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摊的气味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牢牢罩住。那是时光腐败后特有的气息——灰尘在午后阳光里悬浮,纸页在缓慢的氧化中发出叹息,无数被遗忘的故事和名字在这股浓稠的霉味里沉浮、发酵。我蹲在油腻腻的人行道旁,手指在那些蒙尘的书脊上滑过,试图从这时间的废墟里淘出点有意思的东西。
摊主是个干瘪老头,缩在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的木雕,浑浊的眼睛偶尔扫过摊位前寥寥的行人。我的手指触到一个异常粗糙的物体,它在一堆软塌塌的旧书里格格不入。我把它抽了出来。
那是一本笔记本,硬壳封面,深褐色,布满裂纹,如同龟裂的河床。材质古怪,摸上去有种粗粝的灼伤感,仿佛内部仍残留着某种不祥的余温。没有书名,没有作者,只在右下角烙着一个模糊的、扭曲的符号,像一只半闭的、饱含嘲讽的眼睛。我翻开扉页,一股陈腐干燥的尘土味扑面而来,纸张泛着不健康的枯黄,边缘卷曲焦黑,像是曾被火焰舔舐过。
老板,这个怎么卖我举起它。
阴影里的木雕动了一下。老头浑浊的眼睛聚焦在我手上那本怪异的笔记本上,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他沉默了几秒,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它啊…五块拿走。不过,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古怪的弧度,露出稀疏的黄牙,小心点,这书…咬人。
咬人我付了钱,把这张五元旧钞递过去时,指尖触到他冰凉粗糙的手背,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他把钱揣进油腻的围裙兜里,不再看我,重新缩回他的阴影王国,仿佛那本咬人的书与他再无瓜葛。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我捏紧了笔记本,那粗粝的封面摩擦着掌心,带来一阵轻微却清晰的刺痛。
城市的喧嚣在身后退潮。回到家,合租屋的客厅空无一人,室友们大概还在各自的格子间里奋斗。我把自己扔进沙发,屋内的寂静放大了窗外车流的嗡鸣。台灯拧亮,昏黄的光圈打在枯黄的纸页上,照亮了扉页下方一行几乎被磨损殆尽的字迹,是花体英文,笔迹狂乱而绝望:
所见即所临,所书即所成。
这行字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住了我的心脏。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下一页。不是日记,也不是故事,更像是某种疯狂又精确的记录。字迹是用一种深褐色的墨水写的,干涸后呈现出近乎干涸血液的色泽,笔锋尖锐,带着一种刻骨的恶意,深深嵌入纸页纤维。
第一行日期是昨天:七月十四日,午后三时十七分,清江路与枫林街交叉口,白色电动车与黑色轿车相撞,骑手重伤。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一股冰冷的电流从尾椎骨窜上后脑。昨天下午,我确实在那个路口,目睹了那场车祸!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尖叫、围观人群的惊呼…那个穿着蓝色外卖服的骑手被撞飞出去,头盔碎裂,血染红了路面…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刻在眼前。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T恤。巧合怎么可能如此精确
手指发僵,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急切地翻到第二页,日期是今天:七月十五日,上午九点零五分,公司三楼女卫生间,水管爆裂。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猛地抬头看向墙壁上的挂钟——九点零三分!还有两分钟!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几乎是弹跳起来,冲向门口,拖鞋都甩掉了一只,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也毫无所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三楼,去女卫生间!
刚冲到楼道里,一阵凄厉刺耳的尖叫声就撕破了办公区的宁静,紧接着是哗啦啦的巨大水声,如同小型瀑布坠落。恐慌像爆炸的冲击波,从三楼汹涌而下。我僵在楼梯拐角,浑身冰冷,听着楼上混乱的奔跑声、呼喊声、水流冲击地面的轰鸣声…时间,分秒不差。
我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痛楚。那本硬壳笔记本被我死死攥在手里,粗糙的封面深深硌进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不祥的热度。它不再是旧书摊上淘来的古怪玩意儿,它是一个诅咒,一个来自深渊的邀请函。扉页上那句所见即所临,所书即所成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沉重的铅块,压得我灵魂都在下沉。
恐慌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勒得我喘不过气。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台灯的光晕在眼前晃动,模糊成一片惨白的光斑。怎么办告诉别人谁会信一个疯子一个妄想症患者或者更糟——一个引发恐慌、制造混乱的始作俑者警察、精神病院…那些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带来更深的寒意。不行,绝对不能说。
我猛地爬起来,扑到书桌前,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我胡乱地抓过一张打印纸,在上面疯狂地涂写: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告诉我!笔尖划破了纸面,留下丑陋的裂痕。写完,我屏住呼吸,将这张写满我恐惧的纸片,小心翼翼地夹进了那本恶魔般的笔记本里。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台灯的光线似乎也黯淡了,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感觉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我猛地抽出那张纸。
我自己的字迹还在,但就在我潦草的问句下方,多出了一行字。那深褐色的、仿佛干涸血迹的墨迹,带着笔记本里固有的尖锐恶意,清晰地烙印在纸上:
七月十六日,下午两点整,市中心时代广场巨幅广告屏,突发故障,显示血红色‘ERROR’字符,持续七分钟。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呻吟从我齿缝间挤出。笔记本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咚地一声闷响砸在地板上,像敲响了一口无形的丧钟。
第二天,七月十六日。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挤在通往市中心的地铁里。车厢里闷热拥挤,汗味、香水味和食物混杂的气味令人窒息。周围是疲惫麻木的脸孔,刷着手机,打着瞌睡,抱怨着工作。一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在我旁边大声地跟同伴争论着昨晚的游戏战绩,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脸上。世界喧嚣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着,只有我知道,那根名为正常的弦,即将绷断。
下午一点五十八分,我站在时代广场汹涌的人潮边缘。巨大的广告屏轮番播放着炫目的奢侈品、当红明星和旅游胜地的影像,色彩斑斓,声音震耳欲聋。阳光刺眼,空气燥热。我死死盯着那块最大的屏幕,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冷汗浸透了衬衫的后背,黏腻冰冷。两点整!
毫无预兆地,那块占据半栋楼高的巨屏上,绚烂的广告画面猛地一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掐断。整个屏幕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粘稠的、令人作呕的血红色所淹没!巨大的、粗粝的白色英文字符ERROR如同垂死者的最后痉挛,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嘲讽,狰狞地占据了整个视野!
哇——!
怎么回事!
靠!吓死人了!
广场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叫和骚动。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惊慌地波动起来,无数手机被举起,闪光灯此起彼伏地对着那块染血的屏幕狂拍。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咒骂,孩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有人试图维持秩序,但声音很快被恐慌的浪潮淹没。那块巨大的ERROR像一张狞笑的鬼脸,无情地嘲弄着下方慌乱渺小的众生。
血红的字符如同实质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灼烧着我的大脑。七分钟!笔记本上写的七分钟!我下意识地低头看表,秒针一格一格移动,发出无声的、催命的滴答声。周围的混乱在我眼中仿佛变成了慢放的默片。惊惶的面孔扭曲着,张开的嘴巴无声地呼喊着。时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缓慢,又如此沉重地碾过我的神经。每一秒,都是对那个终极预言的残酷印证。
当秒针终于指向第七分钟结束的位置时,那巨大的血红色ERROR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屏幕闪烁了几下,重新亮起,开始播放一支欢快的汽水广告,色彩明亮,音乐轻快。广场上的骚动渐渐平息,人们拍着胸口,互相抱怨着,咒骂着技术故障,然后像退潮的海水般慢慢散去。秩序在惊魂未定中重新凝聚,虚假的平静重新覆盖了表面。
只有我,像一根被遗弃的木桩,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麻木,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阳光重新变得刺眼,广告音乐变得无比聒噪。世界若无其事地翻过了这一页,仿佛刚才那七分钟的血色恐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技术故障。他们不知道,这仅仅是终章前,一个冰冷而精准的倒计时提示音。那本笔记本,正一页页地,冷酷地,将我们推向深渊的边缘。而我,是唯一的知情者,一个被诅咒的旁观者。
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合租屋,我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了室友们或关心或好奇的询问。将自己反锁在狭小的房间里,台灯是唯一的光源,在墙壁上投下我蜷缩的巨大、扭曲的影子。那本深褐色的笔记本静静地躺在书桌中央,像一块不规则的墓碑。窗外,城市的灯火连绵不绝,勾勒出钢铁森林冰冷而虚假的轮廓。霓虹闪烁,车灯如河,远处高架桥上传来沉闷的车流声。这个喧嚣的世界,正无知无觉地滑向它命定的终点。
我盯着它,目光仿佛被冻结在那粗糙诡异的封皮上。指尖冰冷僵硬,每一次试图伸向它,都像要触碰一块烧红的烙铁,被无形的灼痛逼退。那里面藏着的,是地狱的通行证。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近乎自毁的绝望和彻底放弃后的平静——在胸腔里翻涌,最终压倒了恐惧。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一把抓起笔记本,粗暴地翻到了最后一页。
枯黄的纸页上,只有一行字。
那行字是用同一种深褐色的墨水写就,笔迹却比前面所有的预言都更加稳定,更加冰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深深地、刻骨地嵌入纸页:
七月十七日,世界终结。
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没有方式。只有这六个字。一个斩钉截铁的宣判。
呵……一声短促、干涩、完全不像是笑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世界终结。像宣判一张废纸的命运一样简单。荒谬感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恐慌。挣扎准备告诉谁有什么用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人类的努力都渺小得可笑。我像个在巨大绞刑架下被告知了确切行刑时间的囚徒,反而获得了一种诡异的、死寂的平静。
合上笔记本的硬壳封面,那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手心。我将它塞进随身的旧帆布背包。然后,我开始收拾东西。动作机械而麻木。几件换洗衣服,牙刷毛巾,手机充电器。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武器——那些末日生存指南里强调的东西,此刻显得无比滑稽。背包很轻,轻得像里面只装着空气,而不是一个世界的终结。
推开房门,客厅里弥漫着外卖的油腻气味。一个室友戴着耳机在打游戏,屏幕上光影闪烁,枪声爆炸声不绝于耳。另一个正对着手机摄像头,眉飞色舞地直播着什么,语调夸张。他们沉浸在各自小小的悲欢里,对即将到来的湮灭一无所知。
哎陈默,出去啊打游戏的室友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厉害,回趟家。
哦,路上小心。直播的那个室友随口应了一句,注意力完全在手机屏幕上。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那个小小的、即将灰飞烟灭的世界。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线照着空无一人的楼道。我背着那个轻飘飘的背包,走进电梯,按下通往底层的按钮。金属门无声地滑开,我踏入城市浑浊的夜色里。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任何清新。
火车站灯火通明,巨大的电子屏滚动着车次信息。候车厅里人声鼎沸,充斥着离别的拥抱、重逢的喜悦、疲惫的等待和孩童的哭闹。情侣在角落里依偎低语,商务人士对着手机低声咆哮,老人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打盹。巨大的玻璃窗外,列车拖着长长的光带呼啸进站,又嘶鸣着驶向远方。一切都如此鲜活,如此繁忙,如此…普通。他们不知道,几个小时后,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我像一个幽灵,背着死亡的秘密,穿过这片喧嚣的生之海洋,走向售票窗口。
一张,K148,到清水镇,最快的一班。我的声音异常平稳,连自己都感到一丝惊讶。
售票员面无表情地敲打着键盘:凌晨一点二十发车,硬座,七十六块五。
我付了钱,接过那张薄薄的、印着车次和时间的纸片。它轻若无物,却像承载着我全部的生命轨迹。捏着车票,我走向站台。巨大的钢铁列车静静地卧在轨道上,车厢里灯火通明,像一条发光的蜈蚣。乘客们提着大包小包,带着奔赴各自前程或归途的急切与期待,涌向车门。我挤在他们中间,被推搡着上了车。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香水味。我找到自己的硬座,靠窗。旁边是个抱着巨大编织袋的黝黑老汉,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烟草和尘土气息,已经靠着椅背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列车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车身微微震动,缓缓启动。窗外的城市灯火开始向后流动,由密集变得稀疏,由璀璨变得暗淡。高楼大厦的轮廓被抛在身后,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车窗映出我模糊的影子,脸色苍白,眼神空洞。铁轨在车轮下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哐当、哐当声,如同世界最后的心跳。
我闭上眼,不再去看窗外流逝的、即将毁灭的一切。深褐色的笔记本在背包里贴着我的脊背,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在列车永不停歇的节奏里,在这片弥漫着人间烟火气的混沌车厢中,我沉入了一种近乎麻木的昏睡。意识模糊的边缘,只有那深褐色的六个字在无尽黑暗中沉浮:七月十七日,世界终结。
列车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抵达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站——清水镇。站台老旧,灯光昏黄稀疏,只照亮一小片湿漉漉的水泥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和淡淡牲畜粪便混合的气息,清凉而真实。稀稀拉拉几个背着箩筐或提着编织袋的乘客下了车,脚步声在空旷的站台上显得格外清晰,很快又消失在站外沉沉的夜色里。站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背着轻飘飘的包,走出小小的出站口。没有出租车,没有公交。只有一条坑洼不平的柏油路,在昏暗的天光下向镇子深处延伸。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勾勒出低矮房屋模糊的轮廓。我辨认了一下方向,迈开脚步。鞋底踩在碎石子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背包里那本硬壳笔记本随着我的步伐,一下下磕碰着我的后背,像某种有节奏的催促。我不再奔跑,只是沉默地走着,走向那个注定成为终点的原点。
天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驱散了最浓重的黑暗。小镇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显露出轮廓。低矮的砖房,灰扑扑的墙壁,偶尔能看到褪色的春联一角在风中飘动。泥土小路蜿蜒在房屋之间,路边长着茂盛的杂草。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几声零星的鸡鸣狗吠,更显出这方天地的空旷与沉寂。
路过了镇口那所小小的幼儿园。铁栅栏围着一个小小的院子,滑梯和跷跷板静立在朦胧的晨光中,色彩鲜艳得有些失真。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停下脚步,目光掠过那些小小的桌椅和墙上稚嫩的涂鸦。孩子们的笑脸仿佛就在昨天。今天…他们本该在这里嬉闹。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猛地扭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看,加快脚步,逃离那片无声的童真废墟。
终于,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暗红色院门出现在眼前。门虚掩着,仿佛一直在等待。我推开它,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在寂静的清晨传得很远。小小的院子里,丝瓜藤沿着竹架攀爬,沾着露水。几只母鸡在角落的鸡笼里发出咕咕的声响。
我径直走向那扇熟悉的房门,抬手,轻轻推开。
一股温暖、浓郁、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我。是油锅里煎炸的香气,混合着米饭的蒸汽和某种家常炖菜的醇厚味道。这股味道如此熟悉,如此强烈,像一只温柔的手,瞬间抚平了所有紧绷的神经,却又在下一秒带来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悲怆。
厨房的灯光亮着,橘黄色的,温暖得近乎残忍。
父亲熟悉的身影背对着我,站在灶台前。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工装外套,腰微微佝偻着,正专注地用锅铲翻动着锅里滋滋作响的什么东西。锅里升腾起白色的蒸汽,模糊了他的背影。
母亲坐在一旁靠墙的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个簸箕,里面是碧绿的、刚择好的青菜。她微微低着头,神情安详而专注,手指灵巧地动作着。在她手边,那个老旧的、有着木纹外壳的收音机正开着。喇叭里流淌出轻柔舒缓的钢琴曲,音符跳跃着,像清澈的溪水,在这小小的、充满烟火气的空间里静静流淌。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了,倒流了,回到了无数个平凡无奇的黄昏。炉火正旺,饭菜飘香,收音机里放着老歌…这是家最本真的模样,是末日钟声敲响前,世界投下的最后一抹温柔幻影。
我僵在门口,像一尊突然闯入的冰冷石像。背包沉重地压在肩上,里面那本预示终结的笔记本像一块寒冰,贴着我的脊背。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厨房里的温暖景象和收音机里流淌的音乐,构成了一幅完美而残酷的讽刺画。
母亲似乎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她抬起头。当看到是我时,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喜光芒。
小默!她惊喜地叫出声,放下手中的青菜,撑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起来,脸上绽开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哎呀!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吃饭了没
父亲闻声也转过头,锅铲还拿在手里,脸上是同样的惊讶和随即涌上的笑意:臭小子,搞突然袭击啊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笑容,他们身上沾染的油烟气息…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温暖,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早已麻木的心脏。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我该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告诉他们,几个小时后,甚至几分钟后,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告诉他们,这顿温馨的早餐,将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餐这收音机里的音乐,将是世界毁灭前的最后绝响
妈…爸…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仅仅吐出这两个字,就用尽了全身力气,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哽咽死死堵在喉咙里。眼眶瞬间灼热,视线变得一片模糊。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们脸上那毫无阴霾的喜悦,不敢再承受那份纯粹的爱在末日面前的脆弱。
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带着一身温暖的饭菜香。她粗糙而温暖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上下打量着,语气里满是心疼,怎么瘦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快,快进屋坐着!老陈,锅里煎的鸡蛋饼快翻面,别糊了!儿子肯定饿了!
父亲应了一声,赶紧转过身去照看锅里的食物,锅铲碰撞锅底的声音清脆地响起。
我被母亲半推半拉地让进了客厅。客厅很小,陈设简单老旧,但异常整洁。那张褪了色的布艺沙发,那张磨得发亮的木头茶几,墙上挂着的我小时候歪歪扭扭的奖状…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像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我像个木偶一样被按在沙发里。
坐着歇会儿,早饭马上就好!你爸煎了鸡蛋饼,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母亲的声音带着轻快的笑意,转身又进了厨房,和父亲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埋怨他火候没掌握好之类。收音机里的钢琴曲换了一首,依旧是舒缓的旋律,流淌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温柔得令人心碎。
我僵硬地坐在沙发上,背包沉重地压在大腿旁。厨房里传来父母低声交谈的细碎声音,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油锅里食物滋滋作响的诱人声音,还有那该死的、永恒不变的轻音乐…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个无比真实、无比温馨的牢笼。我无法动弹,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我死死地盯着客厅那扇朝东的窗户,木质的窗框,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窗外是小小的院落一角,丝瓜藤在晨光中舒展着叶片。
突然,毫无征兆地——
窗外那片刚刚亮起来的、带着浅灰色调的晨光,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泼上了一桶粘稠的、污浊的颜料。天空在几秒钟内,从灰白变成了令人心悸的、极度不祥的暗紫色!那紫色如此深沉,如此诡异,仿佛凝固的淤血,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光亮,让整个院子、整个房间都陷入一种非自然的、令人窒息的昏暗!
厨房里,收音机里轻柔的钢琴曲,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猛地剪断,发出一声刺耳的电流嘶鸣滋啦——,随即彻底陷入死寂!绝对的、令人耳膜发胀的寂静!
紧接着,一种声音从极遥远的地平线方向传来,沉闷、巨大、持续不断,像有亿万头巨兽在地底深处同时发出痛苦的哀嚎和愤怒的咆哮!大地开始震动!最初是轻微的、如同错觉般的颤抖,脚下的地面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翻身。但仅仅几秒钟后,震动骤然加剧!桌上的搪瓷茶杯猛地跳了起来,摔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碎裂开来!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头顶的灯泡疯狂地摇晃,投下的光影如同濒死的蝴蝶般剧烈扑腾!
啊——!厨房里传来母亲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地震了!快跑!父亲惊惶的吼声随即炸响,带着一种本能的、保护家人的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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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乱的脚步声从厨房方向传来,伴随着碗碟摔碎的刺耳声响。父母惊恐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父亲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想把母亲护在身后,两人脸上是极度恐惧带来的扭曲。
就在这一刻!
窗外,那吞噬一切的暗紫色天幕尽头,一道无法形容其亮度、无法想象其来源的强光,如同宇宙初开时最狂暴的创世之力,毫无征兆地、彻底地爆发了!它瞬间淹没了视野里的一切!木质的窗框,窗台上枯萎的花盆,院子里摇曳的丝瓜藤…所有轮廓都在那绝对的光明中溶解、消失!那光不是白色,也不是任何人类已知的色彩,它带着一种焚毁一切、湮灭一切、终结一切的意志,纯粹而恐怖!
强光吞噬窗框的瞬间,我的视网膜仿佛被灼穿。在那超越人类感官承受极限的光芒洪流中,时间、空间、恐惧、悲伤…一切都被彻底蒸发。然而,就在意识被彻底熔毁的前一刹那,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带着致命嘲讽的影像,如同被那强光直接烙印在灵魂的灰烬之上——笔记本扉页的下方。
那行被我无数次忽略的、模糊的、花体的英文落款。在绝对毁灭的光芒映照下,每一个字母都变得异常清晰、锐利,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冰冷恶意:
July
17th.
The
End.
日期,清晰无比。
正是今天。
光吞没了窗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