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们村当了二十年哑巴,爹娘嫌我,村人欺我。
所有人都把我当成可以随意使唤的牲口,除了老支书。
可两年前,这个我生命里唯一的光,也意外坠崖死了。
今天,害死他的凶手风光连任村长,在庆功宴上当众羞辱我。
他不知道,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来送他上路的。
我叫阿香。
从五岁那年起,我的世界就没了声音。
不是听不见,是说不出。
娘说我是被山鬼魇住了,是不祥的东西。
爹觉得我丢人,喝了酒就拿我撒气,拳头落下来像冰雹。
村里的孩子叫我死哑巴,用石子和泥块追着我砸。
我唯一的庇护所,是村支书李爷家那道破旧的门槛。
李爷是村里唯一念过高中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会把我当人看的人。
他会把我拉到身后,对着那些欺负我的孩子板起脸。
他会从满是烟草味的口袋里,摸出一颗硬邦邦的水果糖,塞进我手心。
糖的甜味,是我童年里唯一的亮色。
我们有一个秘密基地,在村后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树洞里。
李爷在那里藏了一本缺了封皮的旧字典。
月光下,他宽厚粗糙的手指点在泛黄的书页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
他教我写的第一个词,是正义。
他指着那个字,用温和而有力的声音说:阿香,这个字,比山还重。
他教我写的第二个词,是希望。
心里有这个,走到哪儿都不怕。
那本字典,是我黑暗世界里透进来的唯一一束光。
可这束光很快就被掐灭了。
我娘翻我的床铺,找到了那本字典。
她尖叫着,说我一个哑巴学这些没用的东西,是想翻天。
她把字典扔进灶膛,火苗舔舐着书页,那些我珍视的方块字在火光中扭曲、焦黑,最后化为灰烬。
我爹王老根一脚把我踹倒在地。
丧门星!让你不学好!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我蜷缩在地上,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是李爷冲了进来,一把推开我爹。
王老根!你打孩子做什么!她做错了什么!
我爹对着外人,立马就软了,缩着脖子嘟囔:李爷,我教训自家闺女,天经地义……
她不是牲口!李爷的声音里带着怒火。
他把我扶起来,轻轻拍掉我身上的灰。
那晚,他把我带到老槐树下,从树洞里又拿出一本书。
是一本更旧的《唐诗三百首》。
阿香,书烧了,但字在咱们心里,谁也烧不掉。
他把书塞给我。
记住,人可以被打倒,但骨头不能断。
我抱着那本带着皂角香气的书,在黑暗里,第一次感觉到了骨头的存在。
两年前,上面拨了一笔款子,要在我们这穷山沟里建一个卫生所。
李爷当过兵,会算账,村里的账目一直是他管着。
李大壮,李爷的亲侄子,时任村长,负责这个项目。
我好几次看到李爷和李大壮在院子里争吵。
李爷的旱烟袋敲得桌子砰砰响:大壮!这笔钱是救命钱!你动一分,都是在作孽!
李大壮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叔,您老糊涂了。钱要是不花出去,怎么生钱这叫人情世故。
争吵的最后,李爷气得浑身发抖。
几天后,李大壮提着两条鱼和一瓶酒,笑眯眯地来找李爷。
叔,我错了,您别生气。我弄了两条好鱼,咱们去黑风崖上喝两盅,就当侄子给您赔罪。
黑风崖,山势最险,脚下是万丈深渊。
二十年前,李爷唯一的儿子,就是在那里失足摔死的。
从那以后,李爷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
我看到李爷犹豫了,但看着李大壮那张诚恳的脸,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心里莫名地发慌,想拉住李爷的衣角,却被他温和地推开了。
阿香,在家等着,李爷一会儿就回来。
他没有回来。
第二天,人们在黑风崖下找到了他的尸体。
所有人都说是意外。
说他年纪大了,喝了点酒,脚下一滑,重蹈了儿子的覆辙。
葬礼上,李大壮哭得惊天动地,扑在棺材上,一遍遍地喊着叔。
全村人都夸他是孝子贤侄,只有我,躲在人群的最后面,死死地盯着他。
我看见他用袖子抹眼泪的时候,嘴角有一闪而过的弧度。
那不是悲伤。
是得逞。
那天夜里,我偷偷溜到李大壮家的院墙外。
我看见他正在后院烧着什么东西,火光映得他那张伪善的脸忽明忽暗。
空气中飘来一股焦糊味,我认得,那是纸张燃烧的味道。
我看见一角没被烧尽的账本封面,上面有李爷清秀的字迹。
那一刻,我知道,李爷的死,绝不是意外。
黑风崖上的风,把我的心也吹进了深渊。
李爷死后,李大壮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村里的一切。
卫生所最终只盖了三间摇摇欲坠的砖房,剩下的钱不知所踪。
而李大壮家的房子,却翻了新,院墙也加高了。
他开始在人前扮演仁厚的长辈。
他当着全村人的面,走到我家,对我爹娘说:叔走了,阿香这孩子可怜。以后,就让她到我家吃口饭吧,我不能让叔唯一的牵挂受委屈。
我爹娘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地把我推了出去。
我娘刘翠芬甚至挤出几滴眼泪:大壮,你真是活菩萨!这死丫头能去你家,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成了李大壮家的免费长工。
也成了他最放心的听众。
他家是村干部的聚集地,他们喝酒、打牌、分赃,从不避讳我。
一个哑巴,能懂什么一个哑巴,又能说什么
我端茶倒水,扫地擦桌,永远低着头,像个没有思想的木偶。
我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他们说的每一个名字,每一笔款项,每一个肮脏的交易,我都刻在脑子里。
夜深人静时,我就着月光,在我的小柴房里,用烧火棍在地上,一遍遍地写。
写完,再用脚抹去。
证据,在我的脑海里堆积成山。
李大壮有个儿子,三十岁了,又傻又懒,还喜欢打人。
村里谁家的姑娘都躲着他。
可我的亲生父母,却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那天,我爹王老根和我娘刘翠芬,提着一篮子鸡蛋,满脸谄媚地来了李大壮家。
他们不是来看我的。
我娘刘翠芬拉着李大壮老婆的手,一口一个亲家母。
你看我们阿香,虽然不会说话,但人勤快,能生养。配你家儿子,正好!
我爹王老根在一旁搓着手,对着李大壮点头哈腰:大壮哥,只要你点头,彩礼我们都不要,就求你给俺家小二批块宅基地,让他盖房娶媳妇。
他们像卖一头牲口一样,商量着我的价格。
我站在门后,听着这一切,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李大壮眯着眼,打量了我一番,像是估价。
行啊。一个哑巴,配我那傻儿子,也算门当户对。
他拍板了。
我娘喜笑颜开,走过来抓住我的手,那力道像是铁钳。
死丫头,听见没!你的福气来了!还不快谢谢你大壮叔!
我看着她那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转身跑回柴房,插上了门。
门外传来我爹的怒吼:反了你了!开门!
接着是门板被踹得砰砰作响。
我娘尖酸的咒骂也随之而来:白眼狼!我们为你好了,你还敢跟我们甩脸子!你是不是想逼死我们!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听着外面至亲之人的丑恶嘴脸,心中最后一丝名为家的幻象,碎成了齑粉。
我不是他们的女儿。
我只是他们用来换取利益的工具。
我必须自救。
也必须,为李爷讨回公道。
深夜,我从柴房的窗户翻了出去。
我去了村后的老槐树,从那个我们曾经的秘密树洞里,取出了我所有的积蓄。
那是这些年,李爷偷偷塞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花的零钱。
我用这些钱,在镇上偷偷买了一部最便宜的老人机。
我翻出一个号码。
那是李爷生前给我的,他女儿李雪的号码。
李雪是李爷的骄傲,村里飞出去的第一个金凤凰,现在在省城当记者。
李爷的儿子死后,李雪和他大吵一架,说这个村子是吃人的地方,从此很少回来。
李爷去世,她也只在葬礼上匆匆露了一面,眼神里全是化不开的悲伤和对这个地方的憎恶。
我攥着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按下信息。
雪姐,我是阿香。我有你父亲被害的证据。
李大壮连任庆功宴,后天晚上,村委会大院。回来。
发完这条短信,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是我布下的棋局,最关键的一步。
李雪,是我引爆一切的雷管。
我还需要一件东西。
一件能让李大壮彻底身败名裂的物证。
我知道他有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藏在他卧室的床底下。
李爷生前说过,李大壮这人心思缜密,凡事都喜欢留一手,他肯定有本记录着所有黑账的本子,那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催命符。
我需要拿到它。
机会很快就来了。
庆功宴的前一天,李大壮家里请客,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
我假装去后院抱柴火,故意不小心碰倒了滚烫的油锅。
热油泼在灶台上,瞬间燃起大火。
着火了!
厨房里顿时乱作一团,所有人都提着水桶往厨房跑。
李大壮也从屋里冲了出来,大声指挥着救火。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火上,我像一道影子,闪进了他的卧室。
床底下,那个墨绿色的铁皮盒子就在那里。
锁着。
我没有时间找钥匙。
我抱起盒子,从后窗翻了出去,一路狂奔到老槐树下,将盒子塞进了树洞的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我才跑回火场,脸上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
李大壮的婆娘看到我,冲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
没用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捂着脸,低下头,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这一巴掌,换他的命,值了。
庆功宴那天,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村委会大院里摆了十几桌酒席,人声鼎沸,比过年还热闹。
李大壮穿着一身崭新的夹克,梳着油头,满面红光地在酒席间穿梭,和前来道贺的乡镇领导推杯换盏。
他油光满面的脸上,那双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感谢领导们的信任!感谢乡亲们的支持!我李大壮一定不负众望,带领大家奔小康!
他说着冠冕堂皇的官腔,引来一片叫好和掌声。
我站在院子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像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
我的父母,王老根和刘翠芬,则坐在最靠近主桌的位置,脸上挂着与有荣焉的笑容,仿佛他们才是村长的亲爹娘。
酒过三巡,李大壮喝得有些高了。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他那双被酒精浸泡过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算计和恶意。
他朝我招了招手。
阿香,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垂着眼,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一把揽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对着麦克风,大声地对所有人说:
大家看!这是我们村的哑巴,也是我死去叔叔最放心不下的孩子!
我李大壮,信守承诺,一直把她当亲闺女一样照顾!今天我连任,她也替我高兴呢!
全场响起了一阵善意的哄笑和赞许的议论。
大壮真是个好人啊!
有情有义!
他享受着众人的吹捧,然后低下头,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死丫头,我卧室的盒子,是不是你偷的
我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的声音变得阴狠,像毒蛇吐信。
我劝你最好把东西交出来。不然,庆功宴之后,就是你的头七。黑风崖下面,正好给你那死鬼李爷做个伴。
威胁完,他又直起身,脸上重新堆起那副仁厚的笑容。
他拍了拍我的头,像在安抚一条宠物狗。
阿香啊,你看大家多热情。你要是会说话,是不是也该谢谢我,祝贺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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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看热闹的戏谑。
我的父母在人群中,拼命地朝我点头示意,脸上是讨好的笑。
我爹王老根甚至扯着嗓子喊:是啊阿香!快给你大壮叔磕个头!谢谢他!
我娘刘翠芬也附和着:这孩子就是实心眼,她心里感激着呢!
李大壮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那是一种掌控一切的、猫捉老鼠般的得意。
他断定我不敢,也不能反抗。
一个哑巴,能掀起什么风浪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那双二十年来总是盛着惊恐和麻木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我迎着他那张油腻、自负的脸,看着他眼神里冰冷的算计。
二十年的屈辱,二十年的蛰伏,李爷临死前不甘的眼神,我爹娘丑恶的嘴脸……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汇聚到了我的喉咙。
像一把积满了铁锈的刀,即将破鞘而出。
我张开了嘴。
一个声音,从我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那声音嘶哑、干涩,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陌生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心惊。
李大壮。
三个字,却像一道炸雷,在喧闹的院子里轰然响起。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开口说话。
我爹王老根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水洒了一地。
我娘刘翠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李大壮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转为极致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你……你会说话
我没有理会他的错愕,我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死死地钉在他的脸上。
我一字一句,用那把生锈的刀,划开他伪善的面具。
两年前,你不是请李爷去黑风崖喝酒。
你是去杀他。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如果说我开口说话是惊雷,那这句话,就是足以劈开山脉的闪电。
死寂过后,是海啸般的哗然。
疯了!这哑巴疯了!
她在胡说八道什么!
李大壮的脸在一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指着我声色俱厉地嘶吼:
你个贱人!血口喷人!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朝他那几个狗腿子使了个眼色:把这个疯子给我抓起来!堵上她的嘴!
几个五大三粗的村干部立刻朝我扑了过来。
我没有动。
因为我知道,我的援兵,到了。
谁敢动她!
一道清亮、干练的女声从院门口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李雪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挺括的白衬衫和西裤,齐肩短发,眼神锐利如刀。
她的出现,像是一束文明世界的光,刺破了这个愚昧封闭的村庄的黑暗。
在她身后,跟着两名身穿制服、神情严肃的警察。
李大壮看到警察的瞬间,气焰矮了半截,但仍在嘴硬。
李雪你回来做什么!这是我们村里的事,你一个外人别瞎掺和!
李雪没有看他,她径直走到我身边,目光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和一丝歉意。
她转向警察,声音清晰而冷静:警察同志,我实名举报现任村长李大壮,涉嫌职务侵占,贪污扶贫款项,以及……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上了颤抖。
以及,蓄意谋杀我的父亲,前任村支书李正国。
李大壮的脸色,从猪肝色变成了煞白。
他全身的肥肉都在颤抖,指着我和李雪,语无伦次地咆哮:证据!你们有证据吗!空口白牙就想诬陷我我为村子做了多少贡献,大家都有目共睹!
他试图煽动村民的情绪。
一些和他关系近的村民也开始附和。
就是!大壮当村长,我们都服气!
一个哑巴的话怎么能信!肯定是这城里回来的丫头在背后教唆的!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或愚昧、或麻木、或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脸,心中一片冰冷。
我转向带头的警察,用依旧沙哑的声音说:
证据,我有。
请跟我来。
我转身,向村后的老槐树走去。
警察和李雪跟在我身后,李大壮和一群看热闹的村民也迟疑地跟了上来,人群像一条长龙,在寂静的夜色中涌动。
月光下,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我走到树下,伸手探进那个熟悉的树洞。
我掏出了那个墨绿色的铁皮盒子。
李大壮看到盒子的那一刻,眼神彻底慌了,他想冲上来抢,却被两名警察死死地按住了肩膀。
盒子是锁着的。
但我知道钥匙在哪里。
我抬起手,指向李大壮脖子上挂着的那串油亮的假檀木手串。
钥匙,就藏在那串佛珠的其中一颗里。
这是李爷告诉我的,李大壮最狡猾的地方,就是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最显眼的地方。
一名警察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扯下他的手串。
果然,在其中一颗不起眼的珠子里,找到了一把小小的、泛着铜光的钥匙。
咔哒一声。
锁开了。
盒子打开的瞬间,李大壮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
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本账本。
一本是光鲜亮丽的假账,用来应付上面的检查。
另一本,是记录着他每一笔贪污款项的黑账,字迹潦草,充满了肮脏的交易。
每一笔,都对应着村里一户贫困人家的希望破灭。
李雪拿起那本黑账,她的手在发抖,一页页地翻过,眼圈越来越红。
但,这还不是全部。
在账本的下面,还压着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李雪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一支录音笔。
一支很旧的、市面上早已淘汰的款式。
李雪认得,这是她很多年前送给父亲,让他学习政策文件用的。
她按下播放键。
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后,录音笔里传出了李爷的声音,温和而坚定。
大壮,这是最后的机会。明天天亮前,你要是肯去自首,把钱都退回来,我还能念在叔侄一场,替你求情。
紧接着,是李大壮阴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叔,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笔钱,能让我儿子在城里买房,能让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你挡我财路,就是断我活路!
然后,是风声,是挣扎声,是李爷痛苦的闷哼。
你……你敢……
最后,是重物坠落的声音,和风中传来李大壮一句恶毒的咒骂。
老不死的,跟你那短命儿子作伴去吧!
录音到此结束。
铁证如山。
整个山村,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李大壮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而我的父母,王老根和刘翠芬,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上演了一出我见过最精彩的变脸。
我娘刘翠芬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噗通一声跪倒在李雪和警察面前,抱着警察的小腿,开始嚎啕大哭。
青天大老爷啊!我们家阿香可怜啊!原来李爷是这个畜生害死的!我们都被他蒙在鼓里了啊!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捶胸顿足,仿佛是世界上最大的受害者。
我爹王老根也反应极快,他冲到被按住的李大壮面前,扬手就想打他,被警察拦住了。
他只好指着李大壮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怒吼:
李大壮!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我女儿的清白!你害得她成了哑巴,还想把她卖给你那傻儿子!我……我跟你拼了!
他演得声情并茂,那副护女心切的模样,几乎能以假乱真。
如果不是我亲耳听过他们商量着把我卖掉的价钱,我可能真的会信了。
他们飞快地和李大壮划清界限,把自己从帮凶,塑造成了和我们一样的受害者。
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撇清他们所有的罪过。
他们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祈求和暗示,希望我能配合他们演完这场戏。
我看着他们丑陋的嘴脸,听着他们虚伪的哭嚎,心中那片早已结冰的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两个与我毫不相干的跳梁小丑。
我的沉默,是比任何言语都更尖锐的审判。
他们在我平静的注视下,哭声和骂声渐渐小了下去,脸上露出了心虚和尴尬。
李大壮和他的几个核心同伙,都被戴上了手铐。
他们被押着穿过人群时,那些前一秒还对他们点头哈腰的村民,此刻都露出了鄙夷和唾弃的眼神。
这就是人性。
趋利,避害,见风使舵。
警察在清点证物时,李雪走到了我身边。
她看着我,眼里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阿香,对不起。
她的声音哽咽。
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
我摇了摇头。
不晚。
一切都刚刚好。
她伸出手,想要抱抱我,却又有些犹豫,似乎怕唐突了我。
我看着她,这个流着和李爷一样血脉的女人,这个我复仇计划里唯一的光。
我向前走了一小步,主动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
和李爷的手一样。
我那颗在冰窖里冻了二十年的心,仿佛被这股暖意,融化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天亮了。
警车带走了李大壮一伙人,也带走了村子上空笼罩了二十年的阴霾。
村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又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村民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鄙夷和戏谑,而是一种夹杂着敬畏、好奇和疏离的复杂情绪。
我成了村里的一个传说。
一个蛰伏二十年,一鸣惊人的哑巴复仇者。
我的父母,王老根和刘翠芬,在他们的表演失败后,彻底蔫了。
他们不敢再来找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我,眼神躲闪。
我知道,他们在害怕。
怕我把他们卖女求荣的丑事也抖落出来。
我没有。
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不屑。
对他们最好的惩罚,不是揭穿,而是无视。
让他们在余生里,永远活在村民的指指点点和自己的良心谴责中。
我在李爷的坟前,烧掉了那本判了李大壮死刑的黑账。
火光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李爷温和的笑脸。
李爷,我做到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正义,有时候会迟到,但它没有缺席。
三天后,李雪来找我。
她已经办完了父亲后事的所有手续,也处理好了城里的工作交接。
阿香,跟我走吧。
她站在我面前,目光诚挚。
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看着这个贫瘠、闭塞、充满了痛苦回忆的山村。
这里有我的童年,我的噩梦,我的一切。
我点了点头。
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那个小小的柴房,那张冰冷的木板床,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我爹娘站在院门口,远远地看着。
我娘刘翠芬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爹王老根则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着他的廉价卷烟。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回头。
我们之间的血缘,早在他们决定卖掉我的那一刻,就已经断了。
李雪的车驶出村口,扬起一阵尘土。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生我养我,也禁锢了我二十年的村庄,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车窗外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
我眯起了眼睛。
二十年的哑巴生涯,结束了。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们去了省城。
李雪用她多年的积蓄,租了一套小小的两居室。
房子很干净,阳台上有几盆绿植,阳光照进来,满室温暖。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有一张柔软的床,和一扇明亮的窗户。
李雪帮我找了最好的语言康复师。
因为太久没有说话,我的声带和发音方式都需要重新学习。
过程很痛苦,也很枯燥。
每天,我都要对着镜子,一遍遍地练习最基础的元音和辅音。
舌头和喉咙常常像火烧一样疼。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
每到这时,李雪就会握住我的手,对我说:阿香,别急,慢慢来。你已经走过了最黑的路,剩下的,都是上坡路了。
她还给我买了很多书。
历史,文学,地理……各种各样。
我爸教你识字,是希望你能用眼睛去看更广阔的世界,而不仅仅是盯着仇恨。
夜晚,我坐在台灯下,翻动着书页。
那些方块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它们为我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窗。
我看到了巍峨的长城,看到了奔腾的长江,看到了书里描写的,那些和我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的世界,在一点点地被填满色彩。
半年后,我终于可以进行正常的对话。
虽然声音依然有些沙哑,但已经足够清晰。
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花店里帮忙。
每天修剪花枝,包扎花束,被各种芬芳包围。
花店老板是个很温柔的大姐,她知道我的过去,但从不多问,只是时常会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句加油。
我开始学着对陌生人微笑。
开始学着在别人说谢谢的时候,回一句不客气。
这些对普通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日常,对我而言,却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李大壮的案子,最终判了。
死刑。
他的同伙,也根据罪行轻重,分别被判了不同年限的徒刑。
李雪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给一束百合浇水。
我只是嗯了一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那段仇恨,早已随着坟前烧掉的账本,烟消云散了。
我的人生,不应该再被那些黑暗所占据。
又过了一年。
我的声音已经基本恢复正常。
我用自己攒下的工资,报了一个会计学习班。
李爷教我算账,我不能辜负他。
李雪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的男友是一名医生,温和而儒雅,看她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爱意。
我们四个人偶尔会一起吃饭。
看着他们幸福的模样,我内心深处那片因背叛而荒芜的土地,也渐渐长出了渴望的嫩芽。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遇到一个人。
一个能让我放下所有警惕和畏惧,能让我相信温情不再是陷阱的人。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我和李雪一起回了一趟村子。
是去给李爷扫墓。
村子变了样。
新上任的村干部,是隔壁村一个有能力的年轻人,他带来了新的项目和资金,村里修了新路,盖了新房,家家户户都比以前光景好了。
我们没有惊动任何人。
在李爷的坟前,李雪放下一束白菊。
我把一张会计资格证的复印件,在坟前烧掉了。
李爷,我没有给您丢人。
离开的时候,我在村口,远远地看到了我爹娘。
他们都老了很多。
我爹的背更驼了,我娘的头发也全白了。
他们也看到了我,愣在原地,局促不安。
我们隔着一条崭新的水泥路,遥遥相望。
没有怨恨,也没有亲情。
只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车子再次启动,我没有再回头。
回到城里,李雪对我说:阿香,过去,就让它真的过去吧。
我点了点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