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哐当一声墩在堂屋地上,震得八仙桌上的搪瓷缸子嗡嗡响。
那扇老木门吱呀——拖得老长,声音像钝刀子割木头,还是跟记忆里一模一样。
堂屋里光线有点暗,灰尘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跳舞。
妈正踮着脚,身子绷得直直的,胳膊伸得老高,手里一块半湿不干的抹布,正跟冰箱顶上那层陈年老灰较劲呢。
日头穿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把她弯得像张弓的后背照得发亮,几缕花白的头发从发髻里溜出来,黏在汗津津的脖子上。
妈。我嗓子有点干,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堂屋里显得有点突兀。
她猛地一扭头,脸上唰一下,像被点亮的灯泡,瞬间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挤成一团,活像被揉烂又展开的作业纸。
哎哟喂!可算回来了!我的祖-宗!她声音拔高了八度,透着股久别重逢的喜气,
你-爸!天没亮就窜菜市场去了,跟打了鸡血似的!说要给你炖筒骨汤,好好补补!说你瘦得跟麻杆儿似的,风一吹就倒!
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腔。心里那点刚进家门的暖乎气儿,被这补补和麻杆儿冲淡了不少。
闷头拉开随身的大挎包,在里面摸索着,手指触到一个硬邦邦的壳子。
有点磨蹭地掏出来,啪一声,不太重,却带着点决绝的味道,把它搁在擦得油亮的八仙桌正中-央。
玻璃罩子底下,xx集团总部那几个烫金的字,在堂屋昏黄的白炽灯光下,非但没显出啥贵气,反而死气沉沉,像个华而不实的墓碑。
妈,我清了清发紧的嗓子,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我辞职了。
屋里嗡一下,彻-底安静了。静得能听见墙角那只老挂钟咔哒、咔哒的脚步声,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妈举着抹布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像被谁突然按下了暂停键,纹丝不动。
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就凝固成一种Ji其古怪的表情,混杂着惊愕、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接着,啪嗒一声脆响,那块抹布像终于挣脱了束缚,直直掉在水泥地上,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还溅起一小撮灰尘。
啥!妈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猛地回魂。
她慌里慌张地弯腰,动作幅度大得差点闪了腰,声音闷在洗得发白的旧围裙里,嗡嗡的,不是说…不是说那外企好上天吗
一年挣的Qian,够在老家买套房了!你上回电话里还吹呢,说项目奖金发了,上海那小窝,快到手了!眼瞅着就成上海人了!这…这咋说辞就辞了!
她捡起抹布,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都泛白了,仿佛那不是块抹布,而是根救命稻草。
三十万,年薪。我蹲下去,视线跟她弯着的腰齐平,帮她把抹布边缘沾的灰拍掉。
手指头蹭着那粗糙的蓝白格子布,又糙又硬,磨得指腹生疼。
低头一看,指甲缝里还顽固地卡着上周加班时蹭上的咖啡渍,深褐色的一小块,洗了好几遍都没弄干净,像块丑陋的勋章,烙在指尖。
可上个月体-检,医生拿着单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甲状腺结节,三-级。他撂下话了,再这么熬下去,内-分-泌彻-底乱套,免-疫系统罢-工,人就废了。不是吓唬人。
瞎讲究!妈腾一下火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一把从我手里抢过抹布,看也没看,泄愤似的狠狠摔进旁边的水泥洗手池里!嘭一声闷响,水花噼啪溅起来,冰凉地打在我Luo-露的小腿和裤腿上。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弟都满地跑了!天天泥里土里刨食,顶着大太阳插秧,背着喷雾器打药,风吹日晒的,皮都脱几层!
也没见出啥大毛病!还不是活蹦乱跳把你俩拉-扯大了你呀!
她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头,几乎戳到我鼻尖上,声音又急又冲,就是骨头轻!就是娇气!
在外头待几年,学了一身城里小姐的毛病!风吹吹就倒了太阳晒晒就化了没那个命,就别得那个病!
她气呼呼地一拧身,围裙带子在瘦削的腰后甩出愤怒的弧度,像条小鞭子,径直往厨房冲。
去!别在这儿杵着碍眼!把厨房那捆芹菜择了!叶子黄的老的揪掉,根儿削干净!
她头也不回地吼着,声音在狭小的堂屋里撞来撞去,你王姨昨儿在菜场碰见我,还专门提了一嘴!
说你弟媳妇笨手笨脚,连葱和蒜都分不清!切个土豆丝跟手指头一样粗!你正好在家,好好学学!以后自己过日子,这些活儿都是你的!别指望男人!
我盯着她瘦小又倔强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喉咙里堵得跟塞了团浸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喘不上气。
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回虹桥机场的画面:巨大的落地窗外,飞机起起落落。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安检口外,心跳得厉害,手指冰凉又有点抖。
掏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敲下几个字:妈,我辞职了。
几乎是下一秒,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她秒回!
三个血红血红的感叹号,像三把小火苗,后面跟着一串语-音,点开是她拔高了调门、喜气洋洋的声音:好闺女!
妈就知道你心疼我!早给你腌好糖蒜了!装了足足八斤在你-爸车后备箱里!就等你回来吃!
那会儿,隔着冰冷的手机屏幕,那声音里的兴奋和期待,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离沪的忐忑和身体的疲惫,心里滚烫滚烫的。
可现在呢现实像盆冷水兜头浇下。我挪到厨房门口,往里瞅。台面上,那捆芹菜蔫头耷脑地躺着,叶子边缘发黄卷曲,根须上还沾着干结的泥巴。
旁边堆着小山似的毛豆荚、几个没刮皮的土豆、半颗蔫了的白菜……一片狼藉,仿佛刚被洗劫过。
地上连个择菜用的小板凳都没有,只有油腻腻的水泥地。这场景,跟我脑子里幻想的妈妈精心准备的温馨港湾,差了十万八千里。
小慧!小慧!快!快过来搭把手!救命啊!
客厅突然炸雷似的响起我爸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火烧眉毛的急迫。
我一惊,猛地抬头。只见我爸像捧着个烫手山芋,不,是捧着一个正发出超-高分贝噪音的小祖-宗,从弟弟的卧室里几乎是冲撞出来。
我那刚满周岁的小外甥,正扯着嗓子嚎哭,小脸憋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口水像小溪流,把他姥爷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前襟洇湿了一大-片,湿漉漉、凉飕飕地紧贴着皮肤。
快快快!接过去!哄哄!
我爸手忙脚乱地把那个声波武-器往我怀里塞,动作粗鲁得像在传递炸-药包,
你-妈拍胸脯保-证的!说你在上-海-帮人带过娃!有经验!是专-家!快!哄哄他!这小祖-宗哭得房顶都要掀了!
你弟和你弟媳妇哼!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一脸嫌弃加无奈,俩棒槌!加起来都不顶你一个!指望不上!完全指望不上!
那穿透力Ji强的哭声,像无数根细密的小针,又准又狠地扎进我的太阳Xue,突突地跳着疼。
我下意识地赶-紧接过来,笨拙地调整姿势,让哭得抽抽的小家伙趴在我肩上,学着以前在同事家帮忙时看来的样子,手掌弓起,在他小小的背上轻轻拍打、抚摸。
一股子熟悉的、混合着奶香和爽身粉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和我在上海那位新手妈妈同事家闻到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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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味道像个开关,啪地一下,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写-字-楼彻夜的灯光、键盘的敲击声、咖啡的苦涩、地铁的拥挤……一股脑涌上来。
哎!轻点拍!轻点!
妈举着锅铲,像个战-场指挥官一样从厨房烟雾缭绕的门框里探出头来,急赤白脸地冲我吼,我孙儿金贵着呢!
细皮嫩肉的!你那手劲没轻没重的!拍坏了骨头、拍岔了气儿咋整!
她吼完我,矛头瞬间转向我爸,火力全开,
还有你!杵那儿当电线杆子啊光会看热闹!阳台!墙角那袋新买的米!五十斤呢!赶-紧给我扛厨房来!
等着我扛啊一-天天的,就知道偷懒耍滑!眼里没活!
我爸被吼得一缩脖子,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催命啊,还是认命地转身,趿拉着拖鞋,踢踢踏踏地朝阳台走去。
厨房里紧接着传来锅铲刮铁锅的刺耳噪音,还有我妈中气十足的指挥声:火!火开大点!油热了!葱姜!葱姜爆锅!
晚上,我瘫在二楼自己那间小屋的老木床上。床板硬邦邦的,翻身时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声。
一股浓烈的樟脑丸味儿,混合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木头和尘土的气息,直冲脑门,熟悉又陌生。
楼下爸妈的房间里,那台老式大屁-股电视正开着,声音开得老大,不知道在放什么抗-战Shen剧,Qiang炮声、
喊杀声、激昂的背景音乐嗡嗡地透过并不隔音的地板传上来,吵得人心烦意乱,脑仁疼。
枕头底下硬邦邦的,硌得慌。我伸手一摸,摸出几颗裹着透明塑料纸的大红枣,是妈趁我不注意塞进来的。
剥开一颗塞进嘴里,齁甜齁甜,甜得发腻,糖精味儿直冲嗓子眼,齁得人难受。摸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一亮一灭,幽幽的蓝-光映着我的脸。
微-信图标上,那个鲜红刺眼的小圆点,像个挑衅的眼睛,标着醒目的23——全是家族群里的未读消息。
手指有点沉,点开那个热闹得过了头的群聊。消息飞快地往上滚动。
【二婶】:@妈
哎哟大妹子!听说小慧从上海那大地方回来啦哎呦喂,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可得让她在家多待些日子,好好帮衬帮衬你!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心都野了,有几个乐意扎根在老家守着爹妈的啧,还是你家小慧懂事!知道心疼人!【大拇指】【大拇指】
【三姨】:可不就是嘛!【叹气】我家那个臭小子,在深圳,好家伙,去年过年拢共就待了三天!屁-股都没坐热呢!
走的时候,连顿像样的饺子都没给我包熟!皮是皮,馅是馅,煮了一锅片儿汤!气得我啊,心口疼了好几天!
你说说,养这么大有什么用在外面挣俩Qian,心就野了,家都不要了!【怒火】【怒火】
我妈的消息紧跟着跳出来,是条语-音,我点开转文字,那调门儿扬得老高,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她眉飞色舞的样子:
那是!我家小慧可听话啦!懂事着呢!昨儿刚下了火车,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围裙一系就钻进厨房择菜了!
手脚麻利得很!不像有些人家的闺女,
文字里都透着一股子刻意的停顿和优-越感,在外头挣俩糟Qian儿,就嫌家里这不好那不好,嫌穷!
连个电话都懒得往家打!那架子端的,跟家里欠她八百吊Qian似的!【白眼】【白眼】
我盯着屏幕上那行行刺眼的文字,又抬眼看了看斑驳脱皮的天花板,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感觉脸上肌肉僵硬,Zui终只发出一点干涩的气音。
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回上海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深夜,台灯是唯-一的光源,我佝偻在电脑前,眼睛干涩发红,
布满血丝,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打。手机屏幕亮着,是妈发来的消息:别太拼,身体要紧。
妈给你留了饺子,三鲜馅的,冻冰箱里了,饿了记得煮。
那简单的几个字,在无数个疲惫孤独的深夜,像一点微弱的烛火,带来虚幻的暖意。
还有一次,加班到快十点,感觉身体已经被掏空,脚步虚浮地蹭出冰冷高大的写-字-楼。寒风一吹,冻得我一哆嗦。
手机突然震动,是她发来的一个定位,就在我租住的小区门口。后面跟着一句:在小区门口等你,穿厚点。
我愣了一下,随即心头一热,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昏黄老旧的路灯下,她果然缩着脖子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抱着一个裹着厚毛巾的大保温桶。
看见我,冻得发白的脸上立刻挤出笑容,忙不迭地揭开盖子,一股浓郁鲜香的热气呼地冒出来,在寒冷的冬夜里格外清晰诱人。
快,排骨藕汤!还热乎着呢!赶-紧喝两口暖暖!
那桶汤的热气和香味,混合着路灯昏黄的光晕,还有她殷切的眼Shen,曾让我无数次暗下决心:
再拼一拼,再熬一熬,等攒够首-付,就把妈接过来,让她也看看东方明珠,逛逛南京路,享享清福,再不用在老家操劳。
可她呢每次电话里提起这事,她总是用那种轻描淡写、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接我-干嘛不去不去!老家多好,空气新鲜,熟人熟地的!
你忙你的,好好工作,周末有空回来吃顿饭就行。妈在老家挺好的,身体硬朗着呢,能吃能睡,你别瞎操心我!把Qian攒着,买你的小窝要紧!
这话,像一剂安慰剂,让我暂时搁置了接她来的念头,继续在加班的泥潭里挣扎。直到上周三,成为压垮我的Zui后一根稻草。
那天下午,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和焦虑混合的味道。
项目经理唾沫横飞地指着投影上密密麻麻的甘特图,要求再次压缩工期。
我强打精Shen,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面是改了第八版的方案文档,密密麻麻的字像蚂-蚁一样爬动。
突然,那些字开始扭曲、变形、跳舞,眼前的屏幕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黑纱,越来越暗,越来越沉……
耳朵里项目经理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水……接着,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软绵绵地向下滑去,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桌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睁眼,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有节奏的颠簸和尖锐得能刺穿耳膜的呜哇——呜哇——声。
刺眼的蓝-光在狭小的空间里旋转闪烁。救护车。
我躺在担架床上,浑身发冷,头-痛欲裂。意识慢慢回笼,混沌中,我下意识地摸索,指尖触到掉落在旁边的手机。
屏幕顽强地亮着,停留在微-信界面。
Zui上面一条,赫然是妈发来的消息:周末回来不你李姨今天跟我显摆,说她闺女特意请了假在家,给她捶了一下午背,可孝顺了!
我看啊,她闺女那手法肯定没你好!你回来也给我好好捶捶,妈Zui近腰酸背痛得厉害,感觉快断了!【可怜】【可怜】
那一刻,躺在呼啸的救护车里,听着刺耳的笛声,身体的难受和这条不合时宜的消息交织在一起,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又冷又沉。
第-二天,在医-院惨白的病房里,消-Du水的味道浓得呛人。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我的厚厚一沓检查报告,眉头拧成一个死结,脸色严肃得像块铁板。
长期熬夜,作息严重紊乱,内-分-泌失调,免-疫-力低得跟纸糊的似的!各项指标都在临界点!
他用笔重重敲着报告单,再这么下去,身体这台机器,就等着提前报废、彻-底散架吧!没跟你开玩笑!
Bi-须立刻停止透-支,好好休息,调整作息,放松心情!否则,后果自负!
我像滩烂泥一样瘫在病床上,浑身无力。百无聊赖地划拉着手机屏幕,刷着朋友圈。
突然,手指顿住了。置顶的一条,是我妈刚刚发的!
配图是她穿着那件鲜艳的玫红色广场舞队服,坐在小区花坛边的石凳上,
跟一群同样穿着花花绿绿队服的老姐妹挤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阳光洒在她们布满皱纹却Shen采飞扬的脸上。
配文是:今儿天气真好!蓝天白云的!跟老姐妹们出来活动活动筋骨!跳跳舞,心情倍儿棒!【跳舞】【太阳】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三天前!就在三天前!
她还在那个闹哄哄的家族群里,言之凿凿地跟所-有人说:【开心】小慧这周在家呢,可孝顺了,天天傍晚都陪我去河边遛弯儿!挽着我胳膊,可有耐心了!【拥抱】
这前后矛盾的话,像两个响亮的耳光,隔着冰冷的屏幕,啪-啪地扇在我的脸上!扇得我头晕目眩,脸颊发烫!
一种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怒和难以言喻的委屈,像Du藤一样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她嘴里说的天天在家陪她遛弯的我,当时正躺在上海的会议室地上不省人事!而她呢在遛弯在心情倍儿棒地跳广场舞!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我翻身下床,动作因为虚弱有点踉跄,但眼Shen异常锐利。
趁她晚上哼着小曲儿去洗澡的功夫,我像做贼一样,溜进她睡觉的小屋。
她的旧手机,那个屏幕裂了条细缝的智能机,就随意地扔在床头柜上。
我一把抓过来,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手指因为紧张和愤怒微微颤抖。解锁密码我试了我的生日,一次成功。心沉得更厉害了。
先点开相册。里面存得Zui多的是什么是我的照片!翻到去年年底,是我在公司奢华的年会现场,穿着借来的、
并不太合身的亮片小礼服,手里拿着个优-秀员工的塑料奖杯,对着镜头努力挤出职业微笑。
她拍了下来,配文:看我家小慧!出息了!在大公司里拿奖了!【得意】【烟花】
再往前翻,是我某次加班到凌晨,在朋友圈发的一张图: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旁边摆着根火腿肠。
她截图保存了,在下面评论:闺女,又吃泡面这东西没营养,伤胃!听妈的话,少吃点外卖!【难过】
看着这些,心里五味杂陈,又酸又涩。
但这不是我要找的。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带着点狠劲,划开手机后-台应用列表,找到了那个记录行踪的软件图标,点了进去。
定位记录!时间轴清晰地展示着过去一周的轨迹。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上周一到今天,每一-天!每一-天的凌晨四点十分左右!
那个代表她手机位置的小圆点,都无-比精-准、无-比稳定地钉在同一个地方:人-民-广-场东南角!旁边标注的小字是:常去地点——广场舞晨练点!
那地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刺得我眼睛生疼!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瞬间席卷了全身!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她所谓的身体硬朗、遛弯、在家等我!
小慧!小慧!
妈的声音像根鞭子,带着明显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猛地从楼下炸上来,穿透了薄薄的地板,你磨蹭啥呢!
快下来!你王姨等着呢!问你会不会织毛衣!麻利点儿!别让人家干等!
这声音像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我胸腔里积压的怒火。
我攥着那部滚烫的、如同罪证的手机,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三步并作两步冲下狭窄陡峭的楼梯,木质楼梯板被我踩得咚咚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刚冲进堂屋,正撞见一幕:妈背对着我,手忙脚乱地正要把手机往她那条深蓝色围裙的大口袋里塞。
手机有点大,口袋有点浅,塞了一半,卡住了,露出小半截机身。她正使劲往里怼呢,动作透着十足的慌乱。
沙发上,王姨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嗑着瓜子,咔吧、咔吧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
她看见我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眼睛一亮,吐掉瓜子皮,脸上堆起那种惯常的、带着点探究和羡慕的笑容:哎呦,大侄女!
可算下来了!回来啦瞧瞧这精气Shen儿,到底是上海回来的!就是不一样!
我家那口子总念叨呢,说把闺女嫁去上海多风光!
现在看看,她拉长了调子,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我妈,还是守着妈好啊!知冷知热的!瞅瞅你,多孝顺!回来就帮你-妈干活儿!
妈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立刻转过身,脸上瞬间堆砌起Ji其熟练的、带着自豪感的笑容,眼角的褶子都挤到了一块儿,形成深深的沟壑:那是!那是!我家小慧可乖了,可懂事了!
昨儿刚回来,就给我洗了五双袜子呢!里里外外,洗得那叫一个干净!贴心!真是贴心小棉袄!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用那只没拿手机的手,使劲把围裙口袋往身前按了按,试图遮掩那个鼓囊囊的形状。
我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钉在她那被按得变了形的围裙口袋上。
那个鼓出来、硬邦邦的方块轮廓,在我眼里无-限放大,无-比清晰。这画面,和上周三凌晨四点那个记忆碎片,瞬间重叠——
也是在深夜,我在书房对着改不完的方案焦头烂额,困得脑袋像鸡啄米一样不停点地。
客厅传来Ji其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像是老鼠在啃东西。我强打精Shen,悄悄拉开书房门一条缝。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我妈佝偻着背,像个潜入敌营的特务,正踮着脚尖,动作Ji其小心又带着点急切,
把她那个屏幕裂了缝的手机,使劲往她那个用了十几年、边角都磨破了的旧挎包Zui深处塞!
塞进去还不放心,又用手使劲往里按了按,拉上拉链,这才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溜回她自己的房间……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画面,所-有的谎言,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垮了我Zui后一丝理智和忍耐。
愤怒、委屈、被欺骗的痛楚,像火山一样猛烈爆发!
妈!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又尖利。
一步跨到堂屋中-央的旧茶几前,攥着手机的手高高扬起,然后带着全身的力气,啪!
一声巨响,狠狠地把那部如同罪证的手机拍在了冰冷的玻璃茶几面上!那声响,震得茶几上的杯子都跳了一下,也把王姨吓得一哆嗦,瓜子都掉地上了。
屏幕瞬间亮起,刺眼的白光在昏暗的堂屋里像一道闪电,清晰地照亮了我提前准备好的两张截图:一张是那刺眼的、密密麻麻的凌晨四点十分人-民-广-场定位记录;
另一张,是她自己在家族群里发的小慧在家天天陪我遛弯的聊天记录!两张图并排躺在一起,像两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地插向核-心!
你总嚷嚷让我回家陪你!说一个人孤单!说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灼热的火星,你自己呢!
天天凌晨四点爬起来,蹦跶着去跳广场舞!风雨无阻!比上班打卡还准时!这叫孤单这叫身体不好!
我妈的脸,在手机屏幕刺眼的白光映照下,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紧接着又腾一下变得血红,像泼了一整桶猪血!
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写满了难以置信和被戳穿的巨大恐慌。你!你胡咧咧啥!
她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像被踩了脖子的鸡,扑上来就要抢手机,反了天了!敢偷看妈手机!妈啥时候……
我没胡说!
我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像堵墙一样挡住她,右手闪电般伸出,一把攥住了她枯瘦如柴的手腕!
那手腕细得吓人,皮肤松-弛,布满了褐色的斑-点。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皮下的骨头,还有那因为Ji度震惊和慌乱而突突狂跳、几乎要冲破皮肤的血管!
她指甲又长又硬,深深掐进了我手背的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我死死攥着,毫不放松。
你怕!你害怕!
我盯着她那双瞬间失去光彩、只剩下惊恐的眼睛,声音反而因为Ji-致的愤怒而低沉下来,
像结了冰,你怕我在上海受委屈!怕我找个外地男朋友!怕我‘嫁个外地人就忘了娘’!
怕我翅膀硬了飞远了,再也不回这个穷家!
我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Za下,所以!你就把我骗回来!
用‘孤单’、‘身体不好’当幌子!把我诓回来给你当免-费老妈子!给你带孙子!给你干活!
好让你在二婶三姨王姨她们面前显摆!显摆你闺女多孝顺!多听话!多给你长脸!
我看着她煞白的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继续吼道:你以为这叫孝顺啊!你以为这叫母女情深!呸!
你这是自私!你这是拿我当你的面子工程!当你的挡箭牌!当你在老姐妹面前炫耀的工具!
你压根儿就没想过我心里是啥滋味!
没想过我在上海熬得快要油尽灯枯的时候接到你那些‘需要陪伴’的消息是什么感受!你只想着你自己!
叮咚!叮咚叮咚!
家族群的消息提示音,在这剑拔弩张、死寂一片的堂屋里,骤然响起!像一串炸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尖锐得刺耳!
我妈像是被这声音激-活了Zui后的求生欲,那只没被我抓住的手疯狂地去够她围裙口袋里的手机,动作慌乱得像溺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