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知念,这名字是自我有记忆起便跟着我的。
它像一句谶语,提醒着我,生来便要知晓自己的身份,念着主子的恩德。
在十九岁那年冬天之前,我的人生就像一口枯井,无波无澜。
只有无尽的黑暗与卑微。
直到那一天,战神将军萧凛风,那个被整个京城传为神祇,清冷寡欲到不似凡人的男人,用他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眸子看向我,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对瑟瑟发抖的我,说了那句改变我一生的话。
他说:过来。
我的一生,便从这两个字开始,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也走向了涅槃重生的彼岸。
我是在大雪纷飞的冬日被卖进将军府的。
那年我十五岁,因为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爹娘收了人牙子的五两银子,给我换了身干净些的旧棉袄,含着泪将我送上了去往京城的马车。
他们说,将军府是顶好的去处,吃得饱穿得暖,总好过在家跟着他们一起挨饿。
我信了。
可将军府的规矩比天还大。
我们这些最低等的洒扫丫头,住在最偏僻的院落里,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干活,天黑透了才能歇下。
我们甚至没有资格见到府里的主子,尤其是那位传说中的战神将军。
管事嬷嬷说起他时,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敬畏到极致的恐惧。
她说将军杀伐决断,手上沾的血比我们喝的水还多,他眼神一扫,就能让人魂飞魄散。
他不喜欢喧闹,更不喜女子靠近,任何试图引起他注意的丫鬟,下场都只有一个——被乱棍打出府去,生死不论。
于是,萧凛风这三个字,在我心里便等同于一尊冰冷无情的神像,可望而不可即。
我每日低着头,扫着地上扫不尽的落叶和积雪。
心里唯一的念想,就是安安分分地干活,攒够了月钱,将来给自己赎身,寻个安稳的小院度过余生。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直到我十七岁那年的冬天。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他。
那日,又是大雪。我负责清扫主院通往书房的青石路。
因为雪下得太大,我怕主子路滑,便扫得格外卖力。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的手脚早已冻得没了知觉。
就在我埋头苦干时,一双黑底金线的云纹皂靴,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
那双眼睛里,没有传说中的杀气,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冷漠。
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外罩着一件同色的大氅,身形挺拔如松,墨发被玉冠高高束起。
整个人宛如一幅泼墨山水画,清冷,矜贵,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是他,萧凛风。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我慌忙跪下,头深深地埋进雪地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奴……奴婢知念,参见将军。
他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到他冰冷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我以为自己冲撞了贵人,下一刻就要被拖出去打死。
就在我绝望地等待审判时,头顶却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你的手,不冷么
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我不敢抬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颤抖着回答。
回……回将军,不冷。
天知道,我的手早已冻成了两根胡萝卜,连握着扫帚的力气都快没了。
他又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听到他对着身后的随从吩咐道:去,取一双手套来。
随从应声而去。我跪在雪地里,脑子一片空白。
战神将军,竟然会关心一个洒扫丫头冷不冷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很快,随从拿来一双崭新的、里面絮着厚厚软毛的鹿皮手套。
萧凛风接过,
然后,他竟微微弯下了腰。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他将那双手套递到我面前。
戴上。
我看着那双干净名贵的手套,又看看自己布满冻疮和粗茧的手,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双手套,可能比我一年的月钱还贵。我怎么配
将军……奴婢……奴婢身份卑贱,不敢污了您的东西……
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
他不再废话,直接捉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异常温暖。那股暖意顺着我的指尖,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我惊得浑身一僵,想缩回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他亲自、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帮我把手套戴了上去。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甚至可以说是笨拙,但却无比认真。
以后做活,记得护好自己。
他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踏着积雪,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书房。
我跪在原地,捧着戴着新手套的双手,像个傻子一样,久久无法回神。
那双手套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暖得我心尖发烫。
从那天起,我的人生轨迹,开始悄然偏离。
我被调离了洒扫处,成了书房的奉茶丫鬟。
这是府里丫鬟们挤破了头都想得到的差事,却轻而易举地落在了我的头上。
管事嬷嬷看我的眼神变了,从前的姐妹们也开始疏远我。
她们的目光里,充满了嫉妒与不甘。
我惶恐不安,却又无力反抗。因为这是萧凛风的命令。
在书房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萧凛风大多数时候都在处理军务,一看就是一整天。
他不喜欢人打扰,我便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
只在他需要时,才上前添茶磨墨。
他很少与我说话,但他的偏爱却无处不在。
我的月钱翻了三倍。
我的衣裳从粗布麻衣换成了柔软的细棉。
我的伙食,也从小厨房的残羹冷炙,变成了和大厨房管事们一样的标准。
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他最爱的一方砚台。
那砚台是先帝御赐,价值连城。
我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请罪,已经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
可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片,然后走到我面前,将我扶了起来。
无妨,一个死物罢了。
他看着我额上磕出的红印,眉头又蹙了起来。
起来,让府医给你看看。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仅没有罚我,还要为我请医生。
我受宠若惊,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看见我哭,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他伸出手,想为我擦泪,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我脸颊时停住了。
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塞到我手里。
别哭了。他说。本王不喜欢看人哭。
那一天,我握着那方带着淡淡墨香的帕子,第一次对他冰冷的面具下,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情愫。
这丝情愫,像一颗种子,在我贫瘠的心田里,悄悄地发了芽。
第二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凛风对我的好,也一天天变得明目张胆。
他开始教我识字。
在寂静的夜晚,书房里烛火通明,他会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我的名字。
知念,知念。
他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回响,要知晓自己的心意,要心心念念,皆是欢喜。
我那时不懂他话里的深意,只觉得能握着笔,写出自己的名字,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
我的手总是不听使唤,他便极有耐心地一遍遍教我,他的呼吸喷洒在我的颈侧,温热而暧昧,总让我心跳如鼓,脸颊绯红。
他会在我生病时,亲自守在我床边,笨拙地给我喂药。
那药苦得我直皱眉,他便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蜜饯,塞进我嘴里。
他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却在我面前,做着这些屈尊降贵的事情。
府里的流言蜚语也愈演愈烈。
所有人都说,将军是被狐媚子迷了心窍,我这个卑贱的丫头,用了不知什么下作的手段,才勾引了清心寡欲的战神。
一次,府里的二管家仗着自己是将军的远房亲戚,在院子里拦住我,言语轻佻,动手动脚。
我吓得连连后退,却被他逼到了墙角。
就在我绝望之际,一道凌厉的风声划过。
二管家惨叫一声,捂着手腕滚倒在地。
萧凛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们身后,他手里拿着一柄未出鞘的长剑,眼神冷得像要结冰。
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本王的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二管家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跪下求饶。
萧凛风看都未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我面前,脱下自己的大氅,将瑟瑟发抖的我裹进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松木香。
别怕,有我在。他在我耳边低语。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亲卫下令:拖下去,打断他的双腿,扔出将军府。
那一日,整个将军府都震动了。
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我这个小丫鬟在将军心中的分量。
再也没有人敢当面议论我,看我的眼神,也从嫉妒变成了畏惧。
我被他牵着手,一路带回了他的主卧。
那是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不得踏入的禁地。
他将我安置在软榻上,亲自为我倒了一杯热茶。
我捧着茶杯,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我既为他的维护而感动,又为我们之间日益模糊的界限而恐慌。
将军……
我鼓起勇气,轻声问道,您……您为何对奴婢这么好
他坐在我对面,深邃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因为,本王喜欢。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
他喜欢我
那个高高在上的战神将军,喜欢我这个身份卑微、一无是处的丫鬟
我不敢相信,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着我惊愕的表情,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让我瞬间失了神。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微微俯身,双手撑在软榻上,将我困在了他与榻背之间。
他的脸离我极近,我甚至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
他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疯狂与占有欲,那压抑的情感,几乎要将我吞噬。
过来,让本王抱抱你。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乞求。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我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他,然后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的心跳,强劲而有力,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
他收紧手臂,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拥在怀里,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之中。
那一刻,我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恐惧,都烟消云散了。
我沉沦了。
我知道,作为一个婢女,爱上主子,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生来就是贱命,不该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他替我撑腰,为我屈尊降贵,给了我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偏宠。
他把我捧在手心,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在他身边,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是被人爱着、护着的。
我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我的心里,眼里,从此便只容得下他一个人。
我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们会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冲破身份的桎梏,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我忘了,话本子,终究是骗人的。
第三章
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得像一场梦。
而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打破这场美梦的,是一个叫苏清月的姑娘。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萧凛风从宫里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
那女子身形纤弱,面容清丽,皮肤白得像雪,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像受惊的小鹿,惹人怜爱。
萧凛风介绍说,这是故人之女,名叫苏清月,家中遭逢变故,暂且在府里住下。
他还说,苏姑娘医术高明,连宫里的太医都自愧不如。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萧凛风的目光落在苏清月身上时,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和。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
不带任何占有欲的柔情。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苏清月被安排在了离主院最近的清月阁,这个名字,仿佛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府里的下人都说,苏姑娘人美心善,医术又好,简直是仙女下凡,和将军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我告诉自己,萧凛风只是出于道义照顾故人之女。
他爱的人,是我。
可是,我很快就发现,一切都变了。
萧凛风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不再教我写字,不再与我共进晚餐。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清月阁,陪着苏清月。
他说,苏清月身子弱,需要人照顾。
有一次,我亲手炖了莲子羹,端去书房给他。
我推开门,却看到苏清月正坐在他怀里,手里拿着一本书,两人头挨着头,姿态亲昵地在看书。
那画面,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手一抖,汤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萧凛风抬起头,看到我,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宠溺,只有一丝不耐。
知念,你进来怎么不敲门
苏清月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脸歉意地看着我:
凛风哥哥,你别怪知念姐姐,都怪我,我不该坐在这里的。
她说着,眼眶就红了。
不关你的事。
萧凛风柔声安慰她,然后转向我,语气变得严厉。
知念,清月身子不好,你这么大声,吓到她了怎么办还不快把这里收拾干净!
我看着他维护苏清月的样子,心如刀割。
我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跪下,用手去捡地上的碎瓷片。
一片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我的手指,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从前,哪怕我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个包,他都会紧张地为我涂药。
可现在,他看着我流血的手指,却视若无睹。
他的眼里,只有苏清月那张泫然欲泣的脸。
凛风哥哥,知念姐姐受伤了,我来帮她包扎吧。
苏清月说着,就要上前来。
不必了。我站起身,冷冷地打断她,然后对萧凛风福了福。
奴婢告退。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那一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夜。
我那场盛大而美好的梦,已经开始出现裂痕了。
第四章
裂痕一旦出现,便只会越来越大,直到彻底破碎。
苏清月的到来,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卑微的原形。
她是名门之后,是绝世神医,是皎洁的白月光。
而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婢女,是墙角的尘埃。
萧凛风对苏清月的病情越来越上心。
他说苏清月有心疾,受不得任何刺激。
于是,整个将军府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位仙女。
而我,成了那个最大的刺激源。
一次,苏清月说她院子里的名贵草药不见了。
管家查来查去,最后竟在我房间的床底下,找到了那株草药。
我百口莫辩。
我根本不知道那株草药是怎么到我房间里的。
萧凛风闻讯赶来,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冰冷。
知念,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
不是我!
我哭着摇头。
将军,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偷!
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清月说那株药对她的病情至关重要,你为何要偷它是因为嫉妒吗
我没有!
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苏清月在一旁柔弱地开口:凛风哥哥,算了吧。也许知念姐姐只是一时糊涂,我相信她不是故意的。这药,我不要了便是。
她这番话,更是坐实了我的罪名。
萧凛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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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念,你太让我失望了。罚你……去祠堂跪一夜,好好反省!
祠堂阴冷潮湿,我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膝盖像被针扎一样疼。
可再疼,也比不上心里的疼。
他为了苏清月,罚我。他不信我。
那个曾经说要护我一世周全的男人,那个曾经把我捧在手心的男人,现在,为了另一个女人,亲手将我推入了深渊。
这只是一个开始。
后来,苏清月不小心被开水烫伤,而端着水壶的我,成了罪魁祸首。
苏清月无意间落水,而当时唯一在她身边的我,被指责是推她下水的人。
每一次,萧凛风都选择相信苏清月。
他看我的眼神,从失望,到厌恶,再到彻底的冷漠。
他一次又一次地罚我,禁足、鞭笞……那些曾经施加在别人身上的惩罚,如今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心,在一次次的伤害中,渐渐地冷了,死了。
我不再哭,不再辩解。
因为我知道,没用了。
在一个不爱你的人面前,你所有的解释,都只是狡辩。
终于,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
那日,苏清月的心疾突然发作,昏迷不醒。
府里的大夫束手无策。
萧凛风守在她的床边,双眼赤红,形容憔悴。
我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
心,已经麻木了。
三天后,苏清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她醒来后,拉着萧凛风的手,虚弱地说:凛风哥哥,我……我怕是时日无多了。在我走之前,我只有一个心愿……我不想再看到知念姐姐了。看到她,我就会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心口就疼……
我听着她的话,只觉得无比可笑。
萧凛风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走了出来,站到我面前。
知念,他看着我,声音沙哑,清月的病,不能再受刺激了。我已经为你……在乡下置办了一处庄子。你明日就启程吧。
他要将我遣送乡下。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我看着他,这个我深爱过的男人。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不舍,只有疲惫和决绝。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好。我轻声说。
我没有求他,也没有质问他。
因为,我已经不想再要他的爱了。
这份掺杂了怀疑、伤害和背叛的爱,太廉价,也太沉重了。
我累了。
离开,或许是我最好的结局。
第五章
离开的那天,天气阴沉,像是要下雨。
府里没有人来送我。
萧凛风也没有出现。
只有一个老仆,赶着一辆简陋的马车,在后门等我。
我的行囊,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和那块他曾给过我的、带着墨香的帕子。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困住我、也曾给予我美梦的将军府。
然后,我毅然决然地登上了马车。
马车吱呀作响,缓缓驶离了京城。
我掀开车帘,看着熟悉的街道一点点远去,心里一片空寂。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至少,我自由了。
马车行至城外一处偏僻的山路时,意外发生了。
一群蒙面的黑衣人从林中冲了出来,手持利刃,将马车团团围住。
他们二话不说,见人就杀。赶车的老仆,瞬间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吓得魂飞魄散,缩在车厢里,瑟瑟发抖。
一个黑衣人掀开了车帘,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他举起刀,朝我砍来。
我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那黑衣人的手腕。
黑衣人吃痛,大刀落地。
我睁开眼,看到一个穿着锦衣的年轻公子,带着几个护卫,正与黑衣人缠斗。
那公子身手不凡,很快就将黑衣人尽数斩杀。
他走到马车前,朝我伸出手:姑娘,你没事吧
我看着他,惊魂未定。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装死的黑衣人突然暴起,将手中的一个火油罐,奋力扔向了马车!
火油瞬间洒满了整个车厢,下一秒,一支火箭射来,马车轰的一声,燃起了熊熊大火!
小心!那锦衣公子惊呼一声,想来拉我,却已经来不及了。
烈火吞噬了一切。
我被困在火海之中,灼热的火焰舔舐着我的皮肤,浓烟呛得我无法呼吸。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萧凛风的脸。
他会不会……为我流一滴泪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知念,那个深爱着萧凛风的知念,死在了这场大火里。尸骨无存。
后来我才知道,那场大火,是苏清月安排的。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我离开,而是我死。
而救我的那个锦衣公子,是当朝七皇子,慕容钰。
他将我从火海的边缘救了出来,但我的脸,被严重烧伤,面目全非。
我昏迷了整整一个月,醒来时,面对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和一个全新的世界。
慕容钰告诉我,萧凛风在得知我的死讯后,疯了一样地冲到现场。
他看着那堆烧成灰烬的马车残骸,跪在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然后就彻底失控了。
他像是疯了一样调查我的死因,整个人变得阴郁暴戾,比从前更加可怕。
他没有另娶新欢,更没有和苏清月在一起。
他将苏清月赶出了将军府,终日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与酒为伴。
听到这些,我的心,竟没有一丝波澜。
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
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选择了不信我,抛弃我。
如今我死了,他才来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慕容钰给了我一个新的身份。
他说,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安阳郡主。
他请来天下最好的名医,为我医治脸上的伤疤。
经过长达两年的治疗,我的容貌恢复了,甚至比从前更加明艳动人。
这两年里,慕容钰教我琴棋书画,教我权谋之术,教我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贵族。
他待我极好,像亲哥哥一样,给了我新生。
我不再是那个卑微怯懦的知念。
我是安阳郡主,慕容安阳。
我的心,也随着知念的死,一同埋葬在了那场大火里。
我不再相信爱情,也不再期待任何人的偏爱。我只想为自己,好好地活一次。
第六章
两年后,初春。
宫中举办赏花宴,遍邀皇亲国戚,文武百官。
我以安阳郡主的身份,第一次公开露面。
我穿着一身华贵的宫装,坐在七皇子慕容钰的身边,接受着众人探究的目光。
宴会之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我百无聊赖地品着杯中的清酒,目光随意地扫过全场。
然后,我的视线,定格在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萧凛风。
他还是穿着一身玄衣,独自坐在角落里,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两年不见,他清瘦了许多,下巴上蓄起了青色的胡茬,显得有些颓唐。
他没有看歌舞,也没有与人交谈,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那双曾经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空洞得让人心惊。
他好像……过得并不好。
察觉到我的注视,他仿佛有感应一般,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他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狂喜,接着是难以置信。
他的嘴唇颤抖着,无声地念着两个字。
我知道,他在叫我的名字。
知念。
我看着他失态的样子,心中没有一丝涟漪。
我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端起酒杯,对身边的慕容钰嫣然一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萧凛风却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依旧死死地看着我。
他身边的同僚与他说话,他置若罔闻。
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宴会进行到一半,我借口更衣,离开了宴会厅。
我走到御花园的僻静处,想透透气。
一个高大的身影,却猛地从我身后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知念!
是萧凛风。他的力气很大,捏得我手腕生疼。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激动与颤抖。
我用力地想甩开他的手,却怎么也甩不开。
将军认错人了。我冷冷地开口,声音是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疏离。
我不是什么知念,我是安阳郡主。
不!你就是她!你的眼睛,你的神态……你就是我的知念!他固执地说着,另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思念。
放肆!我厉声喝道,萧将军,请你自重!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我的冷漠,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他滚烫的心上。
他愣住了,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些。
知念……你……你不认得我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受伤和恐慌。
我为何要认得你我抽出自己的手,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我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将军若是喝多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就要走。
别走!他再次冲上来,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的胸膛,依旧宽阔温暖。
可这个怀抱,再也无法让我感到安心,只剩下无尽的窒息和厌恶。
知念,别走……别再离开我了……他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的皮肤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不该不信你,不该罚你,更不该……不该送你走……
他一遍遍地道歉,声音哽咽,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若是两年前,听到他这番话,我或许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可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萧将军,我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说道,你抱错人了。你要找的那个知念,两年前就已经死在了城外的那场大火里,尸骨无存。
我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脏。
他抱着我的手臂,猛地一僵。
第七章
我能感觉到,萧凛风的身体在颤抖。
他缓缓地松开我,我转过身,对上他那双写满了痛苦和绝望的眼睛。
不……你没死……你明明就站在这里……他喃喃自语,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活着,但知念死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萧将军,你现在看到的,是安阳郡主,不是你那个可以随意宠爱,又可以随意抛弃的婢女。
我没有抛弃你!他激动地反驳,我只是想让你暂时离开,等清月……等我处理好一切,我就会去接你回来!我发誓!
处理好一切
我冷笑一声。
处理好一切,是等苏清月病好,还是等你和她成双入对萧凛,你扪心自问,在我被遣送走之前,在你心里,我和她,谁更重要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懂了。我
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意更冷了。
所以,你不必对一个死人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那份迟来的、自以为是的深情罢了。
知念……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萧凛风,你凭什么觉得,在我被你伤得体无完肤,甚至差点死掉之后,还会愿意跟你重新开始凭你现在这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吗太晚了。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重来。也不是所有伤害,都值得被原谅。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面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你……真的不爱我了
他看着我,红着眼,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颤抖。

我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萧将军,你知道爱是什么吗爱是信任,是守护,是无论发生什么,都坚定不移地站在一起。而不是在误会来临时,不问青红皂白地指责;不是在别人挑拨时,毫不犹豫地牺牲。你给我的,是独一无二的偏宠,也是穿心刺骨的伤害。那份爱,太沉重,也太痛苦,我早已不想要了。
是我错了……是我瞎了眼……知念,你打我,你骂我,怎么样都好,就是别说不爱我……
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我,神情卑微得像是在乞讨。
昔日那个矜贵高冷、不可一世的战神将军,如今,却在我面前,红着眼,一遍遍地哀求。
这画面,何其讽刺。
萧将军,我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触碰,请回吧。我与你,早已恩断义绝。从今往后,你我陌路,再不相干。
说完,我不再给他任何机会,转身决绝地离去。
身后,传来他压抑而痛苦的低吼,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我的心,再也不会为他疼了。
那日之后,萧凛风像是换了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颓唐的醉鬼,而是变成了一个疯狂的追求者。
他日日守在七皇子府外,只为见我一面。
他送来无数的奇珍异宝,都被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他甚至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和皇上的面,请求皇上将我赐婚于他。
皇上问我的意思。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平静而坚定地回答:臣女心已死,此生不愿再谈婚嫁之事,更不愿嫁与萧将军。请皇上明鉴。
我的话,让他当场僵立,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可他依旧不肯放弃。
一遍遍地问着同样的问题。
知念!为何你要丢下我为何你不爱我了
我看着他,只觉得可悲又可笑。
萧凛风,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你爱的,真的是我吗还是那个对你百依百顺、逆来顺受、让你能轻易掌控的知念你怀念的,是我们的过去,还是你失去的,那份可以肆意挥霍的偏爱
他愣住了,答不上来。
你走吧。我说,我已经不是她了。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后来,慕容钰查清了当年那场大火的真相。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苏清月。
萧凛风拿着证据,亲手将苏清月送进了大理寺。
据说,苏清月在狱中疯了,终日喊着凛风哥哥,我错了。
而萧凛风,在处理完这一切后,辞去了所有官职,交出了兵权,独自一人,去了我们曾经约定好要一起去的江南。
有人说,看到他在江南的小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书院,每日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他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我在慕容钰的帮助下,开了一家医馆,用我这两年学来的医术,救死扶伤。
我没有再嫁人,也没有接受慕容钰那份隐晦的情意。
我的心,像一口古井,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偶尔,在某个雨夜,我抚摸着脸颊上那道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还是会想起那个曾经把我捧在手心的男人。
想起他教我写字时,掌心的温度。
想起他为我挡开危险时,坚实的臂膀。
想起他抱着我,在我耳边低语别怕,有我在时,那让人心安的嗓音。
也想起他为了别的女人,对我冷眼相向时的失望。
想起他决定将我送走时,那决绝的眼神。
爱与恨,早已纠缠不清,最终都化作了尘埃,消散在风里。
我不知道萧凛风在江南,是否真的找到了平静。
我只知道,我的人生,终于完完全全地属于了我自己。
我叫安阳,平安喜乐,向阳而生。
至于那个叫知念的姑娘,和她那场飞蛾扑火般的爱情,就让它,永远地埋葬在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里吧。
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