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刻骨铭心
我穿成古代将军的糟糠妻那晚,他正在我脸上刻字。
记住你的身份,沈清秋。刀尖混着血珠滴落喜被。
后来敌国太子为我覆上金面具:姑娘的眼睛,比草原的星星更亮。
两国和谈宴上,前夫掀翻桌案:还我夫人!
太子搂紧我的腰轻笑:萧将军认错人了。
他忽然拔剑指向我颈间疤痕:这刀痕是我亲手刻的!
全场死寂中,我掀开半边面具微笑:萧烬,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刀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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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血色洞房
血。
浓重的、铁锈般的腥气,带着温热的黏腻,直往我鼻腔里钻。
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淤泥深处,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不是梦,绝不是梦。那痛感太真实,太具体,死死钉在左脸颊上,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令人牙酸的、皮肉被强行割裂的细微声响。
呃……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挤出喉咙。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我艰难地掀开一条缝。视线模糊晃动,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红——红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绣着繁复得让人眼晕的龙凤图案。那是……被子身下触感倒是柔软,可那浓郁的血腥味,正是从这喜气洋洋的红色里弥漫开来的。
夫人!夫人您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少女声音在耳边响起,满是惊恐,将军……将军您快停手啊!
将军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进我混沌的脑海。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裹挟着海啸般的绝望和冰冷,蛮横地冲撞进来:沈清秋……镇国大将军萧烬……被迫的政治联姻……无边的厌恶与冰冷……
我是沈清秋。今夜,是我和他的洞房花烛。
停手一个低沉冷硬的男声响起,近在咫尺,每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刮过耳膜。
我竭力转动眼珠,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一个男人。穿着同样刺目的暗红喜服,身形高大得极具压迫感,几乎挡住了摇曳烛光投下的所有暖意。他单膝跪压在床沿,一只手像铁钳般死死扼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刀尖,正抵在我左脸颊靠近颧骨的位置。
鲜红的血珠,正顺着那冰冷的刀锋蜿蜒滑落,一滴,又一滴,砸在身下那片艳红的锦缎上,晕开一朵朵更深的、不祥的暗花。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一阵新鲜深入骨髓的锐痛。我的血,正源源不断地浸透这所谓的喜被。
视线艰难地上移,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冻结的、深沉的黑暗,映着烛火跳动的光,却比最深的寒夜还要冷。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冰冷的审视,仿佛他正在雕刻的不是一张活人的脸,而是一块朽木,一块碍眼的顽石。
记住你的身份,沈清秋。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凉的重量,沉沉地压下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意识里。
刀尖再次用力,毫不留情地往下划拉。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冲垮了所有残余的理智和恐惧,只剩下尖锐的、求生的本能。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用尽了这具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摁进了墨汁里。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剧痛和冰冷的绝望中,彻底沉沦,断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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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破茧重生
再次睁开眼,世界依旧是模糊的。
脸上不再是那种锐利割裂的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续闷钝的灼烧感,伴随着一种紧绷到极致的麻木,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皮肤下缓慢地移动。每一次呼吸,牵动脸颊的肌肉,那麻木下的灼痛就清晰地提醒我发生过什么。
空气里有淡淡的药味,苦涩而沉闷。
夫人您醒了还是那个带着哭腔的少女声音,是陪嫁丫鬟小莲。她凑近了些,红肿的眼睛里全是担忧和未干的泪痕,您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发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水……我艰难地挤出一个字。
小莲慌忙端来温热的清水,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喂到我唇边。温润的水流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借着这个角度,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不远处梳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铜镜。
镜面打磨得并不十分清晰,像隔着一层雾气。但足够了。
一个女人的轮廓映在上面,穿着素白的中衣,披散着长发。而左半边脸……被厚厚的、肮脏白布层层包裹着,布面上还隐约渗出暗黄色的药渍和丝丝缕缕干涸的褐红血迹。那包裹的形状,像一个巨大丑陋的补丁,粗暴地覆盖了原本属于脸颊的位置。
那下面是什么刻了什么字是贱是奴还是别的什么能彻底摧毁一个女人尊严的印记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汹涌而上。
呕……我猛地侧过头,趴在床沿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小莲吓得手一抖,水碗差点打翻,带着哭腔急急拍着我的背:夫人!夫人您别这样……大夫说了,伤口不能沾水,更不能激动啊……
激动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冰凉到极致的弧度。不,这不是激动。这是比恨意更底层的东西,一种源于灵魂深处对自身处境的冰冷认知和滔天的愤怒。
沈清秋,一个被家族当作棋子、被丈夫亲手毁容、在这深宅大院里如同行尸走肉的工具。
而我,一个来自现代的、拥有独立灵魂的游魂,莫名其妙地被塞进了这具绝望的躯壳里。
他呢我喘着气,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小莲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将军……将军昨夜就离府了。去了……去了柳姨娘的院子……她飞快地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柳姨娘。那个传说中萧烬真正放在心尖上的女人。
意料之中。那男人在所谓的洞房花烛夜对我做完那禽兽不如的事情后,自然要去他心爱的女人那里寻求安慰和洗涤。我脸上的血,恐怕还不及他心上人一滴眼泪的分量。
脸颊的灼痛一阵紧似一阵,连带着太阳穴也突突地跳。我闭上眼,那冰冷的刀锋划过皮肉的感觉,那深不见底、充满厌憎的眼神,如同附骨之蛆,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
不。绝不。
我不是沈清秋。我不要做沈清秋。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混沌和绝望。活下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恶魔!离开这个吃人的牢笼!这念头带着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死死攥住了我残存的意识。
小莲,我睁开眼,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我的妆奁……钥匙在你那里,对吧
小莲茫然地抬起头,不明白我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去,我盯着她,一字一句,把里面所有值钱的东西,金簪、玉镯、耳坠……所有能换成银钱的,都给我找出来。一件不留。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小莲忘记了哭泣,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夫……夫人她结结巴巴。
快去!我加重了语气,牵扯到脸上的伤,痛得我倒吸一口冷气,但眼神却越发锐利冰冷。
小莲被我眼中从未有过的决绝和冰冷震慑住了,下意识地点点头,踉跄着起身去翻找那个沉重的紫檀木妆奁。
铜镜里,那个被白布覆盖了半边脸的女人,眼神一点点褪去了惊惶和痛苦,沉淀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萧烬将军府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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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逃离魔掌
京城的繁华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在初冬的薄雾里展开。飞檐斗拱,店铺鳞次栉比,车马粼粼,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牲口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我裹紧了身上一件半旧的粗布斗篷,宽大的风帽几乎遮住了整个额头,脸上缠着的厚厚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小莲帮我变卖首饰得来的散碎银两沉甸甸地揣在怀里,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提醒着我这是通往自由的唯一盘缠。
每走一步,左脸颊都传来火烧火燎的痛楚和令人牙酸的紧绷感。伤口似乎在恶化,那麻木下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牵扯。冷汗浸透了里衣,又被冷风一吹,冻得我瑟瑟发抖。视线开始阵阵发黑,眼前的街景像蒙上了一层晃动的、油腻的水波。
破伤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医学名词,毫无征兆地跳进我混乱的脑海,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
我死死咬着下唇,用疼痛刺激着昏沉的意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必须尽快出城!离开将军府势力范围!这个念头成了支撑我摇摇欲坠身体的唯一支柱。
城门口高大的门楼在望,排着长长的队伍,守城的兵丁在例行盘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尽量低着头,缩在斗篷里,随着人流缓慢挪动。
站住!路引呢轮到我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兵丁粗声粗气地拦住去路,狐疑地打量着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脸。
路引我心头猛地一沉。糟了!只想着变卖首饰跑路,完全忘了这古代出城还需要身份凭证!我身上只有几两碎银,哪里来的路引
官爷……我努力让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小女子是去城外探亲,路引……路引不慎遗失了……
遗失那兵丁嗤笑一声,眼神更加锐利,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风帽和布巾,包裹得这么严实,鬼鬼祟祟!把布巾摘下来看看!最近城里可不太平!
他粗壮的手带着一股汗味和油腥气,猛地伸过来,就要扯我脸上的布巾!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布巾下面是什么是萧烬亲手刻下的屈辱印记!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不!我几乎是本能地尖叫一声,猛地后退一步,却因为虚弱和眩晕,脚下一个踉跄,狼狈地摔倒在地。
还敢躲兵丁被我的反抗激怒了,一步上前,大手再次抓来,我看你分明是逃犯!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好奇或冷漠的目光聚焦过来。
完了!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刚逃出狼窝,就要在这里功亏一篑吗脸上的伤口在摔倒时被狠狠撕扯,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就在那只粗糙的手即将碰到布巾边缘的刹那——
且慢。
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起。
那只伸向我令人作呕的手,顿住了。
我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因疼痛而模糊的视线,看到一双纤尘不染的鹿皮靴子停在了我面前。
视线费力地向上移去。来人穿着一身看似低调的靛青色锦袍,衣料在初冬微弱的阳光下流淌着隐隐的华光,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腰间束着玉带,悬着一枚莹润的白玉佩。他身姿挺拔,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气度,与这喧闹粗粝的城门口格格不入。
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的脸。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令人屏息的俊美。皮肤是冷玉般的白皙,鼻梁高挺,唇线清晰而柔和。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的颜色是清透的琥珀色,此刻正带着一丝恰到好处悲悯般的温和,垂眸看着我。然而在那温和的表象之下,仿佛蕴藏着深不可测的静水寒潭,平静无波,却又幽邃得令人心颤。
他身后跟着几名穿着普通布衣、气息却异常精悍沉稳的随从,其中一个看似领头的中年人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开了那个兵丁的手。
这位官爷,中年人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稳的力量,我家公子行商路过此地,这位姑娘……是公子故旧仆佣的孤女,身世可怜,染了恶疾,恐有碍观瞻。公子念旧,正要带她出城寻医。行个方便说话间,一枚沉甸甸的银锭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兵丁手中。
那兵丁掂量了一下手中银锭的分量,又偷偷瞄了一眼那靛青锦袍公子通身的气派和身后随从隐含的威势,脸上横肉抽动了几下,瞬间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哎哟!原来是误会!误会!公子爷心善!请!快请!他忙不迭地让开道路,点头哈腰。
琥珀色的眼眸依旧落在我身上,那温和的目光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难以察觉的探究,快得如同错觉。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身,让开道路。
一名随从上前,动作干净利落地将我搀扶起来。他的手臂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
我浑身冰冷,几乎虚脱,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的惊恐挣扎中耗尽,脸上伤口的灼痛和身体的滚烫交织在一起,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只模糊地听到那个清朗温和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传来:
带上她。
那声音,像黑暗深渊里骤然垂下的一根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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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命运转折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沉沉浮浮。有时是滚烫的火海,灼烧着我的脸颊和四肢百骸;有时又是冰冷的深渊,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混沌的梦境光怪陆离,现代都市的霓虹与古代将军府的冰冷刀锋交错闪现,萧烬那双深不见底、充满厌憎的眼眸,如同跗骨之蛆,一次次将我拖入绝望的旋涡。
不……走开……破碎的呓语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额头上似乎传来一阵清凉舒适的触感,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温柔地抚平了那令人窒息的灼热。紧接着,一丝清苦的药汁被小心翼翼地喂入口中,苦涩过后,竟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在黑暗的泥沼中挣扎了千万年,沉重的眼皮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微微晃动的车顶。深色的锦缎,绣着简洁而古朴的云纹。身下是厚实柔软的皮毛垫子,隔绝了马车的颠簸。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清冽好闻的冷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迟钝地撞进脑海。脸上的剧痛依旧存在,但似乎被某种清凉的药膏包裹着,不再像之前那样火烧火燎地折磨神经。身体虽然极度虚弱,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但那种濒死的灼热和寒冷已经退去。
醒了
那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他就坐在车厢另一侧。依旧是那身低调却质地精良的靛青锦袍,背脊挺直,手里正拿着一卷书册。初冬午后的阳光透过微微掀开的车窗帘隙,斜斜地落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勾勒出流畅而完美的线条,仿佛精心雕琢的白玉。那琥珀色的眼眸望过来,像两泓沉静的秋水,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风帽早已滑落,露出包裹着厚厚布巾、只余一双眼睛的憔悴面容。
感觉如何他放下书卷,声音放得更加柔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喉咙干涩得厉害,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他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旁边侍立着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立刻端来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下。
清凉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我终于找回了些许声音,虽然依旧沙哑难听:……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他没有立刻回应,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落在我被布巾覆盖的左脸上,目光平静,没有任何探究、嫌恶或同情,只有一种纯粹近乎审视的观察。这目光奇异地没有让我感到不适,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不必言谢。他淡淡道,声音如同玉石相击,姑娘伤势颇重,高热不退,幸而随行带了大夫。伤口……处理得及时,暂无性命之忧。只是……他顿了顿,目光移向我的眼睛,这伤,非寻常意外。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我心脏猛地一缩。布巾下的伤疤仿佛又灼痛起来。萧烬冰冷的眼神,滴血的刀锋,再次在眼前闪现。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但我知道,在这个完全陌生、身份显然非同一般的男人面前,任何情绪化的倾诉都是愚蠢的。
我垂下眼帘,避开他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只轻轻地说:是……过去的事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刻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车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官道的辘辘声规律地响着。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避,也无意追问那段血淋淋的过去。片刻后,他才重新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在下慕容昭,北燕行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家在何方待姑娘痊愈,也好送姑娘归家。
慕容昭。北燕。
这两个词在我混沌的脑海里激起一丝涟漪。北燕……是那个与萧烬所在的南梁常年对峙、战火不断的北方强国
我……我犹豫了一下。沈清秋这个名字,是将军夫人的枷锁,是萧烬刻在我脸上的耻辱烙印。我……没有家了。我抬起眼,迎上他琥珀色的眸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清晰、更坚定,公子唤我……‘无名’即可。
慕容昭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看着我,目光在我唯一露出的、写满疲惫却异常清醒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
无名……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唇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好名字。
他没有再追问家的事,仿佛无名这个回答,以及我眼中那份决绝的平静,已经给了他足够的信息。
姑娘伤势未愈,需静养。他重新拿起书卷,语气恢复了寻常的温和,此去路途尚远,姑娘安心休养便是。
他不再看我,目光落回书页上,车厢内又恢复了那种带着药香和冷香的宁静。车轮依旧辘辘向前,载着我,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脱离了萧烬阴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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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金凤涅槃
时光如同北地奔流的江河,裹挟着风雪与尘土,倏忽而过。
北燕,上京。
深冬的寒意被厚重的毡帘隔绝在暖阁之外。室内温暖如春,银丝炭在错金雕兽的铜盆里无声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混合着清冽的冷梅香。
我坐在明亮的琉璃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脸。右半边,肌肤细腻,线条柔美,眉眼沉静。而左半边,一张精巧绝伦的黄金面具,严丝合缝地覆盖其上。面具的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贴合着完好的肌肤,没有丝毫压迫感。面具本身并非简单的遮挡,而是极致的艺术品。上面以极细的金丝和细小的各色宝石,精妙地勾勒出半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纹样,凤首高昂,羽翼华美,每一片羽毛都闪烁着内敛而尊贵的光芒。这面具遮住了狰狞的过去,却赋予了一种神秘而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侍女云裳正小心翼翼地为我梳理长发,动作轻柔熟练。乌黑的发丝被绾成一个精致利落的流云髻,仅用一根通体温润、毫无杂质的羊脂白玉簪固定,素净却难掩贵气。
姑娘,云裳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殿下送来的这身云锦,配这金凤面具,真是……天人之姿。她指的是我身上这套月白色的衣裙,料子柔软垂坠如水,行走间仿佛有月光流动,衣襟和袖口用同色丝线绣着细密的云纹,低调而奢华。
我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面具下的脸颊早已感受不到当初那种撕裂的剧痛,只有一片熟悉早已习惯的麻木。慕容昭……或者说,北燕太子慕容昭。那个在城门口如神祇般降临的男人。他不仅救了我的命,更给了我一个全新截然不同的身份和起点。
他为我延请名医,用最好的药材控制住了伤口感染,保住了我的命。他给了我无名的身份,一个在战乱中失去一切的孤女。他看到了我在处理他庞大商队账目时展现出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逻辑和效率,看到了我在他偶尔提及北燕朝局困顿、商路不畅时,那些不经意流露出的、迥异于此世的见解。
于是,无名成了他幕僚中特殊的一员。一个戴着金面具、来历神秘、却眼光独到、手腕精明的女谋士。他给予我信任,给予我施展能力的空间,更给予了我绝对的尊重——从未试图摘下我的面具,从未探究那下面的伤痕从何而来。
我放下手中一份关于南梁边境粮草调运的情报简牍,这曾是沈清秋绝不可能触及的领域。
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丝缝隙。
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卷走了室内的暖香,带着上京特有的干燥冷冽。远处巍峨的宫阙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沉默矗立。这里是北燕的权力中心,一个全新且充满机遇,但也暗藏杀机的战场。
不再是萧烬掌中瑟瑟发抖、任人宰割的玩物。
镜中的金凤,在琉璃镜面上反射着清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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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真相大白
冬去春来,又一年深秋。
上京驿馆,今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巨大的厅堂内,数十盏鎏金蟠螭宫灯高高悬挂,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珍馐佳肴的香气,以及一种紧绷、无声的暗流涌动。
南北和谈。
代表南梁的使团今日抵达。而率领使团,坐在主宾席位首座的那个人,即使隔着重重人影和喧嚣的丝竹乐声,我依旧在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萧烬。
他穿着南梁一品武将的紫袍常服,金线绣着威猛的麒麟。比起记忆中的样子,他似乎更冷硬了几分,下颌线条绷得像刀锋,薄唇紧抿。那双曾经盛满厌憎和冰冷的深眸,此刻如同两口幽深的寒潭,在跳跃的灯火下,沉淀着一种更为复杂难辨的情绪——疲惫、阴鸷,还有一种深埋、难以言喻的焦躁他端坐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如标枪,带着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与周围觥筹交错的浮华格格不入。他很少举杯,目光沉沉地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锐利,偶尔落在主位方向时,那锐利中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茫然
我的位置,在慕容昭身侧,略后一步。作为太子近身得力的幕僚,我的存在并不突兀。只是脸上那半张在灯火下流光溢彩的金凤面具,引来了不少或好奇、或惊艳、或猜测的注目。
慕容昭,北燕的太子,今夜一身玄色绣金蟠龙常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雍容。他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从容不迫的笑意,正与旁边一位北燕重臣低声交谈,姿态优雅闲适,仿佛这只是一场寻常的宫廷夜宴。
丝竹悠扬,舞姬的水袖如流云般拂过。气氛看似融洽。
酒过三巡,场面话说了几轮。慕容昭姿态优雅地执起案上那套温润如玉的白瓷酒壶,微微侧身,亲自为我面前那小巧精致的白玉酒杯斟满。
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细微悦耳的声响。
此酒性温,不妨浅酌。他声音不高,带着一贯的清朗温和,清晰地传入我耳中。那斟酒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亲昵与珍视。
就在这酒液注入的刹那。
哐当——!
一声刺耳至极的巨响,如同惊雷般炸裂在原本和谐的宴席之上!
萧烬面前的整张紫檀木桌案,竟被他猛地一掌掀翻!杯盘碗盏、珍馐美酒,连同桌案本身,轰然倾覆在地,碎裂声、汤水四溅声、女眷压抑的惊呼声,瞬间交织成一片狼藉!
整个大厅骤然死寂!乐声戛然而止,舞姬僵在原地,所有目光都惊骇地聚焦在那个突然发狂的南梁统帅身上。
萧烬豁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狼藉的背景中如同被激怒的凶兽。他死死地盯着慕容昭身侧的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狂怒,还有一丝……疯狂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直直地指向我,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而嘶哑、扭曲,如同困兽濒死的咆哮:
慕容昭!把她……我的夫人还给我!
夫人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面具下的脸颊,那早已麻木的旧伤疤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慕容昭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褪去,如同面具剥落,露出底下冰封的岩石。他缓缓放下酒壶,动作依旧优雅,但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场,瞬间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骤降。他微微侧身,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将我半挡在身后。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声音清晰而平稳地传遍死寂的大厅:
萧将军,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渣,怕是酒意上头,认错人了吧
认错萧烬猛地踏前一步,踩在满地狼藉的碎片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他脸上的肌肉因暴怒而扭曲,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死死钉在我的脸上,更准确地说是钉在我唯一露出的脖颈上。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剑尖带着凛冽的杀意,直直指向我的颈侧!
慕容昭!你还要装到几时!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她颈侧那道疤!那道旧刀痕!化成灰我也认得!那是我亲手——
他的声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他剑尖所指的方向,就在那金凤面具的边缘,白皙的颈侧肌肤上,一道淡粉色、狭长而深刻的疤痕,在满堂辉煌的灯火下,暴露无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惊骇、茫然、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无数道聚光灯,灼烧在我颈侧那道疤痕上,再猛地投向状若疯魔的萧烬。
亲手
他亲手
这惊天动地的指控和暴露出来的、铁一般的证据,像一块巨石砸进深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死寂。南梁使团成员脸色煞白,北燕的臣子们目光瞬间变得冰冷而充满敌意。
慕容昭的眼神彻底沉了下来,如同结了万载寒冰的深湖。
在这令人窒息的、落针可闻的死寂中央,在那无数道灼热目光的聚焦下,在那柄闪烁着寒光、犹自颤抖的剑尖所指之处。
我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
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异常稳定地抚上了左脸那冰冷的黄金面具。
然后,在萧烬那混杂着狂怒、绝望、疯狂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乞求的眼神中,在慕容昭瞬间变得深邃而复杂的注视下。
我轻轻地、掀开了面具的下半部分。
面具精巧的卡扣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面具下缘被掀开,露出了完整的下巴、嘴唇,以及……左边脸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永远无法磨灭的狰狞疤痕。
那绝非自然的伤痕。皮肉扭曲翻卷,即使经过了漫长时光的愈合,依旧能看到当年刀锋刻意划拉、反复刻写的野蛮痕迹。灯光下,那凹凸不平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怪异的、令人心悸的粉白与暗红交织的颜色,像一条巨大、丑陋的蜈蚣,死死趴伏在原本属于女子的清丽面容上,昭示着曾经施加其上、深入骨髓的残忍和恨意。
整个大厅,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无数双骤然瞪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脸的下半部分,盯着那无声诉说着暴行和痛苦的证据。
我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落在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而彻底扭曲的、英俊的脸上。
嘴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细针,清晰无比地穿透了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钉入每一个人的耳膜:
萧烬,我看着他,嘴角甚至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冷到极致的弧度,清晰地叫出了那个我以为早已尘封在屈辱里的名字。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刀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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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悔恨深渊
死寂。
时间仿佛被那狰狞的伤疤冻结了。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连烛火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我暴露的下半张脸上,又猛地转向萧烬。那目光里有惊骇欲绝,有难以置信的厌恶,有对暴行的本能愤怒,更有一种看疯子的怜悯——对萧烬的怜悯。
南梁使团副使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要晕厥过去。北燕的老臣们,则纷纷挺直了脊背,眼中射出冰冷、带着国仇家恨的怒火。毁妻容,还是用如此残忍的刻字方式,在任何国度都是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罪行。这已不仅仅是私德败坏,更将南梁使团、甚至南梁国格,钉在了耻辱柱上。
萧烬僵在原地。
他手中的剑还直直地指着我颈侧的方向,但剑尖却在剧烈地颤抖,带动着整条手臂都在痉挛。他脸上的狂怒和疯狂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碎裂。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吓人,所有的情绪——震惊、不信、狂怒、绝望——都被眼前这活生生的、由他自己亲手制造的证据碾得粉碎。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脸上的伤疤。那扭曲的、粉白与暗红交织的皮肉,像一条丑陋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过去的记忆。他仿佛又闻到了那个洞房花烛夜弥漫的血腥气,听到了刀锋割开皮肉的声音,看到了沈清秋——那个他从未正眼看过、只当作耻辱枷锁的女人——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的瞬间。
不……不可能……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带着一种濒死的嘶哑。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一名侍从端着的酒壶,琥珀色的液体泼洒在他昂贵的紫袍上,洇开一大片污渍,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黏在那道伤疤上,黏在我冰冷讥诮的嘴角上。
是你……真的是你……
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充满了自我毁灭般的确认。他认出来了,不仅仅是因为那道颈侧的旧痕,更是因为这掀开面具后,那熟悉的、属于沈清秋的、却淬炼得无比冰冷的轮廓,和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怯懦、痛苦和卑微哀求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平静的深渊,倒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如同小丑的影子。
巨大的悔恨、羞耻和一种灭顶般的恐慌,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撕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的一声,他竟然当着两国使臣、满堂权贵的面,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秽物溅落在他华贵的衣袍和脚下狼藉的碎片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狼狈不堪的一幕,彻底击碎了他镇国大将军的威严光环。场中响起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鄙夷的叹息。
慕容昭一直将我半护在身后,此刻他上前一步,彻底挡住了萧烬投向我那混乱而痛苦的目光。他俊美的脸上已无半分温和,只剩下冰封般的肃杀和属于上位者的绝对威压。
萧将军,慕容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细微的声响,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看来将军不仅认错了人,更因酒醉失仪,惊扰了和谈盛宴,更……污蔑我北燕重臣。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狼狈呕吐的萧烬,如同看着一堆碍眼的垃圾,来人!送萧将军下去醒酒!南梁使团若还有半分和谈诚意,便请约束好你们的统帅!
话音落,数名气息沉凝、甲胄森严的北燕禁卫军立刻上前,动作强硬却不失礼节地架起了几乎瘫软的萧烬。萧烬挣扎了一下,徒劳无功,他赤红的眼睛透过禁卫军的肩膀,绝望地再次看向我。
我早已放下了掀开的面具,冰冷的黄金重新覆盖了那屈辱的印记,只留下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在他被强行拖离大厅的最后一刻,我清晰地看到,那双曾经只有厌憎和冰冷的深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刻骨的悔恨和……碎裂般的绝望。
大厅的门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那令人不快的景象和气味。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凝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上的慕容昭,以及他身后那个戴着金凤面具、神秘莫测的女子身上。
慕容昭转过身,面对众人,脸上重新挂起一丝从容、却毫无温度的笑意,仿佛刚才的闹剧从未发生:一点小插曲,扰了诸位雅兴。歌舞继续,酒宴重开。北燕,期待与南梁的和平。
丝竹之声再次响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舞姬重新甩开水袖,动作却有些僵硬。觥筹交错重新开始,但交谈声明显低了许多,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揣测。
一场精心准备的和谈盛宴,被萧烬彻底搅乱,更因那道狰狞的伤疤,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血腥阴影。而无名这个名字,和她脸上那半张华贵的金凤面具,以及面具下隐藏的、由南梁统帅亲手刻下的恐怖过往,必将成为今夜之后,传遍两国朝堂最为震撼的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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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永世隔绝
萧烬被软禁在驿馆单独的院落里,名义上是醒酒,实则是北燕的严密看管。慕容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派出的守卫比当初将军府看守沈清秋的更加森严。
接下来的日子,对萧烬而言,是真正的地狱。
白天,他如同困兽,在院子里焦躁地踱步。慕容昭派来的御医每日例行诊视,那恭敬却疏离的态度,像无声的嘲讽。北燕官员前来商讨和谈细节,言语间或明或暗的刺探和鄙夷,如同钝刀子割肉。他带来的副使和随从,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惊惧、失望,甚至还有一丝隐藏的愤怒。他毁掉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名誉,更是整个南梁使团的尊严和任务。
夜晚,则是无休止的梦魇。梦中反复出现那个血色的洞房,沈清秋凄厉的尖叫,刀锋划过皮肉的黏腻触感,以及……宴会上,黄金面具下那双冰冷讥诮的眼睛,和她掀开面具后,自己那如同小丑般呕吐的狼狈模样。悔恨像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痛得他无法呼吸。
清秋……沈清秋……他在黑暗中嘶吼,声音破碎不堪。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不带任何厌恶地念出这个名字,却是在这无尽的绝望深渊里。他想起她刚嫁入府时,也曾有过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期盼的眼神,是如何被他一次次冰冷的无视和柳絮儿的挑拨彻底浇灭。想起她默默忍受着下人的怠慢,病中无人问津的凄凉……那些被他刻意忽略、视为理所当然的细节,此刻都化作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发疯般地想要见她一面。不顾看守的阻拦,一次次试图冲击院门,对着紧闭的大门嘶吼:让我见她!沈清秋!我知道是你!让我见你一面!
回应他的只有侍卫冰冷的武器和更严密的看守。
他写下一封封忏悔的信,字迹潦草,沾着泪痕或酒渍,诉说着迟来的悔恨和锥心的思念(或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悔还是念),恳求再见一面。这些信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丝回音。有一次,他亲眼看到一名东宫的侍从将他刚塞出门缝的信,看也不看地投入了院角的火盆。火焰吞噬纸张的瞬间,仿佛也烧尽了他最后一点卑微的希望。
绝望之下,他做出了更疯狂的举动。在一个深夜,他打晕了看守送饭的仆役,换上仆役的衣服,凭着对驿馆地形的模糊记忆和过人的身手,竟真的潜出了软禁的小院。他像幽灵一样在驿馆复杂的回廊里穿行,只有一个目标——慕容昭居住的主院,他知道她一定在那里!
然而,他低估了慕容昭的防备,也高估了自己的运气。就在他即将靠近主院月洞门时,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出现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将他包围。没有激烈的打斗,训练有素的暗卫用最快的速度、最有效的手法将他制服,卸掉了关节,堵住了嘴。
他被拖到慕容昭书房外的庭院里,像一袋垃圾般丢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书房的门开了,慕容昭披着一件墨色大氅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是戴着金凤面具的无名。她披着厚厚的狐裘,只露出面具和一双在月光下更显清冷的眼睛。
慕容昭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狼狈挣扎的萧烬,眼神如看蝼蚁。他挥了挥手,暗卫松开了对萧烬嘴的钳制。
萧烬,慕容昭的声音比这北地的夜风更冷,孤的耐心有限。这是最后一次警告。若你再敢惊扰她分毫,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烬被卸掉关节的手臂,语气森然,孤不介意让你身上,再多几处永远无法愈合的‘刀痕’。
萧烬顾不上手臂的剧痛,他贪婪地、近乎哀求地看向慕容昭身后的女子:清秋……清秋!你看看我!是我错了!是我瞎了眼!是我畜生不如!你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赎罪……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大将军的威严。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狐裘的毛领簇拥着冰冷的面具。月光洒在黄金凤凰的羽翼上,流转着清冷而尊贵的光华。我看着地上这个形容枯槁、卑微乞怜的男人,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冰冷的漠然。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刻骨铭心的恐惧,早已被时间、被北地的风霜、被慕容昭给予的尊重和力量,淬炼成了坚不可摧的寒冰。
萧将军,我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平静无波,清晰地切割着寒夜,你口中的‘沈清秋’,早在你挥刀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
我的目光落在他因绝望而扭曲的脸上,如同看着一个全然陌生无关紧要的人。
现在活着的,是北燕太子的幕僚,无名。
我微微侧身,不再看他,声音里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你我之间,只有国事,再无瓜葛。将军若再纠缠,便是视和谈如儿戏,视北燕国威于无物。后果,想必将军清楚。
说完,我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地走向书房温暖的光亮里。慕容昭冷冷地瞥了萧烬最后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具死物,随即也转身跟上,厚重的书房门在我身后无声地关上,彻底隔绝了门外那个地狱般的身影和呜咽的寒风。
萧烬瘫倒在冰冷的石板上,卸掉关节的剧痛不及心口万分之一。他看着那扇紧闭象征着绝对拒绝的门,听着门内隐约传来慕容昭温和询问我是否受惊的低语,终于彻底明白——
他亲手推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将那个曾经属于他卑微如尘的女人,推进了另一个男人强大羽翼的庇护下,并亲手为她戴上了浴火重生的金冠。而他自己,则被永远地、彻底地,关在了名为悔恨的地狱之火中,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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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共看江山
和谈最终还是艰难地继续了下去,但主导权已完全落入北燕手中。萧烬的丑闻如同瘟疫般传回南梁,朝野震动,弹劾如雪片般飞向御案。他的军权被大幅削弱,声望一落千丈。南梁皇帝震怒之余,为了平息北燕的怒火和挽回些许颜面,不得不做出更大的让步。
柳絮儿在将军府的日子也一落千丈。萧烬的失势和丑闻让她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府中下人的态度也悄然转变。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宠爱,在萧烬疯狂寻找沈清秋的消息传回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和笑柄。等待她的,是漫长而黯淡的后院余生。
上京,东宫。
春日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铺着柔软绒毯的地面上。慕容昭坐在书案后批阅奏章,我则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翻阅着最新的边境互市章程。金凤面具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而内敛的光芒。
云裳轻手轻脚地进来奉茶,看着我们,眼中带着由衷的笑意。太子殿下与无名姑娘之间那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与信任,早已超越了寻常的主仆或幕僚。
慕容昭放下朱笔,抬眼看我:互市的地点,定在雁回关,如何
我沉吟片刻,指尖在舆图上划过:雁回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利于管控。且靠近水源,商旅往来便利。殿下明断。
他唇角微扬,起身走到我身边,目光落在我脸上的金凤面具上,琥珀色的眼眸深邃而温柔:这面具,戴着可还舒适
我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面具边缘光滑冰冷的金属,感受着下面早已麻木的伤痕。曾经,这面具是遮挡屈辱的盾牌。如今……
很舒适。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是沉静的坦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它早已是我的一部分。
慕容昭伸出手,不是去碰触面具,而是轻轻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在我眼中,他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如同誓言,金凤之下,是比星辰更耀眼的灵魂。这面具,不是遮掩,而是你涅槃重生的冠冕。
窗外,春光明媚,万物生长。书房内,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彼此交握的手心传递的温度。
那些血与泪的过往,那些蚀骨的恨与痛,终究被时光和坚韧淬炼成了力量。那道狰狞的伤疤,连同这华贵的金凤面具,不再是耻辱的烙印,而是她穿越黑暗、破茧成蝶的勋章,是她掌握自己命运、立于这权力之巅的,独一无二的徽记。
沈清秋已死。
无名,当立于阳光之下,与她的殿下,共看这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