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孤影
冰冷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织成一片混沌模糊的水幕,将窗外霓虹的喧嚣都隔绝成遥远而不真切的背景噪音。
林玫欣蜷在客厅的沙发里,老旧布艺沙发发出细微的呻吟。
茶几上,一个巴掌大的奶油蛋糕孤零零立着,上面插着的7字蜡烛早已熄灭,凝固的蜡油像一滴干涸的泪。
空气里残留着一丝廉价的甜腻,混着窗外渗进来的、带着铁锈味的湿冷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她拿起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亮她没什么血色的脸。
指尖在通讯录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按了下去。听筒里的忙音单调而漫长,每一声都敲在她绷紧的神经上。第七声,终于接通了。
牧滕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你…什么时候回来今天是我们…
在忙。沈牧滕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背景音是隐约的杯盏碰撞和模糊的谈笑声,显得格外嘈杂而遥远,瞬间冲散了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勇气,不是说了陪客户有事
林玫欣下意识地攥紧了沙发粗糙的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
小腹深处熟悉的钝痛又开始隐隐发作,像有把生锈的钝刀子在里面缓慢地搅动。
她吸了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不太舒服。下午去了医院…
不舒服沈牧滕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明显的不耐烦,像被强行打断了兴致,林玫欣,我们不是二十岁谈恋爱那会儿了。
这套,你不腻他嗤笑了一声,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行了,别绕弯子。要多少钱直说。卡号发我,明天让财务转。省省你那套苦情戏。
冰冷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穿她最后一点微弱的期待。
林玫欣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电话那端,沈牧滕似乎已经对她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背景的喧闹声陡然增大,一个娇媚的女声清晰地传来
沈总,该您了…
就这样。沈牧滕的声音彻底冷硬下来,没有丝毫犹豫地切断了通话。忙音再次响起,空洞而急促,敲打在她骤然死寂的世界里。
嘟…嘟…嘟…
林玫欣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僵硬地坐在那里。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整个世界。
茶几上那枚小小的7字蜡烛,在手机屏幕微弱光线的映照下,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嘲讽。小腹的疼痛骤然加剧,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得像一只被丢弃的虾米。咳得撕心裂肺,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移位。
半晌,她摊开手心,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清晰地看到一抹刺目的猩红,粘稠地晕染在掌心苍白的纹路上。
那抹红,像地狱开出的花。冰冷的恐惧终于像潮水般灭顶而来,瞬间淹没了沈牧滕带来的所有屈辱和绝望。
2
绝症真相
市第一中心医院血液科,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衰败的气息。
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将走廊和诊室照得一片冰冷,连影子都显得格外单薄锐利。
林玫欣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冰凉,几乎要把它揉碎。上面印着的几个字,每一个都重若千钧。
急性髓系白血病(AML)。医生冷静无波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尽快安排住院,化疗,寻找配型骨髓。拖不得,明白吗
那声音,像冰冷的金属仪器,不带一丝温度地宣判了她的未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走出诊室的,双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缴费处的队伍排得很长,像一条缓慢蠕动的、沉默的灰色长龙。周围是各种压抑的咳嗽声、孩童的哭闹、家属焦灼的低语,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林玫欣站在队伍末尾,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打印着长长缴费项目的单子。
数字后面那一长串的0,像一只只嘲讽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她。她的积蓄,在之前几次不明原因的检查和止痛药中已经所剩无几。
沈牧滕
那张被他当作施舍工具的银行卡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接到银行通知短信时,脸上会露出怎样轻蔑又了然的表情——看,我说什么来着
绝望像无数细密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和嘶哑的杂音。
她努力想压住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却徒劳无功。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她不得不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等她终于缓过一口气,松开手,掌心赫然又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那鲜红粘稠的血迹,映在缴费单冰冷的白色上,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对比。
巨大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晃动,耳边所有的声音都退潮般远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她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顺着冰冷的墙壁滑了下去,蜷缩在缴费处冰冷污浊的瓷砖地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墙面,泪水汹涌而出,混着嘴角没擦干净的血迹,滚烫地砸在冰冷的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像一只濒死的小兽。
周围似乎有目光投来,有窃窃私语,但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和那令人窒息的、带着血腥味的恐惧。
林玫欣
一个带着迟疑和难以置信的声音,穿透了她混沌的意识屏障,清晰地落入耳中。
那声音,像一根细小的银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包裹着她的绝望浓雾。林玫欣的呜咽猛地一窒,身体还维持着蜷缩的姿态,只是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泪眼模糊中,视野里出现了一双一尘不染的男士黑色皮鞋,再往上,是熨帖的深灰色西裤裤线。
她的视线艰难地向上移动,掠过白色医生袍的下摆,越过扣得一丝不苟的纽扣,最终定格在那张脸上。
干净利落的短发,眉眼温润依旧,只是褪去了学生时代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和属于成熟男性的棱角。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正看着她,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担忧和一种她几乎不敢辨认的心痛。
秦亦瞿。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早已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和难堪淹没。
七年
八年
记忆模糊不清。只记得他是医学院那个总爱帮她占座、目光总是不经意追随她的学长。毕业前夕,他好像说过什么…她记不清了,那时她的世界已经被另一个叫沈牧滕的人填满,再也容不下其他。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副狼狈到极点的样子…林玫欣猛地低下头,试图用手背胡乱擦去脸上纵横的泪痕和嘴角干涸的血迹,动作仓促又狼狈,只想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林玫欣真的是你!
秦亦瞿的声音带着急切,他迅速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完全无视了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最终停留在她掌心残留的血迹和那张被她攥得皱巴巴、同样沾了点猩红的缴费单上。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医生的职业冷静,轻轻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触到她皮肤异常的滚烫。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目光锁住她躲闪的眼睛,你病了很严重
林玫欣的嘴唇颤抖着,喉咙里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几乎将她吞噬。在昔日追求者面前,像个乞丐一样瘫倒在医院冰冷的地上,手里捏着天价的催命符…她甚至不敢去看秦亦瞿的眼睛。
秦亦瞿没等她回答,目光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指缝间露出的那张单据的关键字眼。他的瞳孔骤然一缩,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地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林玫欣从冰冷的地上扶了起来。他的手臂坚实有力,稳稳地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跟我来。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林玫欣几乎是被他半扶着,踉跄地跟着他。秦亦瞿的脚步很快,目标明确地走向缴费窗口旁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他让她靠墙站稳,随即利落地从医生袍的内袋里掏出一个深棕色的皮质钱包。
顾医生,我…我不…林玫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微弱而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抗拒。她知道他要做什么,那巨大的数额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更不敢承受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重的善意。
秦亦瞿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打开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卡面是低调的磨砂黑,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直接将卡塞进林玫欣冰凉颤抖、还沾着血迹的手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密码,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像沉静的湖,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是你生日。970503。
林玫欣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缩回手,那张薄薄的卡片却被他宽大的手掌稳稳地按在她的掌心。她愕然抬头,撞进秦亦瞿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七年了…他竟然还记得她的生日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层层包裹的绝望冰壳,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无法言喻的酸楚。泪水再次失控地涌出,大颗大颗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顾医生,这钱…太多了…我…她语无伦次,巨大的心理负担让她几乎窒息。
秦亦瞿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抬起,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颊上混着血迹的泪痕。他的指尖干燥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定力量。
别说话。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先去缴费,办住院。其他事,有我。
有我两个字,像黑暗里骤然亮起的一盏孤灯。微弱,却足以刺破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让她看到一丝微渺的光亮。林玫欣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她看着秦亦瞿沉静而温润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施舍或怜悯,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颤的笃定。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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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旧情复燃
单人病房的窗帘半拉着,下午的阳光被过滤成一片朦胧而安静的金色。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被床头那束新鲜百合的淡雅香气冲淡了些许。林玫欣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薄被,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里的死寂和绝望,似乎被这抹金色和花香冲淡了一点点,沉淀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化疗已经开始,第一轮密集的冲击刚刚结束。那些毒药般的液体注入血管,带来的是翻江倒海的恶心、蚀骨般的疲惫和仿佛每一寸骨头都在被敲碎的剧痛。她闭着眼,努力对抗着身体内部的惊涛骇浪,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秦亦瞿没有穿白大褂,换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他脚步放得很轻,走到床边,目光落在林玫欣苍白脆弱的脸庞上。
醒了他低声问,声音放得极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林玫欣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过了几秒才聚焦在他身上,很轻地点了点头。秦亦瞿放下保温桶,旋开盖子,一股清淡却诱人的米香混合着蔬菜的清甜气息立刻在病房里弥漫开来。
医院食堂的粥太粗糙,你现在肠胃弱,吃不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带来的瓷碗和小勺,盛出小半碗熬得浓稠软烂的蔬菜粥,又细心地撇去浮油,我让家里阿姨熬的,放了点鸡茸和切得极碎的青菜,试试看能不能喝一点
他端着碗,很自然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用小勺舀起一点,耐心地吹凉,然后才递到林玫欣唇边。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的尴尬或刻意。
林玫欣看着他专注而温润的侧脸,看着他吹凉米粥时微微垂下的眼睫,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多久了多久没有人这样细致地为她做过什么了沈牧滕…她甚至不敢去想这个名字。眼眶又开始发热,她慌忙垂下眼帘,就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温热的粥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
顾医生…她声音沙哑地开口。
叫我秦亦瞿。他打断她,又舀起一小勺,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秦亦瞿…林玫欣顺从地改口,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带着一种陌生的、奇异的安定感,医药费…还有这些天…她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巨大的负债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等我…等我好一点,我会想办法…
秦亦瞿的手顿了一下,将勺子放回碗里。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那双温润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关于金钱的算计或压力。
林玫欣,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很平缓,钱的事,永远不是你现在需要考虑的。我既然拿了那张卡,就没想过要你还。他看着她眼中骤然涌起的慌乱和不安,语气放得更柔,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配合治疗,好好吃饭,努力活下去。其他的,交给我,好吗
活下去三个字,像重锤敲在林玫欣心上。她看着秦亦瞿,他眼底是纯粹的关切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担当。那沉甸甸的债务感似乎被这目光奇异地化解了少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让她几乎无法承受的复杂情绪。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顺从地点点头,又喝下他喂过来的粥。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仿佛连那颗被冰封已久的心,也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毫无预兆地、粗暴地一把推开!
门板重重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床头柜上的水杯都晃了晃。
林玫欣和秦亦瞿同时一惊,猛地转头看向门口。
沈牧滕像一阵裹挟着风暴的黑云,站在门口。他身上的高定西装有些凌乱,领带扯松了,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也散乱地垂在额前,英俊的脸上布满了阴鸷的戾气和一种被愚弄的狂怒。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先是狠狠剜过床边姿态亲密的林玫欣和秦亦瞿,最后死死钉在秦亦瞿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粥碗上,眼神凶狠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正是林玫欣那天遗落在客厅抽屉里的白血病诊断书复印件。纸张的边缘已经被他捏得皱缩变形。
林玫欣!沈牧滕的声音嘶哑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狠狠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好!演得真好!为了钱,为了跟你的旧情人双宿双飞,连绝症都敢编了!我他妈差点就信了你的邪!
他猛地扬起手,那张皱巴巴的诊断书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像一块肮脏的破布。
苦肉计装可怜博同情他一步步逼近病床,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玫欣,眼神里是滔天的怒火和被欺骗的屈辱,找野男人给你付医药费林玫欣,你他妈把我沈牧滕当什么傻子吗!
他的咆哮在安静的病房里炸开,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林玫欣被他吼得浑身一颤,刚刚喝下去的粥瞬间在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她猛地捂住嘴,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
沈先生!秦亦瞿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瞬间挡在林玫欣和沈牧滕之间,像一道坚实的屏障。他脸上的温润平和瞬间褪去,只剩下医生面对失控家属时的冷峻和不容侵犯的威严,声音沉冷如冰,这里是病房!病人需要安静!请你立刻出去!
出去沈牧滕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伸手想推开秦亦瞿,却被对方稳稳地格开。他指着秦亦瞿身后的林玫欣,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该出去的是你!秦亦瞿是吧我查过你!怎么当年没追到手,现在趁虚而入用钱买她的感激你他妈算什么东西!
他的污言秽语如同毒液般喷射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恶毒的揣测和羞辱。林玫欣蜷缩在秦亦瞿身后,剧烈的恶心和沈牧滕带来的巨大精神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死死咬着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却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保安!秦亦瞿不再与他废话,直接按响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同时拿出手机。他的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直直刺向沈牧滕,沈先生,如果你再不离开,骚扰我的病人,我立刻报警!
报警抓我沈牧滕像是彻底被激怒的野兽,他狂怒地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林玫欣床头柜上那束洁白的百合花,扫过秦亦瞿带来的保温桶,最后又落回林玫欣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扭曲在一起,让他口不择言:林玫欣!你睁开眼睛看清楚!这种小白脸能给你什么他能有我给你的钱多他能有我给你的体面你他妈为了点医药费就犯贱倒贴……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打断了沈牧滕所有的污言秽语。
整个病房瞬间死寂。
秦亦瞿甩了甩微微发麻的手掌,挺拔地站在沈牧滕面前,周身散发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凛冽寒意,目光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入沈牧滕惊愕的眼底。
这一巴掌,秦亦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寂静的空气中,是替你父母打的,替你沈家列祖列宗打的!打你枉为人夫,打你狼心狗肺!
沈牧滕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半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秦亦瞿,眼中除了愤怒,更添了一分骇然。他从未见过秦亦瞿这副模样,温润如玉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骇人的锋芒。
钱体面秦亦瞿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沈牧滕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你沈牧滕的钱,沾着林玫欣的血!你沈牧滕的体面,是踩在她半死不活的尊严上!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他猛地指向床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面色死灰的林玫欣,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看看她被你所谓的‘体面’折磨成了什么样子!看看她手上扎了多少针!看看她吐了多少血!
沈牧滕的目光顺着秦亦瞿的手指,终于真真切切地、毫无阻隔地落在了林玫欣身上。不再是隔着电话的揣测,不再是愤怒下的扭曲视角。
他看到她的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那种长期病态的蜡黄,嘴唇干裂得毫无血色。她蜷缩着,像一片被狂风摧残过的枯叶,薄薄的病号服下,肩膀瘦削得硌人。
露出的手背上,密布着青紫的针孔和滞留针的胶布痕迹。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脆弱,一种生命被病魔和绝望双重啃噬后的凋零。
一股寒意猛地从沈牧滕的脚底板窜起,瞬间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他脸上的狂怒像是被瞬间抽空,只剩下一种空茫的、巨大的惊愕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她的病,是真的。秦亦瞿的声音冰冷地砸下,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沈牧滕的心上,急性髓系白血病。她给你打电话那天,刚拿到确诊报告。她咳着血,蹲在医院缴费处的地上,像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陪你的‘客户’!在嘲笑她演苦情戏!
不可能…
沈牧滕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干涩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弱。他看着林玫欣,看着她空洞绝望的眼神,看着床头柜上那些复杂的药瓶和仪器,看着秦亦瞿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愤怒和心痛……那张被他当作道具的诊断书碎片,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剧痛。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他可能……真的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无可挽回。
就在这时,两名穿着制服的保安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看到病房内的对峙局面,立刻警惕地看向明显处于失控状态的沈牧滕。
顾主任
把他请出去。秦亦瞿的声音恢复了医生的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这位先生严重干扰病人休息,如果他有任何过激行为,立刻报警。
保安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还有些发懵的沈牧滕。
放手!我自己会走!沈牧滕猛地挣扎了一下,甩开保安的手。
他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林玫欣,她的眼神空洞地越过他,投向窗外那片模糊的光影,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那眼神里的死寂和漠然,比任何控诉都更让他心惊肉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他,堵得他胸口发闷。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带着满身的狼狈和突然降临的巨大惶惑,被保安半推半请地带离了病房。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的轻微嗡鸣和压抑到极致的寂静。秦亦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转身快步走到床边。
林玫欣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身体抖得厉害,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破碎的枯叶。刚才那场风暴般的对峙,似乎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微微翕动着,眼神涣散没有焦点。
林玫欣看着我。秦亦瞿俯下身,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惊涛骇浪的沉稳力量。他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她冰凉颤抖的手背。
林玫欣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艰难地聚焦在秦亦瞿的脸上。那双总是温和带笑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狼狈不堪的影子,里面盛满了不加掩饰的痛惜、后怕,还有一种让她几乎落泪的、磐石般的守护。
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
哇——
她猛地弓起身,剧烈的呕吐感再也无法抑制,胃里翻腾的酸水和刚才勉强咽下的那点粥,尽数呕在了秦亦瞿及时递过来的呕吐袋里。呕吐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钻心的痛楚。她咳得喘不过气,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狼狈到了极点。
秦亦瞿没有丝毫犹豫,也全然不顾秽物的污浊。他一手稳稳地扶着她颤抖的肩膀,一手拿着呕吐袋,另一只手则不停地、极其轻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动作稳定而充满安抚的力量。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反复低语,像一道温暖而坚固的堤坝,将她从崩溃的边缘一点点拉回,别怕,我在这里…深呼吸…对,慢慢来…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呕吐和咳嗽终于平息下来。林玫欣像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瘫软在秦亦瞿的臂弯里,只剩下微弱而急促的喘息。她的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秦亦瞿小心翼翼地清理好污物,又拧了温热的湿毛巾,动作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泪痕、汗水和嘴角的秽物。他的动作专注而细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喝口水,漱漱口他端来温水杯,将吸管轻轻递到她唇边。
林玫欣就着他的手,小口地含了点水,漱了漱口。温热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让她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感到秦亦瞿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掖好被角。
一片混沌的黑暗中,那只温暖干燥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她的手背。那一点温度,成了无边黑海里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4
悔恨深渊
无菌移植仓内,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和空气过滤系统低沉的嗡鸣,编织成一种恒定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林玫欣躺在病床上,整个人被巨大的疲惫和药物反应拖拽着,沉浮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皮肤是病态的苍白,薄得几乎透明,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沈牧滕。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隔着厚厚的玻璃,像一尊沉默的、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衬衫领口散乱,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击垮的颓唐和灰败。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病床上的林玫欣身上,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掌控和疏离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悔恨、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他的世界,在那天冲进病房、亲眼看到林玫欣的惨状和秦亦瞿的愤怒后,就彻底崩塌了。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她日益苍白的脸色、频繁的疲惫、偶尔压抑的咳嗽——此刻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子,反复凌迟着他的心。他查了,动用了一切关系去查,结果冰冷而残酷,将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彻底碾碎。他欠她的,何止是钱是整整七年的漠视,是她在最需要依靠时递过去的冰冷刀刃!
玻璃窗内,林玫欣似乎有所感应,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茫然地投向窗外。当她的目光终于捕捉到那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沈牧滕预想中的愤怒、控诉,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彻底的漠然。仿佛他只是窗外风景里一棵无关紧要的树,一块冰冷的石头。
那漠然的目光,比任何憎恨的瞪视都更具杀伤力。沈牧滕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失落感瞬间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掌心重重地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里面那个他亏欠了整个世界的人。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急切地呼唤她的名字,又像是在徒劳地忏悔着什么。
然而,林玫欣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甚至没有聚焦。她极其缓慢地、疲惫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只是看了一眼无关紧要的风景,然后便再次沉入了自己的世界。那扇厚重的玻璃,隔开的不仅是无菌的环境,更是一道他此生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就在这时,秦亦瞿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另一端。他穿着无菌隔离服,只露出一双沉静温和的眼睛。他手里拿着一些记录本,显然是刚完成查房。他脚步平稳地走向移植仓的入口,对站在玻璃窗外的沈牧滕视若无睹,仿佛他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沈牧滕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秦亦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嫉妒,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彻底排除在外的恐慌和无力感。他看着秦亦瞿熟练地经过层层消毒程序,身影消失在通往仓内的气密门后。
门内,秦亦瞿走到林玫欣床边。他俯下身,动作极其自然地替她轻轻掖了掖被角,又拿起旁边的棉签,蘸了温水,动作轻柔地润湿她干裂的嘴唇。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细致入微的呵护,眼神专注而温和。
沈牧滕的手还死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指尖用力到泛白。他看着秦亦瞿做着那些他从未想过、也永远不会做的琐碎小事,看着林玫欣在秦亦瞿靠近时,那紧闭的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并非抗拒,而是一种下意识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放松。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悔恨如同千万根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脏,痛得他无法呼吸。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无声的、巨大的痛苦淹没了他。他知道,他彻底失去了站在她身边的资格。那个位置,早已被另一个人,以一种他永远无法企及的方式,牢牢占据。
5
新生曙光
初秋的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洒满了医院康复中心宽敞明亮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被窗外飘来的隐约桂花香气中和,透着一股新生的气息。
林玫欣穿着宽松舒适的运动服,外面罩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开衫。她的头发新长出来一层细软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乌亮光泽。脸上虽然还有些消瘦的痕迹,但双颊已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蜡黄,透出淡淡的、久违的红晕。那双曾经死寂空洞的眼睛,此刻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和坚韧。
她扶着走廊边的扶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脚步还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认真而稳定。秦亦瞿就陪在她身边,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既不刻意搀扶,又能在她需要时随时伸出手臂。他穿着简单的浅蓝色衬衫和卡其裤,褪去了医生的白袍,整个人显得更加温润平和。
感觉怎么样累不累秦亦瞿侧头看她,目光温和。
还好。林玫欣停下脚步,微微喘了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却带着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点小小成就感的笑容,比昨天多走了十步呢。
嗯,进步很大。秦亦瞿也笑了,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欣慰,慢慢来,别急。
林玫欣点点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上那双崭新的白色软底运动鞋上。鞋带松开了。她下意识地想要弯腰去系,但大病初愈的身体还有些僵硬,动作显得笨拙吃力。
我来。秦亦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和而自然。
林玫欣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秦亦瞿已经极其自然地、在她面前单膝蹲了下去。
阳光正好落在他微低的侧脸上,勾勒出他专注而柔和的轮廓。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勾起那两根白色的鞋带,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低着头,神情认真,像是在完成一件无比重要的艺术品。
林玫欣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系鞋带的男人。金色的阳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落在他温润的侧脸上,落在他骨节分明、正为她系着鞋带的手上。这一幕,简单、平常,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温柔力量,无声地撞进她千疮百孔的心房。七年婚姻里,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沈牧滕的世界里,似乎从来没有低头和俯身这两个词。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强烈的酸楚和巨大的感激,瞬间涌上她的眼眶,视线有些模糊。
6
眼瞎年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阴影里,一个孤寂的身影僵硬地定在那里。
沈牧滕。
他大概是刚办完什么手续,或者只是……想来看看。他手里还捏着一张医院的结算单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骤然被冻结的石像,目光死死地钉在不远处那副画面之上——
秦亦瞿单膝跪在林玫欣面前,低着头,无比自然地为她系着鞋带。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们,林玫欣微微低着头,看着秦亦瞿,脸上是他七年婚姻中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依赖的柔和神情。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凝固了。走廊里人来人往的嘈杂声、轮椅滚过地面的声音、护士的轻声交谈……所有的声音都退潮般远去。沈牧滕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幅被阳光镀上金边的、刺痛他每一根神经的画面。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酸涩和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像是想发出声音,却只能吐出几个破碎而嘶哑的音节:
林玫欣……
那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走廊那头的宁静。
林玫欣闻声,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投向声音的来源。
秦亦瞿也系好了鞋带,从容地站起身,手臂自然地、保护性地环在林玫欣的腰后,支撑着她,同时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向沈牧滕。
沈牧滕站在那里,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阳光照不到他站立的角落,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灰败的阴影里。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苍白。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掌控感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里面翻滚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不甘、悔恨,还有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他看着林玫欣,看着她和秦亦瞿之间那无需言说的默契和亲密,看着秦亦瞿那只环在她腰后的手……那个位置,曾经是他的。
七年……沈牧滕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干涩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绝望质问,我们七年的感情……算什么啊林玫欣!你告诉我!算什么!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悲怆。
林玫欣静静地望着他。阳光落在她脸上,映得她的皮肤有种透明的质感。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沉淀过后的、彻底的平静,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左手。
无名指上,那枚曾经属于沈牧滕的、象征着七年婚姻的戒指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枚设计极其简洁的铂金素圈戒指。它静静地圈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而坚定的微光。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枚崭新的戒指,动作温柔而珍重。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沈牧滕那张写满痛苦和质问的脸上。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很淡,很轻,没有丝毫的温度。像是在看一个遥远的、与自己再无瓜葛的笑话。
算什么林玫欣的声音清晰、平静,像初秋微凉的风,拂过走廊,也拂过沈牧滕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算我当年,眼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