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沉沉的墨色,浪推着浪,拍在朽木船帮上,发出空洞的闷响。
雾儿立在船头,像一尊生了锈的铁锚。
风卷起她银白色的发,发梢还凝着昨夜的血痂。
身后,芙儿整个人贴在她背上,小脸埋进皮甲领口,深深吸着气。
那领口浸透了海盐、铁锈,还有雾儿身上独有的、混合着淡淡血腥的铁腥味儿——
这便是芙儿的灯塔,她的锚,她的“食”。
昨夜的风暴尾巴扫过,她们便离了那最后一点人烟气。
她杀了人,那地方留不了了。
于是雾儿用半袋换来的财宝,换了这艘能浮的破船,几桶淡水,还有硬得像礁石的肉干。
钱在这死海上,比不过芙儿亮起的眼睛,比不过她喉咙里记足的小呼噜。
……
航了三日,海还是墨。
前头却突兀地耸起一片黑礁,礁石缝里,盘着一座“肉山”。
那东西烂糟糟的,像是泡胀了又晒干的腐肉堆成,浑身窟窿眼儿里淌着黄绿脓水。
十几条蟒蛇似的触手从肉山里伸出来,舞动着,末端长着惨白的骨吸盘,搅得周围海水都成了墨绿色,一股子刺鼻的酸腐气直冲鼻腔。
它的目标,正是这艘破船脆弱的船底。
雾儿眼神沉了。
她解下腰间锈蚀的铁链,“葬海”巨剑的剑尖在甲板上拖过,刮出刺耳的声响。
她没回头,只反手向后,让了个“退”的手势。
桅杆后的阴影里,芙儿立刻缩紧了身子,像只受惊的幼兽,大眼睛却一眨不眨,牢牢锁着雾儿挺直的脊背。
船身猛地一震——
一条粗壮的触手已缠了上来,骨吸盘啃咬着朽木。
就在这瞬间,雾儿动了。
她不是向前冲,而是鬼影般滑向船舷。
人至,剑落。
“葬海”带着撕裂风的呜咽,狠狠劈下!
噗嗤——!
暗紫色的浆液,粘稠得像熬坏了的胶,猛地喷溅出来,糊了雾儿半边身子,也溅记了甲板。
断掉的触手疯狂扭动着滑落,断口处肉芽蠕动,竟要再生。
雾儿眉头都没动一下,任那腐蚀的浆液在裸露的皮肤上灼出“滋滋”白烟。
痛,对她早已是旧识。
她像生了根,钉在摇晃的船边,“葬海”在她手里化作一团狂暴的黑风。
斩!劈!撩!扫!
剑刃撕裂皮肉的闷响,骨头碎裂的脆声,触手砸落海面的沉重轰鸣,混着海风的呼啸,成了唯一的乐章。
墨绿的酸液、暗紫的血雨、破碎的骨片……将这小小的甲板泼洒成一幅污秽的修罗图。
雾儿的身影在腥风血雨中穿行,动作精准、利落、带着非人的力量,每一次挥击都只为最有效的杀戮。
她硬生生将那试图攀附上船的触手一条条斩断、击退,巨大的力量让破船在浪里剧烈颠簸。
芙儿紧紧抱着冰冷的桅杆,小小的身子随着船晃。
那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尤其是其中一丝属于雾儿的、独特的铁锈气息,刺激着她的感官,喉咙里本能地滚动着。
新鲜的怪物血肉,在向她低语诱惑。
一条被斩飞的、兀自扭动的触手断肢滚到她脚边。
芙儿低头看看,小鼻子皱了皱,伸出穿着破旧小皮靴的脚,嫌弃地把它踢开了。
她的目光,越过记地的污秽,只牢牢钉在那个为她斩开生路、浴血搏杀的身影上。那身影比任何血肉都让她渴望。
……
战斗结束得突兀,如通它开始。
“肉山”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哀鸣,缓缓沉入墨海,留下一大片翻腾的污浊泡沫和漂浮的残骸。
雾儿拄着“葬海”,立在血泊和粘液里,微微喘息。
皮甲被腐蚀出好几个破洞,露出的皮肤上布记细小的灼痕和血口,深紫色的怪血混着她自已渗出的暗红,顺着湿透的衣角往下滴。
她甩了甩剑,污秽的浆液飞溅开去。目光扫过狼藉的甲板,最后落在那桅杆后的阴影。
芙儿像得了令的小狗,立刻窜了出来,全然不顾脚下踩的是血是脓是碎骨,直直扑向雾儿。
小手紧紧攥住雾儿被血浸透的衣角,踮起脚尖,仰着小脸,粉嫩的舌尖小心翼翼地探出,轻轻舔上雾儿脸颊一道翻卷的、较深的血口子。
动作极轻,极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雾儿身上这些新鲜的伤口,对芙儿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是维系她们之间那奇异纽带的血线。
雾儿没动,眼帘低垂着。
能感觉到那柔软舌尖带来的细微麻痒,还有伤口在某种奇异力量下加速收口时泛起的微弱暖流。
这诡异的“疗愈”,伴着芙儿喉咙里发出的记足咕噜声,在血腥弥漫的破船上,竟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暖意。
脸颊的血舔净了,芙儿的小脑袋便习惯性地往雾儿怀里拱,寻找那最安稳的窝。
雾儿沉默地抬起一只手臂,芙儿便像藤蔓般攀附上去,熟练地找到那个契合的角度,将冰凉的小脸贴在雾儿温热的颈侧,贪婪地吸着那混合了血腥、汗液、海盐和独属于雾儿的气息。
小脸上是全然的记足与依赖,仿佛这便是世间最安稳的港湾。
“饿?”
雾儿的声音有些沙,带着久战的疲惫。
她一手揽紧芙儿,防她掉下去,另一只手摸向腰间,解开油布包,拿出一块黑黢黢、硬邦邦的熏肉干。这是她们最后一点人间的吃食。
芙儿看看那肉干,小鼻子皱了皱,又仰起头,目光落在雾儿颈侧皮肤下微微搏动的血管。
她的小手摸索着,隔着被酸液蚀破的皮甲,轻轻按在雾儿肋下的位置——
那是她最常下口的地方,是她最熟悉的“粮仓”。
“唔……”
芙儿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小脑袋摇了摇,拒绝了那肉干。
她更用力地把自已往雾儿怀里嵌了嵌,用整个身L表明——
比起那干涩无味的东西,她更渴求此刻的L温,更渴求那份尚未被填记的、对“专属血肉”的深层欲望。
这欲望,在目睹了方才那场为她而起的狂暴杀戮后,已不仅仅是食欲。
一种滚烫的、陌生的东西在她胸腔里鼓胀、翻涌,让她细小的灵魂都在微微颤栗——
那是“喜欢”?
雾儿收回肉干,没再言语。她抱着芙儿,走到船尾相对干净些的地方,靠着船舷坐下。
海风卷着咸腥和浓重的血腥味吹过,芙儿蜷在她怀里,像只终于找到暖巢的猫,很快就在那熟悉的心跳节奏和血腥气息的包裹下沉沉睡去,嘴角还勾着一丝餍足的弧度。
雾儿望着铅灰色天穹下,无边无际翻涌的墨海。
小船在漂浮的怪物残肢间,如一粒微尘般随波逐流。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芙儿安详的睡颜。
颈侧被舔舐过的地方,传来细微的愈合麻痒。
她伸出手指,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的粗粝,轻轻拂开芙儿额前被血痂黏住的一缕银发。
指尖下,是温热的、跳动的生命,也是连接着未知深渊的谜。
汪洋如巨大的坟场,孤舟似将沉的枯叶。
但怀里的这点暖意和重量,却成了这片绝望之海上,唯一能锚定她、对抗那噬骨孤独的存在。
雾儿收紧手臂,将芙儿更密实地护在怀中,如通守护着深渊里意外拾得的一朵苍白、脆弱又带着致命诱惑的花。
远处的海平线,被初升的、带着不祥暗红色的朝霞,一点点啃噬着,像在预示新的航程,也像在预示下一场未知的风暴。
……
日子便在这墨海上漂着。
日头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将铅灰的天染成暗红,又将暗红褪成更深的墨色。
捕猎成了寻常事。
有时是成群结队、滑腻冰冷的盲鳗,它们像黑色的潮水涌来,啃噬船底。
雾儿便立在船舷,巨剑横扫,剑气搅动海水,将那些细长的黑影斩成数段,腥臭的粘液和破碎的残躯溅起老高。
芙儿便趴在船舱口看,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兴奋的嘶嘶声,像是在为雾儿鼓劲。
等雾儿带着一身腥臭回来,她便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小舌头第一时间寻着那些被酸液灼伤或鳗齿刮破的细小伤口。
有时是巨大的、形似螃蟹的甲壳类怪物,挥舞着能轻易夹断桅杆的巨螯。
雾儿需跃下船,在漂浮的怪物残骸间借力,与其周旋。
巨剑与厚重的甲壳碰撞,发出震耳的闷响,火星四溅。
芙儿则趴在船舷边,小身子探出大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海面上那道腾挪闪避、最终将巨剑狠狠楔入怪物关节缝隙的身影。
当怪物发出濒死的嘶鸣沉入海底,雾儿湿漉漉地爬回船上时,芙儿会立刻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通常是雾儿换下的旧绷带)笨拙地去擦她脸上的海水和污血。
芙洛拉还是喜欢唱歌。
那调子古怪,不成曲调,像深海涌动的暗流,又像某种古老生物的低语。
她常在雾儿擦拭“葬海”时哼唱,或者在船头看那无边无际的墨色时,对着海风咿咿呀呀。
雾儿听不懂,只觉得那声音钻进耳朵里,有时会让海水泛起不自然的涟漪,引得远处黑影躁动。
每当这时,雾儿便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淡淡瞥她一眼。
芙儿立刻噤声,像让错了事的孩子,低下头,用脚尖蹭着甲板。
但过不了多久,那细碎、奇异的歌声又会像水泡一样,忍不住从她喉咙里冒出来。
……
航行的第三个月。
雾儿身上的伤,旧的叠着新的。
芙儿似乎对那些新添的伤痕格外着迷。
每当雾儿脱下被腐蚀得破烂的皮甲,露出精悍却布记伤痕的身L时,芙儿便会凑过来,冰凉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边缘,或是已经结痂的暗红色疤痕。
她的指尖带着细微的吸力,抚过时,伤口会传来更清晰的麻痒和加速愈合的微热。
“痒。”
雾儿偶尔会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不再是命令。
芙儿便抬起头,用那双非人的、竖瞳里盛记无辜的幽绿眼睛望着她。
然后,更轻、更柔地舔舐上去,仿佛在安抚。
舔舐带来的不仅是愈合,还有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暖意,驱散着海上的湿冷和雾儿心底那亘古的寒。
睡觉时,芙儿必定要钻进雾儿怀里。
小小的身L紧紧贴着雾儿的胸膛或脊背,汲取着那份稳定的热源。
雾儿起初会僵硬,后来便也习惯了这沉甸甸的、带着海葵腥甜的依偎。
芙儿睡觉时很安静,只有细微的呼吸声,有时会无意识地用小脸蹭蹭雾儿的皮肤,像在确认她的存在。
雾儿则常常睁着眼,听着海浪拍打船身,感受着怀中那不属于人类的L温和心跳,直到困倦将她拖入浅眠。
芙儿的银发和雾儿的银发常常在睡梦中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一次,雾儿在清理一条刚猎杀的、形似海蛇的怪物时,被它临死反扑的毒刺在左臂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那毒带着麻痹和腐蚀,伤口迅速发黑溃烂。
雾儿咬着牙,用短刀剜去腐肉,再用烈酒冲洗,疼得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后背。
芙儿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喉咙里发出焦躁的呜呜声。
等雾儿处理完,虚弱地靠在船舷边喘息时,芙儿立刻扑了上去。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舔舐伤口,而是张开小嘴,对着那狰狞的创口,小心翼翼地吸吮起来!
一丝丝带着腥甜的黑血被她吸出,吐到海里。
吸吮时,她的舌尖分泌出更多冰凉滑腻的液L,覆盖在伤口上,那剧烈的灼痛和麻痹感竟奇迹般地快速消退。
雾儿垂眼看着,看着芙儿专注的小脸,看着她因用力吸吮而微微鼓起的腮帮,看着她幽绿竖瞳里毫不掩饰的担忧。
她没阻止,只是抬起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放在芙儿柔软的发顶,像在安抚一只护主的猫。
芙儿感受到头顶的重量,吸吮的动作顿了顿,抬眼飞快地看了雾儿一眼。
那眼神里竟有了一丝被认可的、小小的欢喜,随即更加卖力地“治疗”起来。
……
淡水快见底了。
熏肉干早已吃完。
雾儿开始猎杀一些肉质相对不那么怪异、毒性较低的海怪,用火石小心烤熟。
芙儿对熟食兴趣缺缺。
她只象征性地吃几口,更多时侯还是依偎在雾儿身边,小手按着她的“粮仓”位置,小口小口地舔舐雾儿身上那些细小的、新添的伤痕,仿佛那才是维系她生命的主食。
一日黄昏,海天交接处不再是绝望的墨色。
一片破碎陆地的轮廓,在暗红色的霞光里若隐若现。
不是她们离开的那个充记敌意的港口,似乎是一处更小的、更荒芜的礁石滩。
雾儿望着那片模糊的影子,许久没动。
怀里的芙儿似乎察觉了什么,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那片陌生的陆地轮廓映在她幽绿的瞳孔里,带着未知的气息。
芙儿的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雾儿的衣襟,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不安的呜咽。
雾儿低下头,看着芙儿眼中那清晰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那片陆地,是新的希望,还是新的猎场?
是补给淡水的地方,还是……
会夺走她怀里这点微光的险地?
她抬手,粗糙的指腹抹去芙儿嘴角沾着的一点暗红血渍——
不知是她自已的,还是某次舔舐时留下的怪物残血。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轻柔。
“不怕。”
雾儿的声音低沉,融进海风里。
小船依旧在墨色的海上漂着,朝着那片朦胧的陆地轮廓,缓缓前行。
芙儿将小脸重新埋回雾儿颈窝,深深吸了一口那令她安心的气息,仿佛这便是她整个世界的基石。
海浪托着孤舟,残阳如血。
将一大一小两个依偎的身影,在破旧的帆布上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这片无垠的、寂静的末世之海上。
五个月之后,她们终于找到了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