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后来的我会无数次地怀念18岁时的自己。那时我年少无知少不更事,并且固执地想要证明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世界是虚假的,18岁的我真诚地相信这一点,否则发生在我身边的很多事根本无法解释。比如处处设限莫名其妙的禁令,只存在于纸面上的约定,还有那些有悖于常理的同学。我印象最深的便是老狗。
老狗不会拼音,在这个拼音打字法无孔不入的年代简直算半个睁眼瞎,却也照样混进了高中考上了大学。这简直是对九年义务教育明目张胆的嘲笑,也是对世界真实性的一种挑衅。像老狗这样的人还有不少,他们像排着队买票一样,一个接一个走进我的生活。
所以当时的我坚信,这个世界八成是糊弄人的。要么是有神仙在捣鬼,要么是所谓楚门的世界,总之背后准有人捣鼓,存心要把18岁的陈默逼疯。那时的我还没发觉这种钻牛角尖的念头有多害人不浅,只是一门心思要揪出到底是哪只手安排我跟一个又一个怪人碰面,然后再冷冰冰地把我们拆开。那只手似乎铁面无私,它赏给你笑,也一棍子给你个哭。
直到后来我才咂摸过味儿来,有问题的不是世界,是我定义世界的方式。我说了,那时我少不更事,天真地以为存在即合理,在书本板上钉钉的道理上,像小孩搭积木一样垒起一个世界的样子,还把它当成了白纸黑字的真理。那时的我尚未经受生活的毒打,还不明白世界可以是荒诞无理的,还不懂得阳奉阴违才是这人世间运转的老规矩。
有了这个糊弄学法宝,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儿就能说得通了。就像我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家旁边的路天天破破烂烂,刚修平没几天又拦起来大挖特挖;也搞不懂为什么号称某百强县经济新引擎的某商贸城,如今冷清得能拍鬼片,就算大年三十也跟太平间一般安静。我现在多少能猜出点门道了,只是不敢再往外说,因为我自己也成了这糊弄大戏里的一员,并且莫名觉得,这大概是让全世界别散架的唯一法门。
但童话终究是美好的,就像烈酒伤肝,可依旧有人为了那一时晕乎乎的痛快劲儿趋之若鹜。我只想写下一点东西,纪念我那傻里傻气的十八岁。
(一)
我以前一直好奇,老狗这人,拼音不识、文字不通、文理不分,究竟是怎么蒙混过关考上高中的。直到走进教室时我还在琢磨这事儿。老狗看到我,嘿嘿一笑,露出他闪着一溜银光的牙套。
我盯着那牙套发愣,心想他要是人机,倒能解释通了。
老狗姓章,顶着个怪模怪样的飞机头,刘海往前伸得像个停机坪。爱打篮球,水平却稀松。最要命的是这神仙不懂拼音,对上网更是一窍不通:他高二才头一回摸微信,聊天的架势跟我奶奶一个模子——光会发语音。在这年头,基本跟早恋绝缘了。可邪门的是,这小子不光有女生追,还有男的对他暗送秋波,就因为他脸长得端正,脑子更是活络得像台自动解题的机器,这更坐实了我他是不是个人机的猜想。
我正胡思乱想,忽听有人敲窗户。抬头一看,乖乖,是坚哥靠在窗边,勾勾手指头,让我去趟他办公室。
坚哥是我班主任,长了张极其标准的教导主任脸,教数学——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老对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数学差得离奇,其他五门课却拔尖,是个如假包换的纯血文科生,还老爱在数学课上神游物外,纯属他眼里的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之徒,所以他看我,常常是痛心疾首脸。这次去八成又是劝学之道,我这么想着,心里反倒踏实了。
我缩着脖子跟在他屁股后面进了办公室。他一转身,看我一副耗子见了猫的怂样,又好气又好笑:站直喽!你肚里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知道自己犯啥事了不
报告,我的问题!不该跟老狗在课上唠嗑!
什么老狗老猫的,没个正形儿!你说说,这个星期你第几回违反纪律了
报告老师,冤枉啊!不是我说,咱学校这规矩也太不讲理了!上课憋急了上厕所也算违纪难不成让人尿裤子
规矩是你定的挨训还嬉皮笑脸!站没站相!
明白了,下回跟您说话,保证绷着脸像参加追悼会。
你那张嘴啊,真是没治了。下周开始,罚你做值日。还有……
坚哥脸上露出一种不怀好意的笑,我顿时感觉后背发凉,汗毛直竖。你不是喜欢跟章毅聊吗要聊行!你每节课教他拼音,教会为止。下周我出题考他,听见没
我听完,冷汗唰就下来了。报告老师,章毅这主儿不是一般人,他是人工智能成精了!我咋教会他你不是语文课代表吗去试试,别跟我顶嘴。坚哥朝门外一指,摇摇头,你这张嘴啊,真当是服了你了……
我回到教室,老狗凑上来:告你爹,咋回事
操,都赖你!我懊丧地给他肩膀一拳,老子要教你小子拼音!
就你章老狗一摊手,牙套反着光,十几年了,语文老师都搞不定你爹,凭你
凭我一人儿当然够呛,不过嘛……
我耸耸肩,人多力量大。
当晚,我们在寝室开了个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会,议题就一个:如何解决章毅同志拼音问题。章毅趴在寝室当间儿吭哧吭哧做俯卧撑,我们像一群督工的老子,围着他坐了一圈。
宓非先发言,这人说话囫囵个儿,得让他重说两遍,再请沈黑八当翻译才听清:就老狗这语文底子,我看这事儿纯属扯淡。
我脸一沉:要不然用得着把你们哥几个都请来,一块儿开动脑筋
我有一计!老鼠从他那上铺探出脑袋,咱把坚哥打晕,让他忘了这茬儿,咋样我们没理他。老鼠不甘心,又补了一句:要不,让内谁教他一教一个准儿!
空气唰一下安静了。接着老狗噌地跳起来,就要往上铺蹿去揍老鼠。广智救我!我护法呐速来救驾!!!老鼠鬼哭狼嚎。边牧和孙三一人抱住老狗一条腿。我跟沈黑八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老鼠说的内谁是谁,我们门儿清;老狗急眼,那也是理所应当——那姑娘怕是这台老狗牌人形机器里,最顽固最难修复的那个bug了。
(二)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那个中午。那天知了叫得跟踩了电门似的,阳光没遮没拦地泼下来,每片树叶都像刷了层亮油,晃得人睁不开眼。这一切都透着我们那股子没处安放的年轻劲儿。可十八岁的陈默只觉得燥得慌,倒不全是因为亚热带夏日午后那能把人烤蔫的日头,还因为身旁挤着一群汗涔涔、吵吵嚷嚷的哥们儿。
我们一帮人全挤在窗边,争先恐后地抻着脖子往外瞅,活像罐头里快窒息的沙丁鱼。
黑八!别踩你大爹脚!边牧跳着脚嚷,眼睛还粘在窗外,老狗,你对象呢磨蹭啥,咋还不现身
少给你爹造谣,老狗脸红得像个猴屁股,嘟囔着,八字还没一撇呢……诶!诶诶!是那个吗快让我瞅瞅!旁边的孙三和大王咋呼起来。
紧接着,我们就看到了这样一幕:一个女孩,身条儿窈窕,脚步轻快。阳光斜斜地打过来,一道金黄的光溜儿拨开她细碎的刘海,同样在她眉宇间跳跃着。她脸上挂着笑,好像觉得扒在窗边挤成一疙瘩的我们是片绿油油的大白菜地。
她径直路过我们,走到章毅跟前:陈老师喊你过去一趟,可能是卷子改好了,去不
再看老狗,脸涨得更红了,身子微微后缩,活像随时要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行……行啊。他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气若游丝,眼看就要背过气去了。
女孩儿一皱眉,凑近了点:嗯
老狗赶紧使劲儿点头。女孩看他这德行,轻轻笑了笑,摆摆手:那你快去吧,拜拜!说完就走了。我们立马围上去,发现老狗汗出得跟从水里捞上来似的。他看看我们,有气无力地笑笑,然后真的一翻白眼,晕过去了。
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摇醒。我拽过把椅子坐下,盯着他:章毅同志,你那点青春的萌动劲儿,党和人民都看在眼里了,组织上对你非常欣慰。但咱得明白,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就你眼下这惨不忍睹的拼音水平,党和人民深切地认为,你这场单相思基本只能是自己感动自己了。
这……这跟那个有啥关系老狗清醒点儿了,也没劲儿嚎了,一脸认真地发问。
兄弟,你琢磨琢磨。一直没吭声的朵拉开口了,扶了扶他那根本不存在的眼镜,你在现实中跟她能有几回接触就你那个能把天聊死的本事和脸皮,你敢凑近说几句话他顿了一下,醒醒吧,老哥,二十一世纪搞对象的主战场是互联网!这道理你还不懂我……我……我不能光发语音吗……章毅还在无力地挣扎。
糊弄鬼呢!边牧义正词严地反驳,这是对感情最大的敷衍!赤裸裸的玷污!
我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拍拍他大腿:同志,别的漂亮话党和人民就不说了。为了你的终身大事和咱的伟大友谊,这拼音你必须学会。懂
章老狗低着头犹豫了好久,终于使劲点了点。我们在他眼睛里,看到一种下定决心的光。
(三)
我说老狗是人机,不是没理由的。那年我陈默恰逢十八啷当岁,自认为在人间混了七千来天,也算见多识广,可他是我遇上的头一个彻底颠覆教育学理论的奇行种——这人学拼音的法子,居然是拿昂撒音标来套中文发音!这简直是把教育学那套连根儿刨了再踩两脚。
我当时就觉得,这人身上透着一股子倔劲儿。这么个学法,效果可想而知。
我记得清楚,那会儿暑气刚刚往下掉那么一丁点儿,天边挂着一溜醉醺醺的晚霞。老狗把一张小纸片拍我桌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学习成果。
我拿起来一瞧,差点没背过气去,你这写的是啥玩意儿我拼的你们的名字啊!老狗一脸惊讶地反问,有问题Cuan
Mu
CenHanBa
HunYun
不是你大爷的,我教没教你‘Xuan’怎么读啊我快崩溃了,你这整出来的,算是咱中国话吗
‘轩’不就应该这么拼吗老狗傻眼了,我念着挺顺溜的啊!
没辙了,我只能从头教,教那些个拼音字母,什么辅音元音、清浊、前后鼻音。可是没过几分钟,我就感觉自己快升天了。你总不能指望一台机器真有啥语言天赋吧任凭我讲得口干舌燥,累得跟条死狗一样,他还是瞪着那双清澈(但愚蠢)的大眼睛反问:‘uan’、‘ian’、‘an’听起来到底有啥区别
打那会儿起,我才真佩服起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教高三学生拼音都这么费老鼻子劲,教小学那会儿得有多大耐心。这么一想,当年那个动不动就抓着同学脑袋按进垃圾桶的小学老师,好像也没那么难理解了。我当时就很想揪住老狗脑袋把他扔出窗外。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刚从窗外晃过去。定睛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乖乖,差点没把我整出心脏病来。我赶紧摇摇头,把那些糟心想法甩出去。再一回头,看见老狗张着嘴,两眼发直地望着窗外发呆——好嘛,又搁这金风玉露一相逢了。
我站起身,撇下魂飞天外的老狗,想去厕所洗把脸醒醒神儿。一拐过走廊转角,正看见外面一抹残阳懒懒地照在教学楼前那个日月同辉的雕塑上——那是我们某省重点中学最著名的地标,一男一女俩人儿高举着一个大圆盘子,我总觉得那俩表情带着点说不出的怪笑。
我没心思细看那对男女的表情,目光落在了雕塑旁边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子上。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靠!我现在不正是一个活脱脱的电线杆子吗看着人家在那两情相悦,自个儿插在中间,发出不协调的光,活像个多余的路人甲。
想到这,我心里一阵憋屈,望着西沉的落日,我开始回想自己那悲催的高中岁月。我的青春似乎都耗在了怎么跟老师、跟规矩斗智斗勇上,那点儿少男少女的情愫,一点儿影子都没摸着。我看着梧桐大道上成双成对、黏黏糊糊的身影,脑子不知怎的冒出了一句海涅的悲歌:
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一朵熠熠生辉的紫罗兰
可惜啊,这样可人疼的姑娘,我从未一亲芳泽。
妈的!我这肠子都悔青了!
诗到嘴边恨更多。我像不得志的辛弃疾一样猛拍栏杆。不知道啥时候,老狗结束他了猥琐的窥视,悄没声儿地站在了我身后。
我没回头,背着手说:老狗,我做了一个决定。帮你把那姑娘追到手。咋样老狗惊得合不拢嘴,脸瞬间又红透了:你……你发什么神经
我用力再一拍栏杆:妈的!老子高中剧本里没恋爱戏码,可我得看着兄弟你成!
(四)
我总用少不更事形容18岁的自己。那时的我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什么儿女情长。
那时的我老是昂着头站在教学楼顶,迎着风张开年轻的心胸,不知天高地厚地冲下面的同学喊出心里最冲动的渴望:**中学(鄙人母校)!老子问候你全家!
时过境迁,现在的我每每想起那时的自己还臊得慌。当年干的很多事,现在怎么都想不通是为什么。这其中就包括,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让我起了帮老狗追对象这么个蠢得不透气的主意
我说过,老狗这人机,对付姑娘的胜算基本等于零。再说,我们打探来的消息说,这位姑娘,那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都沾身的主儿。瞎扯!听完老鼠的情报工作,老狗斩钉截铁,她人挺好,不可能!肯定是你这台破机器瞎传情报。老鼠翻个大白眼,从上铺探出身子,对着老狗比划了个中指:爱信不信!老狗坐直了,求救似的挨个看我们:你们呢打听到啥没我们互相看看,尴尬地笑笑:可能……姑娘品味比较特别老狗没听出我们话里的意思,美滋滋地躺回去,跷起二郎腿:正常,毕竟人家长得好看。我们集体发出一阵作呕声。
我强忍着冲上去给他一拳的冲动,挤出一丝笑容:那……章大师您打算怎么杀出重围,抱得美人归啊老狗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我琢磨着……写点东西。过几天可能给你瞧瞧。真的我打趣道,别是deepseek生成糊弄我的吧。他没再回嘴,朝我竖了个中指,翻身睡了。
(五)
老狗说的东西,我后来见着了,是首小诗,写得挺有味道,不像他的手笔。但追问他时,他赌咒发誓是自己憋出来的。
他说,打算毕业那天,把这诗送给她。不管她答不答应,得给自己这傻乎乎的青春一个交代,别留缺憾。
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也许是他居然真的靠着自己那点倔劲儿,勉强过了坚哥那关拼音考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后来,日子就像拉不住的马车,一路疯跑。毕业就像飘飞的梧桐叶一样,不知不觉就到眼前了。我们聚在寝室里,大佐偷摸拿出宓非深藏柜中的酒,老鼠和沈三掏出压箱底的番茄味薯片。
大家伙眼巴巴盼着,是看到一个满面春风的章毅也好,一个沮丧回来的老狗也罢,我们会跟他击个掌,或者给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可左等右等,他始终没回来。等到宓非和边牧抢着把酒喝光了,大家只能草草地道了个再见。
我后来在教室里找到了章毅。他朝我苦笑一下,摊开手掌——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的小纸条——他终于还是没敢把那首小诗递出去。
他说,在真真切切看到她的那一霎那,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也许有些人,有些事,就那么搁在心里存着,比啥都好。也许遗憾这玩意儿,才是咱们青春的主打歌。
他说这话时,残阳给他脸上的失落披上了一层红晕。
我看着他,笑笑说:章毅,你这会儿,看着还真像个诗人。
他也笑了,眼眶泛起点水光:其实我就是装一下……实话是,当时好几个男的围着她,我……我怂了。够好笑吧
他紧跟着干笑了几声,把那首诗往我手里硬塞,低声说了句走了,背上书包跑开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他的脚步声哒、哒、哒,好像敲着倒数青春的钟声。
我转头看向窗外,绿叶成荫,阳光被树叶的间隙切成细碎的光斑,倾洒在我的额头上,也把教室染的金黄。
我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坐下,就用那张纸条折了个纸飞机。走到窗前,呵了口气,轻轻地,把它送了出去。
我看着那架白色的纸飞机,顺着夏天傍晚的风,晃晃悠悠,越飞越高,在通红的云霞里自由自在。就像我们那段叫青春的时光,被时间不歇脚的风推着,一点点地走远了。
(六)
写完这篇东西,我坐在书桌前,想了很多。
我想老狗最后嘟囔的那几句或许真有道理。遗憾还真是青春的底色。他倒成了个哲学家。
我们这一路走来,留下的遗憾还真不少。像没尝过恋爱的甜头,没考过第一把全校轰动,没真的豁出去拼过。再比如,老狗手里那张没能送出去的纸条。
顺便提一句,其实那架纸飞机压根儿没飞多远。我一松手,它就直接一头栽下去了。这再一次证明了,再飞扬的青春,最后也免不了被现实这只大手狠狠按回地面摔死的结局。但话又说回来,我从来就不是个服输的人。
我宁愿在自己写的文字里,让那架纸飞机越飞越高,去亲吻那朵朵白云,也不愿意承认它其实早就在泥巴地里摔烂了的事实。我也是抱着这样一股不肯认命的劲头,去拼命地想留住那段镀了金的年轻岁月,去刻下我们曾经那么鲜活、那么爱笑的模样。
祝各位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