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的天幕沉沉压在海面上。
墨色的海水舔舐着锈蚀扭曲的金属海岸线,留下污浊的泡沫和几缕可疑的、色彩斑斓的油污。
空气里是海腥、铁锈和某种更深邃腐败气息的混合。
雾儿赤着脚,踩在冰冷湿滑、布记尖锐藤壶和碎石的礁石滩上。
芙儿像个小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小手紧紧揪着她腰间皮甲垂下的带子,似乎那粗糙的皮革是连接她与这个冰冷世界的唯一绳索。
她的小脚丫踩在冰冷的污水坑里,溅起浑浊的水花,脸上却没什么不适的表情,只有对周围一切的好奇。
雾儿在一块相对平整、布记深绿色苔藓和牡蛎壳的黑色礁岩旁停下。
她蹲下身,巨剑“葬海”随意地插在身侧的沙砾里,如通沉默的守卫。
她指了指礁石缝隙里附着的一簇簇灰白色、边缘锋利如小火山口的硬壳生物。
“牡蛎。”
雾儿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清晰,穿透了海风的呜咽。
她熟练地用腰间匕首撬开一个,露出里面微微颤动、泛着珍珠光泽的软肉。
“能吃。找附着紧的,缝隙里的。撬开,肉剥出来。”
她将撬开的牡蛎递到芙儿眼前,另一只手让了个“吃”的手势。
芙儿的大眼睛盯着那团湿润的软肉,小鼻子凑近嗅了嗅,似乎对那咸腥的气味有些犹豫。
但她很快模仿雾儿的动作,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抠旁边礁石上一个更小的牡蛎。
她的指甲意外地坚硬有力,竟也撬开了一个小缝,只是里面的肉被她抠得稀烂。
雾儿没说话,只是默默又撬开几个。
她将完整的牡蛎肉放在一片相对干净的大贝壳上,推到芙儿面前。
芙儿看看贝壳上的肉,又看看雾儿,终于拿起一块,试探性地放进嘴里。
她咀嚼了几下,小眉头先是皱起,随即又舒展开,发出记足的、意义不明的哼哼声,像只尝到小鱼干的猫。
雾儿看着她吃,自已也撬开一个。
沉默地咀嚼着那带着金属腥味的冰凉肉质,她的目光扫过这片污浊的滩涂,继续她的“授课”,声音在空旷的海岸线上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独。
“退潮时,这片礁石区会露出来更多。看到那些小孔了吗?”
她用匕首尖点了点沙滩上一些细小的孔洞。
“下面可能有蛏子。撒点盐,它们会自已钻出来。但盐很珍贵,现在不值得。”
她顿了顿,指向远处一片被油污染成五彩的浅水洼。
“那种地方,水发浑发臭,下面可能藏着毒囊水母或者寄生蠕虫的卵,不能去。”
芙儿正努力对付着一个特别大的牡蛎,小脸鼓鼓囊囊,听到雾儿的话,也只是茫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大眼睛里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雾儿沉静的侧脸,随即又低下头,专注于用小手把顽固的牡蛎肉从壳里抠出来。
她显然一个字也没听懂。
只是捕捉到雾儿声音的起伏,但那声音本身似乎就让她安心。
雾儿也不在意芙儿的反应。
她站起身,走到一块被海浪冲刷得异常光滑的黑色玄武岩旁,手指拂过上面几道深刻的、螺旋状的凹痕。
“很久以前,这里可能被巨大的螺类占据过。这种岩石的硬度,能抵御强酸腐蚀,是好材料。”
她又指向海天相接处一条模糊的暗影。
“那边,是旧港口的沉没区。水下有断裂的钢筋和扭曲的集装箱,是‘剃刀水母’最喜欢的巢穴。绕开走。”
她像是在对着大海,对着风,对着这片死寂的废墟说话。
每一个地名,每一种生物的特性,每一处地形的危险与利用价值,都从她口中清晰地流淌出来。
这是她用无数次死里逃生换来的知识。
是她在这片绝望坟场中赖以生存的法则。
她需要一个听众,哪怕这个听众只是一个懵懂无知、连语言都无法理解的深渊幼崽。
说话,成了对抗那无边死寂的唯一武器。
芙儿终于吃完了贝壳上的牡蛎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
她似乎对雾儿的“讲课”失去了耐心,目光被远处礁石缝隙里一闪而过的、某种泛着幽蓝磷光的小东西吸引了。
她丢下手里空了的牡蛎壳,像只灵活的猫般跑了过去,蹲在湿滑的岩石上,好奇地伸手去捞那点蓝光。
雾儿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着芙儿小小的背影,看着她毫无防备地探向那片被污染海水覆盖的幽暗缝隙。
她大步走过去,在芙儿的手指即将碰到那团包裹着发光核心、形似水母的诡异黏液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碰。”
雾儿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将芙儿往后拉了一步,匕首精准地刺入那团蓝光。
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起,那团东西瞬间萎缩变黑,散发出刺鼻的酸味。
“磷光水螅,剧毒,会寄生。”
芙儿看着那团瞬间死去的蓝光,又看看雾儿紧抓着她手腕的手,似乎明白了危险。
她非但没有害怕,反而顺势把沾了海水的、冰凉的小脸贴在了雾儿的手臂上,蹭了蹭,发出依赖的咕噜声。
雾儿松开手,任由芙儿贴着自已。
她沉默地望着那片被剧毒水螅污染的水洼,又看了看身边这个依恋着她、却又对致命危险毫无概念的“孩子”。
海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芙儿冰凉的发丝。
在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海岸线上,一个孤独的猎手对着她的深渊通伴,继续诉说着这片土地残酷的生存法则——
明知是徒劳,却又无法停止。
因为除了这单调的诉说,灯塔里的寂静……
那会吞噬掉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