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卖进沈府当书童时,正饿得啃墙皮。
少爷捏着我下巴嗤笑:小乞丐牙口不错。
他不知道我襁褓里塞着前朝玉玺。
直到那夜刺客来袭,我替他挡下淬毒暗器。
太医解开我衣襟刹那,少爷突然踹翻药箱:都滚出去!
他颤抖着指尖碰我锁骨下的凤凰胎记:宫里找疯了的永宁公主...怎在给我磨墨
后来新帝率兵围府要人。
沈砚把我护在身后轻笑:殿下莫急,我家书童...得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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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日头,毒得能晒死人。青石板路被烤得滚烫,蒸腾起一片扭曲的热浪。我蜷缩在墙根下,那点可怜的阴凉根本挡不住四面八方涌来的燥热。肚子饿得一阵阵发紧,像是里面有只手在死命地攥着、拧着,肠子都绞成了一团。眼前阵阵发黑,墙皮粗糙的颗粒感在舌尖蔓延开,又干又涩,带着一股呛人的土腥味。
呸!我狠狠啐了一口,把嘴里那点刮嗓子的墙灰吐掉,喉咙里火烧火燎。旁边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小乞丐,有气无力地哼哼唧唧,声音黏糊糊的,像快断气的老蝇子。
都给我起来!装什么死狗!
一声炸雷似的暴喝劈头盖脸砸下来。人牙子王老五那张油腻腻、横肉堆积的胖脸凑近了,遮住了头顶那点可怜的光线。他手里拎着根乌黑油亮的皮鞭,鞭梢在半空里不耐烦地甩着,发出咻咻的破空声,带起的风都带着一股汗酸和牲口棚的馊味。
瞧瞧你们这晦气样儿!鞭子没头没脑地抽下来,不是真打,就是吓唬,今天要是再卖不出去,晚上都别想有馊水喝!等着饿死吧!
鞭影带着风,掠过我的头顶,抽在旁边的破箩筐上,发出啪一声闷响,激起一片尘土。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又麻木地看着王老五那双在尘土里踩得看不出颜色的旧靴子。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哒哒哒地敲在青石板上,不疾不徐,在这条腌臜的巷子里显得格格不入。几双同样沾满泥污的靴子出现在我低垂的视野里,布料是上好的细棉布,干净得刺眼。
王老五,又有新货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倨傲。
哎哟!沈少爷!您今儿个怎么有空亲自过来瞧王老五那副凶神恶煞的嘴脸瞬间换成了谄媚,腰弯得跟虾米似的,声音腻得能滴出油来,刚收拢的一批,都是好苗子!手脚麻利,皮实耐造!
那个被称作沈少爷的人没理会王老五的吹嘘。我感觉一道视线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像羽毛轻轻扫过,又带着点说不清的重量。我忍不住抬起头。
逆着刺眼的阳光,一个少年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上。他穿着月白色的锦缎袍子,腰间束着同色的丝绦,缀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薄薄的嘴唇抿着,看不出喜怒。那双眼睛,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清亮,却深不见底,此刻正微微垂着,落在我脸上。
我下意识地想躲开那目光,又硬生生顿住。不能躲。躲了,可能连馊水都没得喝。
嗬,一声极轻的嗤笑从那少年好看的薄唇里逸出。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漂亮,月白的衣摆划出一道弧线,靴子踏在脏污的地面,却仿佛踩在云端。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蹲下身。
一股清冽干净的皂角香气混着淡淡的墨香,瞬间冲散了周遭的汗臭和尘土味,霸道地钻进我的鼻子。他离得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睫毛的阴影落在挺直的鼻梁上。
啃墙皮他开口,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尾音却拖着一丝懒洋洋的戏谑。他伸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正对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有些粗糙,却并不冰冷。
牙口倒是不错。他微微歪头,像是在仔细打量一件物品的成色,那眼神锐利得能穿透皮肉,直看到骨头里去,就是瘦了点,硌手。
我的脸腾地烧起来,一半是屈辱,一半是饥饿带来的虚火。想挣脱,下巴却被捏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能死死瞪着他,用眼神表达我的愤怒。
沈少爷好眼力!王老五凑上来,搓着手,唾沫横飞,这丫头别看现在蔫吧,骨头硬着呢!饿了好几天都没服软!买回去,当个粗使丫头,或者……嘿嘿,养两年,准是个美人胚子!划算得很!
沈少爷没接王老五的话茬。他那双墨玉般的眼睛依旧锁着我,似乎在我脸上寻找着什么,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在估量一件货物的价值。片刻,他松开了捏着我下巴的手,从袖袋里随意地摸出一小块碎银子,看都没看,随手就朝王老五的方向一抛。
那银子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微弱的银光。
就她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买斤白菜,说完便直起身,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王老五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块碎银,脸上笑开了花,一叠声地应着:好嘞!好嘞!沈少爷爽快!这丫头是您的了!还不快起来!最后一句是冲我吼的,还作势要抬脚踹过来。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挣扎着站起来,膝盖因为跪久了又饿得发软,晃了两下才勉强站稳。手腕一紧,已经被旁边一个穿着干净利落短打、像是沈府小厮的人攥住了。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跟上。沈少爷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丢下两个字,便转身走向他那匹神气的白马。
我被那小厮半拖半拽地扯着,踉踉跄跄地跟在那月白色的身影后面。身后,是王老五志得意满的笑声和其他小乞丐麻木又带着一丝羡慕的目光。巷子口的光亮刺得眼睛生疼。
叫什么走在前面的少年头也没回地问。
喉咙干得发紧,我费力地吞咽了一下,才挤出两个嘶哑的字:……云疏。这名字刻在记忆深处,不知来历,却仿佛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
云疏他脚步微顿,侧过脸瞥了我一眼,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光影分明,唇角似乎极轻地勾了一下,行,以后就叫阿云。省事。
语气随意得像是给路边捡的小猫小狗定了个称呼。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露出脚趾的破草鞋,踩在沈府门前光可鉴人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随时会陷下去。沈府的大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而残酷的世界,也把我关进了一个全然陌生、规矩森严的牢笼。
沈砚,这个买下我的少年,成了我的少爷,我的主人。而我,成了沈府西苑书房里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书童,阿云。
书房很大,几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册,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墨锭特有的清苦味道。我的活儿很杂:扫地、擦灰、整理散乱的书籍、清洗笔砚、研磨墨锭……还有,随时听候少爷差遣。
沈砚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他读书的样子很安静,脊背挺直,侧脸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只有翻动书页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很少主动跟我说话,我也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像个无声的影子,只在需要添茶、换墨或者收拾散落纸张时,才轻手轻脚地凑近。
墨。
一个清冷的字眼打破书房的寂静。
我正蹲在角落里,用一块半湿的旧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书架最底层一格木雕上的浮尘。闻声,立刻放下布巾,起身快步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边。案上摊着书卷和雪白的宣纸,一方端砚里,上好的松烟墨汁已所剩无几,色泽浓黑,细腻如缎。
我拿起那锭沉重的松烟墨,手指因为紧张和饥饿还有些微的颤抖。冰凉坚硬的墨锭贴着掌心,我开始在砚台上缓缓地、一圈圈地研磨。动作放得极轻,生怕那摩擦的沙沙声惊扰了他。书房里只剩下墨锭与砚台规律的、低沉的摩擦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鸟鸣。
时间一点点流逝,手臂开始发酸。我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瞄了一眼书案后的沈砚。他正提笔悬腕,在一张摊开的宣纸上写着什么,神情专注,侧脸的线条在透过窗棂的柔和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流畅。阳光落在他执笔的指节上,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和力量感。
就在我目光掠过他手边那本摊开的书册时,瞳孔骤然一缩!
那书页上,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前朝宫苑考》。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跳了一拍!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握着墨锭的手指猛地一滑!
滋啦——
墨锭在砚台上打滑,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刮擦声!几滴浓黑的墨汁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猛地溅起,像几颗小蝌蚪,直直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沈砚面前那张刚刚写好、墨迹未干的宣纸上!
糟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完了……闯大祸了!那纸上写的什么是少爷的文章还是给先生的功课
沈砚执笔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墨眸看向我,里面没什么明显的怒意,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深不见底,让人心底发慌。
怎么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目光扫过纸上那几点刺目的墨污,又落回我瞬间煞白的脸上,见到‘前朝’二字,魂儿都吓飞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却又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精准地刺中了我竭力掩藏的恐惧。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粗布衣裳,黏腻冰冷。
少……少爷恕罪!我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不是因为打翻了墨汁,而是因为那两个字,因为沈砚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奴婢……奴婢手笨!奴婢该死!求少爷责罚!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声,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无比漫长。我能感觉到沈砚的视线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头顶,带着审视的意味。
终于,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哼。
起来。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听不出喜怒,把这里收拾干净。墨,重新研。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无波,仔细些。
……是。
我如蒙大赦,颤巍巍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收拾那张被墨污了的宣纸。指尖碰到那几点墨渍,冰冷粘腻。我小心翼翼地用吸水纸去蘸,不敢再看他一眼,更不敢再看那本摊开的《前朝宫苑考》。心,却沉甸甸地坠了下去。他刚才那句话……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
日子在小心翼翼和提心吊胆中滑过。那次墨污宣纸的事,沈砚再未提起,仿佛真的只是我一时失手。他待我依旧疏离,指派活计时言语简洁,带着主人天然的威严。但我隐隐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比如,他读书时,偶尔会丢给我一本蒙童的《千字文》或《幼学琼林》,言简意赅:识字。
没有多余的解释。
起初我惶恐又茫然,只敢在他视线离开时,偷偷翻开那崭新的书页。那些方正的墨字,带着一种奇异而模糊的熟悉感,仿佛尘封的记忆被撬开了一条缝隙。我识字……我应该是识字的!而且识得不少!这个念头让我心头狂跳,却又不敢表露分毫,只能笨拙地模仿着初学者的样子,对着笔画描摹。
再比如,书房里的点心果子,总会莫名其妙地多出来一份。有时是一小碟精致的芙蓉糕,有时是几块松软的枣泥酥,就放在离我干活不远的小几上。沈砚从不会说是给我的,我也绝不敢主动去碰。但每当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清扫到那个角落时,那些点心总会恰好地出现在那里,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终于有一次,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趁着沈砚背对着我站在书架前找书,飞快地伸出手指,捻起一小块掉落在碟子边的芙蓉糕碎屑,闪电般地塞进嘴里。那香甜软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瞬间抚慰了叫嚣的肠胃。我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屏住呼吸,偷偷抬眼瞄向书架那边。
沈砚正抽出一本书,似乎全神贯注在书脊上的名字上,侧脸线条平静,仿佛对身后的小动作毫无察觉。
我悄悄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偷食的紧张和一丝莫名的委屈,悄悄漫过心田。
入秋后的一个午后,沈砚在书案前画一幅山水。我照例在一旁的小矮凳上坐着,屏息凝神地研墨。墨锭在端砚里一圈圈打着转,发出均匀低沉的沙沙声。窗外的阳光透过高丽纸,变得柔和朦胧,空气里浮动着墨香和纸香。
沈砚画得很专注,偶尔提笔蘸墨,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流畅地游走。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以及我研墨的声音。
墨浓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打破了宁静。
我研墨的手一顿,下意识地看向砚台。墨色确实比平时深浓了一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
添点水我试探着小声问,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拿旁边小几上的水丞,里面盛着清水。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画纸上。
我拿起小巧的白瓷水丞,小心翼翼地往砚台里滴了几滴清水。清澈的水珠落入浓稠的墨汁,瞬间晕开一小片涟漪。我放下水丞,拿起墨锭,准备继续研磨,让水与墨充分融合。
就在我重新握紧墨锭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沈砚画上刚刚落笔的一处细节——他正在描绘远处山间一座掩映在松柏间的亭子。那亭子的样式很特别,飞檐翘角,玲珑别致。
几乎是未经思考,一句低语就自然而然地滑出了我的唇边,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笃定:少爷……这‘攒尖顶’的亭子,若画在行宫苑囿的避暑山景里,最是相宜。只是……
话一出口,我猛地意识到不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我死死咬住下唇,握着墨锭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沈砚蘸墨的笔尖悬停在半空,墨汁欲滴未滴。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转向我,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惊愕、探究,还有一丝锐利如刀锋的了然。
书房里死寂无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我喘不过气。窗外,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在窗台上。
完了。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避暑行宫、攒尖顶、苑囿规制……这些词,怎么会如此自然地从我嘴里冒出来像一个深藏多年的幽灵,在不经意间露出了它的獠牙。
沈砚没有说话。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像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罩住。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压力碾碎时,他手中的笔终于落了下去,墨点稳稳地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他垂眸,继续画那未完成的亭角,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你倒是……见多识广。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我耳中却重逾千斤。
深秋的夜来得早,带着一股子刺骨的寒意,渗过窗缝门隙,直往骨头缝里钻。沈府内院早已沉寂下来,只有值夜婆子提着灯笼巡夜时,那微弱的橘黄光晕在远处游廊下一晃而过,更衬得夜色浓重如墨。
西苑书房里还亮着灯。沈砚似乎格外忙碌,晚膳后便一直伏案疾书,处理着厚厚的账册和信件。我坐在角落的小杌子上,守着一个小巧的炭盆。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橘红的火苗跳跃着,勉强驱散一小片寒意。我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眼皮沉重得直打架。白天研墨、整理书册的疲惫一股脑涌上来,头一点一点的,意识在温暖的烘烤下渐渐模糊。
就在这半梦半醒、意识飘忽的混沌边缘,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异响,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我的耳膜!
咔哒——
是瓦片被踩动的声音!就在书房顶上!
我一个激灵,瞬间从迷糊中彻底惊醒,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抬头看向房梁!几乎就在同时——
噗!噗!噗!
几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寂静的夜色!书房的雕花木窗纸瞬间被洞穿!几道乌黑的、细如牛毛的寒芒,带着刺鼻的腥甜气息,如同索命的毒蛇,闪电般射向书案后毫无防备的沈砚!
暗器!淬了毒的暗器!
脑子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冲动和恐惧轰然炸开!我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小杌子上弹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朝沈砚的方向狠狠扑了过去!
少爷——!
嘶哑的喊声和身体撞击的闷响同时响起!
肩膀处传来一阵尖锐至极、如同被烙铁烫穿的剧痛!那痛楚瞬间蔓延开,带着一股麻痹和冰冷,迅速吞噬了半边身体的力量。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和被我撞开的沈砚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滚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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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剧痛让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闷哼,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阿云!沈砚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反应极快,在我扑倒他的瞬间,已顺势抱着我向旁边猛地一滚!我们原先倒下的地方,又是几道乌光钉入地板,发出沉闷的咄咄声!
有刺客!护院!沈砚厉声高喝,声音穿透书房,带着金石般的冷冽!
书房的门砰地被撞开!守在门外的贴身护卫沈青带着几个持刀的家丁冲了进来,反应迅疾如电。屋顶上立刻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瓦片碎裂的声响,刀剑碰撞的铮鸣刺耳欲聋。
混乱中,我被沈砚紧紧护在怀里。他的一条手臂牢牢圈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我靠在他胸前,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敲击着我的耳膜。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皂角与墨香混合的气息,此刻却混入了血腥味和我自己身上的冷汗味。
肩膀上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冰冷麻痹的感觉顺着伤口向四肢百骸蔓延。我疼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别怕。沈砚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低沉,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撑住。
他抱着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我受伤的肩膀,试图将我扶起。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我的脖颈下方——刚才扑倒的混乱中,我领口的粗布衣襟被撕开了一道不小的口子,露出了锁骨下方一小片肌肤。
沈砚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抱着我的手臂瞬间绷紧,力道之大,几乎将我箍得喘不过气。那双深潭般的墨眸死死地盯住我锁骨下那片裸露的皮肤,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愤怒……复杂得无法分辨!
我疼得意识涣散,只感觉他抱着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少爷……疼……我虚弱地呻吟出声,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沈砚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股翻江倒海般的情绪瞬间被一种冰封般的森寒取代!他小心地用手护住我的伤口,抱着我站起身,对着刚冲进来的管家沈福嘶声吼道:
太医!立刻去请太医!要快!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紧绷而微微变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沈福从未见过自家少爷如此失态的模样,吓得脸色发白,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我被安置在书房里间沈砚平时小憩的软榻上。剧痛和失血让我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一阵阵发冷。沈砚一直守在我身边,脸色阴沉得可怕,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肩头那枚几乎完全没入皮肉的黑色细针,眼神冰冷得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太医来得很快,是个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老者,背着药箱匆匆而入。他看了一眼我肩头的伤势,脸色凝重,立刻打开药箱,取出银刀、镊子等器具,又拿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
沈少爷,请让开些,老夫需立刻为姑娘取出暗器,此物淬毒,拖延不得。太医沉声道,示意旁边的小药童点燃一支气味奇特的药香,似乎有驱毒避秽之效。
沈砚依言退开半步,但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太医的动作,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太医俯下身,动作麻利地用银刀小心地割开我伤口周围的布料。冰凉的刀刃触碰到皮肤,我疼得浑身一缩。布料被彻底掀开,露出整个肩头和锁骨下方一大片肌肤。太医拿出浸了烈酒的棉布,准备清理伤口。
就在他拿着棉布的手即将碰到我肌肤的前一刻——
砰——!
一声巨响!
沈砚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炸药,猛地一脚踹翻了太医放在软榻边的小药箱!里面的瓶瓶罐罐、药粉药丸、银针刀具稀里哗啦滚落一地!整个房间的人都惊呆了!
太医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地看着暴怒的沈砚。
都给我滚出去!沈砚的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狂怒,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立刻!滚!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扫过太医、药童,还有闻声赶来的管家沈福和护卫沈青。那眼神里的警告和杀意,浓烈得让人窒息。
少爷,这姑娘的伤……太医试图辩解。
我说——滚!沈砚猛地踏前一步,月白的袍袖无风自动,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那双墨眸里翻涌着骇人的猩红,她的伤,我亲自处理!谁敢再碰她一下……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森然的语气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太医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对着药童使了个眼色,两人连同沈福、沈青,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地迅速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里间的门。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我和沈砚两人。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紧绷得如同石刻般的侧脸,和他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烈焰。
剧痛和失血让我意识模糊,只感觉一股冰冷麻痹的感觉正顺着肩膀向心口蔓延,身体越来越沉,像坠入冰窟。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沈砚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软榻边。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挡住了烛光,在我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的呼吸粗重而灼热,喷在我的脸上。
然后,一只带着薄茧、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落在了我锁骨下方那片裸露的肌肤上。
他的指尖,正触碰着那个地方——一个从小便烙在我肌肤上的印记。一个我自己都从未在意过的、小小的、颜色极淡的红色印记。形状……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或者……
凤凰……沈砚的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滚烫又绝望,……是凤凰……
他的指尖在那片小小的肌肤上反复摩挲,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却又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绝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猝不及防地砸落在我的脸颊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宫里……找疯了……他哽咽着,气息紊乱,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俯身凑到我耳边,那滚烫的气息包裹着我冰冷的耳廓,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响在我混沌的意识里:
我的小书童……你告诉我……前朝失踪的永宁公主……怎么会在我沈砚的书房里……给我磨墨!
永宁……公主
这四个字像带着冰锥的巨石,狠狠砸进我混沌的意识深海,瞬间激起滔天巨浪!那些被岁月尘封、被饥饿和恐惧掩埋的碎片,像决堤的洪水,轰然冲破堤坝!
破碎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现:冰冷的宫殿地面,华丽却空荡得令人窒息;女人凄厉绝望的哭喊声,穿透厚重的宫门;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焦糊的气息;一双粗糙却异常有力的手,慌乱地将一个沉甸甸、冰冷坚硬的东西塞进我的襁褓……还有颠簸、黑暗、无止境的饥饿和寒冷……
玉玺!襁褓里塞着的……是玉玺!
呃啊……巨大的信息冲击和肩头蚀骨的剧痛交织在一起,我眼前猛地一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彻底失去了意识。最后残存的感知里,是沈砚那双布满血丝、盈满泪水的眼睛,和他死死攥住我手腕的、滚烫而颤抖的手。
黑暗,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身体像是沉在万丈冰渊之底,只有肩膀那一点,如同被毒蛇的獠牙死死咬住,将蚀骨的冰寒和麻痹源源不断地注入四肢百骸。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浮沉,耳边是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层传来。
……毒……霸道……‘牵机引’……凶险……
……药……灌下去……吊住心脉……
……守着……寸步不离……
……殿下……您歇……
……滚开!
最后那一声低吼,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暴戾,穿透了冰层,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意识上。是沈砚的声音。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一种温热的、持续不断的暖流,从我的手腕处传来,缓慢而坚定地流淌进冰冷的身体,对抗着那肆虐的寒意。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瞬,又像是漫长的几个世纪。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书房里间的承尘。天光透过窗棂,已是午后。身上盖着柔软厚实的锦被,带着一股干净温暖的、属于沈砚的气息。肩膀处的剧痛依旧尖锐,但那股冰冷麻痹的感觉似乎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火辣辣的灼烧感。
我微微侧头,看向床边。
沈砚就坐在一张圆凳上。他背对着我,上身微微前倾,一手搭在床沿,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腕。那温热的暖流,正是从他掌心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他穿着一件家常的玄色暗纹直裰,头发有些凌乱地束在脑后,露出线条紧绷的颈项。
他似乎睡着了。头微微垂着,侧脸对着我。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清冷的俊美脸庞,此刻布满了疲惫的阴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锁着,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阳光落在他紧握着我手腕的指节上,白皙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那双手,修长有力,此刻却显得有些脆弱。
他就这样守着,寸步不离。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少……少爷……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微弱嘶哑。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震!几乎在我发出声音的瞬间,他就睁开了眼睛!那双墨玉般的眸子猛地转过来,对上我的视线。里面布满了红血丝,带着刚惊醒的迷茫,但在看清我睁眼的刹那,那迷茫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所取代!那光芒亮得惊人,仿佛驱散了连日来的所有阴霾。
阿云!他失声唤道,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难以置信的激动。他几乎是立刻倾身向前,双手下意识地想要触碰我,却又在碰到我之前硬生生顿住,悬在半空,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怕弄疼了我。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肩膀还疼得厉害吗太医!太医!他语无伦次,目光急切地在我脸上逡巡,确认我的状态,一边扬声就要喊人。
水……我费力地挤出这个字,喉咙火烧火燎。
水!对!水!沈砚如梦初醒,立刻转身去倒水。他的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差点打翻了桌上的茶壶。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温热的清水回到床边,一手轻轻托起我的后颈,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将杯沿凑到我干裂的唇边。
温润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生机。我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却无法离开沈砚的脸。他专注地看着我喝水,眼神复杂,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有心有余悸的后怕,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我无法完全读懂的东西。
慢点。他低声说,声音柔和下来。
喝了几口水,感觉恢复了些力气。我靠在软枕上,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心头堵得难受。肩膀的伤,身份的秘密……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难以言说的沉重。
我……我舔了舔依旧干涩的嘴唇,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睡了多久
三天。沈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紧绷,‘牵机引’……是前朝宫廷秘传的剧毒,极其霸道。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肩头包扎好的地方,眼神锐利如刀,若非发现及时,用药吊住心脉……你这条小命……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言里的凶险,让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前朝……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些混乱的、带着血腥味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上来。我下意识地抬起没受伤的手,摸向自己的领口下方,锁骨的位置。那个小小的、淡红色的凤凰印记……就是它,暴露了一切。
沈砚的目光随着我的动作移动,落在我的指尖触碰的地方。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痛苦、怜惜、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那个印记……他开口,声音艰涩,……还有你襁褓里的东西……我都知道了。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沉痛的坚定,阿云……或者,我该叫你……永宁
永宁。这个名字像一个尘封千年的咒语,被骤然唤醒,带着沉重的枷锁和冰冷的寒意,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浑身剧烈地一颤,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这个名字……是她的!那个在破碎记忆里哭泣、被血与火吞噬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瞬间攫住了我!不!我不是什么永宁!我是阿云!我只是沈砚的书童!
不!我猛地摇头,动作牵动了肩头的伤口,剧痛袭来,让我眼前发黑,声音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嘶哑和抗拒,我不是!少爷……我不是!我是阿云!我只是……只是你的书童!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沈砚看着我激烈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没有再坚持称呼那个名字,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笨拙地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有些粗糙,动作却小心翼翼,充满了怜惜。
好,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是阿云。是我的小书童。他轻轻握住我冰凉颤抖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稳定而有力,别怕。无论你是谁,是乞丐,是书童,还是别的什么身份……他顿了顿,目光沉静而坚定地锁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都是我沈砚的人。这里,就是你的家。谁也带不走你。
家……
这个字眼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我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烛光映照着他疲惫却无比认真的脸庞,那双墨玉般的眼眸里,没有欺骗,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澄澈而郑重的承诺。
心口那团冰冷的、名为恐惧的坚冰,似乎被这目光和话语悄然融化了一角。我反手,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的浮木。滚烫的泪水再次决堤,却不再是单纯的恐惧,混杂着一种溺水之人终于抓住绳索的委屈和依赖。
肩头的伤口依旧灼痛,但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了。
日子在养伤中缓慢流淌。肩头那道狰狞的伤口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沈砚近乎严苛的监督下,慢慢结痂、收口,留下了一道深色的疤痕。疼痛渐渐消退,身体里那种被牵机引侵蚀后的虚弱感也一点点被驱散。
沈砚变得异常忙碌。他依旧大部分时间待在书房,但不再是安静地读书作画。书案上堆积的不再是闲散的游记杂文,而是厚厚的账册、往来信件,还有标注着各种符号的舆图。他召见管事和心腹护卫沈青的次数明显增多,关起门来一谈就是大半个时辰,出来时脸色总是沉凝如水,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思虑。
府里的气氛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以往松散的门禁变得异常森严,护卫巡逻的次数增加,暗哨似乎也多了起来。下人们依旧恭敬,但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和谨慎,连走路说话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整个沈府,像一张被缓缓拉紧的弓,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和压抑。
我知道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那个凤凰印记,那个永宁的名字,还有我襁褓里可能存在的秘密,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彻底打破了沈府的安宁。沈砚在用他全部的力量,在风暴真正降临之前,为我,也为沈府,筑起一道尽可能坚固的堤坝。
他不再刻意避讳我的身份。有时处理完事务,夜深人静,他会坐在我养伤的软榻边,就着昏黄的烛光,低声讲述一些外面发生的事情。朝堂上关于寻找前朝遗孤的风声越来越紧,皇帝年迈,几位皇子明争暗斗,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那双墨眸深处闪烁的冷光,却泄露了其中的凶险。
别担心,他总会在我听完后露出忧虑神色时,轻轻拍拍我的手背,或者揉揉我的头发——这个亲昵的动作不知何时成了他的习惯,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万事有我。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总能奇异地抚平我内心的不安。
我也在努力适应着身份的撕裂感。我是阿云,那个在少爷书房里研墨、偶尔偷吃点心的小书童。可我也是……永宁那个记忆里只剩下冰冷宫殿和血色残阳的孤女。两种身份在我体内撕扯,时而让我茫然无措,时而又让我生出一种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倔强。
一天下午,阳光正好。沈砚难得有片刻闲暇,坐在书案前临摹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小品。我肩伤好了大半,被他允许做些轻省的活计,便在一旁的小几上,慢慢地、仔细地清洗着一套他珍爱的紫砂茶具。温热的清水滑过细腻的紫砂表面,动作间,我下意识地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旋律。那调子很古怪,悠远又带着点莫名的哀伤,仿佛从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飘荡出来。
沈砚执笔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那眼神里有恍然,有追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这是……前朝宫里的‘采莲谣’。他低声说,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很多年……没听人哼过了。
我清洗茶盏的手猛地一僵!清水从指缝间溢出,滴落在盆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前朝……宫里的调子我怎么会……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我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仿佛自己无意中揭开了一个巨大的、令人恐惧的秘密。那些刻意被我压抑的、属于永宁的碎片,正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一点点渗透进阿云的生活里。
沈砚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便重新低下头,继续他未完成的临摹。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和盆里水波晃动的微响。但那首不成调的采莲谣带来的余韵,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窗外,深秋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冬天,就要来了。
平静,终究是脆弱的假象。
冬月初七,一个滴水成冰的清晨。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沈府高大的屋脊,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般刮在脸上。府里刚撤下早膳的碗碟,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米粥的暖香。
死寂骤然被打破!
咚!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擂鼓声,如同闷雷,一声紧过一声,带着千军万马的肃杀之气,毫无预兆地轰然撞开了沈府紧闭的朱漆大门!那声音震得门楼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也震得整个沈府的心脏都跟着狂跳起来!
圣——旨——到——!沈砚接旨——!
一个尖利、高亢、穿透力极强的宣旨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地灌入前院!
来了!
我正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走向书房,那一声如同地狱号角般的圣旨到刺入耳膜的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手中滚烫的茶盏脱手坠落,哐当一声脆响,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瓷片飞溅开来,烫红了我的脚踝,却浑然不觉。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们来了……他们终究还是找来了!
混乱的脚步声从前院迅速逼近。管家沈福跌跌撞撞地冲进西苑,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少……少爷!不好了!宫里……宫里来人了!好多兵!把……把府门都围了!宣……宣旨公公已经……已经闯到二门了!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
沈砚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家常锦袍,外面随意披了件玄色貂裘大氅,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深处,寒光凛冽,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他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茶盏和我煞白的脸,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慌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院中弥漫的恐慌,备香案,开中门,迎旨。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冰封的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安抚的暖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阿云,他唤我,语气是命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跟我来。
简短三个字,像是一道定身符,奇异地稳住了我狂跳的心。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奔逃的冲动,用力地点点头,跟在他身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中庭的空地上,积雪已被迅速扫开,临时设下了香案。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刀子般刮过每个人的脸。
府门洞开。
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禁军甲士,如同钢铁的丛林,沉默而肃杀地矗立在门外宽阔的街道上。冰冷的铁甲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长矛如林,闪烁着幽冷的寒芒。浓重的铁锈和肃杀气息,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当先一人,并未着甲胄,而是一身耀眼的明黄常服!那颜色在灰暗的天地间刺目得令人心颤!他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骏马上,身形挺拔,面容年轻而英俊,眉宇间却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凌厉与威压,眼神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沈府众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倨傲。
新帝!萧彻!
在他身侧半步之后,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老太监,手持一卷明黄的圣旨,嘴角噙着一丝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正是宣旨太监高德海。
整个沈府,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只有寒风卷着雪沫,发出呜呜的悲鸣。
沈砚神色平静,上前几步,对着马上的新帝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草民沈砚,恭迎圣驾。陛下亲临寒舍,不知有何旨意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沉稳。
新帝萧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沈砚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越过他,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我!那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审视,还有一种志在必得的强势。我被他看得浑身发冷,像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下意识地往沈砚身后缩了半步。
旨意萧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一丝讥诮,沈砚,你府中藏匿前朝余孽,祸乱朝纲,该当何罪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庭院,带着帝王的威压,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他身旁的高德海立刻上前一步,唰啦一声抖开手中的明黄圣旨,尖利的声音拔高,刺破寒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江南沈氏子砚,私藏前朝遗逆,图谋不轨,罪证确凿!着即革去功名,查封家产!逆犯永宁,即刻押解入京,听候发落!钦此——!
钦此二字如同丧钟,在死寂的庭院中回荡!所有沈府的下人,脸色瞬间惨白如雪,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
高德海宣读完,阴鸷的目光扫过沈砚和我,尖声道:沈砚,还不谢恩领旨速将逆犯交出!他身后的禁军甲士齐齐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汇成一片,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直逼而来!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革功名,抄家产,押解入京……这些冰冷的字眼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意识。完了……一切都完了……不仅是我,整个沈府……都要被我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巨大的恐惧和愧疚瞬间将我淹没,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猛地抬起头,想要开口认罪,想要哀求他们放过沈府无辜的人……
就在我即将崩溃出声的刹那!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攥住了我冰凉颤抖的手腕!是沈砚!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将我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他挺拔的身影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隔绝了那两道来自帝王和阉竖的、冰冷刺骨的目光!
寒风卷起他玄色貂裘大氅的衣角,猎猎作响。他抬起头,迎向高踞马上的新帝萧彻,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慵懒、随意,甚至还带着点世家公子哥儿惯有的漫不经心,仿佛眼前这刀枪林立、杀气腾腾的场面,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然而,他那双深潭般的墨眸里,却淬着万年不化的寒冰,锐利得能刺穿人心!
殿下,沈砚开口了,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里,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巨大的涟漪:
您这圣旨,来得急了些。
他微微歪头,目光扫过新帝铁青的脸和高德海惊愕的表情,唇角的弧度更深,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闲适,慢悠悠地补充道:
要带走我家书童……也不是不行。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对方眼中升腾的怒意,然后,在无数道震惊、恐惧、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轻飘飘地抛出了那句石破天惊、足以掀翻整个朝堂的话:
不过嘛……
得——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