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尖刚触到那本旧书的硬壳封面,一股铁锈混着腐坏甜腻的腥气便猛地炸开在舌根,冲得我眼前发黑。又是这个味道——十五年了,它像毒藤一样缠在我的记忆深处,从未真正散去。那个雨夜,那个代号影魔的连环杀手被押走时,他最后回头看我那一眼,空洞里翻涌的,正是这种令人作呕的腥甜恐惧。我猛地缩回手,厚实的棉布手套似乎也隔绝不了那冰冷的黏腻感。
老板带着湿漉漉寒气的声音小心翼翼响起。
我抬起头,隔着柜台看向那个女孩。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被外面的雨打湿了,一绺绺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下的乌青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她叫小雨,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
您……您没事吧她有些不安地看着我。
我压下喉咙口的翻腾,尽量让声音平稳:没事。这本书,是你的
她的目光瞬间被柜台上的《星月牧童》黏住了,手指神经质地绞着湿透的衣角。是……是我小时候的书!丢了很久了,怎么会在您这儿她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那本承载着她童年也承载着影魔噩梦的书。
别碰!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把她吓得一哆嗦。我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这书……有点‘特别’。你刚才说,它和你的噩梦有关
小雨的嘴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每晚,只要一闭眼……就是它!书里那个放羊的牧童,拿着笛子,笑得很温柔……可是在梦里,他一点点扭曲,变成巨大的、黏稠的黑影,没有脸,只有一张裂开的嘴,追着我,撕咬我……她捂住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起伏,我试过所有办法,吃药,看医生……都没用。它缠了我十几年,越来越凶,像是要活活把我拖进它的影子里……
书店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敲打着玻璃。昏黄的灯光下,书架上无数旧书沉默地矗立着,每一本都像一个封存的灵魂,一个凝固的噩梦。我知道,我必须尝得更深一点,才能确定这噩梦的源头是否真如我舌尖那令人战栗的腥甜所预示。
我慢慢拿起那本《星月牧童》,隔着厚厚的手套,强迫自己再次感受它。这一次,除了那顽固的影魔气息,我捕捉到了一丝新的、极其微弱的东西——是恐惧,属于一个小女孩的、纯粹而尖锐的恐惧,被死死地压制在更庞大、更污秽的黑暗之下,像淤泥里挣扎的一点微光。
今晚,我看着她惊惶的眼睛,声音低沉,你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小雨的眼中先是茫然,随即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不!不行!它会……
它就在你脑子里,躲到哪里都没用。我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想摆脱它,只有一条路——面对它。我帮你。我指了指书店深处那张破旧的皮沙发,躺下。拿着这本书。
她的抗拒像一层薄冰,在绝望的重压下咔咔作响。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像走向刑场一样,抱着那本《星月牧童》,蜷缩在冰冷的皮沙发上。我关掉了大部分灯,只留下角落里一盏光线昏蒙的落地灯,拖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书店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挥之不去的潮湿雨气混合的味道。
我搬了张凳子坐在她旁边,也拿起一本封面磨损严重的旧书,书脊上隐约可见荣格心理学散论的字样。这只是一个道具。我的钥匙,是沙发扶手上那个不起眼的黄铜铃铛。
闭上眼睛,我低声说,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想着你的梦,想着那个黑影。什么都别怕,我在这里。我轻轻摇了一下铃铛,一声清脆空灵的叮——在凝滞的空气里荡开涟漪。
小雨的身体猛地绷紧,随即又像被抽走了骨头般软了下去。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则。我屏住呼吸,摘下右手的手套,将温热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她紧握着《星月牧童》的手背上。
轰——!
不再是舌尖的味道,而是整个意识被粗暴地拖拽、撕裂!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黑暗瞬间将我吞噬。脚下的地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潮湿、黏腻的腐殖土气味。高大的、扭曲的黑色树木拔地而起,枝桠虬结如鬼爪,遮蔽了所有天光。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甜腻腐臭。
这就是小雨的噩梦森林。一个被影魔污秽灵魂污染了的童年幻境。
我稳住心神,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扭曲的黑暗。终于,在高处一根焦黑的枯枝上,我看到了它。一个巨大、蠕动的不定型黑影,勉强能看出一个牧童的轮廓,但那张脸的位置,只有一张不断撕裂又弥合的、深不见底的黑色巨口。它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入侵,缓缓地、无声地朝我的方向转了过来。一股无形的、饱含恶意的压迫感兜头罩下。
找到你了……我低语,声音在死寂的森林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黑影牧童没有发出声音,却以一种令人牙酸的频率剧烈震颤起来。它猛地从枯枝上扑下,不是扑向我,而是扑向倒在我脚边、蜷缩成一团的小雨梦境投影!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
滚开!我厉喝,同时集中意念,调动起这些年吞噬、封存在体内的无数噩梦碎片。那些冰冷的恐惧、尖锐的悲伤、狂躁的愤怒……它们在我精神深处翻滚咆哮,此刻被我强行引导着,化作一股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向那扑下的黑影!
嘶——!一声非人的、仿佛指甲刮过玻璃的尖锐嘶鸣在意识深处炸响!黑影牧童被撞得向后翻滚,撞断了好几根鬼爪般的树枝,重重砸在腐殖土上。它那裂开的巨口愤怒地张合着,散发出更浓烈的腥甜恶臭。
老白!小雨的梦境投影发出一声虚弱的惊呼。她抬起头,脸上是极致的恐惧,但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想要燃起。
别怕!看着它!我吼道,一边警惕地盯着那重新蠕动起来的黑影,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除了黑影,还有什么!
小雨的梦境投影颤抖着,目光死死锁住那个重新爬起、蓄势待发的怪物。她的视线艰难地在它那蠕动扭曲的轮廓上移动……突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里!脖子下面……有东西在闪!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形,是……是一截链子!银色的链子!下面……下面挂着什么……像个月牙,缺了一角!
月牙缺角银色链子!
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海!十五年前,法医冰冷的声音在记忆深处响起:……第五名受害者,女性,颈部有致命勒痕……她佩戴的银质新月吊坠被强行扯断带走,吊坠边缘有一处细微的磕碰缺口,是其个人特征……
那个受害者,是影魔系列案中最后一位,也是最年轻的一位母亲!
就在我心神剧震的瞬间,那黑影牧童似乎被小雨的发现彻底激怒了!它发出一阵无声的、却足以撕裂灵魂的咆哮!整个噩梦森林开始疯狂地扭曲、崩塌!黑色的树木像融化的蜡一样倾倒,腐臭的泥沼翻涌沸腾!更可怕的是,一股狂暴的、充满纯粹恶念的精神冲击,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直接冲垮了我构筑的精神屏障,狠狠撞入我的意识!
呃啊——!现实中,我如遭重击,身体猛地后仰,从凳子上摔倒在地!喉咙一甜,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热液体涌了上来。我强行咽下,但更糟糕的感觉从体内爆发!
那些被我小心翼翼封印在意识深处的、无数个他人的噩梦碎片——被背叛的撕心裂肺、被遗弃的冰冷绝望、濒死的极致恐惧……此刻,在影魔那充满诱惑和共鸣的恶念冲击下,它们疯狂地沸腾、反噬!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啃噬着我的理智!手臂上,那些平日里被手套遮掩的、像蛛网般蔓延的黑色裂痕,瞬间变得灼热滚烫,并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上蔓延!脖子、脸颊……皮肤下仿佛有黑色的岩浆在奔流,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令人疯狂的呓语。
杀……吞噬……多么甜美的痛苦……
你也一样……和我们一起……沉沦吧……
黑暗才是永恒……
无数充满恶意的低语在我脑中尖啸。视野开始模糊、扭曲,书店温暖的灯光变成了摇曳的鬼火,小雨惊恐的脸在视野里分裂重叠。我感觉自己正被拖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无数只冰冷的手拉扯着我。
老白!老白你怎么了!
小雨凄厉的哭喊声像是隔着厚重的毛玻璃传来。她扑到我身边,冰凉的手抓住我滚烫、布满黑色裂痕的手臂,试图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她的触碰,像一点微弱的火星,落入了我沸腾混乱的意识海洋。就在这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她刚才的呼喊穿透了层层恶念的屏障——银链子,缺角的月牙吊坠……还有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源自童年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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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模糊的、被尘封的画面,如同沉船般猛地浮出我混乱的记忆水面——警灯刺目的红光,扭曲闪烁,映照着湿漉漉的巷口。一个面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的小女孩,被裹在宽大的警用毯子里,由女警抱着。她那么小,那么安静,安静得诡异。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警戒线内……落在那只躺在冰冷湿地上、沾着泥污和水渍的、小小的红色童鞋上……旁边,似乎还有一点微弱的银光……
是她!那个在最后凶案现场被发现、因为过度惊吓而完全失忆的小幸存者!
真相如同最后的惊雷,劈开了混沌!这个缠了她十几年的噩梦牧童,根本不是单纯的幻想!它是她潜意识深处,那个雨夜目睹母亲被影魔残忍杀害时,被彻底撕裂的安全感和童年纯真!是影魔的恶念,寄生在她最深的创伤上滋生的怪物!
啊——!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剧痛和恶念几乎要将我的头颅撑爆!那黑影牧童,借助影魔的恶念和我体内暴走的噩梦能量,正疯狂地汲取力量,在现实中也开始显化!书架上的书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疯狂翻页,书页像锋利的刀片一样被无形的力量撕扯下来,在空气中打着旋!墙壁上出现水波状的扭曲涟漪,整个书店的空间都在呻吟、震颤,现实与噩梦的边界正在溶解!
那黑影牧童,已经从噩梦森林的投影,化作了介于虚实之间的恐怖存在!它悬浮在书店中央,裂开的巨口对准了瘫软在地、几乎要吓晕过去的小雨,浓稠的恶意如同实质的黑色黏液,滴落下来,腐蚀着地板,发出滋滋的声响。它要彻底吞噬她的灵魂,完成影魔当年未尽的杀戮!
来不及了!没有别的选择!
我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猛地扯下了左手的手套!那只手,皮肤下的黑色裂痕如同燃烧的炭火纹路,狰狞可怖。我低吼着,不是冲向那怪物,而是将这只燃烧着不祥气息的手,狠狠地、决绝地按在了自己滚烫的额头上!
来啊!我用灵魂嘶喊,你不是要容器吗!我给你!都冲我来!
这不是防御,是彻底的献祭!是主动打开我灵魂最后的闸门!
轰隆——!!!
整个世界变成了纯粹的黑与白的噪音!那不是声音,而是无数疯狂意念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堤坝!滔天的恶念——属于影魔的、冰冷的、嗜血的、玩弄生命的极致恶意,混杂着无数受害者临死前的绝望哀嚎、撕心裂肺的诅咒、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痛苦……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呃啊啊啊啊——!!!现实中,我蜷缩在地板上,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又剧烈地反张,喉咙里发出非人的、破碎的嚎叫。黑色裂痕如同活物般急速蔓延,瞬间爬满了我的整张脸,甚至向紧闭的眼皮下钻去!皮肤表面渗出细密的黑色血珠。我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亿万只毒虫啃噬、被投入沸腾的污秽熔炉煅烧!意识像脆弱的玻璃,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成粉末。
老白——!!!
小雨的哭喊撕心裂肺。她看到那悬浮的黑影牧童,仿佛找到了更甜美的猎物,瞬间放弃了吞噬她的意图,化作一道粘稠的黑色洪流,疯狂地涌向我按在额头的那只燃烧着黑纹的手!我身体周围的空间彻底扭曲了,光线被吞噬,形成一个不断塌缩的黑暗漩涡!
不!放开他!你这个怪物!!
巨大的悲痛和某种决绝的力量压倒了恐惧。小雨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她没有攻击那黑影,而是用尽全身力气,伸出颤抖的双手,用力地、死死地捧住了我那布满黑色裂痕、正被黑暗疯狂侵蚀的脸颊。然后,她将自己的额头,带着滚烫的泪水,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抵在了我紧闭的、正溢出黑色血线的眼睛上!
看着我!她的声音不再是哭喊,而是一种穿透灵魂的呐喊,带着燃烧生命般的炽热,你吞下的不只是黑暗!还有我!还有我的……妈妈!
就在她额头与我相抵的刹那,一股微弱却无比纯净、无比温暖的力量,如同冰封荒原上破土而出的第一株嫩芽,顽强地穿透了层层污秽恶念的壁垒,直接涌入我即将彻底湮灭的意识核心!
那不是话语,而是画面,是感觉,是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记忆碎片:
阳光的味道。
金黄色的,暖暖的,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地落在嫩绿的草地上。
青草的气息。
清新,带着泥土的芬芳,微风拂过,草叶轻轻搔着脸颊,痒痒的。
野花的触感。
细小,柔软,带着晨露的微凉。一只温柔的手,带着薄茧,无比轻柔地将一朵小小的、白色的雏菊,别在了耳边细细的发丝间。
哼唱的童谣。
轻柔的,带着暖暖的笑意,不成调却无比安心的旋律,像羽毛一样拂过心尖:
月儿弯弯,像小船……
星星眨眼,道晚安……
牧童笛声,悠悠远……
我的宝贝,好梦甜……
是母亲!是她母亲的声音!是她母亲的手!是她生命最初、最纯粹、最温暖的安全港湾!
这股温暖的力量,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清水,瞬间引发了剧烈的、本质上的冲突与中和!它不是以暴制暴,而是以最本质的生之温暖,去对抗最极致的死之污秽!
啊……不——!!!
黑影牧童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混杂着影魔恶念和小雨童年恐惧的尖啸!它那庞大的、由污秽凝聚的形体,在这股纯净温暖的冲击下,如同被投入烈阳的冰雪,剧烈地沸腾、扭曲、溃散!构成它的黑色黏液疯狂地蒸发,发出嗤嗤的声响,散发出最后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焦糊味。
它那裂开的巨口,在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似乎凝固成了一个极其短暂、极其诡异的……表情。不再是纯粹的狰狞,而像是一种愕然,一种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光明力量灼伤的茫然无措。
然后,噗的一声轻响。
像肥皂泡破裂。
庞大、恐怖的黑影牧童,连同它带来的空间扭曲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消散了。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焦糊味和书页被无形力量撕碎后散落的纸屑,如同苍白的雪,缓缓飘落。
书店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瘫倒在地板上,像一具被抽空了骨头的皮囊。剧烈的头痛如同余震般一波波袭来,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着破碎的胸腔。眼睛……眼睛睁不开。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门,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天鹅绒般的黑暗。指尖触到脸颊,那里不再有灼烧般的剧痛,但皮肤下似乎还残留着某种陌生的、冰冷的纹路。
老白老白!
带着浓重哭腔的呼唤在耳边响起,冰凉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我的脸,确认着我的鼻息。
我……没死。
声音干涩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里残留的腥甜。眼睛……
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抚摸我脸颊的手指猛地顿住了,随即是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的抽泣声。在……还在!你的眼睛还在!只是……只是……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明白了。黑暗是永恒的,但不是因为死亡。我抬起手,摸索着,终于碰到了她同样冰凉、布满泪痕的脸颊。你呢
我问,那个声音……还缠着你吗
沉默。长久的沉默。只有她压抑的呼吸声。
然后,她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轻盈。
没了……
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梦呓,随即又猛地清晰起来,带着一种新生的颤抖,真的没了!那个追着我的黑影……那个声音……都消失了!安静了……我的脑子里,好安静……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放任自己沉入这片黑暗的安宁。昏过去之前,我感觉到她费力地将我沉重的身体拖到沙发上,一条带着阳光和皂角味道的薄毯轻轻盖在了我的身上。
……
再次恢复意识时,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食物香气。米粥的温润味道。
醒了小雨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但尾音里藏不住的担忧,我熬了点粥,你……要不要吃点
我循着声音的方向微微侧头。看不见了。
我平静地陈述。
那边传来碗碟轻轻碰撞的声音,然后是她靠近的脚步声。嗯。
她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似乎在努力控制情绪,医生说……是剧烈的精神冲击导致的……视神经……
她说不下去了,把温热的碗塞到我手里,先喝点粥。
粥的温度透过瓷碗传递到掌心。我沉默地吃着,味同嚼蜡。书店里很安静,但这份安静和以前不同。以前是旧书沉睡的静谧,现在……空气中仿佛漂浮着无数细小的、不安的尘埃。我能感觉到。那些被我吞噬、封存多年的噩梦碎片,在经历了影魔恶念的冲击和小雨那股纯净力量的洗礼后,似乎变得……不稳定了。它们像被惊扰的蜂群,在我意识深处嗡嗡作响,并且……试图向外逸散。
外面……怎么了
我放下碗,问。我听到了一些模糊的嘈杂声,像是隔着水传来。
小雨沉默了一下,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了一点窗帘。书店外面……来了好多人。
人
嗯。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有人陆陆续续来。开始只是好奇地在门口张望,后来……人越来越多。
她的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不安,他们说……路过书店门口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强烈的情绪,悲伤、愤怒,甚至……看到奇怪的景象,一闪而过。还有人……说看到了书在发光。现在外面……快排起队了。
排起队了我咀嚼着这四个字,心中了然。那些逸散的噩梦碎片,那些被封存的他人痛苦,在书店这个特殊的场里,开始无意识地外泄,干扰了现实。这书店,正在变成一个不稳定的灵异点。
他们想干什么我问。
不知道。有人想进来看看,有人……好像只是站在外面,说待着感觉‘奇怪但舒服’。
小雨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还有……我看到早报的头条了。‘忘川书屋惊现灵异现象,神秘力量引市民围观’。网上也吵翻了天。
接下来的日子,书店成了风暴的中心。媒体的长枪短炮时不时就怼在门口,网络上充斥着各种猜测:邪恶巫师的巢穴!新型精神污染源!利用痛苦敛财的骗子!质疑和谩骂铺天盖地。偶尔,也有微弱的声音:那天我在外面,突然想起去世的父亲,哭了一场,感觉……心里松快了些。但这些声音很快被淹没。
小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笨拙地应付着媒体,一次次地解释,声音从最初的慌乱到后来的疲惫麻木。我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她日渐沉默,以及沉默下压抑的愤怒和委屈。她本可以离开这个漩涡。
一天下午,书店里异常热闹。不是人多,而是那些逸散的噩梦能量格外活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压抑的悲伤气息,像刚下过一场无形的冷雨。角落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怎么了我问坐在柜台后的小雨。
她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坐在哲学区那边……他拿起叔本华那本《附录与补遗》……刚翻开,就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哭得浑身发抖。他说……说他感觉到书里涌出铺天盖地的绝望,像冰冷的深海要淹没他……但他又觉得,那绝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死死撑着,像……像风暴里的老船长,咬着牙不肯沉……
老船长我心头微动。那本书的上一位主人,是一位终生研究悲观主义哲学、晚年却罹患重疾的老教授。他最后的时光,是在与病痛和自身哲学信仰的激烈搏斗中度过的。那本书浸透了他最深的绝望,也浸透了他骨子里不肯认输的倔强。
他还在哭我问。
嗯。小雨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去。我朝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别说话。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一会儿。不用太久。
我听到她迟疑的脚步声,走向那片压抑的悲伤。然后是短暂的沉默。接着,男孩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过了一会儿,他吸着鼻子,小声说了句谢谢,脚步声有些踉跄地离开了。
他……感觉好多了我问走回来的小雨。
……嗯。她的声音有些异样,带着点难以置信,我……我就按你说的,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然后……很奇怪,我好像……好像感觉到他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了……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然后……好像又有那么一点……一点点不肯熄灭的火苗我就……就试着,在心里,轻轻地,拍了拍那点火苗……
她停住了,似乎在努力消化这种奇特的体验。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震动。那种纯粹的、感同身受的共情,与她之前被动承受噩梦的恐惧,是完全不同的力量。
几天后,一个更棘手的情况出现了。一位满头银发、衣着整洁的老妇人,在文学区的情书集锦书架前站了很久。她只是站在那里,没有碰任何一本书。但小雨告诉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带着陈旧时光气息的哀伤,像深秋清晨的浓雾。
她……好像很难过,但又在拼命忍着。小雨低声说。
我摸索着,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有些年头的紫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些零散的、没有装订成册的旧信笺,纸张早已泛黄发脆,字迹娟秀。把这个盒子,轻轻放在她旁边的书架上。不用说话。
小雨照做了。她刚放下盒子退开几步,那位老妇人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目光落在了盒子上。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最上面一张薄薄的信笺。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发黄纸页的瞬间——
啊……老妇人发出一声极轻、极短促的抽气声。她整个人定在了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接着,小雨告诉我,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极致的痛苦,随即嘴角却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她面前,空气奇异地微微扭曲了一下,仿佛有极其模糊、极其短暂的影像闪过——一个穿着旧式学生装的清瘦少年背影,在阳光下回过头,脸上带着腼腆却无比明亮的笑容,朝这边挥了挥手。那笑容只存在了一刹那,却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短暂地驱散了书店里弥漫的陈旧哀伤。
老妇人紧紧攥着那张信笺,指节发白,泪流满面,却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露出了一个带着泪花的、近乎少女般羞涩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放回盒子,对着书架的方向,深深地、无声地鞠了一躬,然后才缓缓地、蹒跚地离开了书店。
她……小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走的时候……好像……没那么沉了。
那盒子里,是她丈夫年轻时写给她的信。我平静地说,战乱年代,他没能回来。她等了一辈子。
书店里的气氛在悄然改变。那些无意识外泄的痛苦能量,并未消失,但在小雨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引导下,它们不再仅仅是制造恐慌的灵异现象。它们变成了某种……通道。一个让孤独者被看见、让痛苦被短暂理解的通道。小雨手臂上,那些与我同款的银色纹路,颜色似乎更深了一些,也更稳定了。她开始主动去感觉书店里那些不安分的情绪碎片,尝试着去靠近、去安抚。
媒体依旧在报道,争论也从未停止。有人称这里是精神垃圾场,有人痛斥我们是贩卖痛苦的骗子。但也开始有人,带着自己承载着故事的旧物,安静地排在书店外越来越长的队伍里。他们不是来寻求治愈的奇迹,更像是……寻找一个能理解那份沉重、能短暂分担片刻的树洞。一个能让痛苦被看见、被承认的地方。
又一个雨夜。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问。书店里没有开主灯,只有我常坐的角落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旧书特有的、略带霉味的芬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雨水的清冷潮气。那些曾经躁动不安的他人情绪碎片,此刻在书店里缓缓流淌,像沉静的暗河,不再具有攻击性,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包容性的安宁。
我坐在惯常的那张老旧高背皮椅里,膝上摊着一本刚收来不久的书。书页粗糙厚重,散发着一股硝烟、汗渍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指尖缓缓抚过封面烫金的、有些模糊的标题——《东线战地日记》。每一次触碰,指尖下都传来细微的刺痛和冰冷的麻痒感,仿佛有电流通过。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强行挤入我的脑海: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冻土被撕裂的闷响,垂死战友喉咙里嗬嗬的绝望抽气,还有无边无际、浸透骨髓的寒冷……这是上一个主人烙在书页上的、属于地狱的记忆。
我微微蹙着眉,承受着这股洪流。黑暗的视野里,只有这些狂暴的感官碎片在冲撞。但很奇怪,在这纯粹的黑暗深处,在那冰冷的战栗和绝望的哀嚎之下,我似乎……触摸到了一点别的什么。一点极其微弱、却像埋在灰烬里的火种般不肯熄灭的东西——那是战友倒下时,死死塞进日记主人手里、半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黑列巴;是战壕里,不知谁用嘶哑的嗓子哼起的一小段不成调的家乡歌谣;是看到远处村庄残破屋顶上,一面小小的、被硝烟熏黑的破旧红旗时,心脏那一下剧烈的抽动……那是混杂在极致绝望里,一丝丝属于人的、不肯彻底熄灭的微光。
还在‘尝’那本日记小雨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关切。她放下一个温热的马克杯在我手边的矮几上,杯底碰到桌面发出轻微的嗒声。一股浓郁的红茶香气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书页上那股硝烟和死亡的味道。
嗯。我简短地应了一声,手指没有离开粗糙的书页,很‘烈’。但……有点不一样的东西。
她没有再问,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一张小凳子上。我听到她拿起一本薄薄的诗集,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温和的、稳定的气息,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微妙地中和着从《东线战地日记》里逸散出的冰冷绝望感。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雨声、翻书声,还有我们两人平稳的呼吸。
然后,我听到了。
先是极其轻微的、鞋底摩擦湿漉漉地面发出的沙沙声。接着,是更多。声音很轻,带着犹豫和迟疑,在书店门口附近徘徊。不是一个,也不是几个。是很多。脚步声交织着,如同细密的雨点落在不同的水洼里,发出高低错落的、潮湿的轻响。
我微微侧过头,听向门口的方向。
小雨也听到了。她放下诗集,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帘被轻轻拉开一道缝隙。窗外,昏黄的路灯光晕在连绵的雨丝中显得朦胧而迷离。光晕下,影影绰绰。
他们……还在。小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了然的确认。
我端起那杯温热的红茶,指尖感受着瓷杯的暖意。浓郁的茶香混合着书店里旧书的味道、雨水的味道,还有那些无声流淌的、属于他人的悲伤、怀念、遗憾与微小的喜悦……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
窗外的脚步声还在继续,细碎、潮湿,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在雨夜里徘徊。没有喧哗,没有推搡,只有一种沉默的、等待被理解的重量。他们手里,大概都攥着各自无法轻易言说的故事,像攥着一块沉甸甸的、浸透了泪水的旧布。
我喝了一口温热的红茶。暖流滑过喉咙,熨帖着冰冷的胸腔。黑暗依旧无边无际,但在这片接纳了无数他人苦痛的黑暗里,在那窗外细碎如诉的雨声和脚步声组成的背景音中,在那杯红茶氤氲的热气里,我竟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痛苦并未消失。它只是不再独自在暗夜里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