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宇在榕树洞里发现一个铁盒,里面是奶奶年轻时的日记。
1976年,这圈年轮特别窄,因为干旱差点没熬过来。
他翻到最后一页,日期是奶奶去世前一周:
今天确诊了,但医生说怀山的时间更少。
得瞒住他,就像当年瞒住我生病的事一样。
墨宇抚摸着榕树年轮上的刀刻痕迹——那是爷爷每年记录奶奶生日留下的。
原来最宽的年轮里,藏着一场持续四十年的接力谎言。
狂风在窗外嘶吼,如同千万头暴怒的野兽,用无形的利爪撕扯着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雨点不再是温柔的坠落,而是被风裹挟着,狂暴地、密集地砸在玻璃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仿佛要将这层脆弱的屏障彻底击碎。每一次惊雷炸响,整栋房屋都在随之微微颤抖,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墨黑的夜幕,映得墨宇惨白脸庞上那双睁大的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他紧贴着冰冷的窗玻璃,目光死死锁在窗外那片被暴风雨蹂躏得一片狼藉的院子尽头。那棵老榕树,院中沉默的巨人,此刻在风魔的狂舞中痛苦地扭动着庞大的身躯。粗壮的枝桠,那些曾温柔地荫蔽过他童年无数个夏日的臂膀,此刻在狂风的巨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一道刺目的闪电再次劈开黑暗,墨宇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清晰地看见,一根巨大的枝干,如同被无形巨斧劈砍,带着撕裂的断口,正缓缓地、无可挽回地向下弯折、坠落!
不行!
那两个字像子弹一样冲出墨宇的喉咙,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撕裂般的尖锐。他猛地转身,完全无视了身后母亲惊惶的呼喊:墨宇!外面危险!回来!
客厅温暖的灯光和母亲焦虑的面容被他决绝地甩在身后。他撞开房门,瞬间,狂暴的冷风夹着冰冷的雨点,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扎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刺骨的寒意立刻穿透薄薄的衣衫。门在他身后被狂风猛地摔上,发出一声巨响,彻底隔绝了屋内的温暖和安全。
院子成了肆虐的水世界。积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冰冷刺骨。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逆风而行如同在粘稠的胶水中跋涉。狂风撕扯着他的头发、衣服,几乎要将他掀翻。密集的雨点抽打在他的脸上,又冷又痛,几乎让他睁不开眼。但他不管不顾,只是死死盯着前方在风雨中痛苦挣扎的巨大黑影,像一头倔强的小兽,深一脚浅一脚,拼尽全力冲向院子深处的老榕树。
终于,他踉跄着扑到了粗壮的树干上。冰冷的、湿漉漉的树皮紧贴着他的脸颊和前胸,传递着一种奇异的、属于生命的粗糙触感和微弱的搏动。他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抱住这苍老的躯干,仿佛要用自己单薄少年的体温,去温暖、去支撑这个正在遭受重创的古老生命。雨水顺着他额前湿透的刘海不断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也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滚烫的东西。
撑住…爷爷的树…奶奶的树…撑住啊…
他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微弱得只有他自己和身下这棵沉默的老树能够听见。
他抱得那么紧,脸颊完全贴在冰冷湿滑的树皮上,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喷吐在粗砺的纹理之间。就在这时,他环抱树干的手,在靠近树根的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指尖碰到了一点异样的触感——不是树皮的粗糙,也不是雨水的冰冷,而是一种带着微弱锈蚀感的、坚硬的金属边缘。
墨宇的心猛地一跳。他费力地侧过脸,用被雨水糊住的眼睛使劲去看那个角落。借着又一次撕裂夜空的惨白电光,他看清了。那是一个隐藏在巨大树根盘绕形成的天然空洞里的东西。一个盒子。方方正正,颜色深黯,几乎与潮湿腐朽的树洞融为一体,若非他这样死死抱着树干,根本无从发现。
好奇心像一簇微弱的火苗,暂时压过了对风雨和树木伤痛的恐惧。他艰难地挪动身体,一只手依旧抱着树干支撑自己,另一只手则颤抖着探进那个幽深、散发着湿腐气息的树洞。指尖触到了盒子冰凉的表面,上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苔藓和腐朽的木屑。他摸索着,试图抓住它,但盒子似乎被卡得很紧。他咬紧牙关,不顾粗糙树皮摩擦着手臂的疼痛,用力一抠!
咔哒一声轻响,盒子被他硬生生从紧密的包裹中扯了出来。盒子不大,沉甸甸的,入手冰凉,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湿透了的红褐色铁锈,边缘甚至有些许腐朽的痕迹。盒盖中央,一个模糊的数字刻痕在微弱的光线下隐约可辨——1976。
这是什么它怎么会在这里谁把它藏在这棵老树的肚子里无数个问号瞬间挤满了墨宇被风雨吹得有些麻木的脑海。他紧紧攥着这个湿漉漉、冰冷又神秘的铁盒,仿佛攥住了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沉甸甸的秘密。风雨依旧狂暴,但这一刻,他和老榕树之间,仿佛被这个小小的铁盒,无声地连接到了另一个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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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的喧嚣被厚重的木门隔绝在身后。墨宇浑身湿透,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形水囊,滴滴答答的水珠在地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铁盒,仿佛那是他刚从暴风雨中心抢回来的唯一珍宝。
哎哟我的老天爷!
母亲林淑芬惊呼着冲过来,手里抓着一条厚实的干毛巾,你这孩子!不要命了!快擦擦!
毛巾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暖意兜头盖下,母亲的手带着后怕的力道,用力揉搓着他冰冷的头发和肩膀,试图驱散那刺骨的寒意。
墨宇没有抗拒,只是机械地任母亲擦拭,目光却牢牢粘在怀里的铁盒上。铁锈的腥气和泥土、朽木的混合气息,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
妈,
他的声音带着淋雨后特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看这个。
林淑芬的动作顿住了,视线顺着儿子示意的方向落在那锈迹斑斑的铁盒上。她脸上担忧的神色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惊愕取代,瞳孔微微收缩。这…这是哪来的
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难以置信的探究。
树洞里,老榕树的树洞里找到的。
墨宇低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盒盖上那层湿软的锈迹。
林淑芬沉默了几秒,眼神复杂地在铁盒和儿子湿漉漉却异常执着的脸庞之间逡巡。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先别管它了,快去洗个热水澡!感冒了有你受的!盒子放这儿,妈给你看着。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冰冷僵硬的四肢,蒸汽氤氲模糊了浴室的玻璃。墨宇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那个1976的数字,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烫在他的意识里。1976年…那似乎是奶奶还很年轻的时候爸爸都还没出生这个念头让他冲洗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水珠顺着少年单薄的脊背滑落。
匆匆擦干身体,换上干燥柔软的睡衣,墨宇几乎是冲出浴室的。客厅里,母亲正坐在沙发上,那个铁盒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旁边还多了一把小巧的螺丝刀和一截蜡烛。烛火跳跃着,驱散了一角昏暗,也映照着母亲凝重的侧脸。
妈
墨宇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
林淑芬拿起螺丝刀,尖端小心地插进盒盖边缘那道几乎锈死的缝隙里。她用力,手臂的线条绷紧,眉头也微微蹙起。铁锈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细碎的锈屑簌簌落下。墨宇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的动作。时间在寂静中变得粘稠。
咔!
一声轻响,比刚才撬开树洞时更清晰。顽固的盒盖终于屈服,被撬开了一条缝隙。林淑芬放下螺丝刀,手指有些颤抖地捏住盒盖边缘,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它掀开。
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纸张、干枯植物以及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烛光柔和地探入盒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厚厚一沓泛黄发脆的纸张,边缘卷曲,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蓝色墨水字迹,墨迹晕染处如淡蓝的泪痕。字迹娟秀而有力,墨宇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奶奶的字!他小时候趴在桌边看奶奶记小账本时,无数次见过这熟悉的笔迹。
纸张下面,压着几片早已失去水分、变得薄脆透明的叶子标本,叶脉清晰如凝固的黑色闪电。还有几朵同样干枯、颜色黯淡的小花,其中一朵依稀能辨认出是栀子花的形状,花瓣边缘蜷曲着,像凝固的叹息。盒底一角,躺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碎花衬衫,两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面容清秀,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笑容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是年轻的奶奶!墨宇的心猛地被攥紧了。
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沐浴后的温热,小心翼翼地越过那些干枯的植物标本,拈起了最上面一张泛黄的纸。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他借着摇曳的烛光,屏住呼吸,看向那穿越了四十年时光的墨迹。
开篇的日期,赫然写着:1976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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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7月12日,晴。热得像蒸笼,地里的土都烫脚。怀山哥顶着大太阳去公社水库挑水,回来时肩膀都磨破了皮,红得吓人。我说他傻,他说:‘芳华,咱家那棵小榕树刚移过来,根还没扎稳呢,不喝水咋行它能活下来,咱以后在树下乘凉、说话,多好。’
水倒下去,土‘滋’地冒一股白烟,转眼就干了。看着那小树蔫蔫的叶子,我心里揪着疼。怀山哥蹲在树边,手指一遍遍摸着树干,眉头皱得死紧。这圈年轮要是长出来,肯定特别窄吧老天爷,求求您,给口活命的水吧……
墨宇的目光凝滞在怀山哥那几个字上。怀山——那是爷爷的名字!他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中那巨大而沉默的树影轮廓。烛火跳跃,在他年轻的瞳孔里投下摇曳的光斑,也照亮了他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波澜。那棵如今需要他环抱才能勉强合拢一部分树干、遮天蔽日的巨树,在奶奶的笔下,竟然曾是那样一棵在烈日下奄奄一息、需要爷爷拼着肩膀磨破皮挑水去救的小榕树时光的洪流如此汹涌,将过去冲刷得面目全非,只留下文字里微弱却清晰的回声。他仿佛能穿透四十年的岁月,看见年轻的爷爷满头大汗地挑着沉重的水桶,看见年轻的奶奶焦急地守在那棵瘦弱的小树苗旁,担忧着它能否挺过那个酷烈的夏天,担忧着那即将形成的、注定狭窄的一圈年轮。
指尖微微颤抖着,他翻开了下一页泛黄发脆的纸张。奶奶年轻时的声音,带着那个年代的质朴气息和少女特有的细微心事,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尘埃,一字一句,清晰地响在墨宇的耳边:
1976年8月3日,雨终于来了!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怀山哥拉着我冲到院子里,就在我们的小榕树下!他笑得像个傻子,雨水顺着他黑黝黝的脸往下淌。我也笑,笑着笑着又有点想哭。他笨手笨脚地给我擦脸上的水,手指糙得很,刮得脸疼,可我心里烫乎乎的。小榕树喝饱了水,叶子绿得发亮,在雨里使劲儿摇晃,像在跳舞。怀山哥说:‘芳华,你看,它熬过来了!以后它的年轮,这一圈肯定最结实!’
他眼里有光,比雨后的太阳还亮。他忽然凑近我耳朵,热气喷得我痒痒的:‘等它长大了,树荫能罩住咱俩的时候,你就给我当媳妇儿,行不’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比那天的太阳还烫,一个字也说不出,只知道傻傻地点头。雨声哗哗的,盖住了我的心跳,可我觉得他一定听见了……
烛火的光芒温柔地包裹着墨宇,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颤动的阴影。他几乎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那场迟来的甘霖带来的狂喜,感受到年轻爷爷笨拙却滚烫的指尖擦过奶奶脸颊的触感,感受到那句朴素又炽烈的求婚话语在磅礴雨声中心跳如鼓的回响。原来那场几乎扼杀了小树的干旱,最终竟成了滋养他们爱情的契机。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客厅的墙壁,落在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榕树上。在奶奶写下这些文字的四十年后,那棵树早已亭亭如盖,巨大的树荫温柔地覆盖着整个小院,覆盖过爷爷和奶奶依偎的身影,也覆盖过自己蹒跚学步的足迹。这浓密的绿荫,竟是从那样一个干渴得几乎绝望的夏天里挣扎着生长出来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铁盒开启时散发的淡淡霉味和陈旧纸张的气息。他继续往下翻动。奶奶的日记并非每日都记,更像是生命长河里那些最闪亮或最沉重的鹅卵石,被她小心地拾起,珍藏在这方寸之间。他看到了1977年春天,小树抽出更多新枝的喜悦;看到了1979年,奶奶在树下抱着襁褓中的父亲,爷爷笨拙地用小刀在树干上刻下第一道痕迹——那是父亲的生日;看到了1985年,家里终于盖起了像样的砖瓦房,爷爷在树荫下喝着小酒,满足地眯着眼,而树干上又多了一道刻痕,那是墨宇父亲的弟弟出生;看到了1998年,一场罕见的冰雹砸断了不少枝叶,爷爷心疼得几天吃不下饭,奶奶在日记里骂他是个树痴……每一个重要的家庭节点,每一个孩子的生日,都以一道深深的刻痕,被郑重地记录在了这棵沉默见证者的躯干上。
日记里的怀山哥,渐渐变成了怀山,再后来,偶尔会带着无奈和宠溺地称他为老树头。而记录的内容,也从花前月下的呢喃,更多地转向了柴米油盐的琐碎、孩子成长的烦恼,还有对那棵与他们一同老去的榕树的絮叨。墨宇的目光贪婪地掠过那些熟悉的、带着奶奶特有口吻的文字,指尖触摸着纸张边缘细微的卷曲和磨损,仿佛能触摸到那些逝去时光的余温。他看到自己出生的那一年,奶奶在日记里写:……小宇落地了,哭声那个响亮!老树头乐得合不拢嘴,抱着小不点在树底下转悠,念叨着:‘咱家又添丁咯!’
他那把宝贝刻刀又派上用场了,在树上刻了歪歪扭扭的‘墨宇’两个字。刻完了还得意,非说小树苗以后准能长得比这刻痕还高……
墨宇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带着点涩意。他想起了爷爷那把总是随身带着的小折刀,想起了小时候自己总爱在树下仰着头,寻找爷爷刻下的那些属于自己和家人的记号。
日记的页数在指尖下越来越薄。墨宇的心跳不知为何,也莫名地加快了节奏,带着一种模糊的、沉坠的预感。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张有字迹的纸页。纸张的颜色似乎比前面的更深一些,带着一种陈旧的焦黄。上面的日期,清晰地标注着:2005年9月7日。
墨宇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今天确诊了。医生拿着单子,说的话像冰坨子砸进心口里。是癌,晚期。他说得很委婉,但意思我明白。他说,发现得太晚了,已经……
墨宇的指尖死死抠住纸页边缘,指节泛白。他几乎不敢呼吸,强迫自己往下看,……医生后头的话,反而让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叹着气,说:‘林大姐啊,你爱人墨怀山同志的情况,恐怕……比你更不乐观。他的时间,可能比你还要少得多。’
怀山老树头他怎么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医生后面的话都模糊了,只记得一句‘心脏衰竭,不可逆了’。
墨宇猛地抬头,脸色煞白如纸,看向旁边的母亲林淑芬。林淑芬不知何时已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她习惯性地在儿子看东西时做些手工),此刻正怔怔地望着儿子手中的日记本,嘴唇微微颤抖着,眼中蓄满了震惊和痛苦交织的泪水。
妈
墨宇的声音干涩得厉害,爷爷他…奶奶说的…是真的
林淑芬的泪终于滚落下来,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哽咽:是真的…你爷爷他…心脏一直不好,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他自己也知道。那年,医生是跟奶奶私下里说的,说他…可能就剩几个月了。你奶奶她……
母亲的声音被更汹涌的泪水淹没,她说不下去了。
墨宇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蜷缩起来。他低下头,目光急切地、几乎是带着某种恐惧地扫向日记的结尾。奶奶的字迹在这里显得异常用力,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定,深深陷入纸面:
老天爷,这玩笑开大了!我的病,我自己扛!可老树头…他不能知道!绝不能!他那性子,要是知道了自己快不行了,还不得立刻垮掉他得好好活着!他得看着小宇长大!我得瞒住他,就像…就像当年他瞒住我生病的事一样……
就像当年他瞒住我生病的事一样!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墨宇几乎要丢开手中的日记。他猛地想起刚才读过的1976年夏天的那些记录。那年,小榕树差点旱死,爷爷拼了命去挑水……可奶奶的日记里,除了担忧树,从未提过她自己身体有任何不适!一个模糊却惊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乱的思绪:难道……1976年那个酷热的夏天,生病的不仅仅是那棵小树难道爷爷当年疯狂挑水救树、向奶奶求婚的举动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深的、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个同样沉重的、持续了数十年的谎言
他几乎是扑向日记本,双手因急切而剧烈颤抖,疯狂地往回翻动那些泛黄的纸页,目光如炬,急切地搜寻着1976年夏天的每一个字句。他的指尖划过怀山哥顶着大太阳去公社水库挑水,回来时肩膀都磨破了皮,划过水倒下去,土‘滋’地冒一股白烟,划过这圈年轮要是长出来,肯定特别窄吧……终于,他的目光死死定格在1976年8月1日,那场救命大雨来临前两天的一篇简短记录上。字迹似乎比平时潦草一些,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热得喘不上气,头晕得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能是中暑了强撑着去给小树浇了点水,水缸都快见底了。不能让怀山哥看出来,他这几天挑水肩膀都肿了,夜里翻身都疼得吸气。他要是知道我病了,肯定更不顾自己了……小榕树啊小榕树,咱俩都得争口气,都得挺过去!……
墨宇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猛地抬起头,窗外,天边已泛起一丝灰白,漫长而狂暴的台风夜即将过去。风雨声渐歇,但墨宇的世界却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他丢下日记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门口。
墨宇!你去哪儿
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墨宇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拉开房门。清晨微凉的、饱含水汽的风瞬间涌入。他赤着脚,踏过院子里冰冷潮湿的泥泞,再次奔向那棵在破晓微光中静静矗立的老榕树。巨大的树冠在晨曦中显露出劫后的疲惫,断枝的创口狰狞刺目。墨宇不管不顾,几乎是扑跪在虬结盘绕的巨大树根旁,伸出双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抚上那粗糙、湿冷、布满岁月刻痕的树干。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树干上那些深深浅浅、纵横交错、早已与树皮融为一体的刻痕。那些是爷爷用他心爱的小刀留下的印记——父亲的生日、叔叔的生日、还有他自己的……一道道,一年年,如同无声的丰碑,记录着这个家族血脉的延续。他的指尖在这些熟悉的刻痕间急切地摸索、辨认、对比。目光如探照灯般在树干上逡巡,寻找着那个特定的位置——那个属于1976年,那个被奶奶在日记里反复忧心肯定特别窄的年轮圈层。
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他的手指终于停在了一片相对光滑的树干区域。这里的树皮纹理似乎与其他地方有些许不同,颜色也更深沉一些。他俯下身,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冰凉的树皮。晨光熹微,他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穿透树皮表层的覆盖,去分辨底下那隐藏了四十多年的木质纹理。
他看到了。在那片深色区域的边缘,透过树皮的裂隙和岁月的包浆,隐约露出了一小圈极其致密的木质层。它的颜色比上下两圈都要深暗,木质的纤维排列得异常紧密,肉眼可见地比旁边的轮圈狭窄许多,像一道被强力勒紧又顽强撑开的伤疤。这就是1976年!那个酷热、干旱、小树濒死、年轻的奶奶强忍病痛、年轻的爷爷拼着磨破肩膀挑水……最终被一场及时雨所救赎的夏天!奶奶在日记里的忧心,爷爷刻在树上的誓言,还有那个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关于奶奶生病的秘密,仿佛都浓缩、凝固在了这一圈异常狭窄、却异常坚韧的年轮里。
墨宇的手指死死按在那圈狭窄的年轮上,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凉的树皮触感直透心底,却无法熄灭那里翻腾的火焰。四十年前,爷爷是否也曾这样,在烈日下或风雨后,用同样焦虑而坚定的手,一遍遍抚摸这瘦弱树干上刚刚形成的伤痕他是否知道,在他拼命为小树、为爱情争取活路的时候,他所深爱的姑娘,也在默默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并为了不增加他的负担而选择独自隐忍一个为了树和爱人拼尽全力的男人,一个为了爱人默默扛下病痛的女人……两个始于1976年夏天的、方向相反却同样沉重的秘密,如同两条沉默的暗河,在这棵大榕树的年轮深处,无声地奔涌了整整四十年!
爷爷…奶奶…
一声破碎的呜咽从墨宇紧咬的齿缝间溢出。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树根上,裂开一小片深色。他抱着那粗糙的树干,额头紧紧抵在四十年前那道深深的伤疤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晨风拂过树梢,吹动劫后余生的枝叶,发出沙沙的低语,像是在应和着少年迟来的、悲恸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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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怀山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清冽气味,但这气味之下,却沉淀着一种更深沉的、属于衰老和缓慢流逝的时光的气息。窗外的阳光很好,明亮得有些晃眼,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一条条平行的光带。爷爷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脸上纵横的沟壑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如同大榕树饱经风霜的树皮。他瘦了很多,宽大的病号服套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但精神却意外地不错,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温和的亮光,正专注地看着坐在床边削苹果的墨宇。
慢点儿,小心手。
爷爷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气管里细微的摩擦音,像风吹过老树空洞的枝干。
墨宇低着头,手中的水果刀小心翼翼地沿着苹果红色的表皮转动。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心里像揣着块沉甸甸的石头。铁盒里的秘密,日记里的谎言,还有那圈窄窄的年轮,在他脑海里反复翻腾。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
爷爷,
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昨天台风,院子里那棵老榕树……断了好大一根枝子。
墨怀山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消失了。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里面清晰地掠过一丝痛楚和惊惶,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
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急切和喘息,严不严重断…断的是哪边的枝东边那根大的还是……
他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子,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被单,指节用力得泛白。
爷爷您别急!
墨宇连忙放下苹果和刀,伸手轻轻按住爷爷激动得微微颤抖的肩膀,断的是南边靠墙那根大侧枝。不过树没事!树干好好的,根也没松动!妈说了,等天晴透了就找人来处理断枝,树肯定能活!
墨怀山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在墨宇的安抚下慢慢松弛下来,重新靠回枕头上,但眼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他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喃喃道:南边那根啊……那年你爸考上大学,我高兴,就在那根枝丫底下刻了个‘喜’字……多少年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爷爷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墨宇看着爷爷失神的样子,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他沉默了几秒,终于鼓起勇气,从带来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盒子表面的红褐色铁锈在明亮的病房光线里显得更加刺眼。
爷爷,
墨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昨天风太大,那根断掉的树枝把老树根旁边砸了个坑……我,我在树根底下的一个老树洞里,发现了这个。
墨怀山的目光缓缓从窗外收回,落在墨宇手中的铁盒上。当他的视线触及盒盖上那个模糊的1976刻痕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极其锐利的光芒!那光芒穿透了岁月的尘埃,仿佛瞬间将他带回到遥远的过去。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指向铁盒,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这……这……芳华……芳华的……
是奶奶的。
墨宇轻声确认,鼻尖发酸。他小心地打开盒盖,拿出那本最上面的、泛黄发脆的日记本,轻轻翻开,递到爷爷眼前。打开的页面上,是奶奶年轻娟秀的字迹,记录着1976年那个夏天关于小树的担忧,还有那句怀山哥顶着大太阳去公社水库挑水,回来时肩膀都磨破了皮。
墨怀山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那熟悉的字迹。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纸张的脆弱,更是隔着漫长时光的、爱人的温度。他的眼眶迅速泛红,一层浑浊的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手指,贪婪地抚摸着那些早已刻入他灵魂深处的笔画。
芳华……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发出,带着无尽的思念和沧桑,是她……是她的宝贝盒子……那年夏天……她神神秘秘的,总往小树那儿跑……我就知道……她藏了东西……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溢出他深陷的眼眶,沿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如同干涸河床里迟来的溪流。
墨宇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他等待着。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老人压抑的啜泣声中变得粘稠。终于,墨怀山翻到了日记的最后。他的目光落在2005年9月7日的日期上,落在那惊心动魄的确诊了……晚期……怀山的时间更少……我得瞒住他……的字句上。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甚至有些刺眼。墨怀山枯瘦的手指死死捏着那页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墨宇只能看到他剧烈起伏的瘦削肩膀,还有那捏着日记本、因用力而骨节嶙峋的手背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破碎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墨怀山低垂的头颅下发出来。那声音压抑到了极致,带着撕裂心肺的痛楚和一种迟来了整整十数年的、巨大的荒谬感。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极度痛苦、难以置信和恍然大悟的复杂表情,眼神空洞地望向虚空,嘴唇哆嗦着:
她…她瞒我…她一直瞒着我……她得了那么重的病…还想着瞒我……她……傻啊……傻透了……
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沿着他脸上深刻的沟壑肆意流淌。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紧攥着日记本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被子上。他大口地喘着气,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筛糠般抖动。浑浊的老泪不断滴落在洁白的被单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爷爷……
墨宇的声音哽住了,他伸出手,紧紧握住老人那只冰凉枯槁、布满老年斑的手。那只手在墨宇温热的掌心里剧烈地颤抖着,传递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恸和虚弱。
墨怀山任由孙子握着手,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虚空某处,仿佛在穿透时光的帷幕,凝视着那个早已离去的、温柔而倔强的身影。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疲惫,将视线移向墨宇,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她瞒我……可我又何尝……不是在瞒她啊……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墨宇的心湖。他猛地一震,握紧爷爷的手,急切地追问:爷爷您说什么您瞒奶奶什么
墨怀山布满泪水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比哭还要苦涩万分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无穷无尽的悲伤。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颤抖的手,指向墨宇放在床头的铁盒。
1976……1976年啊……
他闭上眼睛,仿佛沉入那段被烈日烘烤的记忆深处,那年……哪光是树快旱死了……你奶奶……她那年夏天……也差点没熬过去……
墨宇的心跳骤然停止!尽管日记里早已埋下线索,但当这个残酷的真相真的从爷爷口中、带着如此沉痛的份量被揭开时,他依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爷爷痛苦的脸。
墨怀山喘息着,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流淌。那年……天热得邪乎……她……她先是发高烧,烧得人都糊涂了……好不容易退了烧,人虚得像张纸……紧接着又……又拉又吐,吃什么吐什么……脸白得吓人,眼窝都陷下去了……公社卫生所那个赤脚大夫……偷偷跟我说……怕是……怕是伤寒……搞不好……人就没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墨宇心上。他能想象,在那样一个缺医少药、信息闭塞的年代,一场伤寒对一个本就虚弱的年轻女子意味着什么。
我不敢告诉她实情……
墨怀山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后怕和痛苦,她性子要强,知道了,心里一怕,那点精气神就真散了……我白天……顶着毒日头去挑水……肩膀磨烂了,汗一浸,火辣辣地疼……可那点疼算什么看着她躺在炕上,气都喘不匀的样子……那才叫疼……钻心地疼……
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胸口的病号服,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当年的剧痛。
我……我拼了命地挑水……不光是为了救树……
老人睁开泪眼,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越了时空,再次看到自家院中那棵瘦弱的小树苗,我……我是想着……树活了……绿油油的……她看着高兴……心里有了盼头……兴许……兴许病气就退了……我得给她点指望……得让她觉得……日子还有奔头……她答应过我的……等树长大了……要给我当媳妇儿的……她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老人泣不成声,瘦弱的身体蜷缩着,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喘不上气。墨宇紧紧抱着爷爷,拍抚着他嶙峋的背脊,自己的眼泪也早已汹涌而下。四十年前那个酷热的夏天,在爷爷的叙述中变得无比清晰而惨烈:烈日灼烧着大地,也灼烤着两颗年轻而焦灼的心。一个在病榻上苦苦挣扎,为了不让爱人担忧而强撑;一个在烈日下肩挑重担,磨烂了肩膀,用救活一棵树的希望,笨拙地、拼命地支撑着爱人活下去的信念。那圈窄窄的年轮里,哪里仅仅记载着干旱它分明凝固着两个年轻人以生命为代价、彼此隐瞒又相互支撑的、滚烫的爱与绝望啊!
她……她到走……都不知道……那年夏天……我也差点……以为要失去她了……
墨怀山靠在孙子怀里,像个无助的孩子,声音微弱而破碎,她只当……只当我是为了那棵树……是个树痴……她不知道……我是为了她……全是为了她啊……
爷爷……
墨宇哽咽着,将老人抱得更紧,任由老人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肩头。窗外,阳光依旧灿烂,但病房里,只剩下祖孙俩压抑的、交织着无尽悲恸和迟来领悟的哭泣声。四十年漫长时光,两个方向相反的沉重谎言,如同大榕树深埋在地底、彼此缠绕的根须,在死亡也无法触及的深处,早已融为一体,支撑着生命之树,穿越了无数个酷暑与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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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阳光褪去了夏日的燥烈,变得温煦而澄澈,如同融化的琥珀,流淌在劫后的小院里。风也温柔了许多,带着些微的凉意,拂过新翻的泥土气息和草木汁液的清香。那场狂暴的台风像一个遥远的噩梦,只留下院角堆积的断枝碎叶作为残留的印记。墨宇蹲在老榕树下,脚下是松软湿润的新土。他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株新买来的、仅有一尺多高的小榕树苗,栽种在老榕树巨大的断根旁边。
老榕树南侧那根巨大的断枝已经被专业人员仔细地锯掉了,留下一个巨大的、白森森的创口,如同一个无声的伤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但老树本身依旧巍然屹立,虬结的枝干沉默地伸向高远的秋空,残留的树冠投下斑驳的光影。墨宇将小树苗的根须仔细地理顺,放进挖好的小坑里,然后一捧一捧地将混合了营养土的新土填埋回去。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爷爷,
他一边轻轻压实树苗根部的土壤,一边对着旁边轮椅上的老人说,您看这位置行吗离老树不远不近,以后长大了,根能盘在一起,枝叶也能搭着。
墨怀山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条薄毯。他比上次出院时更瘦了些,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显得更加突出,但精神却奇异地安宁。他微微眯着浑浊的眼睛,目光温和地落在孙子忙碌的手上,又缓缓移向那株在风中轻轻摇曳着嫩绿叶片的脆弱树苗,最后,长久地停留在身边老榕树那巨大的创口上。阳光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好……好位置……
老人的声音很轻,带着气音,却异常清晰,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欣慰的弧度,挨着老根……沾沾老树的福气……长得快……
墨宇埋好土,又仔细地给小树苗浇了定根水。清澈的水流渗入松软的泥土,滋润着新生的根系。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走到爷爷的轮椅旁,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把爷爷珍藏了一辈子、黄铜刀柄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摩挲浸润得油光发亮的小折刀。刀身细长,刃口依旧锋利,闪烁着冷冽的微光。
墨宇蹲下身,将小折刀轻轻放在爷爷盖着毯子的膝盖上。黄铜温润的触感透过薄毯传来。墨怀山低垂下目光,枯瘦如树枝般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拂过那熟悉的刀柄。每一个细小的磨损,每一道细微的划痕,都承载着无数的往事。他用拇指推开卡簧,咔哒一声轻响,刀身弹了出来,在秋阳下反射出一道短暂而锐利的光芒。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膝上的小刀,望向墨宇年轻而坚毅的脸庞。那目光里蕴含着太多东西:有无法割舍的留恋,有卸下重担后的释然,更有一种深沉如海的托付。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枯瘦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将那柄打开的小折刀,缓缓地、郑重地推回到墨宇的手中。冰凉的刀柄落入墨宇温热的掌心,沉甸甸的,带着爷爷手掌的温度和一生的重量。
墨宇紧紧握住了那把小刀。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掌心一路蔓延至心底,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他迎着爷爷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承诺,都凝聚在这无声的交接之中。
他站起身,拿着爷爷的小刀,走到那株刚栽下的小榕树苗前。细弱的树干只有拇指粗细,树皮是鲜嫩的青褐色,充满了生命的稚嫩。墨宇蹲下身,深吸了一口气,如同当年爷爷第一次在父亲生日时在老树上刻下印记般郑重。他用刀尖抵在幼嫩的树干上,屏住呼吸,极其小心、极其专注地,在那柔韧的树皮上,刻下了一个字。
刀锋划过,留下清晰的、带着木质清香的痕迹。不是一个日期,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一个端正的、充满力量的根字。
最后一笔刻完,墨宇收回小刀,指尖轻轻拂过那新鲜的刻痕。树苗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细嫩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了一下。
他站起身,走回爷爷身边,将那柄见证过无数家庭印记、承载着两代人沉重谎言与深沉爱意的小折刀,仔细地收好,放回自己的口袋。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按在爷爷瘦削、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
祖孙俩谁也没有再说话。秋阳暖融融地笼罩着他们,笼罩着老榕树巨大的创口和虬结的根,笼罩着那株刻着根字、在微风中努力伸展着枝叶的小树苗。
风穿过老榕树残留的枝叶,发出低沉的、悠远的沙沙声,仿佛一声跨越了四十载漫长岁月的、疲惫而满足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