷的尘埃气息,与殿外那奢华靡靡的暖香,判若两个世界。
柳轻絮跪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旧宫装,单薄得可怜,在寒气中微微颤抖。她低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苍白的下巴。她的面前,放着一只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清可见底的米粥,早已冰凉。
萧彻就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背对着她,身影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峭挺拔。他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被宫墙切割成方块的、墨蓝色的夜空,久久无言。殿内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呜咽般的寒风。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柳轻絮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或许是冷的,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她终于抬起了头。月光恰好落在她脸上,那是一张极其清丽,却因长期的压抑和此刻的憔悴而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脸。她的眼睛很大,此刻盛满了破碎的月光,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
她看着萧彻挺拔却透着无尽孤寒的背影,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带着难以言喻的干涩和绝望:
陛下……
萧彻的背影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
柳轻絮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冰冷的痕迹。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
臣妾的父亲……死了。
萧彻依旧沉默,如同殿中一根冰冷的石柱。只是那负在身后的手,指尖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深深掐入了掌心。
三天前……在流放的路上……病饿交加……柳轻絮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几乎只剩下气音,他临死前……托人……给臣妾带了句话……
她停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说出这些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她单薄的衣襟。她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说……‘告诉陛下……臣……冤枉……臣从未……从未私吞过一粒赈灾粮!那账册……是假的……是……是李……’
她的话没能说完。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最终湮没在她喉咙里爆发出的一声凄厉、绝望、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里。她整个人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哭声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回荡,撕心裂肺。
萧彻终于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他垂眸,看着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被巨大悲痛彻底击垮的身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冰封的湖面之下,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涛骇浪。愤怒、痛惜、还有一种被压抑了许久的决绝,如同熔岩般在他眼底翻滚。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那背在身后的手,握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森白色。夜风呜咽着穿过窗隙,带来远处隐约的、如同鬼哭般的丝竹喧嚣,衬得这飞霜殿内的悲声,愈发凄凉彻骨。
沉重的朱漆宫门,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后,伴随着刺耳的吱嘎声,缓缓向内洞开。那声音如同垂死的巨兽发出最后一声哀鸣,撕裂了广场上凝固的空气。
跪伏在地的群臣如同被惊雷劈中,纷纷抬头。一张张疲惫、惶恐、甚至带着麻木的脸,瞬间被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宫门之内,没有预想中传旨的太监,没有森严的仪仗。只有一个人。
皇帝萧彻。
他独自一人,踏出了那道象征着至高无上与隔绝尘世的门槛。没有冕旒,没有龙袍,只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衣袂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翻飞,像一面不祥的战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被群臣逼宫的愤怒,也无丝毫的惶恐不安,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漠然。那眼神扫过广场上黑压压跪伏的人群,如同掠过一片无生命的枯草。
他一步步走下高高的白玉丹陛。脚步很稳,踏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在这片死寂的广场上,每一下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寒风卷起他未束的几缕墨发,拂过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更添几分孤绝与……诡异。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惊疑、恐惧、还有一丝隐隐的期待。李崇义跪在最前方,他挺直了腰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一步步走近的皇帝,眼底深处那抹精光再也无法掩饰,锐利得如同淬毒的针尖。他藏在宽大袍袖里的手,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即将得偿所愿的、近乎狂热的激动。
萧彻终于在距离李崇义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他居高临下,目光落在首辅那张刻满风霜与权谋的老脸上,平静得可怕。
李崇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双手极其庄重地托起一个明黄色的卷轴。那卷轴用五色丝绦系着,在灰暗的天色下,依旧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光芒——禅位诏书。
陛下!李崇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痛与义愤交织的激昂,响彻整个广场,臣等泣血跪谏,日以继夜!陛下宠幸妖妃,荒废朝政,致使天怒人怨,四海不宁!江北流民哀鸿遍野,朝中忠良噤若寒蝉!此皆因后宫失德,牝鸡司晨!陛下若再执迷不悟,则祖宗基业危矣!天下苍生危矣!
他猛地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老臣斗胆!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黎庶计,恳请陛下——顺应天命人心,即刻废黜妖后柳氏!并……并颁此诏书,禅位于有德宗室!如此,方可平息天怒,安抚民心,挽大胤于既倒!陛下——三思啊!
恳请陛下废后!禅位!
恳请陛下废后!禅位!
……
李崇义身后,那黑压压的群臣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山呼海啸般的请愿声浪冲天而起,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被煽动起来的正义狂热,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那孤身立于风暴中心的年轻帝王。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叠加,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仿佛要将整个宫城都掀翻。
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声浪中,李崇义双手高擎着那卷明黄诏书,如同举着一柄裁决命运的权杖,腰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萧彻。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混杂着痛心疾首的忠臣表象和一种即将攫取最高权力的、难以抑制的亢奋。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萧彻的脸上,等待着他崩溃、屈服,或是暴怒失态。
然而,萧彻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在排山倒海般的废后!禅位!的呼声中,在首辅李崇义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逼视下,萧彻的嘴角,竟一点一点地向上弯了起来。
那不是苦笑,不是怒极反笑,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与玩味的笑意。这笑意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一阵清晰而突兀的、响彻整个广场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朗朗,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与……轻蔑,竟硬生生将鼎沸的声浪压下去了一瞬。所有人都懵了,连李崇义眼中那志在必得的光芒都凝固了一下,愕然地看着那个在狂笑的天子。
笑声戛然而止。
萧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上前一步,动作快如闪电,在李崇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劈手夺过了那卷承载着无数人野望的明黄诏书!
演得真好!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彻骨,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诸位爱卿,这出‘忠臣死谏、昏君退位’的大戏,排演了多久三个月半年还是……从朕登基那天起,就等着这一刻了
他捏着那卷沉甸甸的诏书,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一张张因惊愕而扭曲的面孔。那些刚才还在狂热呼喊的嘴脸,此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呆滞和一丝被戳破心事的恐慌。
江北大旱是真,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流民十万是真!可那本该救命的赈灾粮,去了哪里!他猛地伸手指向李崇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李崇义!你指使党羽,勾结江北道贪官污吏,倒卖官仓存粮,中饱私囊!坐视灾民饿殍遍野!再煽动民怨,制造流民潮,将脏水泼给朕和所谓的‘妖妃’!你所谓的‘忠谏’,就是用万千百姓的尸骨,来铺就你登顶权力之巅的阶梯吗!
你……你血口喷人!李崇义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剧烈一晃,差点栽倒在地。他指着萧彻,手指颤抖得厉害,声音嘶哑尖利,带着一种被撕下伪装的惊怒和恐惧,证据!陛下若无凭无据,便是污蔑当朝首辅!是昏聩至极!
证据萧彻嗤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轻蔑,你伪造构陷柳侍郎(皇后之父)的盐税亏空账册,手法倒是精妙。可惜,你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点——他声音陡然一沉,如同惊雷炸响,朕,早就等着你把这本烂账翻出来了!
他不再看面无人色的李崇义,猛地将手中的禅位诏书高高举起!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广场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双手抓住那象征着至高皇权转移的卷轴两端,猛地发力!
嗤啦——!
清脆刺耳的帛裂声,如同晴空霹雳,炸响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明黄的、绣着龙纹的锦帛,在萧彻手中,如同最脆弱的废纸,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破碎的锦缎和系着的五色丝绦,无力地垂落下来,在寒风中瑟瑟飘荡,像一面面嘲讽的旗帜。
萧彻将手中那两片残破的锦帛,如同丢弃垃圾般,随手抛掷在李崇义脚下。
他踏前一步,靴底重重地踩在那象征着李崇义毕生野望的破碎诏书上,目光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焰,扫视着下方彻底陷入死寂、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群臣。那眼神睥睨,带着一种撕裂了所有伪装、碾碎了所有阴谋后的、赤裸裸的帝王威严与冷酷决绝:
想替朕当家做主想替朕决定这江山归属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斩断一切、不容置疑的意志,轰然响彻整个天地——
这天下,朕要自己拿!
噗——!
李崇义浑身剧震,双目圆瞪,死死盯着脚下那被践踏的破碎诏书,仿佛看到了自己毕生心血、滔天权柄在瞬间化为齑粉。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
那浓稠、刺目的鲜血,如同泼墨般,尽数喷洒在那两片明黄的残帛上,迅速晕染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仿佛给这场逼宫闹剧,盖下了一个血腥而讽刺的终章。
他枯槁的身体晃了晃,带着满脸的惊骇、不甘与难以置信,如同被伐倒的古树,重重地向前扑倒,砸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溅起的微尘,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整个广场,陷入了死一般的绝对寂静。风停了,连呼吸都仿佛被冻结。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在原地,惊恐万状地看着那倒在血泊中的首辅,看着那傲然挺立、脚下踏着破碎诏书的年轻帝王。
萧彻立在丹陛之上,玄衣在骤然死寂的风中微微拂动。他脸上的暴戾与冰冷尚未完全褪去,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纷纷惊惶地垂下头颅,恨不得将身体埋进冰冷的金砖地里。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宫门巨大阴影笼罩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动静。
在那扇半开的、沉重的朱漆宫门之后,光线晦暗的角落阴影里,静静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是柳轻絮。
她不知何时悄然立在了那里,如同一株在幽暗处独自生长的青竹。身上依旧是那件单薄的素色旧宫装,在门洞涌出的穿堂风中显得更加弱不胜衣。她似乎站了很久,久到几乎与那片阴影融为一体。
隔着广场上凝固的惊恐,隔着丹陛长长的距离,隔着无数匍匐的脊背,萧彻的目光与她的视线,猝然在空中交汇。
没有预想中的震惊,没有目睹丈夫雷霆手段后的恐惧,甚至没有看到大仇人李崇义喷血倒地的快意。
她的脸上,是一种近乎空白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破碎月光和绝望悲凉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骤然点亮的星辰。里面清晰地映着萧彻玄衣挺立的身影,映着他脚下那染血的破碎诏书,映着整个广场上这场刚刚落幕的权力倾轧的惨烈余烬。
然后,就在萧彻的目光锁住她的瞬间,柳轻絮苍白的唇瓣,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萧彻看懂了那个口型。清晰无比,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那口型分明是:陛下……
紧接着,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淡,却又蕴含着千言万语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无声的询问,带着洞悉一切的清冷,和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那口型无声地继续着,完成了最后几个字的勾勒:
……您钓的鱼,够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