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猫夏夏
人世间有许多事说不清道不明,比如去年发生在我身上的几件事,我曾经说给很多朋友听,他们以为我在讲灵异故事。讲真,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相信它们的存在,最终我只能把它们归结为一个原因:我和婆婆之间有着某种跨越阴阳的情缘,貌似有根看不见的绳索绑在我俩心上,只要她在那边有动静,我就能读懂一半意思,我婆婆是的半懂人。
1
婚礼差点成葬礼
幸亏来喝喜酒的人多,几乎遍布每个角落,婆婆才被早发现、送医被救,否则我跟她幺儿的婚礼就成她的葬礼了。
婚礼在乡下举办。酒宴还没开席,婆婆就出事了:她躺在茅房,不知过了多久,舌头青一块紫一块……大家都说:她肯定无数次地呼救,上下牙齿不听使唤、相互打架,祸及舌头……这样的推测,几乎让所有在场亲人流泪、哽咽,只有四嫂小白的表情例外,貌似悲伤却没一滴眼泪。
二十多年前的农村,家家户户有茅房,用于积肥农用,臭烘烘的茅房虽不在室内,但靠近屋子。一米多高的大木桶收纳排泄物,直径一两米的桶口铺上木板,盖住一半桶口,板上搭一个出恭用的座椅。人坐在上头时,就有点高高在上的感觉,农村人戏称它炮台。大桶边堆些石块或搭木头梯子,不然,人上不去。
婆婆被发现时就躺在茅房大桶的木梯脚。当时一个在场亲戚说:幸亏她不是坐在坑桶上发病,否则,人往后一仰……找她一年也未必找得到。因为当时已经很少人使用粪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种田人家只用化肥施肥,家家户户都主动配合爱卫办、环保局等部门支持改厕工作,远离那臭烘烘的尿肥粪肥,婆婆却嫌弃吃化肥长大的菜,说它们远不如自家肥种的菜口感好。社区干部好几次上门动员婆婆填埋茅坑,哥哥姐姐们也对她讲过要积极配合之类的话,她总回答过几天就动手。
三年前公公过世后,哥姐们几次三番嘱咐婆婆,不要再种地、不要上茅坑积肥,她嘴上答应,实际上外甥打灯笼——照舅(照旧)。谁能想到墨守成规也差点酿祸婆婆出事当天,亲朋好友们赶紧动手,一起填埋了修修补补用过几十年的茅坑。大家七嘴八舌拿茅坑说事,好像它让婆婆生病似的。
2
新娘秒变护工
结婚第二天,我的新娘身份秒变护工。
不知道是我和婆婆命里犯冲,还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诸事已了可以躺平:婆婆不言不语不吃不喝躺在病床上,给她端屎倒尿成为我婚后第一要事。
主治医生说:如果发病后一个小时内送来的话,可以注射一种药水,对于恢复语言能力等方面会有很好的预后。可是没有如果,就算婆婆倒地那一刻就被发现,也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县城,一样错过最佳抢救时机。老公悄悄跟我说:早知道当初在县城酒店里办结婚酒就对了……我只有无奈耸肩:还不是为了省钱!在县城办结婚酒比乡村,要多好几万,这也是婆婆三番五次提出在乡下办酒的最大原因。
结婚第二天开始,我24小时陪护在医院。四个哥哥和嫂子、四个姐姐和姐夫,有的不在县城无法照料婆婆,有的年事已高自身就一大堆毛病没能力照顾老人,有的要上班只有夜间有空前来探望,只有正在婚假期间、新婚中的我有空有闲,理所当然地成为全职免费护工。对此我没有丝毫推脱,心甘情愿守在婆婆身边。
就这样,我的付出也无法得到他们家里人的一句好评,我是说发自内心的。当然,他们嘴上都说辛苦老五和弟妹了,却没有伸手做过一件实质上的事:为婆婆翻一次身、端一次尿、洗一回头……最让我感到恶心的是:每次医生说该给老人翻身了,哪怕当下我在洗手间,在病床边的他们都要等着我。有一回,我特意在一墙之隔的洗手间里熬半个小时才出来,他们依旧没动手给老人翻身……见到我出来,忙不迭地叫:弟妹快来,老妈需要翻身……然后补上一句:我们都怕弄疼她,还是你来比较放心,你专业……是啊,谁让我是护士而且还在这个医院上班!这里是养活我肉身的地方,没日没夜在这里、累死累活在这里,都是应该的。我这么想着,却没好意思说出口,怕伤了和气。所有委屈只能硬憋着,真想扯下口罩,让她们看看我的驴脸,比平时长了多少倍。可惜就连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我也做不出来!事后,我懊恼到想扇自己耳光。
3
老家派与县城派
我的同事主治医师悄悄对我说:老人已九十高龄,没必要插各种管,继续待在医院……我觉得也是,不希望她这么被折腾下去:不能吃喝、随便拉撒,毫无尊严却有知有觉。但我不能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不仅因为自己是这个家族的新人没资格说这样的话,即使有,按照目前我全权照顾婆婆的境况,一旦说出口,肯定遭到怀疑或指责,以为我想甩手不愿护理。
出事前婆婆一人独居乡下,生活完全能够自理,算得上健朗有福之人。因此大家对住院救治能康复抱有希望。这是主治医师不敢说出办理出院或放弃治疗的原因。没想到年近古稀的老大哥说了让老人出院的想法,更意外的是兄弟姐妹一致赞同了。唯一的分歧点是:让老人回乡下老家还是暂时住县城。在这个问题上,婆婆的八个子女及配偶分成两派:老家派、县城派。老家派的理由:年轻时老人曾生过一场大病,每天想着逃离医院,就是担心自己死在他乡成门外鬼。在农村老一辈人的认知里,死在家外就无法进宗祠,跟孤魂野鬼没什么区别。县城派则认为老人还算硬朗没那么容易走掉,万一出现危急情况,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便于送医救治。这样一议,确实县城派更占理。
在县城安家的有大哥二哥四哥三姐,加上我们,婆婆的八个子女有半数在城里,这曾经是让她倍有面子的事。虽然她从来不愿进城里长住,却经常在邻里面前谈得眉飞色舞:大儿子家套房装修得如何如何体面,二儿子家的榴房楼顶如何如何好用等等。婆婆年轻时,曾在生产队当说书人,贼能编故事,明明城里的子女哥哥家境很一般,却都被她渲染成人间天堂。贼有意思的是,婆婆从来没去过四哥家,他们没买房子,东搬西挪换租的房,婆婆也能跟人描述得天花乱坠。婆婆一定想不到,身体健康时没人强迫得了他在城里久住,如今身不由己的苦难日子,却从城里开始。
哥哥姐姐们的讨论结果,暂时让婆婆每家轮流一月,先从我家开始,因为目前我最了解老人病情。于是,婆婆顺理成章地入住我们在县城的小窝居。
婆婆带着呼吸机和鼻饲管,在一堆子子孙孙的簇拥下,入住我们家一楼的杂货间……幸亏结婚前我们给杂货间装修过,不仅铺上木地板,还隔出卫生间,也装了空调。老公曾经好几次叫婆婆进城居住,她一直推说等你们结了婚我再来。婆婆绝对料不到自己这么快就入住幺儿家的吧,更要命的是以这种被动的、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方式入住。
婆婆的到来,我有点压力,生怕因照顾不周,她在我家咽了气。虽然出院时医生说:有人插着鼻饲管也能活三五年,最长的有十多年……那时我也猜测,婆婆有可能超过最长记录。但是意外,有时候就像捉迷藏,久久找不到的人会突然在眼前现身。身为医护人员,生离死别的突发事件,我早已见怪不怪,却不愿意发生在自家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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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婆婆,我和老公来不及多想,简单分工一下:白天我为主陪,夜里他为主。幸亏婚假还没结束,不然得请护工,我们俩的收入都不高,每天三百的护工费,对于我们也是不小的开销。
4
回门日和忌日
我们这里有个婚嫁习俗:女儿出嫁满一个月,娘家父亲要带着礼物探望女儿,名义上是给女儿送吃的、穿的、用的,实质上,老辈人说那是父母担心闺女被夫家人虐待。满月日父亲到来时,女儿是否瘦了、憔悴了、不开心了,一见便知。随后,新出嫁的女儿可以随父回娘家小住几日,俗称回门。
结婚满月那天,我爸提着礼盒到我家说:虽然现在的婆婆不再虐待媳妇了,老祖宗留下的礼数还是要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盯我脸上很久没挪开。记得当时我还跟他开玩笑:女儿出嫁一个月,脸上长金子了让你看不够爸脸上瞬间多云转阴,沉默着拿出从乡下带来的杨梅干,说:生活本来酸酸甜甜就像杨梅干……还说:这是你妈亲自做的,特意等这时给你,今年我们家最大最好的东魁杨梅,都在这里了,我一颗都没吃过。这时,我的眼眶热热的。爸拿出红糖番薯干的时候说:希望你们俩甜甜美美软软糯糯像这番薯干……那一刻,我在夫家当护工的所有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再也憋不回去了,赶紧扭头擦了一把。还是被爸发现了,他心疼得有点不知所措,低声问:你真被欺负了难怪脸黑了人也瘦了。我反驳:难道不许我流幸福的泪水吗爸松了一口气,继续从礼盒往外掏东西,每拿出一样都说一句吉祥话,对着贴了红纸条的白年糕,他说这是祝你们的日子红红火火白头偕老;拿出做新衣的布料,说这是希望你们日新月异天天进步……十样礼物,寓意十全十美。
次日恰逢周末,也是我的休息日。神经紧绷一个月的我随父亲坐上回娘家的中巴车,想着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过两天,不由万分感慨:娘家真是我的天堂!并在心里感谢来家里帮忙护理的三姐和三哥,有他们我才得以回门。
刚到家,妈一见我就说:才一个月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该不会让你一个人伺候脑梗婆婆吧那么一大堆子女,如果还虐待你一个新人,我找达能算账去!说着就要掏手机打电话,找我老公算账。
就在我抢夺老妈手机的时候,老公来电话,带着哭腔说:你还是赶紧回来吧!
原来就在我上车后不久,婆婆竟然从床上滚落,等老公发现时已经没了呼吸。
想不到,我的回门日竟是婆婆的祭日。我简直跳进婆婆爱看的戏剧《碧玉簪》,成为女主李秀英,刚到娘家,就不得不原轿去原轿回。
5
道场上
从娘家到县城,我快速整理好俩人一周内换洗的衣物,辗转到婆婆乡下老家时,天色向晚,灵堂也布置好了。
五个姐姐陆续来到,每到一位起一阵哭声,左邻右舍都劝:你们已经很孝顺了,别难过了别哭了,身体要紧。于是哭声停止,关于婆婆如何摔下床、来不及送医院抢救,甚至关于那天我如果没回娘家,都成为族人热点话题。
婆婆躺在大厅窄窄的木板床上,从头到脚盖着寿被,紧挨着墙面,墙上挂着寿比南山祝寿匾额。如果她侧身向里,我会以为她依旧需要人帮忙翻身、擦洗,然后两行热泪流下。每次我帮她擦身子,她都会流泪,我因此确信婆婆一直意识清醒着、内心痛苦着。
不知为什么,听着姐姐们的哭声,我一点也伤心不起来,反倒为婆婆的解脱感到庆幸,毕竟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枚刺锋利无比,扎谁心上都将疼痛无比。
婆婆虽然不是佛教徒,哥姐们还是决定给她一个风光的法事道场,做两个大通宵,即没日没夜的两天敲敲打打和后人跪拜。
第一场法事六点半开始,两个道士唱唱跳跳,一群孝子贤孙,任由道士招呼,道士说跪大家跪下,听到起大家就起立,反反复复到了夜里十点,暂停吃点心。
十二点整,我们当时正在灵堂绕圈圈,每个人手上拿着五尺多长的木条,顶端绑着彩色布条,写着不同的字。道士唱腔缓缓,木鱼声声清脆,在我身后的婆婆娘家侄孙突然问我:我好像听见姑婆在说话,你听见没我也听见了,还以为是哪个姐姐在说话,她们说同一种方言,虽然跟我的方言不同,听起来语调类似,声腔也有点像。歇场时,我问过四个姐姐,她们都说根本没开口,因为事先道士交代过:法事道场上禁止交头接耳,不然老人在阴间会感到不幸福。我相信她们没说谎,那么刚才那声膝盖疼别跪了来自哪里为什么唯独我和婆婆最疼爱的侄孙听见
更神奇的是,每次跪拜到婆婆遗像前,我一抬头就见婆婆双唇微微开合,有的内容我能听清楚,有时被道士唱词和器乐扰乱听不清楚。每见此状,我都扯一下老公的衣角,提醒他抬头看、仔细听,如此多次后他认定我在胡扯。婆婆的侄孙说,他听到姑婆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同一句话:膝盖疼别跪了。
事后我细细回想在道场上听到的那些话,归纳起来是婆婆放心不下她幺儿,她说:如果老尾(婆婆对幺儿的昵称)凶你,你大声喊我,他会服软;如果他病了,记得去你上班的医院抓药;让他少喝酒少抽烟;遇事别闷心里……
次日道场,白天听不见任何声音。夜场上,婆婆的话语继续响在耳边。
6
第二夜
与头晚的话题截然不同,这一夜婆婆告诉我的几乎全是关于四嫂小白。
四嫂和四哥结婚时,娘家人非常反对,因为四哥那时是个无业游民。四嫂娘家家底殷实,父母不愿她下嫁。怎奈家长拗不过独生女的一往情深,只好放手让行。
小白嫁过来后,与大大咧咧的婆婆很不和谐,合家时不是说她饭菜不可口,就是嫌弃她卫生习惯太差。婆婆不愿长久看媳妇脸色,很快分灶另过。熬到孩子两周岁,四嫂搬出老屋,租住到镇上,对外说为了孩子上学,其实是婆媳水火难容。
最终引发婆媳大动干戈的是一箱旧衣服。
住镇上的四嫂,除了过年平时很少回老家。有一次回来,看见楼上闲置房间里挂着的旧衣服,她对隔壁堂嫂说:我在转身的一刹那还以为有人站在背后,吓我一大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婆婆卖掉五姐没出嫁前房间里的旧衣服,一不小心把小白装箱子暂存那里的衣服也卖掉了……有几件是上千块钱买的品牌羽绒服,才穿洗过一两次……心痛、懊恼让原本娇生惯养的小白大发雷霆,要找婆婆算账。婆婆从她哭诉的内容得知自己犯错误,赶紧溜进房间反锁房门。小白独自骂骂咧咧像拳打空气般不过瘾,想听到为什么卖我衣服的合理解释,就找到楼上,发现房门紧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踹门三五下后,被堂嫂拦下。她发出灵魂拷问:我怎么就让她厌恶到这个地步呢!天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那么贵的衣服我买的时候都心疼钱,她几毛钱一斤卖掉也不心疼……每年过年老四没钱给她买衣服,都是我出钱让他买,她是不知道我们只是性格不合,我心里从来没有待她不好……
从此后,婆媳见面再没好脸色。婆婆说,小白已经十多年没跟她打过一声招呼了。
直到四哥考上公务员,婆婆感觉自己在小白面前的腰杆挺直了许多。她常对人说:现在是小白配不上我儿子!
那晚道场上,婆婆跟我说:现在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老尾而是老四,不知她能不能受屈一辈子。她担心考上公务员的儿子,随着身份发生变化,容忍度不像当初那么大,如果小白一直任性不改,真担心他们离婚。
正要离去时,婆婆又转身问我:你能不能给我带路,去你四哥家里看看正当我要答应,有人喊醒了我。原来我靠着墙在道场上睡着了,老公知道我累不让人吵醒我,直到歇场吃点心。
点心席上,我向老公求证梦里的事,他说听堂嫂提起过,具体情况不知,但卖衣服和大吵架确有其事。老公说:妈为了那事一直愧疚,偷偷存了好几千块钱,塞进小白房间让她捡到。
7
婆婆的头七
婆婆入土为安第二天,是婆婆去世第七日,我们这里称头七日。
小时候我听村里人说,人死后第七天,灵魂会从阴曹地府回到阳间,在曾经走过的路上收集生前脚印,顺道
看看有没有东西遗落人间。
道场开始那天,姐姐和嫂子们把婆婆的衣裤、被褥、鞋袜等旧物一一装进纸箱,用透明胶带封口,写上婆婆的名字,总共将近二十个大小不一的纸箱一字摆开,乍一看,还以为是快递公司的寄件处呢。为保险起见,年近古稀的大姐还让外甥在纸箱上写了婆婆的电话号码、身份证号码,她说这样就能确保东西顺利到那边不被别人误收。我和老公都对这种孝敬方式嗤之以鼻,但不便说出口,毕竟事死如事生是国人延续几千年的习俗,不这么做很多人会心生不安。
按照村里习俗,要给婆婆做头七道场,少不了孝子贤孙的跪拜。想不到关键时刻我无缘无故发起了高烧,刚开始除了眼睛乏力睁不开,没有其他不适,因此我不想扫家人的兴,强支撑着参加第一轮跪拜。当我对着婆婆遗像下跪时,耳边突地响起婆婆的声音:我有一件短袖在你大姐家二楼卫生间……我以为是自己幻听,却又鬼使神差问了一嘴:什么颜色的婆婆的声音立刻回答:白底蓝花。我忍不住站起来,问大姐是否有这么回事,姐稍一愣怔,惊叫道:你怎么知道的我指一下婆婆的遗像,一阵眩晕,差点倒下。
原来几年前,婆婆曾摔断手臂,在大姐家住了一个多月,大姐给她买的棉料花短袖,婆婆回家时衣服塞在枕头底下没带走发了霉,姐姐拿去卫生间想试试看能否洗掉,又因霉点太多清洗不干净,顺手挂在洗手台旁当擦手布。
之后每一圈跪拜,我都能听到婆婆述说她遗落在某个子女家的东西:二姐家一个彩色斗笠,三姐家一双青花布旧棉鞋、四姐家一顶花色毛线帽……这些物件的具体位置,家人都从我口中得知,并在极短时间内,搜到实物得以印证。一时间,全家族人都以为我有通神的超能力。
道场结束,家里人把婆婆交点的物件再次打包发货——拿到她的坟头烧掉。次日,我的高烧退去,人也完全清醒过来。家人七嘴八舌对我说起病中的种种,我感觉自己简直在听天书,不禁万分疑惑:我何德何能与婆婆通灵难道我俩前世相识
8
夜梦和尾七
回到县城小蜗居,老公还是旧习未改——每日打开监控,查看老家情况。我曾委婉劝说多次,老人不在了,监控失去存在的意义,他总是一脸怅然或悲戚,我再不多言。
一天清晨起床闹钟还没响,老公急吼吼将我摇出梦境,让我看手机。第一个场景,老家的电灯闪了好几下,像是有人连续按了几下开关。我说可能电线接触不良吧。但是接下来的画面着实无法解释:视频里一个黑点在移动,大致能看清是一个人影,但很模糊,身材大致与婆婆相似。影子的移动线路和婆婆生前每日早起后的生活轨迹一样,从卧室出来先拿扫把,接着身子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像在打扫卫生;然后进楼梯下的卫生间,拿出小水桶进花园……我让老公把监控视频发家人微信群,群里鸦雀无声!事后多日,在县城的几个兄弟姐妹聚餐,我们说起视频里的黑影,他们都说当时点进去看了,一片清亮空无一物。个个都调侃我们:你俩比老妈还能编故事!
眼看七七四十九天了,我们请来道士给婆婆做尾七道场。整个过程,道士都在声声恳请婆婆快点去投胎不要牵挂人间儿女……我隐约觉得婆婆还会以某种方式与我会面。虽然我们相处的日子不长,我总是猛然间会想起婆婆生前的种种,有时突然听见她轻微的呻吟声,猛一回头以为她还在病床上躺着,我该去给她翻个身……不在单位时,我又几次想着婆婆躺在楼下,该肚子饿了或该换尿不湿了……无数这样的瞬间,就像一根线缠在我心头,线那端似被婆婆拽着,她一拉一扯间,我一惊一乍。
由此种种迹象推测,我猜婆婆还会在尾七道场上,跟我说些什么,至少应该让我知道,她是怎么摔下床的吧
眼看尾七道场结束,我一再侧耳细听,只有姐姐们类似婆婆的语音语调,却没有婆婆声腔里的稳健与铿锵。我有点欣喜又有点失落,不管人死后是不是真有灵魂,能不能继续投胎转世,我都希望婆婆放下她牵挂了一辈子的子女,做好她自己,该归尘土就归尘土,该飘上天就好好做她的游仙。
道场结束天色已晚,我们都没在老家过夜,离开老家时老公锁门的瞬间,不由自主地说:妈,我们回县城了,可能很久不会回来,如果我们彼此想念,就去梦里相会吧……当天夜里,我和老公都梦见婆婆。奇怪的是两个人梦中发生的故事背景、人物穿着、语言内容、情节发展等等,几乎一模一样。
婆婆告诉我:你是我的前世妹妹,是我忠实的小尾巴,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那年你的同龄小伙伴,七岁的小妖让大洪水冲走后,她有件旧棉袄挂在稻田里赶麻雀,你看到后被吓到发高烧……后来又有一次看见小妖的帽子戴在豌豆田的牵引杆上,你又被吓傻很久……前世这些事,你应该不记得了,可我担心自己留下的东西,也吓着别人呢。
婆婆对老公说了相同的话,只把妹妹改成弟弟。醒来后,我俩把梦里的大致内容一对照,大大惊讶了一番,并异口同声打趣:老妈还真能编故事!
那一刻,我们完全忘记她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9
墓地到产房
婆婆周年忌日,要请人封闭她的墓穴。
道士先生交代孕妇不要近前,我和老公不信这一套,哪怕真有阴间地府,婆婆就算从那里回到墓地,也不可能伤害我和肚子里她的孙辈。不过我单位妇产科同事的交代我本该重视,因为贫血,她让我少出门多静养,我没做到。之前与婆婆的种种因缘际会,也一直让我心存好奇,所以尽管产期近在眼前,我还是挺着大肚子参加闭墓穴仪式。
不争气的我果然晕倒在婆婆的墓前。晕晕乎乎间,听见婆婆说话:我要投胎做你女儿……虽然只昏迷片刻,苏醒后家人说我一连串说不要,问我刚刚梦见或看见什么,我无言以对。众人劝说我赶紧离开墓地,我只好照做,离开前我静立在婆婆墓穴前,默默祈祷:婆婆您若真有知,请来做我的女儿吧!我会好好疼你一辈子,我要老死在你的怀里,我死后也投胎做你的女儿,就让我们生生世世续前缘,直到地老天荒吧。
老公送我回到婆婆生前久居的老房子,挨着旧躺椅躺下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气息萦绕周身,迷迷糊糊间婆婆的声音又飘忽在耳畔,她说:当时第一次能侧翻身子,就掉下床去了……
婆婆出院入住我家后,我每天给她做足疗,不到半个月,我的十指几乎按遍她脚底所有坑坑洼洼,每按到一处硬茧,我把它想象成是被婆婆踏碎的人生逆境,同时絮絮叨叨地,把想法说给婆婆听,有时她毫无反应,有时咧开嘴角、胸口急速起伏着,那表情看上去比哭还难看,但我知道婆婆在我的絮叨里开心着呢。
每天上下午各一个多小时的脚底按摩,使她僵硬紧绷的腿脚变得柔软些许,后来竟然神奇地伸缩了一次。我在家人微信群说起腿脚能伸缩时,全员静默没人接腔,隔日,婆婆的第四代,大姐的孙女,冒泡表示惊讶说五舅婆,你确定不是幻觉吗我知道大家宁可选择相信我出现幻觉,也不信出现奇迹。因此回门日那天,婆婆能够微微侧翻身子的事,我竟然忘了跟老公分享。
我在旧躺椅上来回穿梭梦里梦外,老公寸步不离守着。再次入梦时,婆婆告诉我她即将要远行,还说去过四哥家了。
小白把出租屋整得像模像样……你四哥跑步的白鞋、开会必须穿的白衬衣领口,都白得亮闪闪,单从这一点,婆婆说,小白对你四哥挺好。还有呢,他们每天都会相互揉按肩颈和后背……只要他们日子过得顺畅,我就彻底放心了。
婆婆说要彻底与我告别时,我在连声的呼唤中醒来,腹中疼痛一阵紧似一阵,老公火急火燎打电话叫救护车……
最后一次与婆婆告别在产房。从老家到医院的路上,婆婆的鼓励一直在耳边:别怕,有我呢!直到听见孩子的哭声,我才醒来。参与抢救我的产科同事说:你生个孩子也差点把大家吓死,要么昏厥不醒,要么开口说再见……女儿出生后,婆婆再没进入我们夫妻俩的梦里。
作者简介:夏妙录笔名白沙,浙江省作协会员,泰顺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供职于泰顺县图书馆。有小说、散文、随笔等在《青年文摘》《女报》《西湖》《浙江作家》《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初中生学习》《男视》泰国《中华日报》印尼《国际日报》加拿大《七天》等国内外报刊发表。小说作品收入二十多个选本。曾获第二届吴承恩文学艺术奖,浙江省第十二届、十四届乡村诗歌大赛二等奖;出版个人小小说集《借你一点自信》、《见证善良》、个人散文集《给生活一张漂亮的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