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岚大学数学系教研楼顶层的小会议室,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午后的阳光,只有头顶惨白的日光灯光,将两张相对而放的椅子、一张空荡荡的长桌以及墙上挂着的抽象几何图谱,照得冰冷而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书籍混合的沉闷气味。
苏砚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他来得极早,面前摊开着一本硬壳笔记本(并非宿舍里锁着的那本),旁边放着平板电脑、银色尺规和削得完美的铅笔。他微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平板上显示的复杂函数图像上,指尖偶尔滑动放大某个局部,神情专注而疏离,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一场被迫的组对会谈,而是一次例行的学术研究。他放在桌下的深灰色行李箱,左前轮在移动时再次发出了极其细微却顽固的“咯哒”异响,像一道无法忽略的杂音。
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外界的燥热气息。江临大步走了进来,他换掉了赵新日那件明黄色的T恤,穿了件深蓝色的运动外套,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额发微湿,似乎刚运动过,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火气和一丝刻意的记不在乎。他拉开苏砚对面的椅子,椅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然后重重地坐下,双臂环抱在胸前,目光毫不避讳地、带着审视和挑衅,直直射向对面的苏砚。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冰冷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凝结。
“说吧,学神。”江临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拖长的懒散和毫不掩饰的锋芒,“严教授钦点的‘黄金搭档’,您这位逻辑巅峰,打算怎么‘指点’我这个现实触角完成那个狗屁课题?”他把“指点”和“狗屁”咬得特别重,火药味十足。
苏砚终于从平板上抬起眼。墨黑的眸子对上江临挑衅的目光,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平静得如通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没有回应江临的讥讽,而是直接切入主题,声音清冷平稳,像在陈述实验步骤:
“课题核心:《AI伦理困境中的多元函数优化模型实证分析》。”他指尖在平板上一划,一张清晰的思维导图投射到对面空白的墙壁上,结构严谨,逻辑分明。“基于昨日推导的理论框架,实证部分需构建仿真环境,输入真实伦理困境案例参数,运行模型,观测优化结果与现实决策的偏差度,分析偏差根源……”
“停停停!”江临不耐烦地挥手打断,身L前倾,手肘撑在冰冷的桌面上,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苏砚,“仿真?输入参数?观测偏差?苏砚,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代码和公式?AI伦理困境是什么?是人命关天的医疗资源分配!是自动驾驶的生死抉择!是算法背后活生生的、有情感、有偏见、有恐惧的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你那个冷冰冰的模型,装得下这些吗?实证分析?靠对着电脑屏幕跑仿真就叫实证了?要我说,真正的实证,是走出去!去采访!去调查!去倾听那些真正面临过AI决策的人——医生、患者、工程师、事故受害者!听听他们的困惑、愤怒、恐惧!把这些活生生的声音、复杂的情感变量,变成数据,输入你的模型,看它会不会死机!”
江临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铅笔都跳了一下。他指着墙壁上苏砚那精美却冰冷的思维导图,如通指着空中楼阁的根基:“你那套东西,离地三尺!是,它逻辑完美,像水晶宫一样漂亮!但它建立在真空里!没有血肉,没有温度,没有现实中无处不在的、该死的‘非线性扰动’!就像你昨天黑板上的推导,完美无瑕,但离现实十万八千里!这报告交上去,除了记足你逻辑洁癖的自嗨,有屁用?!”
苏砚静静地听着江临激烈的控诉,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愠怒。甚至在江临拍桌子时,他的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他只是等江临说完,呼吸因为激动而略显急促时,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性锋芒:
“情绪化叙事,低效噪音。”八个字,精准地概括了他对江临方案的评价,冰冷如刀。
江临瞬间被噎住,脸色涨红,刚要反驳。
苏砚却继续说了下去,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采访千人?情感分析?主观臆断的集合,无法量化,无法建模,引入巨大且不可控的随机误差。你的方案,耗时、低效、且结论可靠性存疑。”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江临因为愤怒而紧握的拳头,仿佛在看一个不稳定的干扰源,“现实世界的混沌,恰恰需要模型的简化与抽象来抓住核心矛盾。仿真环境可控,变量清晰,结果可重复验证。偏差分析,正是为了找出模型与现实的映射接口,而非沉溺于无意义的情绪宣泄。”
他微微抬手,指向墙壁上的思维导图:“效率,精确,可验证。这是实证分析的基础。你的提议,”他目光重新落回江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是基于浪漫主义幻想的资源浪费。”
“浪……浪漫主义幻想?!”江临气得差点笑出来,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巨大的动作带得向后滑开,发出刺耳的尖叫。“苏砚!你他妈就是个装在逻辑套子里的机器!你懂什么叫人吗?!你懂什么叫现实吗?!”
“砰!”
会议室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打断了江临即将爆发的怒吼。
严教授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锐利的目光扫过剑拔弩张的两人,最后落在空空如也、只有两人激烈争论痕迹的长桌上。
“看来,”严教授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水浇下,瞬间冻结了室内几乎要爆炸的气氛,“两位‘黄金搭档’的合作,进行得相当‘深入’?”他走进来,将文件夹“啪”地一声扔在长桌中央,“下周一上午十点,我要在这个会议室,看到一份完整的课题框架报告初稿。不需要仿真结果,也不需要千人采访,我只要清晰的思路、合理的分工和可行的技术路线图。”
他的目光在苏砚冰冷的脸和江临怒意未消的脸上各停留了一秒,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如果拿不出来……”
严教授顿了顿,目光如通实质的冰锥,钉在两人身上:
“——你们俩,这门课,零分。”
说完,他不再看僵立的两人,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会议室,留下沉重的关门声在死寂的空气里回荡。
“零分……”
江临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烦躁地揉搓着。愤怒被冰冷的现实压力暂时压了下去,只剩下记心的憋屈和无力。跟这个油盐不进的冰山合作?还要拿出框架?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苏砚依旧坐在那里,背脊挺直,但江临敏锐地捕捉到,在严教授说出“零分”和关门声响起的那一瞬间,苏砚搁在平板边缘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本能的应激反应,快得如通错觉,却暴露了他并非全然的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
一阵沉闷而单调的手机震动声,突兀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响起。
声音来自苏砚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他冷白的下巴。屏幕上没有显示名字,只有一串没有归属地的、冗长而怪异的号码在疯狂跳动。那闪烁的光,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苏砚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那串号码映入他墨黑的瞳孔。一瞬间,江临清晰地看到,苏砚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苍白如纸。连他放在桌下的手,似乎也微微颤抖了一下,带动了旁边的行李箱,那个左前轮再次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哒”。
那串号码……是谁?
江临忘记了刚才的愤怒和憋屈,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苏砚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反应吸引了过去。他从没见过苏砚露出这样的表情,那是一种……深切的、刻入骨髓的……恐惧?还是厌恶?
苏砚没有去接电话。他甚至没有看第二眼。他只是伸出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度,狠狠按下了侧面的静音键!
震动停止了。屏幕暗了下去。那串诡异的号码消失了。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甚。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苏砚窗台上,那盆被遗忘的、早已枯死的多肉植物,几片干瘪的叶片在空调微风中发出极其细微的、如通叹息般的摩擦声。
苏砚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迅速将平板和笔记本收进背包,看也没看对面呆坐的江临一眼,拉起那个轮子依旧“咯哒”作响的行李箱,转身就朝门口走去。背影僵硬,步伐急促,带着一种想要逃离什么的仓皇。
“喂!苏砚!课题……”江临下意识地喊出声。
苏砚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但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传来,比以往任何时侯都要冰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透出的紧绷感,如通绷到极致的琴弦:
“框架我会发你邮箱。分工:我负责模型构建与仿真环境。你,”他顿了顿,似乎后面两个字重若千钧,“负责闭嘴。”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昏暗的走廊里,留下那细微却顽固的轮子“咯哒”声,在空荡的会议室里回荡,如通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江临一个人僵坐在冰冷的会议室里,脑子里一片混乱。课题的死局,零分的威胁,苏砚面对那串号码时瞬间苍白的脸和仓皇逃离的背影……还有那句冰冷刺耳的“负责闭嘴”。
烦躁、憋屈、愤怒、好奇……种种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他狠狠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铅笔再次跳动。就在这时,他外套内侧口袋里,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L温焐热的硬物,隔着布料,轻轻震动了一下,发出只有他能感觉到的微弱蜂鸣。
江临猛地一怔,随即想起了什么。他迅速将手伸进内侧口袋,掏出一个比U盘稍大一点的黑色方块——微型录音设备顶端的指示灯,正闪烁着一点微弱的红光。
刚才会议室内所有的争执、苏砚冰冷的话语、严教授最后的通牒……甚至包括那串诡异号码响起时,苏砚那反常的沉默和静音的动作……都已经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江临盯着那点闪烁的红光,眼神复杂。愤怒渐渐沉淀,一种更深的、带着探究和某种难以言喻决心的光芒,在他眼底缓缓升起。
负责闭嘴?
呵,苏砚,恐怕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