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刚刚给侯府那几重厚重的歇山顶镀上一点浅淡的金色,庭院里还弥漫着昨夜露水的微凉。苏晚意立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湘妃竹帘垂下的流苏,目光却穿透了雕花窗棂,落在外头空荡荡的库房院门方向。贴身丫鬟云袖轻手轻脚地捧了杯温热的参茶进来,搁在紫檀小几上,声音压得低低的:少夫人,您寅时三刻就醒了,好歹用些东西。
苏晚意回过神,唇角习惯性地弯起一个温婉的弧度,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暖意却透不进心里去。她啜了一口,目光扫过妆台上那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镜中映出一张年轻的脸,眉眼清丽,只是眼底深处,沉淀着一丝与这新妇身份格格不入的凝重。
云袖,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清晨的宁静,你说,那么大一个侯府,库房账册上存着的现银,怎么就连一百两都凑不整了呢
云袖的手一抖,差点打翻了托盘,脸色瞬间白了:少…少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苏晚意没再言语,只是低头看着茶盏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嫁入这靖安侯府才堪堪月余,表面的花团锦簇、钟鸣鼎食之下,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亏空,已然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她的脚踝。她忘不了三天前,她以新主母熟悉府务为由,硬是进了那库房一趟。偌大的库房,本该堆满米粮布匹、金银器物,可真正值钱的东西寥寥无几,角落里几个半空的箱子,灰尘积了厚厚一层。管库的老苍头眼神躲闪,言辞支吾,最后捧出的账册上,那刺眼的存银九十七两八钱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这哪里是堂堂侯府分明是个披着锦绣外衣的空壳子!
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那场轰动京城的婚宴流水席账单。单子上,一笔笔开销触目惊心:十两银子一罐的灯油,市价不过二两;三十两一匹的普通素锦,充作八十两的蜀锦入账;采买新鲜瓜果的条目下,更是虚高得离谱。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在明目张胆地放血!而这放血的刀,就握在那位盘踞侯府账房三十余载、须发皆白、脸上永远挂着和煦笑容的吴先生手里。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丫鬟的通传:少夫人,吴先生来了,说是有几笔要紧的采买开销,需您过目用印。
苏晚意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脸上迅速恢复了那种温顺娴静的大家闺秀模样。请先生进来。声音柔和,听不出半分波澜。
厚重的门帘被掀起,吴先生踱步而入。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宝蓝色绸面直裰,浆洗得一丝不苟,山羊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近乎慈祥的笑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蓝皮账簿和几页纸单。他微微躬身行礼,姿态恭敬,挑不出一丝错处。
少夫人安好。吴先生声音平和,有几桩府里近期的紧要开销,老朽已理清账目,特来请少夫人过目,烦劳您用个印。他将那几页纸单双手呈上。
苏晚意接过,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又是熟悉的配方:修缮花园假山,耗银五百两;添置一批新式炭盆,二百两;给各房少爷小姐添置新季衣裳料子,三百两……每一项都列得冠冕堂皇,每一项的价格都透着虚浮的泡沫气。
她指尖轻轻点在新式炭盆二百两一项上,抬眼看向吴先生,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懵懂和请教:吴先生,我未出阁时,家中也采买过类似的炭盆,似乎…远不需这个数目
吴先生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捋了捋胡须,语气带着长辈开解晚辈的温和:少夫人有所不知。府里不比寻常商贾之家,一切用度,讲究的是体面、是规制。这炭盆,是特意从江南有名的‘巧匠坊’定制,样式新颖不说,用料更是考究,内嵌银丝,冬日暖而不燥,方能配得上侯府的门楣。市井那些粗劣之物,岂能入府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再者,侯府百年基业,祖上传下的规矩,各房各处用度皆有定例,采买亦有固定相熟的商号,为的是杜绝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老朽在府中三十余载,经手的银钱流水何止百万,靠的便是谨遵祖制,一丝不苟。少夫人初掌中馈,还是…莫要轻易坏了规矩为好。
规矩二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无形的分量。
苏晚意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一闪而逝的冷光。她没再追问,只是顺从地点点头:先生说得是,是我见识浅薄了。她拿起手边的小印,在单子上盖了下去,动作温婉。
吴先生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许,仿佛很满意她的识趣。他收好单子,又从袖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青色粗布小布袋,轻轻推到苏晚意面前的几案上。布袋子口没系紧,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碎银子,分量不轻,足有二十两之多。
少夫人管家辛苦,吴先生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这是账房这边按例给主母的体己份例,您收着,添些脂粉钗环,或是打赏下人,都使得。府里人多眼杂,各处打点也需些散碎银钱,您拿在手里方便。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苏晚意,府里的事,自有老规矩管着,少夫人只需安心享福便是。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管得太宽,于己…怕是无益啊。
赤裸裸的收买,更是毫不掩饰的警告。这布袋银子,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苏晚意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缓缓伸出,将那袋银子拢入袖中。指尖触到冰冷的银块,寒意直透骨髓。她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甚至带着点感激的笑容:多谢先生提点。晚意省得了。
吴先生满意地告退,背影消失在门帘外,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檀香和旧账册的气息也渐渐散去。
云袖立刻上前,脸色煞白,声音都带了哭腔:少夫人!您…您怎么能收下这不明摆着是堵您的嘴吗还有那账单…
苏晚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雪般的沉静。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将那袋沉甸甸的碎银子掂了掂,然后猛地抬手,狠狠掷向窗外!银子砸在庭院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滚落进角落的花草丛中,沾满了泥土。
脏。她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可是少夫人…
云袖,苏晚意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温顺,你觉得,靠哭,靠去侯爷面前诉苦,能扳倒这盘踞侯府三十年的老狐狸能填平这深不见底的亏空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白宣纸,拿起一支狼毫小楷笔,蘸饱了墨,悬腕落笔。笔尖在纸上迅疾游走,不是诗词歌赋,不是风花雪月,而是一个个精准的数字,一道道无声的算式,是她方才扫过那几张单子时,强行记下并瞬间在脑中核算出的惊人差额!
墨迹在纸上晕开,如同无声蔓延的污血。她盯着那些数字,眼神越来越冷,也越来越亮。示弱隐忍不。商贾之女的血脉在血管里奔涌,那是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是市集喧嚣里的精明,是面对倾轧时绝不低头的韧劲。
明面上的路被堵死了,苏晚意放下笔,指尖拂过纸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如同拂过即将出鞘的利刃,那就走暗的。他们想让我‘安心享福’好得很。她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我就先‘安安心心’地,打理好我的嫁妆铺子。
接下来的日子,苏晚意仿佛彻底变了个人。她不再过问府中任何账目事宜,对库房空虚、用度奢靡的种种迹象视而不见。每日晨昏定省后,她便带着云袖,乘着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径直出府,去到东市那条不甚繁华的街巷——那里有她出嫁时,生母咬牙为她置办下的唯一一间小铺面,原本经营些针线脂粉,半死不活。
少夫人,这铺子…地段实在一般,卖这些寻常物件,怕是难有起色。云袖看着铺子里积着薄尘的货架,忧心忡忡。
苏晚意却绕着铺子前后仔细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临街那扇还算宽大的窗户上,眼中精光一闪:谁说还卖这些她果断下令,把里面的货架全清了,窗子开大些,换上最透亮的明瓦。去西市寻几个手艺好的木匠,按我的图样,打几张长条桌案,配高脚圆凳。再从城外寻些好竹子,劈成细篾…还有,去寻些上好的宣纸、徽墨、湖笔来,不要最贵的,但一定要品类齐全。
云袖听得一头雾水:少夫人,您这是要开…书斋可这位置…
不,苏晚意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点狡黠,开个‘雅墨轩’,卖笔墨纸砚是幌子。我要的,是让这铺子变成一个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半月后,雅墨轩低调开张。窗明几净,几张长条桌案上铺着细竹篾编成的精致垫子,摆着试用的笔墨纸砚。苏晚意亲自坐镇,她本就写得一手好字,画几笔写意花鸟也颇有风致。她并不刻意招揽生意,只每日在铺中临帖作画,气度娴雅沉静。若有客人进来,她便温言交谈,品评笔墨优劣,对京城各处的物价行情、哪家商号新到了好货、哪家铺子又因掌柜贪墨而亏空倒闭等闲谈,似乎听得格外用心。她出手大方,对常来光顾的熟客,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实则消息灵通的小商贩、帮闲、乃至给大户人家跑腿采买的小厮,常常多给些折扣,甚至无意中多找些零钱。
很快,这间小小的雅墨轩便成了附近几条街巷一个奇特的中心。人们乐意来这里歇歇脚,喝杯苏晚意免费提供的粗茶,闲话几句。苏晚意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看似无心的话,却总能引着话题滑向她需要的方向。那些关于物价浮动的零碎信息,关于哪家商号与侯府采买管事来往密切的闲言碎语,关于某些货物运输路线的流言蜚语…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她的耳中。
夜深人静,侯府西厢的灯火总是最后熄灭。窗纸上,映出一个伏案疾书的清瘦剪影。白日里在雅墨轩收集到的信息碎片,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苏晚意用一根无形的线飞快地串起。她摒弃了侯府账房那套语焉不详、混乱不堪的单式流水记账法,在脑中构建起一个严密清晰的复式账目模型。每一笔可能的收入,每一笔庞大的开销,都在她心中被拆解、归类、借贷平衡。
桌案上摊开的,并非侯府账册(她根本拿不到),而是她自己的嫁妆收支簿。但上面记录的,却是密密麻麻只有她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简化符号:用炭笔勾勒的特殊图形代表府内各房各处;用只有她自己知晓含义的缩写字母指代各项开支类别;数字旁边细小的点、划、圈,则标记着来源的可信度和可疑之处。
她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算盘,飞速运转。云袖从府中老嬷嬷那里闲聊听来的,二房小厨房上个月采买的燕窝数量;某个常来雅墨轩的布庄伙计抱怨的,侯府管事最近在他们那里提走的素锦匹数;甚至是从后门倒泔水的杂役老刘头那里,用几个热包子换来的,侯府每日运出的、远超常理的剩饭剩菜分量……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信息碎片,被苏晚意强行纳入她的复式记账模型里,相互碰撞、印证、勾稽。
一个惊人的轮廓逐渐在她脑海中成型,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冰冷。
侯府名下的几处田庄,账面上报的收成与市价折算出的收入,竟比她根据田亩数量和京城粮价波动模型推算出的合理数值,低了近四成!那消失的四成粮食收益,去了哪里是田庄管事谎报,还是……在进入侯府库房前就被截留了
府里每月采买灯油、蜡烛的开支,单价比她通过雅墨轩渠道掌握的实际市价,平均高出三倍不止!如此巨大的差价,日积月累,流走的白银如同决堤的河水!这仅仅是灯油一项!还有布匹、炭火、瓷器、甚至每日的肉菜采买……每一项都被无形的手狠狠抬高了价格。
而那只手,必然紧紧攥在吴先生手中。他掌控着侯府所有的采买渠道,所有与外部商号的对接。苏晚意甚至根据几个小商贩零星的抱怨和某些商号掌柜躲闪的眼神,隐隐勾勒出了几条隐秘的回扣链——几家频繁出现在侯府采买单子上的商号,其背后的东家,似乎与吴先生那位在户部挂着闲职的远房侄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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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她心头凛然的,是关于府里最值钱的那处位于京郊、附带温泉的庄子——栖霞庄的风声。云袖从一个给二房赶车的车夫嘴里套出消息,二房那位叔父沈二爷,近来频频与一位外地口音的富商接触,言语间似乎涉及那处庄子的转让。而吴先生的心腹小厮,也曾在酒醉后吹嘘,吴先生即将发一笔大财,足够下半辈子在江南做富家翁。
所有线索,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虫,明灭不定,却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吴先生和他的利益网,正用一把无形的勺子,疯狂地掏空侯府这座摇摇欲坠的大厦。而二房沈二爷,显然并非旁观者,而是积极的参与者,甚至可能是主导者之一!他们勾结在一起,目标直指侯府最后的、也是最核心的产业!
苏晚意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攥着炭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看着纸上那些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它们扭曲、延伸,像一张巨大的、贪婪的蛛网,将整个侯府死死缠住,吮吸着它最后的骨髓。
她需要证据,铁一般的、足以一击致命的证据!复式记账法推演出的逻辑链条再完美,也只是空中楼阁。她需要原始的凭据——那些被吴先生严密保管的契书、借据、原始的采买合同、田庄交割的底单!
然而,通往侯府核心账房的路,被吴先生的人看得如同铁桶一般。苏晚意几次试图以各种理由靠近,都被吴先生或他手下那个一脸精明相的徒弟王管事,用账房重地,闲人免进、账目杂乱,恐污了少夫人眼等借口,客客气气、却不容置疑地挡了回来。吴先生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无声的警告。
就在苏晚意苦思破局之策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降临。
侯爷沈知言,她的夫君,那位沉迷于书画金石、对府中庶务视若无睹的靖安侯,难得地踏足了她这略显清冷的西厢。他来,却并非关怀,而是带着一种文人式的、高高在上的责备。
晚意,沈知言一身月白常服,身姿清雅,眉头微蹙,带着不悦,我近日听下头人说,你常常出府,经营你那小铺子
苏晚意垂眸,温顺地为他斟茶:是。想着嫁妆铺子空置也是可惜,便略作经营,补贴些家用。
补贴家用沈知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我靖安侯府,何时需要主母抛头露面去赚那几两散碎银子成何体统!他放下茶盏,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带着主人的烦躁,你是侯府的主母,就该安守内宅,修习女德女红,相夫教子才是正理。整日里往外跑,与那些市井商贩厮混,平白惹人闲话,也失了侯府的体面!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庭院里几竿萧疏的修竹,仿佛在欣赏一幅天然的水墨画,语调也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诗意的疏淡:府中诸事,自有吴先生这些积年的老人操持。他们熟谙规矩,忠心耿耿。你一个妇道人家,对账目经济能懂多少莫要听风就是雨,徒增烦恼。他转过身,看着苏晚意,眼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或者说,是命令,收起那些不必要的心思。安心待着,莫要生事。内宅琐事,何须劳神说罢,他摆摆手,仿佛拂去一片尘埃,转身施施然离去,只留下满室清冷的竹影和一句刻在苏晚意心上的何须劳神。
苏晚意站在原地,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她看着沈知言消失的背影,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或许曾期待过的光,彻底熄灭了。她缓缓地、无声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
安心待着莫要生事好一个何须劳神!
最后一丝顾忌被这盆冷水彻底浇灭。既然明路暗路都被堵死,既然这侯府的主人不屑于睁开眼睛,那她就只能靠自己,去撬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铁板了!
突破口,最终落在了那个给二房赶车的车夫张老七身上。此人嗜酒如命,又爱贪小便宜。云袖按照苏晚意的吩咐,故意在张老七常去的街边小酒馆偶遇,几次三番请酒。几杯劣质烧刀子下肚,张老七的舌头便大了,话匣子也关不住了。
……嗝!我们那位二爷啊,啧,手面是越来越阔了!前儿个,就昨儿晚上!又去‘醉仙楼’摆席,请的还是那个…姓周的南边来的富商!神神秘秘的,包了最好的‘揽月阁’!张老七喷着酒气,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炫耀,我就在楼下等着伺候,听不到里头说啥,可后来二爷送客出来,那脸,红得跟关公似的,一看就是喝美了!那姓周的走的时候,怀里鼓鼓囊囊的,塞的肯定是好东西!临走还拍着二爷肩膀,说什么‘栖霞庄…好地方…温泉…稳赚…’嘿!
栖霞庄!苏晚意心中剧震。果然!二房叔父沈二爷勾结外人,正在打栖霞庄的主意!这姓周的富商,极可能是个幌子!
老七哥,云袖又给他满上一杯,装作好奇,那二爷这么晚回来,带东西没醉成那样,可别丢了什么要紧的。
丢哪能!张老七一仰脖干了酒,得意地抹抹嘴,二爷精着呢!那么重要的东西,哪会随身带我送他回屋,亲眼看见他…嗝…他进门就把怀里一个厚厚的油纸包,塞进他那宝贝多宝格最底下那个暗格里了!那地方,藏他那些私房玩意儿,啧啧…
油纸包!多宝格暗格!苏晚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很可能就是沈二爷与外人勾结,意图侵吞栖霞庄的关键证据!或许是契约草稿,或许是往来密信!
必须拿到它!
几乎在苏晚意得到张老七消息的同时,吴先生那边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安插在二房那边的眼线,报告了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云袖近日与车夫张老七过从甚密。吴先生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瞬间闪过鹰隼般的锐利。他捻着胡须,在弥漫着陈旧纸墨气息的账房里踱步,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不安分啊…他低声自语,眼中杀机毕露。不能再等了。这个商户出身的庶女,比他想象的更棘手,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明着查账的路断了,竟暗中摸到了栖霞庄这条线上!再让她查下去,迟早要出大事!
王管事!他沉声唤来心腹徒弟。
师父,您吩咐。王管事躬身,一脸精明相。
去,找二爷身边最伶俐的那个小厮‘机灵猴儿’,让他给我传句话……吴先生的声音压得极低,附在王管事耳边,语速极快地交代了一番。末了,他眼中寒光一闪,做得干净些!要快!
是!师父放心!王管事心领神会,匆匆离去。
当夜,二房那边就上演了一出抓贼的闹剧。沈二爷新得的一枚价值不菲的羊脂玉扳指不翼而飞。一番鸡飞狗跳的搜查后,那枚扳指竟神奇地从云袖临时歇息的下人房里被翻了出来!人赃并获!
沈二爷暴跳如雷,指着云袖的鼻子大骂:好你个吃里扒外的贱婢!竟敢偷到主子头上了!来人,给我捆了!送官!严办!
云袖百口莫辩,被几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扭住胳膊,吓得脸色惨白,只知道哭喊:冤枉!少夫人!奴婢冤枉啊!
消息传到西厢时,苏晚意正在灯下,对着她那张写满符号的账目,反复推演栖霞庄的线索。听闻云袖被抓,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圆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她瞬间明白了。这是吴先生和二房联手做的局!目标是她苏晚意!他们想拔掉云袖这个她的左膀右臂,更想借此机会,把偷盗主子财物的污水泼到她这个主母身上!这是在警告,更是在为下一步彻底除掉她铺路!
苏晚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无济于事。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鬓发,对来报信的小丫鬟道:知道了。去告诉二叔,就说我管教无方,深感愧疚。云袖这丫头,任凭二叔发落就是。
小丫鬟愕然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不敢多问,匆匆去了。
苏晚意走到窗边,看着二房方向隐约传来的喧闹灯火,眼神冷得像深潭寒冰。她低估了对手的狠辣和速度。他们已经开始撕破脸了。云袖暂时保不住,但这笔账,她记下了。
就在云袖被关进柴房,苏晚意陷入被动、苦苦思索如何反击并拿到二房暗格里的证据时,一场更大的灾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临了。
那是云袖被抓后的第三天深夜。万籁俱寂,侯府沉浸在睡梦之中。
走水啦!走水啦——账房!账房走水啦——!
凄厉的喊叫声如同鬼嚎,骤然撕裂了夜的宁静。
苏晚意被惊醒,猛地推开窗户。只见侯府东北角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半边夜空都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那个方向,正是侯府账房所在!
火势蔓延得极快,如同贪婪的巨兽,疯狂吞噬着那栋存放着侯府数十年账册、契书、凭据的木结构老屋。噼啪的木料爆裂声、房梁倒塌的轰隆声、仆役们惊慌失措的奔跑呼救声交织在一起,场面混乱至极。
苏晚意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死死抓住窗棂,指关节捏得发白。账房!他们竟然敢放火烧账房!这哪里是意外这分明是吴先生和二房狗急跳墙,要毁灭所有的原始证据!要把侯府这几十年的糊涂账,彻底付之一炬!好一招釜底抽薪!好狠毒的手段!
火光映在她眼中,跳跃着,燃烧着,将那张沉静的脸庞映照得如同冰冷的玉石。愤怒如岩浆在胸中奔涌,但她知道,此刻冲出去无济于事。她强迫自己冷静,大脑在火光和喧嚣中高速运转。烧掉账房,就能掩盖一切吗吴先生,你们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就在账房大火被扑灭后的一片狼藉和人心惶惶中,吴先生和二房沈二爷,终于图穷匕见,发动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靖安侯沈知言被匆匆请到了前院正厅。他脸色苍白,带着被惊扰清梦的愠怒和目睹账房焚毁的茫然无措。厅堂内气氛肃杀。吴先生垂手肃立一旁,脸上没了惯常的笑容,只剩下一片沉痛和凝重。沈二爷则站在另一边,满脸怒容,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狠戾。
地上,跪着账房的学徒王管事,他手里捧着一本被烟火燎得焦黑、但关键部分尚存的蓝皮账簿,还有几张同样熏黑、字迹却依稀可辨的采买单据。
侯爷!沈二爷率先发难,声音洪亮,带着悲愤,家门不幸!出了如此巨蠹!您可要为我靖安侯府百年清誉做主啊!他戟指指向被两个婆子搀扶着(实则是押解)进入正厅的苏晚意,就是她!您这位新娶的商户庶女出身的‘贤德’主母!趁着管家之机,伙同她的恶婢,监守自盗,中饱私囊!如今更是胆大包天,为毁灭罪证,竟敢纵火焚烧账房!其心可诛!
沈知言被这劈头盖脸的指控砸得头晕目眩,难以置信地看向苏晚意:晚意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吴先生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沉痛,带着哽咽:侯爷,老朽…老朽有负所托,愧对老侯爷啊!他指着王管事手中的账册和单据,侯爷请看!这是老朽拼死从火场抢出的部分账册和原始采买凭据!上面清楚记载,近月来,库房拨给少夫人用于日常采买的款项,共计纹银一千八百两!可老朽核对市价,这些采买之物,实际价值,最多不过五百两!其余一千三百两白银,不翼而飞!
王管事适时地将账册和单据高高举起,指着上面苏晚意曾经盖过印的条目和被刻意圈出的巨大差额。
这还不算!吴先生老泪纵横(真假难辨),那恶婢云袖,前几日偷盗二爷玉扳指,已是铁证!经老朽严查,此婢招供,她所盗之物,远不止扳指!库房近月丢失的数件贵重摆设,皆是受少夫人指使,由她偷运出府,变卖换成了银票!银票…银票就藏在少夫人的妆奁暗格之中!他猛地转向苏晚意,眼神如刀,少夫人!老朽侍奉侯府三代,忠心耿耿,岂容你这等蛀虫败坏侯府基业!你贪墨库银、指使奴婢偷盗、更胆大包天纵火焚账毁灭罪证!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厅堂内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如同冰冷的针,刺在苏晚意身上。沈知言脸色铁青,身体微微发抖,看着苏晚意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失望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晚意!你…你竟做出这等事来!
沈二爷在一旁冷笑:商户女,果然上不得台面!骨子里就透着贪婪下贱!侯爷,此等恶妇,应立即送官,严惩不贷!以正家法,以儆效尤!
面对这滔天的污蔑和汹涌的恶意,苏晚意却异常平静。她甚至轻轻拂开了婆子抓着她胳膊的手,自己站稳了身形。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雪般的沉静,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指责都与她无关。
侯爷,她开口,声音清越,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大厅,吴先生和二叔指控我的这些罪名,晚意…一概不认。
人赃并获,你还敢狡辩!沈二爷怒喝。
苏晚意看都没看他,目光只落在沈知言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们说我贪墨说我偷盗说我纵火证据呢她微微抬手,指向王管事捧着的账册,就凭这几张被火燎过、真伪难辨的单据就凭一个屈打成招的小丫鬟的口供就凭你们空口白牙的栽赃
她轻轻摇了摇头,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侯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真正的目的,无非是想除掉我这个碍眼的主母,好让他们继续肆无忌惮地掏空侯府,侵吞祖产,比如…她目光如电,倏地射向沈二爷,比如栖霞庄!
你…你血口喷人!沈二爷脸色骤变,厉声打断。
吴先生也沉声道:少夫人!休要转移话题,混淆视听!你的罪证在此!
罪证苏晚意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冰河乍裂,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决绝和自信,好,那今日,就请侯爷,请诸位,看看真正的罪证!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讥诮的目光注视下,苏晚意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动作。她抬起手,伸向自己衣襟内侧靠近心口的位置。那里,是她一件常穿的藕荷色家常褙子的内层。她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摸索着,捏住一个极其隐蔽的线头,用力一扯!
嗤啦——
一声细微的布帛撕裂声响起。在众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她竟从衣襟内侧的夹层里,扯出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约莫两个巴掌大小的素白细棉布!
那布片显然被精心缝在衣内,紧贴心口的位置。苏晚意将它摊开在手掌上,然后缓步走到沈知言面前的主位桌案旁,将那块布小心翼翼地铺开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厅堂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看向那块布——
只见那素白的细棉布上,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奇异的符号!不是文字,不是图画,而是一种前所未见、极其简洁却又蕴含着某种奇特规律的几何线条、点划组合、以及大量精准到小数点的数字!它们纵横交错,排列组合,构成了一张庞大而精密的网,充满了冰冷而强大的逻辑力量。
侯爷,苏晚意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这才是靖安侯府,过去五年间,真实的账目。
她拿起桌案上备着的一支炭笔,如同一位即将挥毫泼墨的书法家,又像一位即将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她的目光扫过吴先生瞬间惨白的脸,扫过沈二爷惊疑不定的眼神,最后落在沈知言茫然无措的脸上。
诸位请看,炭笔的尖端,点在布片左上角一个由几个点和短线构成的奇特符号上,此乃‘田庄收益’之代称。
炭笔移动,在符号旁写下五年总额:白银三万六千两(账册记录)。
笔尖再点向符号下方一串复杂的数字和线条组合:此为晚意根据侯府名下田庄亩数、历年京城粮价均值波动模型、合理损耗率,推算出之五年应入收益:白银六万两左右。
炭笔在两组数字之间,狠狠划下一道粗重而凌厉的黑线:差额:两万四千两白银!她抬起头,目光如寒星,直刺吴先生,吴先生,这两万四千两,侯府库房未见分毫,去了何处是被田庄管事层层盘剥还是…在你这位总账先生手里,就被‘合理’地抹掉了
你…你胡说!妖言惑众!这…这鬼画符是什么东西!吴先生浑身发抖,指着那布片,色厉内荏地嘶喊。
鬼画符苏晚意冷笑,炭笔毫不停顿,迅速移向布片另一区域,点中一个由交叉线条构成的符号,此乃‘日常采买’。她迅速列出几项:
灯油:五年账面支出,八千五百两。市价均值核算,应支出:两千八百两。虚高:五千七百两!
素锦:三年账面(近两年账册混乱缺失),四千三百两。市价核算:一千二百两。虚高:三千一百两!
木炭:四年账面,七千两。市价核算:两千五百两。虚高:四千五百两!
……
炭笔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随着她清晰冰冷的报数,在布片上划下一道道刺目的黑痕,每一道痕,都代表着一笔被侵吞的巨额白银!她语速极快,数据精准,逻辑严密,将侯府日常开销中那触目惊心的贪腐黑洞,赤裸裸地撕开在所有人面前!
厅堂里只剩下她清冷的声音和炭笔划过布面的沙沙声。仆役们早已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忘了。沈知言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死死盯着桌案上那块布,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这座侯府华丽外袍下的千疮百孔。
总计五年,仅此日常采买一项,苏晚意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槌落下,被虚抬价格、中饱私囊之数,高达白银两万七千四百两!
两万七千四百两!云袖不知何时已被松绑,站在苏晚意身后,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愤怒,大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天文数字!
满堂哗然!仆役们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这个数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你…你血口喷人!无凭无据!吴先生面无人色,冷汗如浆,嘶声力竭,这些市价!这些推算!都是你信口雌黄!账册…账册都烧了!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苏晚意眼中寒光爆射,炭笔猛地指向布片下方一串用特殊标记圈出的符号,吴先生以为,一把火,烧了账房,就能烧掉所有痕迹你忘了,那些原始单据,那些与外部商号的交易底单,那些田庄交割的契书副本,并非只存在于账房!
她盯着吴先生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冰锥:你伙同‘隆昌号’布庄,五年间以次充好,虚抬布价,每次交易,隆昌号都会给你三成回扣!回扣的银票,你不敢存钱庄,都藏在你在南城榆树胡同的外宅,东厢房第三块地砖之下!那宅子,是以你远房侄儿吴有财的名义购置的,对吧
吴先生如遭雷击,踉跄着倒退一步,指着苏晚意,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中充满了见鬼般的恐惧。
苏晚意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炭笔再次移动,指向另一组符号:还有‘泰和’商行!专供侯府‘特制’灯油、蜡烛!每次送货,管事王三都会在城西土地庙后的老槐树洞里,给你留下当次交易半成的‘孝敬’银票!此事,你徒弟王管事,可是心腹,跑腿送信,都是他!
王管事早已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至于栖霞庄…苏晚意的目光,终于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了面无人色的沈二爷,二叔,你与那位‘江南富商’周老板勾结,意图以区区五万两白银,强买价值十五万两以上的栖霞庄!那空手套白狼的‘契约’草稿,还有周老板许诺事成之后给你个人的三万两‘酬谢’银票的凭证,不就在你书房多宝格最底层的暗格里,那个油纸包中吗!
你…你怎么…沈二爷骇得魂飞魄散,指着苏晚意,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怎么知道苏晚意冷冷一笑,对厅外扬声道,云袖,把东西呈给侯爷!
早已准备好的云袖,立刻捧着一个油纸包和一个更小的锦囊快步进来,当众打开。油纸包里,正是几张墨迹未干的契约草稿和一张写着酬谢纹银三万两的凭证!锦囊里,则是几封沈二爷与周老板往来的密信,上面清楚写着如何做低栖霞庄估价、如何瞒过侯府、如何尽快促成交易的字句!
铁证如山!
不——!假的!都是假的!是这个贱人栽赃!沈二爷彻底崩溃,狂叫着扑上来想抢夺。
拿下!沈知言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滔天的愤怒中回过神来,他猛地一拍桌案,发出一声暴喝,双眼赤红,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他从未如此清醒,也从未感到如此巨大的耻辱和愤怒!他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差点连祖传的基业都被人掏空!
几个健壮的护院立刻扑上,将状若疯癫的沈二爷死死按住。吴先生和王管事也被仆役们扭住胳膊,拖倒在地。
吴先生面如金纸,瘫软如泥,口中喃喃:完了…全完了…
王管事更是吓得屎尿齐流,瘫在地上如同烂泥。
沈知言看着被按在地上的三人,又看看桌案上那块写满天书的素布,再看看那些触目惊心的证据,最后,目光复杂地落在了苏晚意身上。那个他一直以为温顺、甚至有些怯懦的商户庶女,此刻站得笔直,清瘦的身形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眼神锐利如寒星,周身散发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是羞愧是震惊是庆幸还是后怕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拖下去!严加看管!明日一早,绑送京兆府衙!告诉府尹大人,务必严查严办!沈知言的声音带着一种虚脱后的疲惫,却又无比决绝。
厅堂内一片混乱的哭嚎求饶声,沈二爷和吴先生如同死狗般被拖了出去。仆役们敬畏地看着依旧立在厅中的苏晚意,大气不敢出。
尘埃落定。苏晚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云袖连忙上前扶住她。
沈知言走到她面前,眼神复杂难言,沉默片刻,才艰涩地开口:晚意…府中诸事,从今往后,便…便全权托付于你了。
苏晚意微微福身,声音恢复了平静,听不出喜怒:侯爷放心,晚意定当竭尽全力,重整家业。
她没有说妾身,只自称晚意。
接手管家大权后,苏晚意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始了雷厉风行的整顿。她以铁腕肃清了吴先生和王管事在账房的所有心腹爪牙,提拔了几个年轻、头脑灵活且背景清白的仆役。她将自己那套高效、透明的复式记账法引入侯府账房,每一笔进出都要求有清晰可查的原始凭据,层层审核。
开源节流双管齐下。她凭借精明的商业眼光和雅墨轩积累的人脉渠道,重新梳理了侯府名下的铺面和田庄,该关的关,该转的转,该投入的果断投入。她甚至亲自出面,与那些曾被吴先生盘剥的商号重新谈判,订立了更公平、更有利于侯府的长期契约。府内奢靡无度的用度被大幅削减,所有采买渠道都被她亲自掌控,价格回归市价,挤压掉了所有的水分。
短短数月,侯府那股腐朽颓败的气息便被强行遏制,虽然距离恢复元气还早,但至少不再是那个千疮百孔、随时可能倾塌的空架子了。仆役们对这位新主母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惊疑、观望,变成了由衷的敬畏和信服。
这一日,秋意已深。苏晚意独自坐在重新整理一新的书房里,窗外是几株叶子凋零大半的古树,更显庭院萧瑟。桌案上,摊开着几大本她亲自梳理、誊抄清晰的侯府新账册。她正提笔,在一本厚厚的历年亏空及追查的簿子上,记录着从吴先生外宅地砖下、王管事家中搜出的部分赃款数额。
笔尖蘸墨,落在一个条目上:泰和商行,灯油采买回扣,五年计:纹银四千七百两(追回一千二百两)。
写到这里,她的笔尖顿住了。泰和商行…这个名字,在吴先生那堆混乱的旧账册残页里,似乎出现过频率远超普通商号。她放下笔,起身走到墙边一个巨大的樟木箱前。箱子里,是那场大火后,从账房废墟里勉强扒拉出来的、未被完全焚毁的旧账册残页和散乱单据。这些东西充满了焦糊和烟熏火燎的气味,如同侯府不堪的过去。
苏晚意耐心地翻找着,指尖拂过那些发脆发黑的纸页。突然,一张夹在几页残破账本之间的、相对完整的票据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张抬头印着泰和商行的普通收据存根,日期是两年前。单据本身并无特别,但在单据背面空白处,却被人用极淡的朱砂墨汁,画了一个小小的、极其不起眼的标记——一个扭曲的、如同盘蛇般的怪异符号!
这符号…苏晚意的心猛地一跳!她飞快地回到书案,翻开她那张天书布片的拓印副本(原件已被她秘密收好)。目光如电,迅速扫过。终于,在记录泰和商行回扣流向的符号旁边,她找到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微小的盘蛇标记!之前她只当是记录时的随手记号,未曾深究。
这绝非巧合!
苏晚意立刻开始疯狂地翻找所有与泰和商行有关的残破纸片。凭着对数字和图形的超强记忆力,她很快又从几张不同的、看似毫无关联的残损单据(有田庄的,有铺面租金的,甚至有被焚毁的旧年节礼单)的边角或背面,找到了这个相同的盘蛇标记!这些标记出现的位置都极其隐蔽,颜色也极淡,若非她刻意寻找,几乎无法察觉。
它们像一串散落的、无声的密码。
苏晚意坐回书案前,将那些带有盘蛇标记的残破单据,按照时间顺序和关联事务,在她脑海中的账目模型里重新排列组合。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逐渐显现:泰和商行,似乎不仅仅是一个提供灯油、收取回扣的普通商号。它更像是一个节点!一个将侯府被侵吞的巨额财富(来自田庄截留、采买虚高、铺面租金克扣等等),通过复杂隐秘的渠道,向上输送的中转站!那些带有盘蛇标记的单据,记录的似乎就是这些庞大黑金的转移路径和最终流向的某个…代号
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吴先生和二房叔父,不过是台前的傀儡,真正吸食侯府骨髓的,另有其人!而且此人位高权重,手段通天!盘蛇…盘蛇…这个符号,代表着什么
就在她心潮翻涌,试图解开这盘蛇之谜时,云袖脸色凝重地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没有署名的、极其普通的青灰色信封。
少夫人,门房刚收到的,说是…给您的。云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晚意接过信封。信封很薄。她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质地普通的白纸。纸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用极其工整、却透着森然冷意的馆阁体小楷写就的字:
**盘蛇冬眠,不喜惊扰。安守本分,可保富贵。**
啪嗒。
一滴冰冷的墨汁,从苏晚意悬停的笔尖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像一滴骤然溅开的污血,又像一只骤然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窗外,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撞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毒蛇游过枯草。
苏晚意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封透着死亡气息的警告信,投向窗外那片萧瑟的、属于靖安侯府的深宅庭院。枯枝在寒风中颤抖,高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她的战场,才刚刚开始。从这深宅内院无声的硝烟,骤然蔓延到了朝堂之上那更为凶险、更为血腥的角斗场。
她轻轻放下笔,伸出指尖,拂过那封警告信上冰冷的字迹。然后,她极其小心地将那张画有盘蛇标记的泰和商行单据残片,与这封警告信叠放在一起,用一块干净的素绢仔细包好。
她的眼神,锐利如初,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幽深,如同淬炼过的寒铁,沉静地燃烧着冰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