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白水,从此一别,孤蓬万里征。
挚友楚云死死拽住我的缰绳:李征!朝廷征兵是送死!跟我走,天高地远!
我掰开他染血的手指,将染血的军牌塞入他掌心。
浮云掠过他绝望的脸,落日余晖烫得我眼眶生疼。
挥手策马瞬间,身后班马突然发出凄厉长嘶——
我回头望去,滚滚烟尘正吞噬地平线。
1
青山白水断肠处
那声马嘶,尖利得能撕开人的心肺,硬生生扎进我耳朵里,把眼前这片所谓的青山白水戳了个对穿。
我猛地勒住缰绳,胯下这匹随我三年的老马黑风烦躁地喷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身后,是刚离开的东城门,灰扑扑的墙砖在午后的日头下死气沉沉。身前,是所谓的北郭,几道起伏的荒山影子,被一层薄薄的、带着铁锈味的尘土笼罩着,哪有什么青翠可言至于那白水……浑浊的护城河水慢吞吞地绕着城墙根流,泛着一股子死鱼烂虾的沤臭。
吁——!又是一声马嘶,带着垂死般的绝望。不是我的黑风。我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指关节捏得发白。
李征!一声炸雷似的吼叫自身后响起。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砸在身后干燥开裂的黄土路上,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劲风。紧接着,一只沾满泥污和暗褐色血痂的大手,铁钳一样,狠狠攥住了黑风的笼头。
黑风被拽得猛地一偏头,焦躁地长嘶一声。
撒手!我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在磨铁。
撒手!楚云那张胡子拉碴、几天没洗的脸上全是汗水和尘土混成的泥沟,只有一双眼睛,红得吓人,死死钉在我脸上,里面翻腾着怒火和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恐惧,李征!你他妈真疯了吗!这时候往北去那是火坑!是炼狱!是去送死!
他的吼声在空旷的城郊野道上撞出回音,惊飞了远处枯树上几只聒噪的乌鸦。空气里的铁锈味似乎更浓了。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强迫自己不去看他那双几乎要滴血的眼睛,只盯着他那只死死攥住缰绳的手。那手背上,一道新鲜的刀口还在往外渗着丝丝缕缕的血,混着污泥。
军令。
我喉咙发紧,两个字吐出来,干巴巴的,没什么分量。
军令!楚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他猛地往前一扑,半个身子几乎挂在了黑风的脖子上,灼热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狗屁的军令!朝廷那帮穿锦袍的龟孙儿自己缩在皇城里,派你们去填北狄蛮子的刀口!你睁眼看看!看看这城里城外!
他空着的那只手指向身后死寂的城池,又指向北面那片被烟尘笼罩的荒山,手臂都在剧烈颤抖:十室九空!能跑的都跑了!留下的不是等死的就是被强征的!你李征不是莽夫!你比谁都清楚!这一去,就是孤蓬万里!就是死路一条!回不来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凄厉:跟我走!李征!放下那狗屁军牌!天高地远!总有活路!总比白白填了那无底洞强!
风卷起地上的黄沙,扑在脸上,又干又辣。远处的山影在浮动的烟尘里扭曲变形,像蛰伏的巨兽。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死死地裹住我们两人一马。楚云那双赤红的眼,像两团烧尽的炭火,滚烫,绝望,死死地烙在我脸上,几乎要把我烧穿。他粗重的喘息带着血腥味,一下下砸在我耳膜上。
我搭在鞍鞯上的手,无意识地抠着上面一块干硬的皮子,指甲缝里全是黑泥。黑风不安地刨着蹄子,蹄铁磕在石子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2
铁牌烙心
楚云那只手,像生了根的铁蒺藜,死死焊在黑风的笼头上,青筋在污黑的手背上蚯蚓般暴凸出来。他指缝里嵌着的泥污和血痂,看得我眼角直跳。
活路我扯了扯嘴角,大概是想笑,但脸上肌肉僵硬得像块冻硬的石头,楚云,你告诉我,哪里是活路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砾在摩擦,南边南边那群老爷们正忙着争权夺利,割地赔款!西边西戎的刀子比北狄慢不了多少!东边
我顿了顿,一股子铁锈混着绝望的腥气直冲喉咙,那是海!是绝路!
风更大了些,卷着沙尘打旋,吹得楚云额前几缕乱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狼狈不堪。他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让人心头发沉——愤怒、不解、还有一丝被戳破后的狼狈。
那也比送死强!他梗着脖子吼,唾沫星子喷溅,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指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一身本事,窝囊点怎么了总比被人当柴火烧了强!
窝囊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尘土和血腥味的空气呛得肺管子生疼,也把一股压抑许久的邪火拱了上来,楚云!你看看这!
我几乎是咆哮着,一把扯开自己那件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外衫领口,露出里面同样破旧、但颜色更深沉的里衣——那是军户子弟才穿的土黄色粗麻布。
我爹!我指着自己胸口,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我大哥!二哥!他们窝囊吗他们当年穿着这身皮,顶在北风关,骨头都碎在关墙下了!连块囫囵尸首都找不回来!他们的军牌呢!
我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子,朝廷抚恤狗屁!连块刻着他们名字的铁疙瘩都没见着!这叫窝囊这叫死无葬身之地!
楚云像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狠狠砸懵了,他攥着缰绳的手松了一丝,赤红的眼睛里那股愤怒的火焰熄了大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无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我从怀里掏出那块东西。冰凉的,沉甸甸的,带着我微弱的体温。那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粗糙的铁牌,上面用粗劣的笔画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征字,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编号。这就是我的凭——我的卖命钱,也是我李家最后一点血脉的催命符。
我把它摊在手心。那铁牌在昏黄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不祥的光泽。边缘处沾着一点暗红,是我的血,还是刚才混乱中蹭上的别人的不知道。
看见了吗
我把铁牌往前一递,几乎要戳到楚云脸上,声音却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疲惫,这就是我的路。李家的路。我爹,我哥,他们的路。
我顿了顿,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用力咽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这次,至少……这块铁疙瘩,得有人带回来。
风呜呜咽咽地吹过,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铁牌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楚云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块冰冷的铁牌上,落在那点刺眼的暗红上。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死寂。那只沾满污血的手,还搭在笼头上,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微微地颤抖着。
3
浮云落日两萧瑟
楚云的手,终于,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黑风湿漉漉的鬃毛。那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括,带着一种被彻底抽干了骨头的虚脱。
他没再看我,也没看那块冰冷的铁牌。他那双被血丝缠满的眼睛,空洞地抬了起来,越过我,望向更远的天空。一大片灰暗的、沉重的浮云,正被无形的巨力推搡着,仓皇地掠过天际。它们边缘被西斜的日头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近乎燃烧的金红色,像泼洒开的熔金,又像凝固的、快要干涸的血。
那光,太刺眼了。直直地刺过来,烫得我眼眶猛地一抽,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感瞬间弥漫开,视线立刻变得模糊、摇晃。我几乎是仓促地、狼狈地别开了脸,不敢再看那轮沉甸甸压在西山头的落日,也不敢再看楚云那双映着血色残阳、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只有风卷着沙砾,在我们之间呜呜地吹过,像无数细小的鬼魂在哭泣。
我把那块还带着自己体温的铁牌,用力地、不容拒绝地塞进楚云那只刚刚松开缰绳的手里。他的掌心冰冷,粗糙得像老树皮,沾满了泥土和血污。铁牌落在他手心,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他的手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了,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又在下一刻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紧了那块冰冷的铁。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那道新鲜的伤口被挤压,又渗出一点暗红,迅速洇在冰冷的铁牌边缘,刺目得惊心。
拿着。
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干又哑,每个字都带着铁锈的腥气,我若……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后面的话怎么也吐不出来。我用力吸了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呛得肺里火烧火燎,……万一……回不来,这玩意儿,至少……别让它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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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攥着铁牌的手背青筋暴跳,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声响。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单音。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聚焦,重新落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过复杂,像打翻了五味瓶,有悲,有怒,有怨,最终都沉淀成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还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死寂。那眼神沉甸甸地压过来,比刚才的落日余晖更烫,更重,烫得我灵魂都在灼痛。
李征……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那一声傻子吼出来,带着哭腔,带着血味,在空旷的野道上炸开,又被呜咽的风迅速卷走,消散在漫天不祥的烟尘里。
4
班马惊鸣烽烟起
傻子
或许吧。
这个念头刚在心底滚过,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我没再说话,也无力再说什么。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在控制自己不要回头上。我猛地一扯缰绳,靴跟狠狠磕在黑风的肋侧。
驾!
黑风发出一声沉闷的嘶鸣,四蹄发力,驮着我就要朝着那片被烟尘笼罩的北方荒山冲去。风骤然在耳边呼啸起来,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带来短暂的、麻木的痛感。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咴——咴咴咴——!!!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马嘶,如同淬了冰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扎穿了我的耳膜!那声音里蕴含的恐惧是如此纯粹,如此巨大,瞬间盖过了风声,盖过了我的心跳,像一只冰冷的鬼爪攥紧了我的心脏!
是楚云的坐骑!那匹一直被他拴在路边枯树上、焦躁不安的棕色老马!
不是出发的嘶鸣,是……预警!是濒死的绝望!
我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勒缰!夹腿!腰身猛地向后一沉!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是在那凄厉嘶鸣炸响的同一刹那完成!
黑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勒得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痛苦而惊惶的长嘶,两只前蹄在空中徒劳地刨了几下,才重重落回地面,激起一片呛人的尘土。
怎么了!楚云也被这变故惊得浑身一震,嘶哑着吼问,攥着铁牌的手下意识地抬起,做出防御的姿态。
我根本没时间回答他。勒停黑风的瞬间,我几乎是本能地扭身回头,目光越过楚云惊疑不定的脸,越过那匹疯狂挣扎、几乎要扯断缰绳的棕色惊马,死死投向更南方的地平线——
视野尽头,那片刚刚还只有枯树、黄土和死寂城池轮廓的地方。
变了!
一股庞大、浑浊、翻滚不休的黄色烟尘,如同从地狱深渊喷涌而出的浊浪,正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沿着地平线疯狂地弥漫、推进!它吞噬着天空,吞噬着大地,像一头苏醒的洪荒巨兽,张开了它遮天蔽日的巨口!
那不是自然的风沙!
那烟尘的形态,那推进的速度,那蕴含在其中的、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跳般的隆隆声……
是马蹄!是无数狂奔的铁蹄!是密集得如同潮水般的人影!
烟尘!
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瞬间涌入的冰冷而彻底变了调,尖利得不像自己的,南边!是大队骑兵!冲着城门来了!
楚云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他猛地扭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当他看清那片如同末日般席卷而来的恐怖烟尘时,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北狄……绕过来了!
他失声尖叫,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他们……他们怎么会从南边来!守军呢!城防呢!
守军城防那死寂的城池早已给出了答案!
快走!
我朝他嘶吼,胸腔里那颗心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回城!找地方躲!别管马了!跑!!
巨大的、死亡的阴影,如同那铺天盖地的烟尘,以雷霆万钧之势,瞬间笼罩了刚刚还凝固在离别愁绪中的两人。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悲壮,所有的孤蓬万里,在这灭顶之灾的洪流面前,都被碾得粉碎!
5
血染归途
跑啊!楚云!!
我的吼声撕裂了空气,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恐。
晚了!
那死亡的黄龙卷得太快!快得超出了想象!刚才还在地平线翻腾的烟尘,眨眼间已经扑到了眼前!沉闷如滚雷的马蹄声汇成了狂暴的海洋,淹没了世间一切声响。大地在无数铁蹄下痛苦地呻吟、颤抖!
冲在最前面的北狄游骑,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已经脱离了烟尘的主体,像一支支淬毒的黑色箭矢,狞笑着,尖啸着,直扑过来!他们身上简陋的皮甲在烟尘中若隐若现,手中挥舞的弯刀反射着落日最后一点惨淡的余晖,刺得人眼睛生疼。
操!
楚云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根本没去解马缰,而是猛地一个矮身,像一头矫健的豹子,朝着离他最近的一处半塌的土墙残骸亡命扑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咻——!
一支狼牙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脚跟钉入他刚才站立的地面,箭尾的白羽剧烈地颤抖!
我的血瞬间冲上了头顶!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反手!拔刀!腰间那柄跟随我多年的旧战刀带着一声压抑已久的清鸣出鞘,冰冷的刀锋在漫天昏黄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光!
黑风!冲!
我嘶吼着,不再看楚云的方向,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双臂和身下的战马上。我不是冲向那些扑来的游骑,而是猛地一拨马头,朝着侧面那片相对稀疏、布满嶙峋怪石和枯树丛的乱石坡冲去!那里是唯一可能的、微弱的生路!我必须引开他们!哪怕一瞬!
拦住他!
一个带着浓重北狄口音的、如同砂石摩擦的吼声在身后响起。
风声、蹄声、箭矢破空声、敌人的怪叫嘶吼声……瞬间将我淹没!黑风在我的催逼下发足狂奔,粗重的喘息喷在我的腿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几道冰冷刺骨的目光锁定了我,死亡的寒意紧紧贴在后背!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震得我手臂发麻!一股巨力从刀身传来!是侧后方劈来的一刀!我凭着直觉格挡,刀刃相撞迸出几点火星!黑风一个踉跄,险险稳住。
杀了他!
更多的吼声围拢过来。
乱石坡近在眼前!冲进去!利用地形!这是最后的希望!
我猛地一夹马腹,黑风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朝着两块巨大的、犬牙交错的岩石中间冲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钝响!不是来自我!
我猛地回头,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视线越过疯狂追杀的北狄游骑,投向那片土墙废墟——
一个北狄骑兵,不知何时已经策马冲到了近前!他手中的长矛,正从一个扑倒在地的身影后背上……狠狠拔出!带出一蓬刺目到极点的猩红血花!在漫天昏黄的烟尘和血色残阳的映照下,那抹猩红,红得如此不祥,如此绝望!
是楚云!
他蜷缩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手中似乎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在血泊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光……
楚——云——!!!
我听到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咆哮,从我的喉咙深处炸开!那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疯狂!
眼前的一切瞬间被血色覆盖!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6
落日故人冢(终章)
那声撕心裂肺的咆哮抽干了我肺里所有的空气,也抽走了我最后一丝力气。眼前只剩下那片不断洇开的、刺目的猩红,楚云蜷缩抽搐的身体,还有那柄染血的长矛被拔出的冰冷画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杀!
身侧一声狰狞的狄语嘶吼将我惊醒!冰冷的刀风已经切到了脖颈!
求生的本能还在。我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身体在鞍上猛地一拧,手中战刀下意识地反撩格挡!
铛——!
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量震得我虎口崩裂,半边身子都麻了!胯下的黑风也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被这冲击带得连连后退,差点把我掀下去!
剧痛和血腥味彻底点燃了我骨子里那点李家血脉传承下来的凶悍!眼睛被楚云的血彻底染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为楚云偿命!
啊——!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不再想着冲进乱石坡逃命,反而一勒缰绳,朝着离我最近、刚刚劈我一刀的那个北狄骑兵,疯了一样反冲过去!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那狄人显然没料到猎物会突然发疯反扑,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就这一瞬间的迟滞,我的刀已经到了!没有任何花哨,凝聚了我所有的疯狂和绝望,带着一股惨烈的腥风,直劈而下!
噗!
刀刃入肉的闷响!滚烫的液体溅了我一脸!那狄人脸上的错愕瞬间凝固,被难以置信的剧痛取代,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从马上栽了下去。
但这不要命的打法也让我门户大开!
找死!
另一名狄骑的弯刀带着厉啸,已经砍向我的后背!太快了!避无可避!
就在我几乎要闭目等死,感受那冰冷的刀锋切入皮肉的刹那——
嗡——!
一支强劲的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毒蛇吐信,从侧后方那两块巨大的岩石缝隙中电射而出!
噗!
精准无比!狠狠贯入那挥刀狄骑的咽喉!
那狄骑的动作瞬间僵住,高举的弯刀无力垂下,身体晃了晃,像截木头一样栽倒马下,溅起一片尘土。
我一刀劈死眼前的敌人,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岩石缝隙里,一个身影挣扎着爬了起来!浑身是血,后背一个狰狞的血窟窿还在汩汩冒血,染透了半边身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死死咬着牙,手中端着一具还在冒着青烟的军弩!
是楚云!他竟然还没死!
他靠在那冰冷的岩石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剧烈颤抖,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疯狂的、豁出一切的狠劲,冲着我嘶声力竭地吼:李征!你他妈……咳咳……发什么呆!走啊!走——!!
最后一个走字,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吼出来,带着血沫子从嘴角溢出。
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影,看着他后背那个恐怖的血洞,看着他手中那具救了我一命的军弩……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剧痛和无边酸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疯狂杀意。
走!
必须走!带着他一起走!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我猛地一磕马腹,黑风朝着楚云藏身的岩石狂冲过去!同时,我朝着楚云伸出手,嘶吼着:手!给我!
楚云看着我冲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释然,随即又被巨大的痛苦淹没。他咬着牙,试图抬起手臂,身体却因为剧痛猛地一晃,差点栽倒。他后背的伤口因为动作撕裂,鲜血涌得更急了。
就在黑风冲到岩石边缘,我的手几乎要够到楚云的瞬间——
咻!咻咻咻!
七八支利箭如同毒蜂群,带着刺耳的尖啸,从几个刁钻的角度攒射而至!是刚才被楚云射杀那人的同伴!他们彻底被激怒了!
小心!
我目眦欲裂!
楚云瞳孔骤缩,他猛地将身体向后一缩,试图完全躲进岩石的缝隙里。但动作还是慢了半分!
噗!
一支狼牙箭狠狠钉入了他的左肩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猛地撞在身后的岩石上!
呃啊——!
楚云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沿着岩石滑倒在地,手中的军弩也脱手摔落。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灰黄的岩石和尘土。
楚云——!
我肝胆俱裂!想也不想就要跳下马去拽他。
滚!
楚云却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汗水混着血水泥泞一片,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燃烧般地盯着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咆哮,李征!带着牌子……走!别让老子……白死!走——!!!
那一声走,带着血,带着泪,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最后的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头顶!
身后的马蹄声、喊杀声如同潮水般再次逼近!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理智在疯狂地尖叫:再不走,两个人都得死在这里!
看着楚云倒卧在血泊中,眼神一点点涣散,却依旧死死盯着我,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深处。
走!
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猛地一勒缰绳,靴跟狠狠踢在黑风腹侧!黑风长嘶一声,带着我,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亡命地冲进了那片怪石嶙峋的乱石坡!身后,是狄人愤怒的吼叫和密集射来的箭矢钉在石头上的咄咄声……
一年后。
北风关的血战早已成了传说。南下的狄骑最终被拼死赶来的援军和自发组织起来的残存军民挡在了东城之外,惨烈的拉锯持续了数月,城池几度易手,最终化为一片焦土。狄人退走时,留下了堆积如山的尸体和一片彻底死寂的白地。
夕阳,又一次沉沉地坠向西山。残阳如血,泼洒在这片刚刚从死亡中喘息过来的土地上。依旧是北郭之外,依旧是那片荒芜的山影,只是山脚下,多了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坟冢。没有墓碑,只有一块边缘粗糙、被摩挲得发亮的铁牌,深深插在坟头的泥土里。铁牌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征字下面,刻着一行小字,字迹深深,是用刀尖一点点费力刻上去的:兄楚云。
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牵着一匹同样疲惫不堪的老马,静静地站在坟前。他身上穿着洗得发白、打着层层补丁的旧军服,左臂的袖管空空荡荡,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脸上满是风霜刻下的痕迹,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斜斜划到下颌,让原本刚毅的面容显得格外沧桑。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深潭,倒映着天边如血的残阳。
他伸出仅存的右手,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指,极其缓慢地、珍重地抚过那块冰冷的铁牌,指尖在兄楚云三个字上久久停留。指腹下的刻痕深而粗糙,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坚定的力量感,如同当日那人死死攥住他缰绳的手。
楚云,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石在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回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那小小的坟冢,望向远处死寂的、尚未恢复生机的焦黑城池轮廓,又缓缓收回,落在那块铁牌上。牌子,带回来了。
风声呜咽,卷起坟头几缕枯黄的草茎,打着旋儿飞向远方。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土地上。他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历经战火洗礼、沉默而伤痕累累的石像。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从随身的破旧行囊里,摸索出一个粗陶的、缺了口的酒碗,又掏出一个同样粗陋的皮酒囊。
拔掉塞子,一股浓烈呛人的劣酒气味弥漫开来。他小心地将浑浊的酒液倒入碗中,直到碗沿。然后,他双手捧起那碗酒,对着那块冰冷的铁牌,对着那座小小的坟冢,缓缓地、肃穆地举过头顶。
浑浊的酒液在粗陶碗里晃动着,映着天边最后一抹凄艳的残红。
兄弟,
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呜咽的风,这碗酒,敬你。
手臂稳稳地倾斜,浑浊的酒液带着浓烈的气息,划出一道清亮的弧线,无声地浇落在坟前干涸的土地上,迅速渗入,只留下深色的痕迹和浓烈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
酒尽。
他放下空碗,最后看了一眼那块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铁牌,看了一眼那座小小的坟冢。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转过身,用仅存的手抓住黑风的缰绳,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坚定。
翻身上马,坐稳。他没有再回头。
残阳彻底沉入了西山,只留下漫天如血的晚霞,无声地燃烧着,映照着那道孤独的、断臂的、牵着老马的身影,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那座在暮色中如同巨大伤疤的残破城池行去。
风更大了些,卷起漫天的尘沙,吹动他空荡荡的袖管,猎猎作响,仿佛一声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最终消逝在苍茫的暮色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