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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寒夜血沸
光绪二十五年冬,北平
寒风狂虐,刮过北平城高耸的灰墙。十五岁的杜惊尘呵出一口白气,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更深地埋进怀里。油纸包着的烤红薯在胸前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和焦甜香气,这是他溜出府门半个时辰唯一的战利品。
吱呀——
侧门推开一条缝,浓稠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鼻腔上。焦甜的香气瞬间被撕得粉碎。
堂前青砖地上,粘稠的血液正缓缓流淌,在烛火下反射着暗红的光。管家福伯仰面倒在血泊里,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喉咙被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杜惊尘的目光僵硬地向上移动——父亲杜云山,被一柄泛着幽蓝寒光的短匕,死死盯在悬挂着义薄云天金漆匾额的厅柱上。短匕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咽喉,将他魁梧的身躯像标本一样固定在那里。眉心中央,一个细小的血洞,正缓缓渗出一线粘稠的猩红,如同一点诡异的朱砂。
七八个黑衣人如同沉默的鬼魅,正在翻箱倒柜,粗暴地掀翻桌椅,撕扯字画。瓷器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说!穿云掌谱子藏在哪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为首的黑衣人,身形瘦削,左眉一粒黄豆大的黑痣分外扎眼。他穿着藏青棉袍,此刻袍子的下摆已被浓稠的血液浸透成深褐色。他一只穿着牛皮快靴的脚,正慢条斯理地碾在管家福伯仅剩的一只、尚在微微抽搐的手上。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啊…嗬…福伯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杜惊尘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成了冰。他怀里的油纸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烤红薯沾满了冰冷的雪泥。
这微小的声响如同惊雷。
黑痣男人猛地转头,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门缝外那张惨白、稚嫩的脸。
哟呵黑痣男人嘴角极其怪异地歪斜起来,扯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杜家…还有条漏网的小崽子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杜惊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撞去!
哗啦!薄薄的木窗应声而碎!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猛地灌入,杜惊尘连滚带爬地扑进庭院厚厚的积雪里。
嗖!
一道细微的破空声紧贴着他的耳廓掠过,带着一股甜腥的怪味!一支尾部泛着蓝芒的短镖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那棵老枯柳的树干,尾羽兀自嗡嗡震颤!
追!黑痣男人的厉喝从身后传来。
杜惊尘在及膝深的积雪中亡命狂奔,肺叶如同被火灼烧,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割着喉咙。他跌跌撞撞冲过结冰的护城河,冰面在脚下发出危险的呻吟。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啸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
一个戏谑、冰冷、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穿透呼啸的北风,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小崽子!给老子听真了!送你杜家满门上路的,是爷爷‘剔骨刀’胡不邪!洗干净脖子等着,爷迟早来收你这颗脑袋!
**破庙残像,夜**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从破庙塌了半边的屋顶灌进来,发出呜呜的鬼哭。断臂的泥塑神像在摇曳的篝火光影里,面目狰狞。
杜惊尘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用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抓起一把雪,狠狠搓洗着脸上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痂。雪水混着血水流下,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只有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祠堂的血泊、父亲怒睁的双眼、管家福伯碎裂的手掌、胡不邪嘴角那抹狞笑……一幕幕在眼前疯狂闪回。
啪嗒…啪嗒…
沉重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由远及近。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破庙唯一的入口,挡住了外面呼啸的风雪,也挡住了篝火微弱的光。那是个瘸腿的乞丐,破棉袄露着脏污的棉絮,油腻打绺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是浑浊不堪、散发着劣质酒气的液体。
他沉默地走到篝火旁,伸出骨节粗大、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烤火。火光跳跃,隐约照亮他下巴上杂乱的胡茬和一道斜划过左颊的陈旧刀疤。
庙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呼啸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瘸腿乞丐忽然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互相摩擦,沙哑得刺耳:
恨吗
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杜惊尘的耳朵。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赤红,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吼:
我要他的命!我要胡不邪死无全尸!!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瘸腿乞丐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嘲弄。他端起破碗,猛灌了一大口那浑浊的液体,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弥漫开来。
‘剔骨刀’胡不邪…乞丐用袖子抹了抹嘴,声音依旧沙哑,手里那把毒匕,叫‘见青天’。蓝汪汪的,看着就疹人。沾上皮肉,烂得见骨;见了血哼,神仙难救,阎王点名!他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杜惊尘单薄、沾满血污的身体,就凭你现在这点三脚猫都不如的玩意儿连送死…都他娘的嫌寒碜!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杜惊尘死死盯着乞丐那双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睛。篝火在他眼中跳动,映照出那焚尽一切的仇恨之火。
噗通!
他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冻土地上,额头对着乞丐,毫不犹豫地狠狠磕了下去!
咚!沉闷的声响在破庙里回荡。
求您!少年抬起头,额头上瞬间红肿一片,渗出血丝,声音却斩钉截铁,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求您教我杀人之法!只要能宰了胡不邪,这条命,您随时拿走!
瘸腿乞丐的动作顿住了。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杜惊尘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上,那里面翻腾的仇恨和玉石俱焚的决心,像烈火一样灼人。沉默在破庙里蔓延,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乞丐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野兽的低吼。他随手一抛,半块冷硬的烤红薯滚落在杜惊尘面前的灰土里。
起来。乞丐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老子叫沈断水。从今儿起,你这条小命…归老子了!
第二章
砧上烙铁
京郊乱葬岗,光绪二十六年春至光绪三十年夏
乌鸦聒噪的叫声盘旋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枯枝败叶间散落着森森白骨和腐烂未尽的棺木碎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殖质和若有若无的尸臭。
这里,成了杜惊尘的炼狱,沈断水的锻炉。
腰沉三寸!脊椎挺直如枪!刀出七分留三分!你他娘的是在砍柴还是剁肉!沈断水暴躁的吼声炸雷般响起。
几乎同时,啪!一条浸过桐油、坚韧无比的藤鞭撕裂空气,狠狠抽在杜惊尘汗流浃背的后背上!
呃!杜惊尘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后背粗布短褂瞬间被抽裂,一道深红的血痕迅速肿胀凸起,火辣辣的剧痛直冲脑门。
他正以崩山式全力劈斩一座半人高的残破石碑。手中的厚背钢刀卷了刃,崩裂的虎口渗出的血珠顺着刀柄流下,黏腻湿滑。汗水混着尘土从他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五年。
地狱般的五年。
杜惊尘在这片死人之地,与盘旋的秃鹫争抢野狗撕扯后残留的腐肉,在散发着尸臭的破棺材板旁和衣而卧。沈断水像锤炼一块顽铁,用最残酷的方式打磨他。无数次,杜惊尘的骨头被沈断水用铁棍生生砸断,又在剧痛中被他用粗糙的手法接上,再用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毒草熬煮成的滚烫药汁浸泡全身。每一次浸泡,都如同万蚁噬心,皮肤寸寸开裂又强行愈合。
沈断水教他听风辨位、教他匿踪潜行、教他杀人时如何最快切断气管和动脉、教他如何用最微小的动作卸掉敌人关节…只有在传授那招一笑斩时,瘸腿师父那双浑浊麻木的眼睛里,才会闪过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狂热的光芒。
笑!沈断水猛地欺身向前,手中那把磨得雪亮的剥皮小刀闪电般抵住杜惊尘的咽喉,冰冷的刀锋紧贴着跳动的血管。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暴戾和嘲讽,仇人割你爹喉咙的时候,你也他娘的是这副哭丧脸嗯!
杜惊尘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扯,试图挤出一个笑容。然而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如磐石,扯动时只牵动后背鞭痕一阵剧痛,挤出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扭曲。
废物!沈断水眼中凶光一闪,毫无征兆地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腿弯!
杜惊尘猝不及防,砰地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
蠢材!沈断水居高临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笑是他娘的饵!是毒!是你捅穿他心窝子之前,最后撒的那把迷魂散!是让他看见阎王老子前,最后晃瞎他狗眼的刀光!懂不懂!
立秋雨夜,破庙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破庙残破的瓦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汇成浑浊的水流从屋顶的破洞灌进来。篝火在潮湿的空气中挣扎摇曳,光影明灭不定。
沈断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坐在火堆旁,用一块油石慢条斯理地打磨着他那柄形制奇特的铁钎,钎尖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突然,他手一扬,一张被雨水打湿、边缘沾染着暗褐色血迹的硬质名帖,如同飞镖般射向正在擦拭钢刀的杜惊尘。
‘活镖’。沈断水的声音在雨声中异常清晰,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敢不敢接沧州盐帮的三当家‘翻江鼠’孙奎,吃里扒外,卷了帮里半年的盐税银子,还拐跑了帮主‘铁臂龙王’赵四海新纳的第七房小妾,一路往直隶地界跑。盐帮下了花红,五百两雪花银,要活口!
杜惊尘头也没抬,稳稳接住飞来的名帖,指腹捻过那冰冷的血渍。他拿起一块破布,仔细地擦去刀身上的雨水和薄霜,动作沉稳得不像一个二十岁的青年。
规矩他只问了两个字,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盐帮要活的。沈断水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森然,绑回去,在总坛香堂里,当着所有兄弟的面,‘点天灯’!你我抽三成红钱,剩下的…他目光落在杜惊尘手中的钢刀上,给你打柄真正吹毛断发的快刀——宰胡不邪那老狐狸的家伙什儿!
马蹄踏碎官道上的泥泞,溅起浑浊的水花。杜惊尘和沈断水如同两道沉默的幽灵,循着模糊的线索一路追踪。第七日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他们在通往保定的必经之路上,一个名为野狐集的荒村野店外,堵住了目标。
一间破败的土坯房里,门窗紧闭。沈断水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
翻江鼠孙奎是个身材矮壮、眼珠乱转的中年汉子,此刻满脸惊恐,正死死将一个衣衫不整、瑟瑟发抖的年轻女人挡在身前,手中的牛耳尖刀抵在女人的脖子上,刀刃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发颤。他脚边是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
放…放条生路!孙奎的声音嘶哑变调,眼睛死死盯着门口两个煞神,包袱里的银票,全归你们!这女人…也给你们!只求二位好汉高抬贵手!
杜惊尘的目光扫过孙奎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掠过他剧烈颤抖的手,最后落在他脚下——深色的裤管上,赫然有一片正在蔓延的深色湿痕,散发着骚臭。
看着这个将女人推出来当挡箭牌、甚至吓得尿了裤子的男人,杜惊尘的嘴角,极其突兀地向上一扯。不是刻意模仿沈断水教的饵,也不是强挤出来的僵硬,而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冰冷的、带着赤裸裸蔑视的讥诮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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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奎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弄得一愣神,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错愕。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锵——!刀锋出鞘的清鸣撕裂空气!
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自下而上斜掠而过!
呃…嗬…孙奎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茫然变成了极致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摸脖子,却感到一阵凉意。紧接着,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从他喉间喷溅而出,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箭!他手中的牛耳尖刀当啷落地,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喉咙里只剩下咯咯的漏气声。
被推在前面的女人目睹这血腥一幕,瞳孔瞬间放大,嘴巴张开,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即将冲破喉咙!
黑影一闪!
一直沉默如影的沈断水动了!他如同鬼魅般欺近,一只粗糙的大手铁钳般捂住了女人的嘴,另一只手利落地在她颈后某个位置一按。女人尖叫声被堵在喉咙里,翻了个白眼,软软地晕了过去。沈断水像拎麻袋一样将她拖进旁边的柴房。
沈断水甩了甩手上沾到的唾液,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正在用死者的衣襟擦拭刀上血迹的杜惊尘。
为什么杀沈断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盐帮要的是活口。红票上写得明明白白。
杜惊尘唰地将擦拭干净的钢刀还入破旧的皮鞘,动作干脆利落。他没有看师父,目光越过地上的尸体,投向门外铅灰色的天空,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他推女人挡刀。该杀。
简单五个字,如同五颗冰雹砸在地上。
沈断水没有立刻说话。他凝视着火光映照下徒弟那张年轻却线条冷硬、毫无表情的侧脸。跳跃的火苗在他眼中明明灭灭,仿佛在重新审视这块自己亲手锻造的钢铁。许久,他那张布满风霜、一向刻板冷漠的脸上,第一次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近似于欣慰的神色。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像是在告诫,又像是在陈述一个铁律:
刀快了,心…就别跟着软。软了,死的就是你自己。
第三章
蛇信暗吐
保定府,财源赌坊,光绪三十年秋
污浊的烟雾混杂着汗臭、劣质脂粉和浓烈的酒气,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赌坊每一个角落。狂热的嘶吼、绝望的咒骂、骰子在骨盅里哗啦作响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
杜惊尘穿着半旧的灰布褂子,如同融入阴影的一块石头,沉默地挤在大小赌台前。他面无表情地将一张盖着盐帮印记、面额一百两的银票,精准地拍在大字区域。银票崭新的边缘在昏暗油腻的灯光下异常刺眼。
买定离手!尖嘴猴腮的庄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眼神却不易察觉地在杜惊尘脸上扫过。他猛地抄起沉重的骰盅,手腕以一种夸张的幅度上下翻飞,骰子撞击盅壁发出密集如雨的脆响。
开——!
盅盖掀起!三粒骰子静静地躺在黑绒布上,赫然是三个鲜红的一点!
豹子通杀!庄家脸上堆起假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伸出干瘦的手去收那张醒目的银票,袖口随着动作向上翻起了一小截。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青黑色的刺青在袖口下的手腕上一闪而过——那是一条盘绕吐信、狰狞欲噬的毒蛇!
一直如同石雕般静立的沈断水,浑浊的眼中精光暴闪!他猛地一把按住了杜惊尘即将按上刀柄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
蛇盘门做的局!风紧!扯呼(快走)!
两人如同受惊的狸猫,瞬间矮身,借着拥挤人潮的掩护,迅速向赌坊后门挤去。杜惊尘眼角的余光瞥见,刚才那庄家正对着赌坊阴暗角落里的两个打手使了个眼色。
赌坊后门通向一条堆满杂物、污水横流的狭窄暗巷。两人刚冲出后门,一股凌厉的杀气便扑面而来!
嗖嗖嗖——!
数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暗巷的寂静!七八支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弩箭如同毒蛇之吻,从两侧低矮的屋顶和杂物堆后激射而出!箭矢带着腥甜的气息,狠狠钉入两人身边的土墙和木箱,发出咄咄咄的闷响,被射中的地方立刻嘶嘶作响,冒出带着恶臭的青烟!
毒箭!
抄家伙!亮青子(动手)!一声厉喝响起。
七八个手持短刀、身形剽悍的汉子从阴影中跃出,堵死了巷子两头。为首一人,手持一柄厚背鬼头刀,额角太阳穴位置,赫然纹着和赌坊庄家手腕上一模一样的青色盘蛇刺青!他眼神阴鸷,死死盯着沈断水。
盐帮那票‘红货’(贵重货物/目标),我们蛇盘门盯了整整半个月!眼看就要‘摘瓢’(得手),却被你们两个‘空子’(外行/捣乱的)截了胡!刀客手腕一抖,鬼头刀在身前挽了个凌厉的刀花,寒光闪闪,瘸子!道上规矩,见者有份!留钱,还是留命
沈断水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一边咳,一边缓缓从背后抽出一根三尺来长、乌沉沉、毫不起眼的铁钎,钎尖在巷口透进来的微光下闪着一点幽冷。
咳咳…留钱留命他抬起浑浊的眼睛,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却陡然变得如同冰碴摩擦,老子…留口薄皮棺材给你钉盖儿!
剁了他们!盘蛇刀客眼中凶光大盛,鬼头刀一挥!
七八名刀手齐声呐喊,如同饿狼般扑了上来!狭窄的暗巷瞬间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
杜惊尘的刀动了!
没有呼喝,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的刀光如同暗夜中骤然撕裂乌云的闪电,又像一道冰冷的匹练卷过!快!准!狠!刀锋切入肉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呃啊!啊!
三名冲在最前面的刀手惨叫着捂住鲜血狂喷的喉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如同被砍断的木桩般栽倒在地,身体在污水中剧烈抽搐。
沈断水身法诡异,如同跗骨之蛆,手中那根不起眼的铁钎如同毒龙出洞,专挑关节、眼窝、喉结等致命脆弱处下手,每一次点戳都带起一蓬血雨,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
盘蛇刀客的鬼头刀势大力沉,刀风呼啸,死死缠住沈断水。他看出杜惊尘刀法凌厉,是最大的威胁,猛地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
咻——!
屋顶上一名隐藏的弩手应声而动,一支淬毒弩箭悄无声息地射向杜惊尘的后心!
小心!沈断水厉喝一声,不顾自身安危,猛地一拧身,铁钎荡开鬼头刀,竟用自己的身体撞向杜惊尘,想将他撞开!
噗!
毒弩擦着沈断水的左肩胛骨掠过!虽然只是擦破油皮,但一股钻心的麻痒瞬间传来,伤口周围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乌黑!
师父!杜惊尘目眦欲裂!刀光暴涨,瞬间逼退两名刀手,反手扶住身形踉跄的沈断水。
走!沈断水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杜惊尘不再恋战,一手搀着师父,一手钢刀狂舞,如同疯虎,硬生生在包围圈中杀开一条血路!盘蛇刀客忌惮杜惊尘的刀锋和沈断水铁钎的刁钻,加上地上躺着的三具尸体,竟一时不敢过分紧逼。两人跌跌撞撞冲出暗巷,消失在保定府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废弃土地庙,夜深人静
篝火噼啪作响。杜惊尘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用一把在火上烧得通红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剜掉沈断水左肩伤口周围已经发黑溃烂的皮肉。腐肉被烫焦,发出滋滋的声响和一股焦臭味。
呃啊!沈断水身体猛地一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色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嘴唇更是泛起一层诡异的乌紫色。冷汗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
蛇盘门…沈断水艰难地喘息着,声音嘶哑微弱,是胡不邪那老狐狸养在暗处的‘白手套’!专替他干些销赃、灭口、清道的脏活儿…咳咳…
杜惊尘剜肉的手猛地一顿!豁然抬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芒,如同两道冰冷的刀锋,直刺沈断水!
五年前…杜家…沈断水咳出一口带着黑色血丝的黑血,眼神涣散了一瞬,又强行凝聚,胡不邪带人杀进杜府…蛇盘门的人…就在外面清道!封死了所有路口…咳咳…一个报信的都没跑出去…
杜惊尘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发出咔吧的轻响。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瞬间从他脚底窜上头顶。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投下巨大的、压迫性的阴影,笼罩住倚靠在破神龛旁的沈断水。
你…早就知道!杜惊尘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知道蛇盘门!知道他们和胡不邪是一伙的!知道他们是灭我杜家的帮凶!
没…没铁证!沈断水急促地喘息,试图辩解,眼神却有些躲闪,蛇盘门行事隐秘…背后牵扯太大…胡不邪也只是个摆在台前的刀…
江湖杀人!报血海深仇!杜惊尘猛地踏前一步,居高临下,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睛死死钉在沈断水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还要他娘的铁证如山吗!师父!他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刻骨的质疑和冰冷的愤怒,你到底是谁!
土地庙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沈断水粗重艰难的喘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沈断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痛苦,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靠在冰冷的泥塑上。
他颤抖着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开了自己那件千疮百孔、沾满血污和汗渍的破棉袄衣襟。
篝火跳跃的光芒,清晰地照亮了他瘦骨嶙峋的胸膛。
在那心口要害的位置,纵横交错着数道极其狰狞、深可见骨的陈旧疤痕!那些疤痕的走向、形状、尤其是其中一道几乎贯穿整个胸膛的致命伤,杜惊尘曾在父亲收藏的穿云掌图谱上见过——那正是穿云掌威力最大、最致命的一式,云海惊涛留下的独特创伤!
我…原名杜云海…沈断水的声音枯涩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在砂纸上摩擦,是你爹杜云山…一母同胞的亲师弟。他闭上眼睛,不敢看杜惊尘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和眼中那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
二十年前…为了独占穿云掌谱…我…我猪油蒙了心…他痛苦地喘息着,我暗中勾结了当时还是独行大盗的胡不邪…在你爹闭关练功的紧要关头…偷袭了他…
咳咳…我本以为…十拿九稳…沈断水的脸上肌肉扭曲,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里,没想到…你爹武功已臻化境…重伤之下…竟…竟一掌将我打落悬崖…废了我一身武功…却…却终究念在同门之谊…留了我一条残命…将我…逐出杜家…
他说…沈断水的声音低微下去,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痛苦,‘活着…比死…更难…’
锵——!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杜惊尘的钢刀瞬间出鞘!冰冷的刀锋带着决绝的杀意,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抵在了沈断水裸露的、布满伤痕的咽喉上!刀锋压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篝火的光芒在刀身上跳跃,映照着杜惊尘那张年轻却冰冷扭曲的脸,和他眼中翻腾的、足以毁灭一切的仇恨风暴!杀父之仇!灭门之恨!日夜折磨他的仇人之一,竟是一直教导他、被他称为师父的人!这巨大的讽刺和背叛,几乎要将他撕裂!
沈断水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睁开眼。他嘴角扯动,露出一个比哭还要凄惨万倍的笑容,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绝望:
咳咳…杀吧…你爹…饶我一命…让我这二十年活得生不如死…像个孤魂野鬼…你杀了我…正好…两清…他喉咙在刀锋下艰难地滚动,这五年…我教你杀人技…是想…赎…赎一点罪…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跳动的颈动脉,微微颤抖着。杜惊尘握刀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巨大的冲击,指节捏得发白。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无比煎熬。篝火噼啪作响,庙外风声呜咽。
突然!
刀光一闪!
没有刺入咽喉,冰冷的刀锋却贴着沈断水的脖颈狠狠掠过!削断了他鬓边一绺灰白、油腻的头发!断发缓缓飘落。
杜惊尘收刀入鞘,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沈断水,挺直了脊背,如同冰封的孤峰。
八达岭长城。他的声音传来,冰冷、坚硬,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仿佛冻结了万年的玄冰,三天后,月圆之夜。我约了胡不邪。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
此战之后…你我…两清!
说完,他不再看身后一眼,大步流星地冲出了破庙,身影瞬间被外面浓重的黑暗吞没。
只剩下沈断水无力地靠在神龛旁,看着那缕飘落的断发,浑浊的老泪终于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肮脏不堪的脸颊。
第四章
朔风砺刃
八达岭长城,烽火台,光绪三十年深秋,月圆之夜
朔风如刀,卷着枯黄的落叶和沙尘,发出凄厉的呼啸,掠过古老长城斑驳的垛口。连绵的群山在浓重的暮色里蛰伏,如同无数头沉默的巨兽,拱卫着这条蜿蜒在华夏北疆的苍龙。
杜惊尘如同一尊石雕,独自伫立在烽火台最高处。冰冷的月光倾泻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却孤绝的轮廓。他微微闭着眼,调整着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长城砖石特有的冰冷和风沙的粗粝。五年地狱般的锤炼,无数次的生死搏杀,所有压抑的仇恨、燃烧的怒火、冰冷的杀意,都在此刻沉淀、凝聚,压缩成他腰间那柄钢刀般冰冷坚硬的核心。他知道,胡不邪一定会来。这只老狐狸,最享受的便是将猎物一步步逼入绝境,再慢慢欣赏其绝望挣扎的过程。
亥时三刻(约21:45)。
清晰的脚步声,踏着饱经风霜的石阶,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人心跳的间隙,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胡不邪的身影出现在烽火台的入口。他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藏青色棉袍,花白的头发在凛冽的北风中有些凌乱,左眉那颗黄豆大小的黑痣,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五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闪烁着毒蛇般的阴冷光芒。他枯瘦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那柄闻名江湖的毒匕——见青天。幽蓝的匕身偶尔反射月光,流转出令人心悸的诡异色泽。
五年不见,小崽子长得倒是有几分人样了。胡不邪嘴角习惯性地歪斜着,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如同冰冷的刀片,在杜惊尘身上刮过。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戏谑,比你那死鬼老子强点。你爹杜云山,啧啧,那才叫真硬气。宁肯受‘九针透骨’的零碎苦头,骨头一根根捏碎,也咬死牙关不吐露半个字…最后嘛,他伸出枯瘦的手,在咽喉处做了一个缓慢收紧的动作,发出喀啦的轻响模仿骨裂声,脸上露出残忍的愉悦,被爷爷我一寸寸捏碎了喉骨,那声音…脆生!
杜惊尘的右手缓缓抬起,拇指沉稳有力地顶在刀镡上。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让他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到极致,只剩下纯粹的杀意。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胡不邪半分身影。
少废话。胡不邪脸上的戏谑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阴鸷锐利,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穿云掌谱呢交出来,爷爷发发慈悲,给你留个囫囵尸首,让你跟你爹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儿!
杜惊尘的目光终于落在胡不邪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
在沈断水的坟里。想要自己去刨。
话音未落,一股凌厉的杀意已如实质般锁定胡不邪!
什么!胡不邪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失声叫道,沈断水死了!不可能!蛇盘门明明…
他后面的话被一道撕裂夜空的厉芒硬生生堵了回去!
锵——!
龙吟般的刀鸣响彻烽火台!
杜惊尘的身影如同蓄满力量的猎豹,毫无征兆地暴起!钢刀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直劈胡不邪面门!刀未至,凌厉的刀风已激得胡不邪花白的鬓发向后飞扬!
快!太快了!这蓄势已久的必杀一刀,凝聚了杜惊尘五年血火淬炼的全部精气神!
胡不邪不愧是成名数十年的老魔头!惊骇之色一闪即逝,身体如同失去重量的枯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向侧面飘然旋开!毒匕见青天同时出鞘,在身前划出一道幽蓝的弧形光幕!
嗤啦!
刀锋与匕刃剧烈摩擦,爆起一溜刺目的火星!幽蓝的毒芒如同毒蛇吐信,贴着杜惊尘的下颌险之又险地掠过!杜惊尘甚至能闻到刃口上那股甜腥诡异的死亡气息!
一击落空,两人身影瞬间交错!
没有试探,没有言语!只有最原始、最直接的搏杀!
烽火台狭窄的空间成了最残酷的角斗场。两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古老的雉堞间高速移动、绞杀!刀光如雪,匕影如电!精钢交击的爆鸣声密集如雨,每一次碰撞都炸开刺目的火星,在幽暗的月光下如同死亡的烟花!厚重的青砖垛口被凌厉的劲气扫过,留下道道深刻的斩痕,石屑纷飞!
胡不邪的身法诡异飘忽,如同附骨之疽,手中见青天更是刁钻狠毒,专刺咽喉、心口、腰眼等要害,幽蓝的匕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每一次闪动都带着致命的威胁。他口中兀自喋喋不休,试图扰乱杜惊尘的心神:
小崽子刀法不错!可惜…太嫩!
你爹当年这一招‘云开雾散’使得可比你强多了!还不是被老子…
嘿!看好了!你爹就是这么死的!
话音未落!胡不邪眼中凶光暴涨!他抓住杜惊尘一刀劈空、身形微滞的瞬间,手腕猛地一抖一缠!那柄淬毒的短匕仿佛活了过来,如同一条真正的毒蛇,竟匪夷所思地缠绕住了杜惊尘的刀背!一股粘稠阴柔的劲力顺着刀身传来,试图将钢刀绞飞脱手!
与此同时,他空着的左手五指并拢,化作掌刀,凝聚着数十年苦修的阴毒内力,无声无息却快如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直插杜惊尘毫无防备的心口要害!
这一招阴险毒辣,正是他压箱底的绝技缠丝手与透骨锥的连环杀招!当年杜云山,便是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掌,震碎了心脉!
你爹就是这么死的!胡不邪的狂笑声中充满了癫狂和残忍的快意,仿佛已经看到杜惊尘心脏爆裂、步其父后尘的惨状!
致命一笑
凌厉的掌风如同实质的钢锥,已经压迫到杜惊尘的心口,衣衫紧贴皮肉,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杜惊尘的喉咙里,猛地滚出一阵极其怪异的声响!那不是笑声,更像是濒死野兽被掐住脖子时,血沫在牙齿间被强行挤压、摩擦发出的嘶鸣!低沉、沙哑、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
这声音,这扭曲到极致、如同恶鬼索命般的表情,瞬间刺入胡不邪的眼帘!
胡不邪狂笑的表情骤然僵在脸上!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这个表情!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五年前,在杜家祠堂,当杜云山被他捏碎喉骨前的最后一刻,脸上露出的…就是这种混合着极致痛苦、不甘和某种解脱般疯狂的笑容!
这如同梦魇重现的一幕,让胡不邪的心神出现了万分之一刹那的空白和动摇!高手相争,只争一线!
就是这一线!
杜惊尘被缠住的钢刀,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刀身剧烈震颤,发出嗡鸣!一股沛然莫御的螺旋劲力猛地爆发!
嗡——!
如同活蟒挣脱束缚!钢刀顺着见青天匕身缠绕的力道,非但没有被绞飞,反而借势反卷而上!刀锋划出一道惊艳、致命、违反常理的螺旋轨迹!
嗤啦——!
裂帛之声刺耳响起!
胡不邪护在心口、内衬铁片的厚实藏青棉袍,如同脆弱的纸张般被螺旋的刀锋瞬间撕裂、迸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线,自他左肩斜劈而下,直至右肋,如同地狱绽放的血色之花,猛地飙射而出!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古老城砖上!
呃啊——!
胡不邪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巨大的冲击力和剧痛让他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踉跄着向后猛退,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垛墙上!见青天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落在数尺外的青砖地上,幽蓝的光芒黯淡下去。
他死死捂住如同裂开般剧痛的胸口,粘稠温热的血液不断从指缝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双手和前襟。他抬起头,脸上再无半分血色,只有极致的痛苦和无法理解的惊骇,死死盯着那个缓缓收刀、如同魔神般一步步走近的年轻身影。
为…为什么…胡不邪每说一个字,就有血沫从嘴角涌出,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叫…叫不邪…我爹说…不沾邪事…不…不碰邪门…就能…活得…久些…他眼中的光芒在迅速黯淡,充满了孩童般的不解和迷茫。
杜惊尘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曾经如同噩梦般笼罩他五年的仇人。月光照亮了他年轻而冰冷的脸,眼神里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恨意,只有一片空茫的漠然,仿佛眼前的不是仇人,而是一段需要劈开的朽木。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钢刀,刀尖在月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
晚了。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最后的审判。
刀尖化作一道冰冷的寒星,精准无比地贯入胡不邪剧烈起伏的咽喉!
噗!
利刃穿透血肉骨骼的闷响,在死寂的烽火台上格外清晰。胡不邪的身体猛地一挺,双眼暴凸,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随即全身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城墙脚下,蜷缩成一团。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他身下汩汩涌出,很快在青砖缝隙间凝成暗红色的冰。
第五章
熔刃成灰
烽火台,黎明
胡不邪的尸体蜷缩在烽火台冰冷的角落,暗红色的血液如同蜿蜒的小蛇,在青砖的缝隙间蔓延、交汇,最终被凛冽的北风迅速冻结,凝结成一片片深褐色的冰晶。
杜惊尘独立在垛口旁,手中紧握的钢刀,刀尖上一滴粘稠的血珠在寒风中缓缓拉长、坠落,砸在脚下的青砖上,绽开一朵小小的、暗红的花。
风,卷着枯叶和沙尘,掠过他冰冷的额角,吹动他沾血的衣襟。
喧嚣的杀意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空旷和死寂。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缓缓按在自己的心口。隔着冰冷的衣料和皮肤,那里,竟然烫得像一块刚从炉火中取出的烙铁!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地撞击着他的掌心——咚!咚!咚!
如同战鼓擂动!
如此清晰,如此炽热,如此…鲜活。
这剧烈的跳动,瞬间将他拉回五年前那个同样冰冷的冬夜。
记忆的碎片汹涌而至:宽阔的杜家演武场,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父亲杜云山穿着单薄的劲装,额角却冒着丝丝白气。他站在年幼的杜惊尘身后,宽厚温暖的手掌带着鼓励的力道,一下下拍打在他因扎马步而绷得笔直、微微颤抖的稚嫩脊背上。
腰马是根!心气是魂!父亲爽朗浑厚的笑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驱散了冬日的严寒,把根扎稳喽!魂立直喽!咱杜家的男儿,胸中装得下江河,扛得起山岳!记住了没!
那手掌的温度,那笑声里的豪迈,仿佛穿透了五年的血海深仇和冰冷时光,再一次重重地拍打在他的心上。滚烫!灼热!
岔路口,晨光微熹
天光刺破厚重的云层,将第一缕金红色的光芒洒在连绵起伏的古老城墙上,如同为这条沉睡的巨龙披上了金色的鳞甲。
几个赶早路的脚夫,缩着脖子,挑着沉重的担子,正沿着城墙根艰难地行走。其中一个眼尖的,无意间抬头望向高高的烽火台。
他看见一个穿着灰色单衣的年轻身影,背对着初升的朝阳,如同磐石般,直挺挺地跪在烽火台边缘冰冷的青砖地上。
咚!
咚!
咚!
三记沉重、清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响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城砖上!震得垛口边缘的积雪簌簌落下!
青砖上,清晰地晕开三团刺目的深红印记,如同三朵盛开的血莲。
爹,娘…福伯…杜家上下一十七口…杜惊尘的额头抵在冰冷刺骨的青砖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脱和难以言喻的悲怆,仇…了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混合着血腥和铁锈味的腥甜,猛地涌上他的喉头。他死死咬紧牙关,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只在唇齿间留下挥之不去的苦涩。
他缓缓站起身,不再看身后那具冰冷的尸体和那三团刺目的血痕。迎着凛冽的秋风,一步步踏下古老的石阶。单薄的衣衫被晨风灌满,猎猎作响,勾勒出他挺拔却异常孤寂的背影。
山脚下,背风处。两条截然不同的土路,如同命运的岔口,清晰地横亘在他面前。
一条,蜿蜒向北,通往京城方向。那里是蛇盘门的老巢,是胡不邪背后的势力,是灭门血案中挥之不去的帮凶阴影。血债累累,尚未清算!
另一条,曲折向南,通往传说中杏林荟萃、水道纵横的江南。那里,或许有能救沈断水那条残命、治疗他陈年旧伤和蛇盘门毒镖之创的金针渡穴圣手。那个他曾恨之入骨,却又在最后关头为他挡下毒镖、身负血仇却又传他一身本事的…师父。
杜惊尘在岔路口停住了脚步。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腹轻轻抹过钢刀冰冷的刃口。刀身上,残留着胡不邪已然凝固的暗红色血渍,也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的面容。
一张年轻、冷硬、布满风霜和一丝茫然的脸。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不受控制地向上牵扯,拉扯出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这笑容…既不像哭,也不像纯粹的笑。冰冷、僵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嘲弄。
像极了沈断水无数次逼迫他练习、最终在生死关头成为致命杀招的那把迷魂散。
晨光越来越亮,将他的身影在荒凉的山路上拉得很长很长。
他最终迈开了脚步。
不是向北,去继续那似乎永无止境的血腥清算。
而是踏上了那条曲折向南、前途未卜的土路。
单薄的身影,一步一步,渐渐融入了漫山遍野、如火如荼、却又透着一丝凋零意味的斑斓秋色之中。
只有他腰间那柄饮血的钢刀,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依旧反射着一缕孤绝、冰冷、仿佛永不熄灭的寒芒。
终章
烽火台上的血已冷,仇人的尸骨将朽。南行的路在脚下延伸,却不知通往何方。江湖这张用恩怨织就的巨网,斩断一根血仇的丝线,是否意味着落入另一重更深的迷雾当复仇这把淬炼了五年、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利刃,骤然失去了目标,紧握刀柄的手,又该为何而战心口那烫如烙铁的跳动,是残存人性的余烬,还是另一场风暴来临前的…灼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