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遇上他的那天,天气简直糟透了。天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脏兮兮的灰布,阴沉沉地压下来,连空气都带着一股子闷湿粘稠的劲儿,吸进肺里都让人提不起精神。
更添堵的是,家里那只平时温顺的老黄狗,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大早就开始对着空荡荡的院墙狂吠不止,声音凄厉得瘆人,搅得人心烦意乱。
那天是清明节。天还没亮透,我妈就把我从被窝里薅了出来,絮絮叨叨地催我去给我那从未谋面、死了快十年的爷爷上坟。我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一听要去上坟,心情更是跌到了谷底。
关于这个爷爷,村里流传的风评可实在不怎么样。都说他年轻时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沾边,正经事一件不干,净干些欺男霸女、惹是生非的勾当。
村里但凡上了年纪的人提起他,没一个说他好的,话里话外都是不务正业、生性浪荡之类的鄙夷。
可我妈偏偏执拗得很,非逼着我去不可,说什么血脉相连、祖宗规矩。我拗不过,只得拖着像被抽了筋似的疲累身体,跟着去了那位于后山、被松柏环绕的家族坟茔。
说实话,爷爷去世那年我都十岁了,可关于他的记忆却模糊得像隔了层毛玻璃,印象全无。他是爷爷,孙辈众多,每年清明坟前乌泱泱跪倒一片。可奇怪的是,家里人每年都格外强调要我务必到场,好像缺了我这炷香,爷爷在下面就不安生似的。
去就去吧,权当走个过场,也没什么大不了。
规规矩矩地在爷爷那座修葺得还算体面的坟前磕了头,烧了纸钱,看着纸灰打着旋儿飞上天,心里却莫名地烦躁。不知怎么的,一个压抑了多年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去坟后面看看!
从小就被家里人耳提面命,祖坟后面是禁地,绝对不能偷看,否则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有性命之忧。小时候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可现在我都二十岁了,血气方刚,哪还信这些神神叨叨
强烈的好奇心像猫爪子一样挠着心。我左右瞄了瞄,确认没人注意,便小心翼翼地绕过爷爷那块刻着李公讳XX之墓的青石碑,蹑手蹑脚地蹭到了坟堆后面。
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了。坟堆背阴处,靠近地面的地方,竟然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洞口黑黢黢的,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蠕动,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就这我心里那股被欺骗多年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什么鬼怪禁地,什么性命之忧!原来就是个大人们编出来吓唬小孩的把戏!我越想越气,蹲下身,伸手就去扒拉那个洞口,想把里面的东西揪出来看个究竟。
洞口被我扒大了些,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清了——里面趴着一只硕大的癞蛤蟆!通体灰褐色,背上布满了令人恶心的疙瘩,它正艰难地在狭窄的土洞里笨拙地挪动。
哼!我嗤笑一声,心里那点仅存的敬畏也荡然无存。怒火加上被愚弄的羞愤,让我想都没想,伸手就一把攥住了那只癞蛤蟆冰凉湿滑的身体,硬生生把它从洞里拽了出来!
说也奇怪,那癞蛤蟆在洞里时还显得笨拙挣扎,可一离开洞口,落到地上,它仿佛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猛地一弹,呱地一声,以惊人的速度几下就蹦进了旁边的草丛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得我都来不及反应。
切,跑得倒快。我不以为意地拍拍手上的泥土,心想大人果然都是骗子。站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准备离开祖坟。
然而,就在我刚走出祖坟范围,踏上那条下山的小径时——
毫无征兆地,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烈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瞬间天旋地转,视野里的一切都扭曲变形!
紧接着,是那种久违的、仿佛要将头颅生生劈开的剧痛!这头痛的毛病从我记事起就有,每年总要发作那么一两次,痛起来简直要命。但奇怪的是,最近两年它消停了不少,我都快忘了这茬。
万万没想到,今天只是来上趟坟,扒了个蛤蟆洞,这该死的头痛竟以十倍百倍的凶悍卷土重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耳鸣如雷,双腿发软,根本站不住。我疼得佝偻着腰,像只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着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里。
视线越来越模糊,意识也开始飘忽。求生的本能让我跌跌撞撞地往回爬,挣扎着挪到爷爷坟头旁那棵粗壮的老柳树下,背靠着冰冷的树干,试图汲取一点点支撑和缓解。
可是没用!那疼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脑子里疯狂搅动!眼前彻底被翻滚的黑雾吞噬,耳边最后的声音是自己粗重而绝望的喘息……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听我妈说,我是被几个路过去其他坟头祭拜的村民发现,七手八脚从柳树下抬回来的。他们说发现我时,我脸色青灰,牙关紧咬,浑身冰冷,气息微弱得几乎没了,要不是发现得及时,再晚上半个小时,恐怕真就交代在那儿了。想想也是后怕。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小村。我昏迷的那两天,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挤到我家那间不大的堂屋里,七嘴八舌地打听情况。我妈强撑着笑脸,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孩子体虚,祖坟那地方阴气重,可能冲撞了,没啥大事,歇歇就好了。
村民们将信将疑,但看我妈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多问。连我自己醒过来后,听着我妈的说辞,加上头痛后的虚弱,也迷迷糊糊地相信了体虚冲撞的说法。
直到我身体稍微恢复了些,能下地走动了。一天晚上,我妈把我叫到里屋,关上门,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和严厉。她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那天在祖坟……你是不是……去了后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会知道我张了张嘴,想狡辩,却又心虚地闭上了。
果然是你!
我妈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愤怒和……恐惧她猛地转身,从门后抄起一根足有碗口粗、用来顶门的硬木棍,劈头盖脸就朝我打来!
妈!你干什么!
我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沉重的木棍带着风声狠狠砸在我的胳膊上、背上、腿上……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立刻传来!反而像是打在一团厚厚的棉花上,力道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卸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点麻麻的触感!我甚至感觉不到明显的疼痛!
这反常的情况让我自己也懵了。看着我妈气急败坏、用尽全力挥舞着棍子,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地打在我身上,而我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这情景……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一种莫名的、不合时宜的笑意,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涌了上来,我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变成了抑制不住的大笑!
你还笑!你还敢笑!
我妈被我诡异的反应气得浑身发抖,下手更重了,棍影如雨点般落下。
我一边笑,一边躲闪着,那感觉像是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直到——咔嚓!一声脆响!那根结实的硬木棍,竟然在又一次猛烈的抽打中,生生断成了两截!
木棍断裂的瞬间,仿佛也打破了我身上某种奇异的屏障。一股迟来的、钻心刺骨的剧痛,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猛地从全身各处爆发出来!
最先是从屁股(刚才挨打最狠的地方)开始,那疼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瞬间炸开,然后如同燎原的野火,疯狂地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寸被打过的皮肉都火烧火燎地疼,骨头像是被敲裂了,肌肉痉挛着抽搐。
啊——!
我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刚才那点荒诞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头的冷汗和扭曲痛苦的表情。我瘫软在地上,感觉身上的肉都不是自己的了,只剩下一片连绵不绝、深入骨髓的剧痛海洋。
2
……好的,亲爱的听众朋友们,今天的‘星夜奇谭’就为您讲述到这里。
冯星对着麦克风,声音带着一丝职业化的温和与恰到好处的神秘感,一个关于祖坟禁忌、离奇昏迷与棍棒加身却诡异无痛的未解之谜……希望没有让您太过毛骨悚然。现在,时钟已经指向午夜十二点整,愿您卸下疲惫,拥一夜安眠。晚安,南城。
冯星熟练地推下调音台的推子,切断了直播信号。演播室里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和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背景噪音。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摘下监听耳机,开始整理桌面上散落的播报稿件。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整理的动作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录音室紧闭的磨砂玻璃门,似乎在期待门被推开,又似乎在害怕看到那个身影出现。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情绪缠绕着他。
他们之间……太不同了。一个是深夜电台里讲述怪力乱神的主持人,活在声音和想象构筑的世界里;另一个……则是游走于现实边缘、身份成谜的存在。两人的身份、地位、看待世界的方式,甚至对真实的理解,都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可命运这双无形的手,偏偏将他们死死地纠缠在了一起。如今,他突然消失了。冯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孤独感正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如此强烈,几乎要将他吞噬。这演播室,此刻显得空旷得可怕。
你在看什么
一个低沉、带着些许慵懒和熟悉磁性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冯星身后响起!
啊!
冯星吓得浑身一激灵,手一抖,刚整理好的一摞稿件哗啦一声全散落在地板上,像雪片一样铺开。
他猛地回头,心脏还在狂跳。只见在录音室雪白的墙壁上,一个清晰无比、边缘微微扭曲晃动的人形黑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实体,只有纯粹的、浓墨般的黑暗轮廓。
你……你怎么回事!
冯星抚着胸口,惊魂未定,没好气地冲着墙上的影子低吼,吓死我了!能不能别这么神出鬼没
那黑影似乎耸了耸肩,轮廓波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戏谑:怎么想我了
那语调,熟悉得让冯星心头一紧,却又莫名地烦躁。
冯星没再搭理他,只觉得一阵无力。他蹲下身,有些狼狈地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稿纸,动作带着明显的情绪。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墙上的影子安静地看着他忙碌,过了片刻,才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你怎么还不下班
那语气,像老朋友间的随口一问。
冯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头也没抬,闷闷地回了一句:我……我加班。加班有加班费。
这个理由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
影子果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荡的演播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冯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务实了我记得你可是最清高的,视金钱如粪土,只追求‘精神共鸣’和‘灵魂深度’。
那话里话外,带着点揶揄。
冯星被戳中了痛点,一股无名火噌地冒了上来。他啪地把刚捡起的几张稿纸又摔在地上,猛地抬头瞪着墙上的黑影:哎!我说你有完没完当初说走就走,连个屁都不放!现在怎么又突然滚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和委屈。
墙上的黑影轮廓明显地波动了一下,似乎被冯星的爆发噎住了。沉默了几秒,那黑影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倏地从墙壁上消失了,只留下空荡荡的一片白墙。
冯星愣住了。看着黑影消失的地方,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愤怒是失落还是……一丝不该有的担忧他咬了咬牙,也顾不上收拾地上的烂摊子了,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拉开录音室的门就追了出去。
空旷的走廊里灯光惨白,寂静无声。哪里还有影子的踪迹他像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
冯星茫然地站在走廊中央,心里空落落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深夜独自登上电台大楼的天台了。那个可以俯瞰大半个南城夜景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他按下了通往顶层的电梯按钮。
3
凌晨时分的南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浮华,像一头疲惫的巨兽陷入了沉睡。远处高架桥上稀疏的车灯如同流动的萤火,勾勒出城市沉默的轮廓。夜风带着都市特有的、混合着尘埃和远处河流水汽的凉意,迎面吹来,吹散了冯星心头的些许烦躁,也带来一阵深沉的倦意。
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俯瞰着脚下沉睡的城市,有些出神。
你……出来了。
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就在他身旁很近的地方。冯星扭头,看到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拉得长长的,投射在身后的水泥地上,但那影子的轮廓,似乎比平常更深邃,更……独立一些。
冯星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是你让我出来的吗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那份急切还是泄露了出来。
影子(或者说,那个附着在他影子上的存在)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你总是这么着急,难怪二十五了还孤家寡人一个,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再这么下去,我看你这辈子真得跟你的麦克风过一辈子,孤独终老了。
影子似乎总喜欢戳他的痛处。
是是是!冯星烦躁地挥挥手,像要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我说不过你,也懒得跟你掰扯。如果你大半夜把我叫到天台上来,就是为了嘲笑我单身,那我现在就回去睡觉!
他作势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影子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它没有实体,但冯星感觉到影子的目光似乎投向了深邃的夜空。你……看到那颗星星了吗
冯星下意识地抬头望去。今晚是阴天,云层很厚,天空像一块脏兮兮的幕布。他眯着眼,费力地搜寻着:哪颗黑黢黢的,能看到几颗
西北角,影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指引,最亮的那颗星星……旁边的星星。
冯星顺着它提示的方向,努力看向西北角的天空。那里,在一片灰蒙蒙的云隙间,确实只有一颗星星在顽强地闪烁着微光,孤零零的。那里只有一颗星星啊,他皱眉,哪有什么旁边的星星你眼花了吧
影子沉默了半晌。夜风吹过,地上的影子轮廓似乎也随着风轻轻摇曳。再开口时,它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和哲思:你看不到它……也很正常。它……不过也是个影子罢了。一个……比我还淡的影子。
那语气,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自嘲。
冯星心头一震。他转过头,第一次真正认真地看向地上自己的影子,试图从那片黑暗中解读出什么。你怎么了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感觉今晚的影子格外不同,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感。
影子没有回答他关于星星的问题,仿佛刚才的话只是呓语。它顿了顿,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调子,但似乎少了点戏谑,多了点认真:行了,没事了。我就是想让你上来……多看看这里的风景。这里……真好。
它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冯星却没打算放过它。一个积压在心头的疑问,伴随着刚才影子那反常的落寞,猛地冲口而出:等等!别打岔!你……你和孟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她可是孟雪的亲姐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孟雪怎么跟她解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地上的影子轮廓猛地一僵,那深邃的黑暗似乎变得更加浓稠。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影子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孟璐……她……其实挺好的。
它避开了冯星灼灼的目光,尽管它没有眼睛,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你以后……和孟璐在一起吧。孟雪那个女人……你玩不过她的。
语气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安排感。
什么!冯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什么叫‘我和孟璐在一起’!
他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诋毁孟雪!她比你那个孟璐强一百倍!孟璐算什么不过是个……
愤怒让他口不择言,那个带着强烈侮辱性的词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浪荡的贱货!
住口!
影子猛地爆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喝!那声音仿佛带着实质性的冲击力,让冯星周围的空气都震动了一下!地上的黑影剧烈地翻滚、膨胀,边缘变得锐利而充满攻击性,浓烈的黑暗气息扑面而来!它显然被冯星对孟璐的辱骂彻底激怒了。
你!我怎么说你都不听是吧!
影子的声音压抑着狂暴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我告诉你!我已经和孟雪说清楚了!我说你和她姐姐孟璐在一起了!让她死了这条心!以后……她不会再来自取其辱地纠缠你了!
它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你——!
冯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直冲天灵盖!他气得浑身发抖,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手指着地上那片因愤怒而翻腾的黑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你……你怎么敢!我会向她解释清楚的!你做的这些破事……等我回去……再跟你好好算账!
他猛地一跺脚,再也无法忍受,转身怒气冲冲地冲向了通往楼下的安全门,将那片翻涌着怒意的黑暗和那句算账的怒吼,连同整个沉默的城市夜景,都狠狠地甩在了身后冰冷的天台上。夜风吹过,只剩下影子无声地伫立在原地,轮廓边缘的波动,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和……疲惫。
4
人说这世界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就如同这世间没有两个相同的人。
这话听起来天经地义,充满哲理。
然而,大概没有人会知道,或者说,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世间,从来都有两片脉络、形状、色泽都分毫不差的叶子,也从来都有两个灵魂本质完全相同的人。只不过,他们一个行走在阳光下,呼吸着人间的烟火气;而另一个,早已沉入永恒的寂静,化为一道无声的陪伴,一个只存在于光线边缘的——影子。
这并非虚言,而是烙印在宇宙诞生之初的、被遗忘的法则。
传说,在混沌初开,创世之神星捏土造灵、点化万物的伊始,祂赋予每一个生灵的,都是完整的双生。
无论是后来高高在上的神祇,还是匍匐于尘埃的凡人,最初,都拥有一个与自己形影不离、心意相通、甚至力量相当的镜像。
他们是兄弟,是朋友,分享着同一个灵魂的喜悦与哀伤;他们也是敌人,是彼此最深刻的参照,时刻映照着自身的缺陷与渴望。他们,即是彼此。
后来,灾厄降临。创世之神星散尽本源灵力,归于沉寂。失去了至高存在的约束,一场席卷诸天万界的、疯狂掠夺灵力的战争轰然爆发!
力量的天平开始倾斜,有的攫取了浩瀚如海的灵力,有的只分得涓涓细流。贪婪与恐惧交织,强大的存在无法容忍弱小的另一个自己分享同一片天空,更恐惧其潜在的威胁。
于是,一场更加残酷、更加隐秘的战争,在每一个双生体的灵魂深处打响——一场针对自我的内战!
战争总有胜败。获胜的一方,以绝对的意志压制或吞噬了战败的自己,登上了灵魂的唯一王座。然而,一个悖论随之而来:他们与战败的自己同生共死,无法彻底将其抹杀!处死对方,即是自毁!
绝望之际,一位以聪慧著称的神祇,想出了一个看似完美的解决方案——将战败的自己锁入一个由纯粹黑暗能量构筑的、永恒的牢笼!
可是,当牢笼落下,他才惊恐地发现,那囚禁对方的黑暗,也同时缠绕、禁锢了自己!这牢笼,竟成了一个连胜利者也无法挣脱的双重枷锁!
就在众神陷入新的恐慌时,一个拥有奇异灵力、心思纯净如孩童的神祇(或许就是后世传说中的水神共工氏的前身),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方法:以水为牢!
水,至柔至刚,随物赋形,无色无相,无处不在。他引导神力,将战败的自己剥离、封印,投入了那流动不息、浩瀚无垠的水之本质中。水,承载着那战败的灵魂,随万物而动,却再无实体,再无威胁。
众神如获至宝,纷纷效仿。一时间,无数战败的自我被投入江河湖海,融入水之脉络。
然而,这粗暴的封印引发了可怕的后果!
被强行注入无尽怨念与不甘的水元素开始狂暴!滔天洪水肆虐大地,暴雨倾盆,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那些被囚禁的另一半哭泣!水患横行,民不聊生。
正是在这无尽的灾难中,一个天生便能掌控狂暴水元、力能擎天的存在应运而生,被尊为——水神,共工氏!
他的出现,让那些自以为是的神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迫使他们收敛了对战败自我的粗暴处置。
后来,太阳神(或许是人类对光明与秩序法则的具象)洞察了水患的根源——那些被水封印的影,其怨戾之气才是祸乱之源。
祂以无上伟力,引导狂暴的水元升腾、净化、升华!将蕴含其中的怨念与不甘,连同那些被封印的灵魂碎片,一同转化为一种全新的、更加虚无缥缈的存在形态——影。
影,随光而生,依附于胜者的形体;缘尽而亡,与宿主一同消散。它们生生世世,不入轮回,没有未来,唯一的宿命,便是作为胜者活着的证明,留下那一道沉默的、永恒的、无尽的陪伴。
它们是战败者最后的残响,是胜利者无法摆脱的、如影随形的……代价。
再后来,传说在世界的某个隐秘角落,存在着一个被诅咒的村落——无影村。村中之人,无论男女老幼,在烈日之下皆无身影!
他们来历成谜,行踪诡秘,如同活生生的禁忌,提醒着世人那段被遗忘的、关于双生与影的残酷起源。
他们是否存在无人能真正证实,只存在于口耳相传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怪谈之中。
5
影子……它一定是疯了,或者被孟璐那个妖精彻底迷昏了头!
冯星烦躁地用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的嗒嗒声。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孟雪会是影子口中那种人尽可夫、下流贱货的女人!
这简直是天大的污蔑!他所看到的孟雪,笑容清澈得像山涧溪流,眼神干净得不染尘埃,待人接物温和有礼,是大学里公认的白月光。而孟璐那个在酒吧摇曳生姿、眼神像带着钩子的女人,虽然顶着和孟雪一模一样的脸,可内里简直是云泥之别!
一个是不谙世事的单纯孩子,另一个……冯星脑海中闪过孟璐穿着紧身皮裙、叼着细烟与陌生男人调笑的画面,一股厌恶感涌上心头——活脱脱一个风骚入骨、阅人无数的浪荡货色!
影子一向聪明绝顶,做事也极有分寸,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漠。可偏偏在孟雪和孟璐姐妹的事情上,它就像着了魔一样固执,甚至不惜用最恶毒的语言诋毁孟雪。
冯星并不反对影子喜欢孟璐,毕竟那是影子的自由,可它一而再、再而三地攻击孟雪,触碰他的底线,让他对影子产生了难以遏制的厌恶。尤其是这次!它竟然背着自己,直接跑去跟孟雪说冯星和你姐姐孟璐在一起了!这无异于在他和孟雪之间引爆了一颗炸弹!
想到这里,冯星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水杯里的水都晃了出来。他本是个性格温和到近乎懦弱的人,从小到大连跟人大声说话都很少。
可自从这个该死的影子出现,他的世界就彻底颠倒了过来,情绪像坐过山车一样剧烈起伏,脾气也变得一点就炸。
这一切的根源,还得追溯到那个该死的清明节!
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一时好奇,鬼迷心窍地去扒爷爷坟堆后面那个洞!更不该把那只诡异的金色蟾蜍给拽出来!那只蟾蜍脱困时如释重负的弹跳,现在想来都透着一股邪性!
后果是立竿见影的。他被从坟头的柳树下抬回来,昏迷了几天几夜,从此身体就像被抽走了脊梁骨,一天比一天虚弱。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候都浑浑噩噩,仿佛灵魂游离在躯壳之外。
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各种检查做了一遍又一遍,却查不出任何器质性病变,只说是体虚、神经衰弱。母亲每日以泪洗面,眼里的忧虑和绝望像化不开的浓雾。
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
他半夜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烧焦蛋白质和腐烂油脂的恶臭惊醒。那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像是……臭猪肉在高温下焚烧!他强忍着恶心,循着味道悄悄下楼。
厨房里,昏黄的灯光下,母亲佝偻着背,跪在一个破旧的搪瓷脸盆前。盆里,火焰正熊熊燃烧,吞噬着一个雕刻粗糙、透着邪异的**木刻娃娃**!母亲双手合十,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孩子……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当初没有救你……妈妈没用……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炽热的火盆边缘,发出滋啦的轻响。
可是……这一切……和你哥哥无关啊……
母亲的声音充满了哀求,仿佛在对着无形的存在磕头,如果你心里有恨……想要报复……你大可以来找我!是我欠你的!毕竟……你爸……你爷爷……都已经为你偿命了……
如果……如果你还觉得不够……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绝望,妈的命……你也可以拿走!求求你了……放过你哥哥吧……放过冯星……
呕——!
那股焚烧木娃娃散发出的、混合着怨念和某种邪术气息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捣进冯星的胃里!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捂住嘴,跌跌撞撞地从藏身的楼梯角落冲出来,一路狂奔到屋外,扶着冰冷的院墙,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吐出的不是食物,而是大量粘稠、腥膻的白色粘液,如同坏死的胶质!
说来也怪。自那惊魂一夜之后,冯星的身体竟奇迹般地开始好转。像被抽走的生命力重新注入了躯壳,苍白的面色迅速红润,虚弱的四肢恢复了力气,连眼神都变得明亮有神。
那个病恹恹、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冯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容光焕发、甚至比生病前更加英俊挺拔的青年。
6
那一日,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
几个大学同学硬拉着大病初愈的冯星去酒吧庆祝新生。灯红酒绿、震耳欲聋的酒吧,对冯星来说完全是另一个星球。
炫目的射灯晃得他眼花,震动的低音炮敲打着他的胸腔,让他心慌意乱。
他局促地坐在卡座角落,手里捏着一杯几乎没动的果汁,像个误入狼群的小白兔,与周围纵情声色的环境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道灼热的目光锁定了他。
一个穿着猩红色薄纱长裙的女人,如同暗夜中燃烧的火焰,摇曳生姿地穿过喧嚣的人群,径直向他走来。她化着浓重的烟熏妆,眼线上挑,带着勾魂摄魄的侵略性,烈焰般的红唇微微张合,仿佛无声的邀请,足以让任何定力不足的男人血脉贲张。
薄纱下若隐若现的曼妙曲线,随着她猫步般的步伐起伏跌宕,每一步都踩在欲望的鼓点上。她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麝香与危险气息的香水味。
她停在冯星面前,无视他瞬间涨红的脸和无处安放的眼神,将一杯琥珀色的、冰块叮当作响的烈酒推到他面前。
她的声音带着慵懒的沙哑,像羽毛搔刮着耳膜:帅哥,一个人喝果汁多没意思赏脸喝一杯我请客。
她微微倾身,领口下诱人的沟壑若隐若现。
冯星的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喉咙,他猛地低下头,不敢看那近在咫尺的诱惑,声音紧张得结结巴巴:这……这位小姐,我……我们不认识吧我……我不会喝酒,你……你还是找别人吧,对……对不起!
他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进沙发里。
哟!冯星!你他妈也太怂了吧!
旁边的同学立刻开始起哄,拍着桌子大笑,人家美女姐姐这么热情,酒都端到你嘴边了!是男人就干了它!
就是!一杯酒而已,还能毒死你不成别给我们宿舍丢脸啊!
喝一个!喝一个!
同学的嘲笑像针一样刺在冯星敏感的神经上。他骨子里那份被压抑已久的、不甘被看轻的傲气,混合着长久病弱带来的自卑和此刻被当众羞辱的愤怒,瞬间被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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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怯懦!
闭嘴!
冯星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愤怒而有些发红,他一把抓起那杯琥珀色的液体,冲着那个红衣女人硬邦邦地说:喝就喝!一杯酒而已!谢了,这位姐姐!
话音未落,他仰起脖子,像灌毒药一样,将那杯辛辣刺喉的高度威士忌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液体如同一条燃烧的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冯星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了腰,眼泪鼻涕都呛了出来。
喂!这可是纯的!你没事吧
红衣女人(孟璐)显然也没想到他这么生猛,有些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背。
没……没事!
冯星强撑着抬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孟璐,也像是宣告给所有人看,小姐姐,我……很好……
最后一个字音还没落下,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砰地一声重重趴倒在桌子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哈哈哈!一杯倒!冯星你真是个人才!
同学们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孟璐看着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冯星,无奈地撇了撇嘴,觉得有些扫兴,转身准备离开,寻找下一个更有趣的目标。
就在她高跟鞋刚踏出一步的瞬间——
那个趴在桌上、像滩烂泥一样的冯星,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以一种极其诡异、违背物理常识的方式,直挺挺地、如同提线木偶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他站得笔直,甚至带着一种闲适的慵懒。脸上所有醉酒后的潮红和痛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和……一种洞悉一切的、略带玩味的轻松。
刚才那个慌乱、羞涩、笨拙的冯星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的眼神变得深邃,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带着点邪气的笑意,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正要离开的孟璐。
这位漂亮的小姐,请留步。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磁性,与刚才的结巴判若两人。
孟璐惊讶地转过身,对上那双完全陌生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迷恋,没有紧张,只有一种猎人锁定猎物般的审视和……兴趣
既然你请我喝了一杯,
冯星
优雅地摊了摊手,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久经风月的从容,那么,作为回礼,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请你跳一支舞呢
他的邀请彬彬有礼,却又透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孟璐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太过戏剧性!刚才还是个一杯就倒的纯情大学生,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游刃有余、气场强大的情场老手
强烈的反差和好奇心瞬间攫住了她。她放下手中的酒杯,红唇勾起一抹更加妩媚、也更加具有挑战性的笑容,用她惯用的、充满暗示的语调回应:请我跳舞好啊~
她摇曳生姿地走回他面前,几乎贴着他的身体,仰起头,温热的呼吸故意拂过他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诱惑的颤音:那……你想去哪里跳呢地点……随你挑哦~
冯星(或者说,此刻占据主导的影子)低低地笑了,笑声带着一丝了然和玩味。他非但没有被孟璐的贴近和挑逗弄得慌乱,反而微微低下头,深邃的目光直视着她画着浓妆的眼睛,仿佛能穿透那层伪装:只要能让小姐尽兴,去哪里……都可以。
他的语气轻松写意,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仿佛这暧昧的邀约只是他信手拈来的游戏。
孟璐心中微凛。这个男人……不对劲!刚才还像只受惊的兔子,转眼就变得如此游刃有余,甚至隐隐压过了她掌控气氛的节奏。这种极致的反差和危险的气息,反而激起了她更强烈的征服欲和兴趣。这样的猎物,才够味!
在周围同学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冯星自然地牵起孟璐的手,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带着她滑向酒吧相对僻静、灯光更加暧昧的一个角落。音乐是慵懒的爵士,鼓点敲在人心上。
他们开始跳舞。出乎孟璐意料的是,冯星的舞步娴熟而充满张力,带着一种侵略性的引导,完全不像个新手。
他的手臂有力地环着她的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失礼,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占有感。
孟璐试图用她惯用的伎俩去撩拨他——身体若有若无地摩擦,眼神媚眼如丝,手指在他后颈轻轻画圈……然而,冯星的反应始终是那种带着玩味笑意的平静,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却并未被真正点燃。
这种失控感让孟璐有些挫败,又更加心痒难耐。她决定加大筹码。在一个旋转的间隙,她猛地踮起脚尖,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对着他那线条分明的下颌,印下了一个炽热而带着占有欲的吻!
冯星的身体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但并未推开她。他低下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迷离的灯光下,仿佛蕴藏着整个星河,带着一种令人沉溺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轻声问,声音如同醇酒般醉人:你……开心吗
孟璐仰头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的复杂情绪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心感毫无预兆地击中了她。
眼前这张英俊的脸庞,这温柔又带着点神秘的声音,竟让她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坠入爱河的错觉!酒精、气氛、荷尔蒙,还有这极致反差的魅力,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
开心啊……
她几乎是呢喃着,眼神迷离,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渴望,如果你……可以带我去……其他的地方……我会……更开心……
她不管不顾了,滚烫的唇瓣沿着他的脖颈一路向下,留下湿热的印记,双手在他结实的背部肌肉上急切地抚摸着,传递着最原始的邀请。
冯星感受着颈间的湿热和怀中滚烫的躯体,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他低下头,薄唇轻轻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然后是鼻尖,最后,温柔地覆上了她诱人的红唇。他的吻并不激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抚灵魂的魔力。
在这个喧嚣与欲望交织的角落,他们忘情地拥吻着。孟璐彻底迷失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危险气息的温柔里。
而冯星——或者说他体内的那个影子——则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又像一个投入的演员,引导着这场充满试探与诱惑的迷局。
仿佛这世界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人,沉沦在由光影、谎言和本能编织的漩涡中心。
7
第二天清晨。
冯星是被刺眼的阳光和浑身散架般的酸痛弄醒的。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带着酒店特有消毒水气味的米白色天花板。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条刺目的光带。
嘶……他呻吟着,尝试挪动身体,只觉得腰背像是被重物碾过,四肢灌了铅般沉重无力,脑袋里更像是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昏沉胀痛,嗡嗡作响。我在什么地方……这……这是哪里他茫然地环顾四周,标准的酒店陈设——宽大的双人床,磨砂玻璃的浴室,墙上挂着毫无特色的装饰画。
他慵懒地翻了个身,薄被滑落,露出赤裸的上身。目光扫过凌乱的床单,上面残留着暧昧的褶皱和几缕不属于他的、带着浓郁香水味的长发。再看看自己身上,一些不明显的红痕和抓痕……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猛地坐起身,用力敲打着自己昏沉的脑袋,试图从一片混沌中打捞出清晰的记忆碎片。只记得在酒吧,被一个穿红裙的女人递了一杯琥珀色的烈酒……然后……然后就是一片空白!像被人强行按下了关机键!
完了……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浴室,用冷水狠狠泼脸,试图驱散那恼人的眩晕和心底不断扩大的恐慌。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神涣散,像被吸干了精气。
他匆匆收拾好自己(或者说,收拾好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逃离了那间充满罪恶感和未知的酒店房间,逃回了相对安全的大学宿舍。
刚推开宿舍门,几道戏谑的目光立刻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
哟!星儿!回来啦一个室友挤眉弄眼,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坏笑,你小子可以啊!真人不露相!平时闷葫芦一个,蔫了吧唧的,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么生猛!直接就把人带走了牛逼!
就是!快说说,昨晚战况如何那妞正点吧
对啊对啊!滋味怎么样是不是很带劲
一群室友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带着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狎昵和好奇。
冯星只觉得一股邪火夹杂着巨大的羞耻感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记不起那个女人是谁,更别提发生了什么!这群人的起哄像针一样扎在他混乱的神经上。
滚开!别烦我!他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疲惫,该干嘛干嘛去!我要睡觉!
他像逃避瘟疫一样扑到自己的床上,用被子死死蒙住头,隔绝了那些刺耳的笑声和追问。黑暗中,他蜷缩成一团,心里只有一个荒谬又绝望的念头:**什么女人怎么样我他妈二十多年了还是个处男!我怎么会知道!
然而,从那个混乱的酒吧之夜开始,冯星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仿佛被那杯烈酒和未知的一夜彻底抽干了生命力。
入秋的凉意似乎格外眷顾他。他总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那种冷。更可怕的是那股如影随形、排山倒海般的困倦感。
明明刚从长达十小时的昏睡中挣扎醒来,眼皮却像挂了千斤坠,不到片刻又开始打架。
课堂成了他最好的催眠场所,无论多么嘈杂的环境,他都能瞬间陷入深度睡眠,酣畅淋漓,雷打不动。老师们起初还点名批评,后来见他脸色实在差得吓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最诡异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周末。冯星记得自己周五晚上爬上床,感觉疲惫到了极点,几乎是瞬间就失去了意识。等他再次醒来,窗外阳光刺眼,一看手机日期——竟然已经是十天之后!
他惊恐地跳下床,抓住一个室友:我……我睡了多久!你们怎么不叫我!
室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冯星,你睡糊涂了吧你这十天不都好好的上课、吃饭、跟我们打游戏,一样没落啊!还抱怨最近作业多呢!
晴天霹雳!
冯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他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室友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之门——有人在冒充他!在他沉睡的时候,占据了他的身体,顶替了他的生活!这个念头在21世纪的大学校园里荒诞不经,却是他亲身经历、无法反驳的恐怖事实!
这天,他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在校园里游荡。
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敢合眼了!眼皮沉重得像两扇生锈的铁门,每一次眨动都异常艰难。他用力瞪大眼睛,眼球因为过度疲劳布满了血丝,像两只铜铃,死死盯着前方,生怕一闭上,就再次坠入那未知的、被冒牌货掌控的深渊。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极度紧绷,让他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散架。
就在他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意识像风中残烛般摇曳,眼看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陷入沉睡时——
一个身影,带着浓烈的香风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闯入了他的视野。
那是一个衣着极其大胆暴露的女人。紧身的豹纹短裙勉强包裹住臀部,露出大片雪白刺眼的大腿;低胸的上衣领口开得极低,沟壑深不见底;脸上化着浓艳的妆容,眼线上挑,红唇似火。
她踩着细高跟,摇曳生姿地径直朝他走来,带着一股风尘气和不容忽视的侵略性。
冯星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视线开始模糊重叠,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哎,同学,女人在他几乎要撞上自己时停下脚步,红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带着慵懒的磁性,问你一下,8栋206宿舍怎么走
那眼神,却像在打量一个有趣的猎物。
8……206冯星像被电了一下,混沌的大脑捕捉到这个熟悉的数字,他用力晃了晃沉重的脑袋,试图聚焦视线,不……不是我宿舍吗他凭着最后一丝本能,抬起手,有气无力地指向一条小路,喏……沿着……这条路……走到头……就是了……
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哼哼。
这女人……长得是不赖……可这身打扮……太俗艳了……不知道是哪个暴发户的品味……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身体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女人裸露的、带着凉意的肩膀上。
冯星女人惊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确认。
冯星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沉重的身体完全依靠着女人支撑才没有滑倒在地。
呵!女人(孟璐)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还真是你啊!你小子还真是会装孙子!我说你这些天怎么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去我那儿捧场了……
她费力地架着这个比她高出一头的、软绵绵的男人,目光扫过他苍白憔悴、布满胡茬的脸,看你这副鬼样子……是玩虚脱了吧
她半拖半抱地把冯星弄到了自己停在路边的红色跑车里,将他塞进副驾驶。自己则坐进驾驶位,点燃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透过缭绕的烟雾,冷冷地看着身边这个昏睡不醒的男人。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两分钟——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男性力量感的手,突然从旁边伸了过来,精准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把揽住了孟璐纤细的腰肢!
孟璐一惊,香烟差点掉在真皮座椅上。她猛地转头,对上了一双刚刚还紧闭、此刻却已睁开的眼睛。那眼神……慵懒,玩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邪气,与刚才那个虚弱昏睡的冯星判若两人!
宝贝儿,
冯星
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他凑近孟璐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颈侧,带着亲昵的埋怨,你怎么过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这两天……学校里事儿多,太累了,都没顾上去给你捧场,想我了吧
他那只手还不安分地在孟璐腰间的软肉上轻轻捏了一下。
孟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和亲昵弄得一愣,随即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对着后视镜补了补有些花掉的口红,冷哼道:少来这套!星儿,我看你是真虚了!
刚才在路边见你那副德性,站都站不稳了,跟个痨病鬼似的!
她语气带着嘲讽,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他。
虚冯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一种奇异的魅惑力,他侧过身,一只手撑在孟璐的座椅靠背上,将她半圈在自己与方向盘之间,深邃的目光直视着她画着浓妆的眼睛,宝贝,要不要……现在就试试看看我到底……行不行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赤裸裸的挑逗,作势就要吻上她那诱人的红唇。
星儿!别瞎胡闹!孟璐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声音带着一丝慌乱和严肃,今天不行!一会儿我要去见我妹妹!她就在你们学校!
正好一起吃个饭,省得我们姐妹俩一见面就吵,你在旁边……也许能好点。
她提到妹妹时,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期待。
冯星(影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露出一个更加灿烂、也更显轻浮的笑容:见妹妹好啊!宝贝,你是知道我的,
他收回撑在椅背上的手,随意地搭在车窗边,姿态放松而自信,对于美女,我可从来不会拒绝的。尤其是……姐妹花
他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又凑过去,在孟璐紧绷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星儿!孟璐真的有些生气了,她板起脸,眼神严厉地盯着他,一会儿我妹妹来了,你给我注意点儿分寸!别嬉皮笑脸的!不然我真生气了!
她的语气带着警告。
冯星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夸张地耸了耸肩,脸上那副亟不可待的色相稍稍收敛,但眼底深处的玩味却丝毫未减,他嬉皮笑脸地说:好好好!璐儿,别生气嘛!我有分寸,绝对有分寸!我还指着你带我找乐子呢,哪敢得罪你啊!
那语气,与其说是保证,不如说是敷衍。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简单白色连衣裙、背着帆布书包、素面朝天的女孩出现在车窗外。她有着和孟璐几乎一模一样的精致五官,气质却截然不同,干净得像雨后的栀子花,眼神清澈而带着一丝疏离的警惕。正是孟雪。
姐。孟雪的声音清冷,目光扫过副驾驶上的冯星,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雪儿,快进来!姐带你去吃好吃的!孟璐立刻换上热情的笑容,摇下车窗招呼道,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你车里有人,我就不进去了。孟雪的声音很平静,拒绝得却十分干脆,目光在冯星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
冯星适时地露出一个自认为温和无害的笑容,点了点头。
孟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慌乱和解释的意味:雪儿,他……他也是你们学校的,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些人,你放心……
此刻的她,在妹妹面前,完全没有了酒吧女王的游刃有余,倒像个做错了事急于辩解的孩子。
姐,有什么事,你就在这儿说吧。我一会儿还有课。孟雪的态度依旧冷淡,甚至有些不耐烦。
没……没什么特别的事,孟璐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恳求,就是……今天……是我的生日……姐想……和你一起过个生日,就……就吃顿饭……
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真皮方向盘。
孟雪沉默了几秒钟,目光在姐姐带着期盼的脸上和车里那个陌生男人身上扫过,最终还是拉开了后座的车门,一言不发地坐了进去。全程她都没再看冯星一眼,只是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仿佛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
气氛尴尬得几乎要凝固。孟璐发动车子,驶向一家她特意挑选的、环境优雅安静的高档餐厅。
餐厅里,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精致的餐具摆放整齐。三人落座,点完餐后,空气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刀叉偶尔碰触瓷盘的轻微声响。
孟璐深吸一口气,努力打破僵局,脸上挤出笑容:雪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冯星,是你们学校的,也是我……朋友。
她刻意强调了朋友两个字,试图撇清暧昧关系。
冯星,这是我妹妹,孟雪。
她又转向冯星介绍。
冯星立刻坐直身体,脸上挂着标准的、带着点书卷气的微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派的大学生:你好,孟雪同学。早就听璐……听你姐姐提起过你,果然人如其名,和你姐姐一样,都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他的恭维听起来彬彬有礼,眼神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打量。
孟雪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她没有接话,只是低头,用吸管小口喝着杯子里的果汁,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思绪。
冯星(影子)看着孟雪那副清冷疏离、却又纯净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但是这个孟雪的身上,隐隐有一股臭味,影子不明白。
一顿饭在近乎诡异的沉默中结束。最后,孟璐从她那价格不菲的名牌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孟雪面前,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雪儿,这……这是你的生活费。不够的话……一定要跟姐说,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孟雪看着那张卡,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孟璐看着妹妹身上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心头一酸,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快换季了……去买点新衣服吧。女孩子……要对自己好一点。
这句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孟雪依旧只是点了点头,没有看姐姐的眼睛,也没有去碰那张卡。她站起身:我吃好了,回学校了。
我送你!孟璐连忙跟着站起来。
不用了。孟雪拒绝得干脆利落,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我打车回去。
她拎起书包,转身就往外走,没有丝毫留恋。
孟璐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她看着妹妹决绝的背影,脸上强撑的笑容彻底垮掉,只剩下被深深刺伤的痛楚和无力。她知道,妹妹是在嫌弃她,嫌弃她这份用身体和尊严换来的、不干净的钱,嫌弃她这个给家族蒙羞的姐姐。
餐厅温暖的灯光,此刻照在她精心修饰的脸上,却只映出无尽的凄凉和孤独。
孟雪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口。
几乎是同时,刚才还维持着一点距离的冯星,立刻像没了骨头一样,整个人黏了上来,手臂极其自然地环住了孟璐纤细的腰肢,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宝贝儿~
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甜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生日快乐!刚才憋死我了!现在碍事的走了……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孟璐敏感的耳后,今晚……让我好好补偿你,保证让你过一个……真正‘快乐’的生日,体验到什么叫……极致的快乐!
那暗示性十足的话语和紧贴的身体热度,带着不容抗拒的侵略性。
也许是妹妹的冷漠彻底击溃了孟璐强撑的伪装,也许是酒精和此刻的脆弱放大了她的空虚,也许是冯星此刻霸道而充满占有欲的姿态,给了她一种虚假的、被需要的错觉……孟璐一直紧绷的身体,忽然软了下来。她没有推开他,反而像找到了唯一的浮木,将脸深深埋进了冯星的颈窝。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迅速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
星儿……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肩膀微微抽动,压抑的哭声从喉咙深处溢出,我……我是不是……很脏是不是……特别……不干净
这句深埋心底的自卑和痛苦,终于在这个她认为安全的男人面前,溃不成堤。
冯星(影子)感受到颈间的湿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但转瞬即逝。他收紧了手臂,将孟璐更紧地搂在怀里,另一只手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刻意放得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胡说!我的宝贝璐儿……
他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眼神深邃,仿佛盛满了真诚,你是这世界上最干净、最纯粹的女人!比雪山上的莲花还要干净!冰清玉洁,说的就是你!你是我见过……最干净、最好的女人!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
他看着孟璐眼中闪烁的脆弱和一丝被认可的希冀,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凑近她的耳边,声音带着灼热的诱惑:走吧……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我们……去酒店……让我好好疼你……让你把所有的烦恼……都忘掉……
他刻意加重了酒店和疼你的音调。
孟璐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冯星英俊脸庞上那毫不掩饰的欲望和此刻仿佛只专注于她的深情(尽管是虚假的),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对温暖的渴望、以及在妹妹那里受挫的委屈,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也许……也许只有沉沦在眼前这个男人带来的、短暂的、麻痹神经的快乐里,才能让她暂时忘记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她看着他,泪水未干,却缓缓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认命般的、夹杂着情欲的迷离。也许此刻,和他一起堕入那欲望的深渊,才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快乐吧。
8酒店房间内,灯光被刻意调成暧昧的昏黄,像一层黏稠的蜜糖裹着两人。孟璐软软地趴在冯星汗湿的肩头,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烟雾袅袅,模糊了她精致的眉眼。刚刚的抵死缠绵仿佛耗尽了所有激情,此刻只剩下满室狼藉和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她眼中那团化不开的愁绪,比烟雾更浓。
星儿,她声音带着情欲褪去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只要给钱,就能随便操的女人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在冯星赤裸的皮肤上,烫得他微微一缩。
宝贝,你胡说什么冯星(此刻主导的自然是影子)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语气带着刻意的宠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
孟璐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执拗地盯着他:冯星,你嫌弃我吗
那眼神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求证。
影子扮演的冯星立刻低头,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光洁的额头,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当然不!我要是嫌弃你,会跟你来这酒店,会跟你……
他故意顿了顿,留下引人遐想的暧昧空白,会这么…喜欢跟你在一起吗
那你在校园里见到我,为什么用那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我孟璐不依不饶,那瞬间的冰冷和陌生感,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宝贝~影子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无奈和哄劝,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那几天学校里忙疯了,我累得灵魂出窍,看谁都像隔了层雾,眼神能好吗你要是不信……
他嘴角勾起一抹邪气的笑,手指不安分地在她光滑的脊背上游走,咱们再来‘证明’一次保管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兴趣’有多浓烈…
去你的!孟璐嗔怪地推了他一把,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疲惫的笑意,像阴云裂开一道细缝。她把脸重新埋进他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这虚假却令人沉迷的温暖。宝贝儿,咱们一会儿去哪儿
今晚,孟璐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依赖,哪也不去…就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她需要这个港湾,哪怕只是暂时的。
好。影子答应得干脆,吻了吻她的发顶。
冯星…孟璐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不确定的试探,你喜欢我吗…说实话。
这个问题,她问得小心翼翼。
喜欢,影子的回答毫不犹豫,甚至带着点夸张的深情,不喜欢你,我还喜欢谁你可是我的璐璐宝贝…
他打了个哈欠,声音染上浓浓的倦意,乖,我有点困了,睡一会儿…
好。孟璐的心似乎被那声喜欢熨帖了一下,暂时压下了疑虑。她凑上去,在他额头印下一个温柔而珍重的吻,看着他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
当冯星(这次是真正的主人格)再次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刺眼的夕阳金光正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条倾斜的光带。他茫然地环顾四周——陌生的豪华套房,凌乱的床铺,空气中弥漫着情欲和高级香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甜腻气味。浑身像是被重型卡车反复碾压过,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尤其是腰背,几乎直不起来。
呃…他呻吟着坐起身,揉着快要炸开的太阳穴。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最后的记忆碎片停留在校园小径上,一个美艳的女人问路,然后就是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
他踉跄着下床,浴室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布满胡茬的脸。精神奇怪的是,虽然身体疲惫欲死,但脑子里那种长久以来的昏沉和困倦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不少,像是蒙在思维上的一层厚布被掀开了一角,带来一种病态的清醒。但这清醒只让他更加恐惧——这身体在他沉睡时,到底经历了什么!
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他忍着酸痛,胡乱套上皱巴巴的衣服,逃也似地冲下楼退房。
前台妆容精致的服务小姐接过房卡,脸上挂着的职业笑容里,似乎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和…戏谑
先生,您的房费,那位非常漂亮的女士已经预付过了。她的声音甜美,眼神扫过他苍白的脸和皱巴巴的衣领,嘴角的弧度加深。
冯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起,头皮阵阵发麻。漂亮女士预付房费他像吞了只苍蝇,恶心又惶恐,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熟悉的宿舍,强烈的饥饿感撕扯着他的胃。他刚摸出手机想点个外卖,就被几个兴奋的室友连拖带拽地架了起来。
星儿!快走!隔壁艺术学院搞联谊会,美女如云!再不去好位置都没了!室友们两眼放光,完全无视他一脸的生无可恋。
浑浑噩噩地被拖到联谊会现场,嘈杂的音乐和人声让冯星头痛欲裂。他哪有半点心思,目光只在那堆可怜的零食上逡巡。他像只饿极了的仓鼠,悄悄挪到角落,抓起一个干巴巴的面包,小口小口地啃着,只想赶紧填饱肚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在他低头啃面包的瞬间,一道清冷皎洁的光芒,似乎穿透了喧嚣,落在了他眼前。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一个身穿简约白色纱裙的女孩,如同误入凡尘的月光精灵,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不施粉黛的脸庞干净得不可思议,眉眼清冷,鼻梁秀挺,唇色是自然的淡粉。她周身散发着一种疏离又纯净的气息,与这嘈杂俗艳的环境格格不入,却瞬间攫住了冯星全部的呼吸和心跳。
咚!咚!咚!
心脏像被重锤狠狠擂击,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冯星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颊瞬间滚烫。他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被一口面包噎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狼狈不堪。
咳…咳咳…你…你好!好不容易顺过气,他手忙脚乱地站直,眼神慌乱地不敢直视对方,声音紧张得变了调,像个第一次跟女生说话的毛头小子。
女孩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困惑。你不认识我了冯星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泠泠作响。
冯星一愣,茫然地眨眨眼:我…我没有。我叫冯星,你…你叫什么名字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这张惊艳的脸,却一无所获。
孟雪(正是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大男孩。这张脸,分明就是那个在姐姐车上、在餐厅里,眼神轻佻、举止油滑的冯星。可此刻的他,眼神干净得近乎愚蠢,脸颊因为窘迫而通红,手足无措的样子,完全就是个未经世事、甚至有点笨拙的傻小子。气质天壤之别。
我叫孟雪,她提高了些许音量,清晰地补充道,我有个姐姐,叫孟璐。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冯星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哦哦,孟雪…你有个姐姐啊…冯星傻傻地重复着,脑子一片空白,只想找个话题缓解尴尬,我,我以前也有个弟弟…后来…他去世了…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这是什么鬼话题!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孟雪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露出嫌弃或尴尬的表情。她看着冯星那双写满真诚(甚至有点傻气)的眼睛,听着他这蹩脚又突兀的搭讪,反而觉得…有种奇异的真实感。不像那个冯星,每一句话都像精心排练过的台词。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起来,无论她说什么,眼前的冯星都听得无比认真,眼神专注得像在听教授讲课,偶尔笨拙地回应几句,却透着股傻乎乎的诚恳。
鬼使神差地,他们交换了微信。冯星感觉自己像踩在云端,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孟雪!他恋爱了!他笨拙又热烈地开始了他的追求:每天绞尽脑汁找话题发微信(起初孟雪出于礼貌还会简短回复,后来渐渐疏离);像个望妻石一样傻等在孟雪宿舍楼下,引来路人侧目;鼓起勇气约她吃饭(仅成功了一次,之后再无下文)。
他知道孟雪可能不喜欢自己,但这丝毫不能动摇孟雪在他心中白月光的地位。她的一颦一笑,一个冷淡的侧影,都足以让他回味半天。
这天傍晚,冯星又像往常一样,怀揣着一点微弱的希望,在孟雪宿舍附近徘徊。突然,他远远看到孟雪从一辆跑车上下来。紧接着,驾驶座下来一个穿着火辣、妆容浓艳的女人——正是孟璐!
两人似乎发生了争执。
我不要你管!孟雪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激动和冰冷,用力甩开孟璐试图拉住她的手。
你是我妹妹!我不能看着你错下去!雪儿,你不能犯糊涂!孟璐的声音又急又气。
冯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想上前,想听听她们到底在吵什么,想…想保护孟雪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几步。
就在这时,正与妹妹拉扯的孟璐,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不远处的冯星。她脸上的焦急瞬间被一种复杂的神色取代,甚至对着他,扯出了一个带着疲惫和…某种暗示意味的笑容。
冯星像被施了定身咒,猛地僵在原地!是她!那个去宿舍找他的女人!孟雪的姐姐,孟璐!
一股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困意,如同漆黑的潮水,毫无征兆地、凶猛地将他淹没!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沉入无底深渊。
几乎是冯星身体软倒趋势出现的同一秒,一股无形的力量接管了这具躯壳。那瞬间的颓然消失无踪,冯星站得笔直,原本属于主人格的茫然和紧张荡然无存。
他身上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休闲的衣着仿佛自动镀上了一层雅痞的光泽,眼神变得慵懒而锐利,嘴角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他大步流星地走向仍在争执的姐妹俩。
璐儿,他声音低沉悦耳,带着熟稔的亲昵,你怎么在这里他自然地伸手,极其强势地将孟璐揽入怀中,目光却落在孟雪身上,带着审视。
孟璐被他突然的出现和亲昵动作弄得一愣,随即像找到了主心骨,靠在他怀里,带着委屈:星…我找我妹妹有点事…她试图解释。
孟雪的目光在冯星身上扫过,眉头紧紧锁起,眼神充满了惊疑和…毫不掩饰的厌恶。冯星她的声音冰冷,带着质问。
雪儿,怎么了影子扮演的冯星挑眉,语气轻松,目光在孟雪脸上逡巡。这张脸依旧清纯动人,但…影子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她身上似乎沾染了一种极淡的、却让他本能反感的气味,这气味让他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排斥。
没什么,孟雪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疏离的平静,仿佛多看他们一眼都嫌脏,你们聊吧。我回宿舍了。她转身欲走。
雪儿!孟璐焦急地喊道,试图挣脱影子的怀抱去追,你一定要听姐姐的!姐姐是过来人!那男人不是好东西!
影子却将孟璐搂得更紧,甚至低头,当着孟雪的面,霸道地吻上了孟璐的唇!一个短暂却充满占有欲的吻。
宝贝,他松开孟璐,指尖摩挲着她被吻得微肿的唇瓣,眼神带着安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怎么了生这么大气他明知故问。
孟璐被他当众的亲昵弄得有些脸红,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维护的安心感。她靠在冯星怀里,重重叹了口气,从精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她的表情满是忧虑和无奈:雪儿…她谈了个男朋友。
哦影子挑眉,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口吻,大学生谈恋爱,多正常啊。青春嘛。
关键那人!孟璐激动起来,指尖的烟都在颤抖,那人已经有了老婆孩子!他就是个专门骗小姑娘的混蛋!他跟雪儿只是玩玩!玩腻了就甩!她的声音带着愤怒和后怕,而且那男的,经常出入各大酒吧赌场,底子脏得很!我…我一个在‘魅色’做的姐妹亲口告诉我的!这种人渣,雪儿怎么能…
你妹妹已经是大人了,影子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她的生活,她的选择,应该由她自己做主。你管得太多,她反而更逆反。他听着孟璐絮絮叨叨的担忧,只觉得聒噪无比。这些凡尘俗世的纠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
孟璐还在激动地诉说着她的担忧和打听到的证据,影子却已兴致缺缺。他靠在舒适的跑车座椅上,闭上眼睛假寐,只留一半心神敷衍地听着。
孟璐说着说着,发现身边的人没了动静。她转过头,看到冯星似乎睡着了,俊朗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安静。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她害怕。害怕眼前这个男人也像那些恩客一样,新鲜感过后就消失无踪。害怕这虚假的温暖和依靠,转瞬即逝。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手臂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要将自己嵌进他身体里。她凑上去,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浓烈的情欲,疯狂地吻住他的脸颊、唇角。
这激烈的动作瞬间惊醒了假寐的影子。他睁开眼,看到孟璐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恐惧、占有欲和情欲的混合物。车内狭小的空间,女人滚烫的身体和绝望的亲吻,瞬间点燃了他体内属于影的、永不餍足的掠夺本能。
什么妹妹,什么渣男,什么烦恼…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唔…他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吟,反客为主,猛地扣住孟璐的后脑,狠狠地回吻过去!这个吻不再是安抚,而是充满了侵略性和赤裸裸的欲望。唇齿交缠,气息灼热,带着要将彼此吞噬的力度。
孟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势的回应彻底点燃,嘤咛一声,彻底放弃了思考,热烈地迎合上去。狭小的跑车空间里,温度急剧攀升,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交织,天雷勾动地火,欲望的烈焰熊熊燃烧,将车窗外渐沉的暮色和所有的烦恼都隔绝在外,只剩下两个在情欲深渊中沉沦、互相索取慰藉的孤独灵魂。
9
大三那年的寒假,凛冽的北风卷着残雪拍打着空荡荡的宿舍楼窗棂。最后一位室友拖着行李箱离开的关门声,仿佛带走了最后一丝人间的暖意。宿舍里只剩下冯星一人,寂静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淹没了每一个角落。
他裹着厚厚的被子蜷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盯着斑驳的天花板。冬日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对面灰白的墙壁上投下他孤零零的身影。影子被拉得很长,边缘模糊,随着窗外光秃树枝的摇曳而微微晃动。
忽然,冯星的眼皮跳了一下。他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墙壁上,他那道本该沉默的影子边缘,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水纹,又像某种活物的呼吸。
谁冯星猛地坐起身,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他死死盯着那道影子,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空宿舍、独自一人、晃动的影子……所有恐怖片的元素都齐了。
寂静。
就在冯星以为是自己神经衰弱产生的幻觉,准备自嘲地躺回去时——
一个低沉、带着点慵懒笑意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
别紧张,是我。
啊——!冯星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弹起来,连滚带爬地缩到床角,用被子死死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筛糠。谁!滚出来!别装神弄鬼!他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
那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甚至有点……嫌弃:
啧,怂样。别蒙了,你看不见我,我就是你墙上的影子。它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要真想害你,你还能活蹦乱跳到现在
被子里,冯星的颤抖停止了,但心脏依旧擂鼓般狂跳。影子说话这比鬼故事还离谱!他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精神分裂了!对,一定是这样!睡觉!睡醒了就好了!他拼命给自己洗脑,试图再次沉入黑暗。
别自欺欺人了,冯星。
影子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直接打断了他的自我催眠。听着,时间不多。我得告诉你点事儿……关于我们俩的。
冯星从被子里露出一双惊恐又充满疑惑的眼睛,死死盯着墙上那道看似普通的黑影。
其实,算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弟弟。*影子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封已久的沧桑感。我们……本是一体双魂。两个残缺不全的灵魂,硬塞进一个躯壳里,谁都活不长久,只会互相拖累,一起枯竭。
冯星的大脑一片空白,双魂一体弟弟这信息量过于惊悚,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当年,爷爷为了保住一个,听信了一个老道士的话。他……用了某种法子,强行剥离了一个灵魂。因为你的灵魂……更偏向所谓的‘光明’,更‘干净’,所以被留下的,是你。影子的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冯星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深埋的、几乎被时光磨平的……不甘。
这些事情,你母亲是知道的。她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也守着对我的愧疚。影子继续说道,其实,刚被剥离时,我浑浑噩噩,只有本能。本能地想回到身体里,想活下去……所以会有些挣扎和反抗。但爷爷和父亲……他们不懂,或者说,他们不敢懂。他们以为是我的怨气在报复,整日忧心忡忡,疑神疑鬼,最后……接连出了意外,走了。影子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清晰的沉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至于爷爷坟前那个洞里镇压的癞蛤蟆……影子顿了顿,似乎也带着深深的困惑,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更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只知道,那天你把它拽出来之后,就像……像拔掉了一个塞子。那镇压了我二十多年、让我浑浑噩噩的力量……突然消失了!我醒了,也终于能……清晰地感知到外界,甚至……慢慢地,能暂时借用你的身体出来透口气。
影子自嘲般地呵了一声:
一个人……一个影太他妈无聊了。所以,偶尔出来走走,用你的身体看看这花花世界,顺便……帮你应付一下你搞不定的场面,比如那个热情似火的孟璐
冯星的脸瞬间涨红,羞愤交加,却又无法反驳。
好了,闲话少说。
影子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而急迫,快过年了,我心里……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像块大石头压着!很不对劲!所以我才主动现身告诉你这些。赶紧回家!立刻!马上!回你妈身边去!我总觉得……家里要出事!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冯星所有的恐惧和羞愤,只剩下冰冷的恐慌。影子的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凝重和焦虑。他不再犹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跳下床,胡乱抓起几件衣服塞进行李箱,用最快的速度冲向车站。
10
当冯星风尘仆仆、心脏狂跳地推开老家那扇熟悉的木门时,眼前的一幕让他魂飞魄散!
母亲面如金纸,直挺挺地倒在冰冷的堂屋中央,旁边是打翻的簸箕,里面的黄豆撒了一地。她的手无力地伸向门口的方向,仿佛在最后时刻还在期盼着什么。
妈——!!!冯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扑了过去。他颤抖着抱起母亲冰冷僵硬的身体,感受到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巨大的恐惧瞬间将他吞噬。他疯了似的拨打急救电话,嘶吼着求救。
万幸,发现得还算及时。经过医院一番紧张的抢救,母亲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身体极其虚弱,需要长时间的静养。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溢血,再晚送来半小时,后果不堪设想。
冯星守在母亲病床前,握着母亲枯瘦的手,后背被冷汗浸透。他不敢想象,如果再晚一点……是影子那强烈的预感,救了母亲一命!这个认知让他对墙上那道黑影,产生了极其复杂的情感——恐惧、厌恶、感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牵连。
除夕前几天,母亲精神稍好。冯星按照母亲的叮嘱,独自一人去给爷爷上坟。
凛冽的山风刮过光秃的坟茔,松柏发出呜呜的悲鸣。冯星跪在爷爷坟前,点燃纸钱,看着灰烬打着旋儿飞向铅灰色的天空。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将影子现身、告知的一切,以及母亲病倒获救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倾诉给了这座沉默的土堆。没有祈求,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陈述。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冯星鬼使神差地又去了一趟祖坟。他绕到爷爷坟堆后面——那个曾经扒开过、爬出诡异金蟾的洞口,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里的泥土和其他地方一样平整、坚硬,仿佛那个拳头大的黑洞,连同里面的秘密,从未存在过。
冯星站在那里,久久无言。一股寒意,比冬日的山风更刺骨,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当天夜里,冯星陷入了深沉而诡异的梦境。
爷爷的身影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灰雾中出现,面容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刻骨的忧虑和焦急。他的声音像是隔着水传来,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地凿进冯星的脑海:
星儿……别信……别信他……影子……在一天……你……就多一分……危险……它在吸你的……精气……它在……等你虚弱……
话音未落,爷爷的身影便被翻滚的灰雾吞噬,消失不见。冯星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爷爷那充满警告的眼神和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他的心底,再也无法抹去。
别信影子!它在吸你的精气!它在等你虚弱!
而另一边,自从那次主动现身并警告之后,影子仿佛真的收敛了许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强势地占据冯星的身体,反而更像一个沉默的、偶尔才会开口的朋友。
冯星能感觉到影子的存在,有时在独处时,影子甚至会和他聊上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调侃。它不再主动提及孟璐,对孟雪也兴趣缺缺。
至于冯星睡着后影子有没有出来活动冯星不知道。但奇怪的是,他的身体再也没有出现过以前那种被掏空般的极度疲惫和失控感。仿佛影子真的只是在借住,并遵守着某种微妙的界限。
11
时光荏苒。大学毕业后的冯星,凭着不错的嗓音和对怪谈的兴趣,进入了一家地方电台,成为深夜档《星夜奇谭》的鬼故事主持人。他的声音在午夜的电波中流淌,讲述着别人的离奇遭遇,听众们不知道的是,这位主持人本身,就背负着最大的秘密。
他和孟雪的关系,始终维持着一种疏离的客气。孟雪毕业后似乎也经历过一段恋情,无疾而终。他们偶尔会像普通朋友一样约个饭,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冯星自己清楚,心中那份对孟雪白月光般的悸动,早已在现实的消磨和自身秘密的挤压下,变得平淡无奇。他看着她,更像看着一段已经翻篇的、带着遗憾的青春记忆。
然而,他和影子之间的话题,无论绕多远,最终似乎总会若有若无地飘向那对姐妹。提到孟雪,影子多是嗤之以鼻的冷淡;而提到孟璐……影子往往会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那沉默里似乎包含了太多冯星无法理解、也不愿深究的情绪。
至于孟璐本人,如同人间蒸发。自从那次校园争执、跑车里的激情之后,冯星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那个曾经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搅动了他和影子生活的女人,就这样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带着香水味和危险气息的碎片记忆,沉淀在时光的角落,偶尔在午夜梦回时,被墙上那道沉默的影子悄然翻起。
12
冰冷的城市灯火,像无数窥探的眼睛,映在冯星公寓光洁的落地窗上。他靠在窗边,指尖触碰着冰凉的玻璃,寒意仿佛能顺着指尖钻进心里。这个家,是母亲几乎掏空所有积蓄,加上他毕业后省吃俭用数年才勉强付了首付换来的避风港。可它更像一个华丽而空旷的壳子,盛满了挥之不去的寂静。
毕业多年,昔日的喧嚣早已沉淀。朋友们陆续成家,朋友圈里晒着柴米油盐的烟火气。而他,冯星,依旧是孑然一身。不是没有过心动,而是心底那个沉重的秘密,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他不敢想象,当亲密无间时,自己沉睡后身体被另一个意识操控的恐怖场景;更不敢想象,枕边人发现真相后的惊骇与疏离。对秘密暴露的恐惧,远超过对孤独的忍耐。于是,他选择将自己放逐在这座名为家的孤岛上。
母亲眷恋着乡下的泥土气息,始终不愿进城。冯星理解,却也无力改变。于是,这间精心布置的公寓,大部分时间都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和空洞的回响。电视里喧嚣的综艺,反而将这寂静衬得愈发刺耳。孤单,像无形的藤蔓,在每一个无人分享的黄昏和黎明,悄然勒紧他的心。
更糟糕的是身体。最近从电台下班回来,一股仿佛从骨髓深处钻出的、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总能瞬间将他击垮。脑子像塞满了浸水的棉絮,昏沉滞重。他常常是草草洗漱,甚至来不及多想,意识便迅速沉入一片漆黑的泥沼,陷入一种近乎人事不省的深度沉睡。这份异常的疲惫,像一个无解的谜团,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意识彻底沉沦,坠入无光的深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午夜。床上,冯星的躯体呼吸均匀而深长,陷在主人格无法感知的绝对休眠中。而另一个蛰伏的存在,则如同精准的时钟,在预设的时刻苏醒,接管了这具躯壳的感官与行动。
咔哒…
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响,门锁被小心地拧开。
哒哒哒…
高跟鞋敲击玄关地砖的清脆声音,带着一种轻快的、回家的韵律。孟璐走了进来。
她依旧明艳动人,怀孕五个月的身形让她更添一份圆润的母性光辉。手里提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新鲜蔬果的气息隐约透出。她脸上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被幸福浸润的光彩,眉眼弯弯,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卧室,充满了期待。
冯星!她声音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我回来啦!
话音未落,床上的冯星瞬间睁开了眼睛。那眼神,一扫主人格沉睡时的空洞与疲惫,瞬间注入明亮、慵懒而充满温度的光彩——那是独属于影子的神采。他掀被下床,动作流畅有力,几步跨到玄关,张开双臂,将孟璐连同购物袋一起拥入怀中,甚至亲昵地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老婆!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磁性沙哑,却充满了真实的热情,可算回来了!想死我了!路上累不累他的拥抱紧实而充满占有欲。
孟璐被他抱得心花怒放,购物袋滑落也顾不上,双手环住他的腰,仰起脸,娇嗔地笑:宝宝,我不在的这两天,有没有想我啊她的眼神专注而深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在她眼中,这就是她的丈夫冯星,毫无疑虑。
当然!影子扮演的冯星回答得斩钉截铁,手指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甜言蜜语如同本能般自然流淌,你可是我的璐璐大宝贝,我的心肝儿,不想你想谁家里没你,空得我心都发慌。他的笑容温暖真挚,毫无破绽。
孟璐脸上绽放出被爱意填满的幸福笑容,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回应。她拉着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明显隆起的、圆润的小腹上。隔着柔软的孕妇裙,能清晰感受到里面那个小生命有力的脉动。
老公,她的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寒冰,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和对眼前人的全然信赖,有你,真好。
这是她漂泊半生后,唯一认定的港湾。
她踮起脚尖,主动献上一个缠绵而深情的吻。唇齿相依间,是她毫无保留的爱恋。影子扮演的冯星自然地回应着,手臂小心地环护着她的腰身,动作温柔而珍视。
一吻结束,孟璐脸颊绯红,带着满足的笑意:饿了吧我去给你做你爱吃的!她像一只快乐的鸟儿,脚步轻快地走进厨房,系上围裙,熟练地忙碌起来。锅铲的碰撞声、水流声、油烟机的嗡鸣,瞬间驱散了公寓的冰冷,注入真实而温暖的烟火气。
是的,孟璐怀孕五个月了。而法律上,她是冯星的妻子。在冯星(主人格)大学毕业不久,影子利用他深度沉睡的无数个黑夜,以冯星的身份信息,与孟璐登记结婚。没有仪式,没有见证,连冯星的母亲都毫不知情。这是一场只存在于黑暗、只属于影子与孟璐的秘密契约。
而孟璐,对这个真相一无所知,也从未怀疑。在她的世界里,眼前这个在夜晚苏醒、给予她无尽温柔、爱意与承诺的男人,就是冯星——唯一的、真实的冯星。她爱他的风趣幽默(影子的掌控),爱他的体贴入微(影子的伪装),爱他给予的强烈安全感和归属感(影子的独占欲)。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感知过那个在白天醒来、性格内向、疲惫不堪、甚至有些怯懦的冯星主人格。
对她而言,白天的冯星,是不存在的空白,或者说,被她完全忽略的丈夫的另一面。她所有炽热的情感、所有的依赖、所有的未来憧憬,都毫无保留地投注在夜晚这个由影子扮演的冯星身上。
她活在影子精心构建的、以爱之名的完美幻象里,深信不疑。
影子是极其谨慎的清道夫。
每天清晨,在真正的冯星意识即将苏醒的前夕,影子会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悄无声息地抹去孟璐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她的物品会被精心隐藏,气息会被彻底驱散,任何可能引起怀疑的线索都会被消除殆尽。
当冯星挣扎着从深沉的疲惫中醒来,揉着剧痛的太阳穴坐起身时,公寓里永远只有冰冷的寂静和属于他一个人的、单身汉的生活痕迹。
空荡,整洁,没有任何异样的气息。他只会感到身体像被掏空般的沉重与虚弱,将这归咎于工作的辛劳或莫名的体质下降。他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走过空无一人的客厅、厨房,看到的永远是自己孤独的影子。
他从未发现,这个死寂的家,在几小时前曾充满了另一个女人的欢声笑语、饭菜的香气和他自己深情款款的爱语。
他的生命力,正以惊人的速度流逝。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淤伤。呼吸变得短促,稍一活动就心悸不已。
在电台念稿时,原本清朗的声音变得沙哑无力,时常需要停顿喘息。同事们的关心询问,他只以没休息好或小感冒搪塞过去。但内心深处,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恐惧。
农历七月,悄然而至。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阴冷。街角巷尾,焚烧纸钱留下的黑色灰烬圈如同不祥的印记。空气里飘散着若有若无的香烛纸灰的焦糊味。老人们低声谈论着鬼门开,连白昼的阳光都仿佛失去了温度。
冯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虚弱。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在白天坐着都会毫无征兆地失去意识。清醒时,世界也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耳鸣如同尖锐的哨声,时不时在脑中炸响;视线边缘,总能看到无法聚焦的、快速移动的模糊暗影,如同鬼魅。
是因为……七月十五快到了吗冯星裹紧了毯子,望着窗外被霓虹染红的、不透光的夜空,心头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冰冷的墓碑。
中元节,鬼门大开……这个属于幽冥的节日,其无形的阴影似乎提前笼罩了他和他的家。他隐隐觉得,这不仅仅是身体的衰败,更像是某种……献祭的前兆。
而在他无法感知的黑暗里,那个影子正贪婪地汲取着他的生命力,构筑着与孟璐的三口之家的虚幻未来。
窗外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又一个吞噬意识的夜晚降临。冯星蜷缩在沙发上,抵抗着汹涌如潮的睡意,眼皮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合拢。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急速坠入无边的黑暗。
在意识沉沦前的最后一瞬,他似乎……隐约听到了厨房里水流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轻柔的哼歌声……玄关处,那熟悉的钥匙转动锁芯的咔哒声再次响起……属于影子与孟璐的家的夜晚,又一次拉开了温暖的帷幕。
而真正的冯星,对此全然不知,只是沉沦在越来越深的疲惫与黑暗中,仿佛一个生命力被体内寄居者无声吸食殆尽的祭品,在鬼节将至的森森寒意里,走向那早已注定的终局。
13
鬼节当日,清晨。
冯星破天荒地早早醒来。没有往日的昏沉疲惫,反而有种异样的清明,仿佛蒙尘的镜子被骤然擦亮。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属于他自己的影子。而今天,那影子竟不再沉默。
早啊,冯星。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直接在冯星脑中响起,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温和与……诀别的意味。
冯星猛地坐起,惊疑不定地看着地上那道轮廓清晰的影子。你……
今天,让我陪着你。影子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点轻松,就一天。
一整天,影子真的像一个沉默而忠实的伙伴,跟在冯星身边。冯星上班,影子安静地待在脚下;冯星吃饭,影子在灯光下微微摇曳;冯星走在人烟稀少的街头,看着焚烧纸钱升起的青烟,影子也沉默地跟随着。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交流,却有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流淌。冯星心头那沉重的不安感,在影子这种反常的陪伴下,发酵到了顶点。
晚上,冯星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点东西。灯光下,他坐在餐桌前,影子被拉长映在墙上。
冯星,影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该走了。
冯星心头一紧:走去哪里
离开这里。影子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冯星心上,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他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不舍和恳求,好好照顾孟璐。
冯星如遭雷击,猛地站起来:孟璐!你在说什么她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他完全无法理解影子的意思。
影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用一种近乎托付遗言的郑重语气说道:冯星,你是我哥哥,永远都是我哥哥。孟璐……她是我的妻子。她肚子里怀的,是我的孩子。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和深沉的眷恋,等我走了以后……替我,好好照顾他们母子。
轰隆!冯星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妻子孩子托付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几乎将他的理智冲垮!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椅背,胸口剧烈起伏,试图从这荒谬绝伦的话语中理出一丝头绪——影子、孟璐、婚姻、孩子……在他沉睡的每一个夜晚,竟然上演着如此惊世骇俗的人生!
就在这时——
铛——铛——铛——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如同来自幽冥的丧钟,在寂静的城市上空沉重地敲响!最后一声余音未散,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浩瀚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灯光变得惨白而摇曳。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间中央。那并非实体,更像是由流动的星光和最深沉的黑暗交织而成的人形轮廓,散发着古老而苍茫的气息。一个苍老、空灵,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的女声响起,带着宇宙法则般的冰冷与威严:
时辰已到。
影子面对这恐怖的存在,没有丝毫畏惧,反而露出一种解脱般的平静笑容,如同老友重逢:你来了。我答应你的,我跟你走。他主动向前一步,姿态坦然。
然而,那苍老的女声却并未回应影子的招呼。她那由星光构成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越过了主动献身的影子,精准地、不容置疑地锁定了冯星!
二十多年前,你替了他。女人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刺入冯星的灵魂,我放过了他。如今,我需要的是他——她的手指,坚定地指向了脸色惨白的冯星,——而不是你。
冯星,女人那蕴含着星辰生灭的目光直视着冯星,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与审判,跟我走吧。化入星辰,回归你本来的地方。那才是你永恒的归宿。
不!影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他猛地扑向那星光构成的女人身影,试图阻拦她!令人震惊的是,他那原本虚无的影子形态,此刻竟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死死地拖住了那星光人形!他朝着冯星,疯狂大喊:冯星!快走!离开这里!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跑!离开这个房子!离开这个城市!快啊!只要你离开这里,以后……以后你就自由了!再也不会有影子了!快走!
那苍老的女人似乎对影子的阻拦并不意外,也未显急切。她的目光依旧锁住僵立原地的冯星,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你可知晓,你的爷爷和父亲,为何会死
你可知晓,这个所谓的‘影子’,为何会在二十年后苏醒
你可知晓,那金蟾,究竟是何物
冯星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些如同梦魇般困扰他多年的疑问,此刻被赤裸裸地揭开!他本已迈开的脚步,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地停在了原地!真相!他渴求了无数日夜的真相!
听话!快走!别听她胡说!影子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他甚至能抓起冯星的手臂,想把他推向门口!但那星光女人的话语,却像魔咒般定住了冯星。
女人无视影子的哭喊,那蕴含着宇宙奥秘的声音继续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冯星的心上:
一直以来,你以为,他是你的影子,对不对女人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
别说了!求你!影子泣不成声。
冯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异常平静:你继续说下去。
其实,二十多年前就该死的,是你!女人的手指再次指向冯星,话语如同最终的审判,你是阴影!是依附于光明的残响!而他——她指向被星光束缚、痛苦挣扎的影子,他才是真正的冯星!拥有血肉与灵魂的‘人’!
你,不过是他千年之前,在神域诞生时,被遗落的一缕不甘的影!在这一世轮回中,你多了些造化,窃据了先机。而他,成全了你!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甘愿放弃了‘冯星’的身份,让你顶替他的名字、他的身体,在这人间,做了二十多年的人!堂堂正正,感受阳光雨露、爱恨情仇的人!
那金蟾,正是他为了成全你,剥离出的本命精元所化!是他‘人’之存在的核心!镇压在祖坟阴穴,本是为了稳固你窃据的躯壳,隔绝我的感应!而你,亲手放走了它!他的精元归位,意识自然随之苏醒!这便是你眼中‘影子’的由来!
你之所以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力越来越差,感到生命力不断流逝,不是因为他在侵占你!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而是因为这具身体,本就不属于你!它真正的主人正在归来!霸占这具身体的,从来都不是他!而是你——这个窃取了他人生的千年之影!
而我,星光女人的声音转向冯星,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抚平千年怨戾的悲悯,是来拯救你的,影子。我知晓你千年来的怨气与不甘,困于黑暗,不得自由。如今,你看他——她指向泪流满面、仍在徒劳挣扎的影子,他甘心为你,成了你的影子,替你承受了二十多年的禁锢与孤独!你忍心看着他为了你,最终魂飞魄散,彻底消散于天地间吗跟我走,化入星辰,回归本源,你才能真正解脱,获得属于影的永恒安宁。
冯星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个被星光束缚、满脸泪痕却依旧用眼神催促他快跑的影子——那个真正的冯星。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轰然洞开!
14
不再是今生模糊的片段,而是穿透了轮回的屏障——那是神域,一个金辉笼罩、气息纯净得令人窒息的地方。一个眉眼如画、周身流淌着神性光辉的孩童(真冯星),正对着脚下那片浓重的黑暗(影)说话。孩童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影子,你放心,等有一天,我来做你的影子好不好让你也尝尝站在阳光下的滋味。
那片浓重的黑暗(影)却在愤怒地翻滚、咆哮,声音嘶哑怨毒:
不好!你骗人!凭什么我要永远躲在你的黑暗里!凭什么我只能是你可有可无的影子!我不甘心!我要做我自己!
对……冯星喃喃自语,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原来……我才是那个影子……那个被困在黑暗里,充满怨恨的影子……
他看向那个被星光束缚、依旧用尽全力想保护他逃离的孩童,千年的怨戾、不甘,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汹涌、更加纯粹的情感冲刷殆尽——是感激,是愧疚,是跨越了无数轮回也无法割舍的……羁绊。
谢谢你……冯星的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与释然,谢谢你……让我做了一回人……让我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阳光的味道……
苍老女人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宣告,响彻在凝固的时空:
时机已到,天命已归。你的尘缘,尽了。
冯星——这个窃据了人身二十多年、最终找回了自己是谁的千年之影——不再犹豫。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仍在星光束缚中为他哭泣、为他挣扎的真正的冯星,眼中充满了诀别与祝福。
然后,他迎着星光女人那由星辰构成的身影,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了过去。
他的身体开始发光,越来越亮,越来越透明。血肉之躯如同沙堡般消散,露出内部流转的、如同星河般璀璨的光点。
他化作了一道纯净而悲怆的星辉,带着对这人间最后的眷恋与感激,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星光女人那浩瀚无垠的怀抱,融入了那条通往亘古星辰的、冰冷而永恒的轨迹之中。
不——!!!!
曾经的影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响彻灵魂的悲鸣!星光束缚消失,他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道代表挚友的星辉彻底融入冰冷的星轨,消失在这方天地之间。
他像一个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肝肠寸断,泪水浸透了衣衫。
公寓里,只剩下他绝望的哭声,在鬼节死寂的午夜久久回荡。而那苍老的星光女人,连同那条璀璨的星轨,早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虚空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