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昭昭不嫁 > 第一章

萧恒嫌弃我是个傻子。
他总说,傻子怎配为我萧家妇。
他纵容白月光抢走我母妃遗物,寒冬里逼我为她跳冰湖拾簪。
我落水时,看见他搂着白月光冷冷旁观。
他还说:
阿昭,等你懂事些,我就娶你当平妻。
他不知道的是,北齐使臣求娶和亲公主,我已答应前往。
出嫁那天,萧恒亲自送我出嫁:
你一个傻子离了我能活几天
车帘掀开,北齐太子将狐裘披在我肩头:世子慎言,这是本宫的太子妃。
1
昭儿,你已经长大了。
北齐使臣前来将他们的皇子带走,还要求娶一位公主,以保两国之间的友谊。
你的两个姐姐都不愿意去那苦寒之地,便只能你去。你也知道你自己的情况,北齐皇子妃是你最好的选择。
北齐那个小子自小跟着你们皇兄读书习武,是个好孩子,你嫁给他,有父皇撑腰,不会吃苦……
父皇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判决了我的命运,我跪在底下,心里酸楚的厉害。
这是我自母妃死后,父皇第一次召见我。
可没想到唯一的这一次,竟是要将我推到那北齐去。
我抬起头,对上父皇的眼,父皇眼中那冰冷的陌生,像压城的黑云。
我突然想起了萧恒。
从前,世人皆知我会与萧恒成亲。
可萧恒在外征战三年,回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拼着一身军功,解除了我与他的婚约。
我狂奔着去寻他,只想听一个原因。
可到了他的书房,隔着一面墙,我听见他搂着一位女子,轻声嗤笑。
一个傻子,怎配为我萧家妇。
昭儿,你意下如何
父皇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许不耐烦。
我知你还忘不了萧家那小子,只是他宁愿拼着被朕厌弃的风险也要与你退婚,你心里就该清楚了。
沈昭,你不要让自己成为皇室的笑柄。
我瑟缩了一下,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揉捏了一下。
世人皆道天朝五公主昭,性情顽劣,形容如五岁幼童……
我上无母妃相护,不得父皇宠爱,现如今被萧恒退婚,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
我别无他法,只能磕头谢恩。
儿臣……领旨。
2
我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的金銮殿。
待思绪稍定,就发现自己来到了瀛台水榭。
波光粼粼,映着熟悉的亭台楼阁,我心头蓦地一颤。
与萧恒的初遇,便是在此处。
我须得……须得立刻将今日之事告知于他。
哟,瞧瞧这是谁来了
咱们痴心一片的五公主殿下,莫不是走错了地方
一个穿着海棠红织金裙的贵女掩口轻笑,声音又尖又细。
我倏地僵在原地,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将心脏攫紧,沉沉坠向那冰冷的湖心。
为何,会有这么多人。
这水榭,曾是我母妃练舞的地方。
自母妃仙逝,父皇悲痛难抑,便将此地彻底封存,钥匙……只有我有……
不……不对!
还有萧恒。
他曾经总是偷偷溜进宫来看我,这钥匙,我还给了他!
一股被愚弄的羞愤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脸颊发烫。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转身就想走。
五公主留步!
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却像无形的丝线绊住了我的脚。
是岚裳。
她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锦袄,从几位贵女身后款款走出,脸上挂着温婉得体的笑容,衬得人分外娇弱。
好不容易来了,怎么急着走呢
她说着,径直朝我走来,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腰间。
那里悬着一枚玉佩,玉质温润,是极普通的青玉,上面刻着最简单的缠枝纹样。
但那是母妃留下的,唯一留给我的一点念想,贴身戴了十几年,玉的边缘都被我的体温磨得无比光滑圆润。
我下意识地抬手护住那玉佩,警惕地看着她。
岚裳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兴味。
她突然伸出手,动作快得惊人,一把就攥住了玉佩的红绳!冰凉的指尖甚至蹭到了我的皮肤!
你干什么!
我惊叫起来,本能地扑上去抢夺,双手死死抓住那枚小小的玉佩,像护住自己仅剩的珍宝。
母妃模糊温柔的笑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绝不能丢!
啊——!
岚裳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刮起的落叶,极其巧合地朝着旁边的湖岸倒去。
她的绣鞋和洁白的罗袜,结结实实地踩进了湖岸边冰冷的泥水里,瞬间湿透,沾上污渍。
混乱中,我只听到玉佩挂绳断裂的轻微嘣声,那温润的玉终于被我紧紧攥在了手心里,硌得掌心生疼。
沈昭!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在混乱的水榭门口炸响。
萧恒的身影如同裹挟着寒流的风,瞬间刮到了眼前。
他脸色铁青,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淡漠的眼睛,此刻燃着熊熊怒火,几乎要将我吞噬。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铁钳,死死钉在我身上,然后迅速移开,无比焦灼地落在跌坐在泥水中的岚裳身上。
阿裳!
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
他一步抢上前,几乎是半跪下去,小心翼翼地扶住岚裳的肩头,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与刚才那声雷霆怒喝判若两人。
他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岚裳靠在他臂弯里,微微颤抖着,抬起一张泫然欲泣的脸,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泪还是溅上的湖水,声音细弱游丝,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
恒哥哥……我、我没事……只是脚踝好像扭了一下,好痛……
她的目光哀怨又带着一丝恐惧地飞快扫了我一眼。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失而复得、却又冰冷刺骨的玉佩。
心口那块大石头仿佛又回来了,压得我几乎窒息。
我看向萧恒,带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希望他能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看出我的委屈和无措。
萧恒……
我喃喃地开口,声音干涩发紧。
你闭嘴!
萧恒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锋,狠狠劈断了我未尽的话语。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往昔的温存,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滔天的怒火。
我都看见了!沈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推阿裳下水
他厉声质问,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我头上。
不……不是我……
恒哥哥……
岚裳适时地发出一声抽泣,将萧恒的注意力完全拉了回去。
她依偎在他怀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委屈和恐惧,
我好冷……还有……还有萧伯母前日才给我的那支碧玉簪……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手指颤抖地指向湖面,
刚才被五公主推搡时,好像……好像掉到冰面上去了……滑到湖心那边了……
她的目光哀哀切切地投向萧恒,又怯怯地、带着无尽委屈地扫过我,那眼神仿佛在控诉我是夺走她一切的元凶。
萧恒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他顺着岚裳指的方向看去。
离岸边不远处的湖心,薄薄的冰层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一支碧玉簪静静地躺在上面,像一点凝固的翠色。
那位置,离岸已有三四丈远,冰面看起来脆弱不堪。
他的目光猛地转回我身上,那眼神比湖面的冰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
沈昭,
他的声音毫无温度,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是你推倒了阿裳,害她失簪。那碧玉簪是我母亲的见面礼,意义非常,你该做出补偿。
他的视线在我单薄的身形上扫过,如同打量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
你身子轻,况且,祸是你闯的。
补偿身子轻闯祸
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在我混沌的脑子里撞击,撞出一片茫然的白雾。
我不太懂他话里所有的意思,但那股尖锐的、被抛弃的疼痛再次攫住了我。
我只知道,他看我的眼神,比这冬日最凛冽的风还要刺骨。
我攥紧了手里的玉佩,那温润的玉此刻也冷得像冰,硌得掌心生疼。
胸口那里,熟悉的闷痛再次翻涌上来,堵得我喘不过气。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泥点的裙摆,又茫然地抬起头,望向湖心那一点刺目的翠色。
身体像是被那冰冷的视线和命令牵引着,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朝着结冰的湖面挪去。
脚下的枯草发出窸窣的声响,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岸边似乎有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随即又被某种看好戏的沉默压了下去。
我踩上了湖岸边缘薄薄的冰层。
脚底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鞋底直钻上来。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断裂的脆响,从脚下传来。
冰面微微震颤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脚下灰白色的冰层。
岸上传来岚裳带着哭腔的催促:恒哥哥,那簪子……是伯母的心意……
她的声音钻进耳朵,带着一种奇异的尖锐。
冰层在脚下发出持续不断的、细碎而令人心悸的咔嚓、咔嚓声,像是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碎裂。
可我顾不上了。
我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那支越来越近的簪子。
那碧玉簪静静地躺在半透明的冰面上,簪头雕刻着一朵精巧的兰花。
我屏住呼吸,几乎是趴伏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玉质。
就在我手指合拢,将那簪子紧紧抓住的瞬间——
轰——喀啦啦——!!!
脚下的冰层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下拉扯!
冰冷刺骨的湖水,如同无数只贪婪的鬼手,瞬间从四面八方凶狠地涌来,裹挟着尖锐的碎冰,疯狂地灌入我的口鼻、耳朵,淹没头顶!
被封存在记忆深处的恐惧瞬间被勾了出来。
唔——!
沉重的宫装吸饱了水,像铅块一样拖着我急速下沉。
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手脚胡乱地扑腾,却只搅起更大的水涡,徒劳地消耗着所剩无几的力气。
混乱中,我奋力地、挣扎着将头冒出了水面,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
视线被水模糊,一片朦胧的水光中,我本能地望向岸边。
岸边人影幢幢。
那些华美的衣裙和模糊的面孔都成了晃动的背景。
只有两个人影清晰得刺眼。
萧恒背对着我。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弯着,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他的一只手,正极其轻柔地捧起岚裳那只沾了污泥的脚踝,另一只手拿着雪白的丝帕,正一点一点,无比温柔而专注地擦拭着上面的泥水。
他的动作那么小心,仿佛捧着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岚裳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啜泣。
他微微侧过脸,嘴唇似乎动了动,在对她低声说着什么,那侧脸的线条,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
他那份旁若无人的温柔,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我的眼底,直直烙进心口那块早已麻木的地方。
我以为我就要这么死了。
迷迷糊糊间,一双坚实的手臂紧紧箍住了我下沉的身体,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向上托起。
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只感到一个棱角分明的下颌轮廓在晃动的水光中一闪而逝。
3
再次睁开眼,是熟悉的床顶。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我浑身像散了架,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床边坐着萧恒,俊脸覆霜。
醒了
这次你做的也太过了。
阿裳性子柔弱,自小失了父母,孤苦伶仃。
他盯着我,声音低沉,眼神里带着沉重的失望。
你明明自小也失了母妃,为何就不能体谅她的不易为何偏要去伤害一个与你同病相怜的人
同病相怜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脏猛地一缩。
冰湖里他冰冷的眼神,岚裳依偎在他怀里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湖水仿佛还堵在胸腔里。
他见我依旧沉默,眉头皱得更紧,似乎觉得我冥顽不灵。
他重重叹了口气,带着施舍般的无奈,伸出手,带着凉意的指尖抚上我的脸颊。
我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他微微用力按住。
阿昭,
他的声音放软了些,却吐出更残忍的字句,
你和她终究不同。她家世不好,若为妾室,必遭人白眼轻贱,我与她多年情谊,我不能辜负她。
他顿了顿,像是在施舍什么恩典,
所以,我想好了。待她过门,我便娶你作平妻。你们平起平坐,不分大小。如此,也算全了你我相识一场的情分,也全了你的体面。
体面
我一个公主,给他做妾竟成了体面……
我突然笑了,笑出了声,笑出了眼泪。
萧恒板起脸,手指在我脸颊上轻轻拍了拍。
阿昭,日后进了门,可不能再像今日这般任性,欺负阿裳了。你要学会懂事,知道吗
心口那片冻土,彻底龟裂,碎成了齑粉。连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
我猛地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也不想再争辩。
锦被下的手指,死死抠着褥子,指甲几乎折断。
眼泪无声地滚落,浸湿了鬓角。
你走吧。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萧恒皱了皱眉,逐渐开始不耐烦。
既然如此,我也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
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出门了。
我忍无可忍,声嘶力竭地冲他喊:
滚出去!
3
我又病了,病的昏昏沉沉。
病中,不断有侍女为我带来萧恒的消息。
什么为爱一掷千金包下千金阁的饰品,亦或是为了岚裳跟谁家小公子大打出手……
我知道那侍女是萧恒买通专门来刺激我的。
从前他也是如此。
每每吵架,他总是用这样的伎俩吊着我,引我吃醋从而主动寻他。
而他享受着公主的追捧,赚足了颜面又回过头来施舍我些许情谊。
很快到了元宵节。
父皇在宫中设了宴会。
我本不愿去,可父皇以我出嫁前最后一次家宴为由,非要我到场。
元宵宫宴,流光溢彩,丝竹盈耳。金盏玉盘,珍馐罗列,满殿皆是衣香鬓影,言笑晏晏。
这本该是团圆喜庆的日子,于我,却如置身冰窟。
我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五公主这个名号,本身就是焦点。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裹挟着探究、鄙夷、怜悯、幸灾乐祸,像无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身上。
窃窃私语声,即便隔着觥筹交错的喧哗,依旧顽强地钻进耳朵。
……就是她被萧小将军亲自退婚的那位
嘘……小声点。听说脑子……不大灵光……
啧,可怜呐。不过萧家郎君何等人物,怎会娶……
可不是嘛,岚姑娘多温婉可人,听说萧夫人满意得很呢……
她竟还有脸来赴宴若是我,早臊得躲起来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我本就千疮百孔的心房。
我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竟成了抵御外界恶意的唯一屏障。
我拼命挺直脊背,想维持住最后一丝属于公主的体面,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桌上的佳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此刻却只让我胃里翻江倒海。
我目光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飘向大殿另一侧。
萧恒坐在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中间,身姿挺拔,侧脸轮廓在宫灯下显得格外分明。
他似乎正与同僚谈笑风生,眉眼间带着一丝疏朗的笑意,那是属于前程似锦的意气风发。
哟——这不是萧小世子吗
怎的,那五公主殿下如今换了伎俩,不缠着你,改欲擒故纵了
萧恒面不改色,嗤笑一声。
我巴不得她别靠近我,丢死人了。
那名同僚哈哈大笑,连带着周围的人都忍俊不禁。
每一道笑声都像无数个耳光扇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疼。
那些目光,像针,刺得我无处遁形。
你快别这么说,万一我们五公主不愿嫁你了怎么办——
人家可是公主——给你当妾人家不得委屈一下
萧恒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继而抬起眼皮,目光轻蔑地扫过我惨白的脸,带着浓浓的嘲讽:她不嫁给我,还有谁愿意娶她
他目光转向刚才起哄的人,戏谑道,不然,你娶回去
哈哈哈哈!笑声更加刺耳。
我再也受不了了!胸口疼得像要炸开!
我猛地站起身,在所有人惊愕或嘲弄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暖意融融的大殿。
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我不管不顾地跑着。哪里都好!哪里都比哪里好!我不要待在那里!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一个偏僻的、黑漆漆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宫墙滑坐下来。
我没带披风,单薄的宫装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冻得牙齿都在打颤,浑身僵硬。
谁在那里
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了我一跳。
我惊恐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深色锦袍的少年站在几步开外。
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丝异域风情,眼神清亮,带着好奇。
你……你是谁
我抱着胳膊,声音发抖。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露出惊讶或嫌恶的表情,只是走近几步,借着远处微弱的宫灯看清了我狼狈的样子,惊喜道:
原来是你!
他的眼睛在暗处亮得惊人,像盛着星子,嘴角噙着一抹纯粹而毫无城府的笑意。
我冻的牙齿都在打颤,他微微蹙起了眉,三两步走上前来解开披风盖在了我身上。
你身子刚好,怎的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小心再伤了身子。
少年语气熟稔,好像不是初次见面,而是久别重逢。
你到底是……
少年惊讶了一顺,继而背着手挑眉笑道:
我以为你会记得我的。
算起来——我应该是你的救命恩人。
5
救命……恩人
我后知后觉想起来,落水后迷迷糊糊的感觉不是幻觉。
原来是眼前这个人救了自己。
我有些不知所措。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窘迫,少年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前段时间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你,一直忍着没去看你。
不过你也该多穿点,你也幸亏是三番五次遇上我这个好心人,不然可要冻死了。
他絮絮叨叨的关切,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和热气,毫无预兆地撞进我冰封的心湖。
那层努力维持的试图扮演正常人的坚硬外壳,在这份毫无负担的善意面前,竟有些摇摇欲坠。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垂下眼帘。
他看我沉默,也不以为意,只是耸了耸肩,很自然地走到我旁边的栏杆处,也学我的样子趴着看向远方喧闹的宫殿群。
好吧,不愿说话就算了。
那我陪你会吧。里面那宴会,吵得人头疼,一个个端着架子,说话都绕十八个弯,忒没意思了!还是这儿清净。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也没有投来任何探究或异样的目光,就那样安静地待在我身边,偶尔指着远处某个奇特的灯笼造型,或是某个步履匆匆的宫人滑稽的姿态,低声跟我分享几句他眼中看到的有趣景象。
他的话语像一股温热的溪流,缓缓淌过我被冻僵的心田。
没有怜悯,没有算计,没有将我视为异类或棋子的审视。
在他身边,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久违近乎奢侈的正常。
他眼中看到的,似乎只是沈昭这个人,而不是那个贴着痴傻、被退婚、和亲工具标签的五公主。
这份纯粹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相处,如同雪夜里的炭火,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这份短暂的宁静,终究被打破了。
五公主!五公主您在这儿啊!
几盏明亮的宫灯由远及近,伴随着内侍焦急的呼唤。几个提着灯笼的宫人小跑着寻了过来。
少年意犹未尽地啧了一声,直起身,对着我露出一个几乎能照亮这昏暗角落的笑容,一口整齐的白牙格外显眼。
他们来找你了。
他朝我挥挥手,动作洒脱又带着少年人的活力,
那你快回去吧!下次见!
看着他明亮的笑容,我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下,唇角也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挥了挥手告别。
目送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另一头的暗影里,方才那点暖意似乎还残留在心口,驱散了些许寒意。
可这份难得的好心情,在我转身准备跟着宫人回去时,在看到回廊入口处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的刹那,如同被冷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恒站在那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高大的身影堵在回廊入口,挡住了身后宫灯的光,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影里。他显然看到了方才我和北齐皇子挥手告别的那一幕。
他几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声音压抑着狂怒,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找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宴会上不见人,宫人也不知道你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多失礼!
他不由分说,猛地伸出手,一把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仿佛要将我的腕骨捏碎!
我痛得闷哼一声,本能地想挣脱,可他铁钳般的手指纹丝不动,甚至更用力地收紧,拖着我就要往回走。
放开我!
别闹!
萧恒低吼一声,脚步不停,拖拽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
我的手腕在他粗暴的动作下被扯得生疼,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但这一次,除了生理性的疼痛,心底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对这个人,对他带来的所有痛苦、屈辱和伤害,我已经疲累到了极点,连愤怒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他似乎也察觉到我异常的沉默和那深不见底的疲惫。
走了几步,或许是担心我挣扎闹起来更难看,他脚步微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自以为是的安抚:
好了,别使性子了。最近朝中事多,圣上命我全权安排……和亲事宜,
我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你乖一些,等……等忙过了这阵子,我寻个空,领你出宫去玩,散散心。
出宫去玩
我的心猛地一跳,长长的睫毛忍不住剧烈一颤,随即又归于死寂。
从前……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像只不知疲倦的雀儿,多少次围着他,央求着他带我出去看看宫墙外的天地。
可他呢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以公务繁忙、不合规矩、别添乱为由,冷漠地拒绝。
他的不耐烦像冰冷的针,一次次扎在我满怀期待的心上。
如今,在我心如死灰,在我已经不再需要、也不再期待的时候,他竟如此轻飘飘地许下了这个迟来的、毫无意义的承诺。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心口那片冻土,连一丝涟漪都懒得再为他泛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柔婉得如同春水的声音插了进来。
恒哥哥……
岚裳不知何时也寻了过来。她穿着暖黄色的宫装,披着雪白的狐裘,衬得小脸越发楚楚动人。
她站在几步开外,微微蹙着眉,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目光盈盈地望着萧恒。
萧恒几乎是立刻松开了紧攥着我手腕的手!
那力道撤得如此之快,仿佛我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三两步就跨到了岚裳身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臂,极其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动作充满了保护欲。
裳儿,你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当心着凉。
我见你出来寻五公主殿下,许久未归,心里有些担心……
岚裳依偎在他怀里,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却越过萧恒的肩膀,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回廊昏黄的灯火,也映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一丝轻蔑的挑衅。
她微微扬了扬下巴,像一只胜利的孔雀。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我看着他们相拥的身影,看着岚裳眼中那刺目的得意,只觉得一股浸透骨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像跋涉了千山万水,耗尽了所有力气,终于明白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永无止境的荒芜沙漠。
争抢解释愤怒
都太累了。累得连一个眼神都不想再给。
我移开视线,望向回廊外沉沉的夜色。
这里,已经没有我值得留恋的事物了。
若说从前的我期待着萧恒能够在得知我即将和亲之事而为我抗争,同父皇说他选择的自始至终就是我。
而现在,我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萧恒低声安抚了岚裳几句,又转过头来,眉头紧锁地看着我,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和命令: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回去!
我没有再看他,也没有看岚裳,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沿着冰冷的宫道往回走。
身后,隐约还能听到萧恒对岚裳温声细语的低语。
走到灯火通明的宫宴大殿门口,那喧嚣的热浪再次扑面而来。
里面丝竹声声,笑语喧哗,仿佛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幻境。
就在萧恒准备拉着我再次踏进那令人窒息的热闹时,我猛地停下了脚步,如同生了根一般钉在原地。
他疑惑地回头,语气带着催促:又怎么了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祈求,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沉寂。
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内隐约的喧闹,落在他的耳中,
萧恒,
我前几日说过,你今后不必再找我。
我不会嫁给你的。
萧恒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幼稚的笑话,脸上露出一丝啼笑皆非的神情。
他甚至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带着点亲昵又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安抚,去捏捏我的脸颊。
又闹小孩子脾气了说什么胡话。等忙完……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脸颊肌肤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决绝地,打开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力道之大,让萧恒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他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错愕、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直直地盯着我。
我迎着他惊愕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再等他说出任何一个字,我猛地转过身,挺直了那单薄却倔强的脊背,一步一步,独自走回了我的宫殿。
身后那属于他和岚裳的世界,连同他最后那句未完的承诺,都被我彻底决绝地关在了门外。
6
我开始准备和亲事宜。
父皇似乎是对我心有愧疚,亦或是这些时日我在他面前出现的多了些,勾起了些许他对我的父爱,流水般的赏赐送进了我的昭阳宫。
我不是很在意这些,只是命宫人登记造册,存进了库房里。
夕阳的余晖将窗棂染成金,我正对着母妃的玉佩发呆,窗边突然传来咚的一声轻响,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紧张地望过去。
只见一个藏青色的身影,利落地从窗外翻了进来,轻盈落地。
夕阳的金光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一层暖边。他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抬起头,露出一张俊朗带笑的脸——
正是元宵那夜,给我披风的陌生少年!
吓到你了
他看着我惊愕的样子,笑容明朗,带着一丝歉意和狡黠,目光落在我颈间的玉佩上,又看向我的眼睛,带着纯粹的好奇和探寻:
原来就是你啊。
他走近几步,在我面前蹲下,视线与我齐平,笑意更深,带着少年人的坦率:
原来,你就是我未来的皇子妃。
我懵了。
什么
皇子妃
他……就是北齐皇子
那个要娶我的……人
我叫赫连铮。
他自我介绍道,声音清朗,
北齐来的。听说……你要嫁给我了
他歪了歪头,眼神干净得像初融的雪水:
我来看看我未来的皇子妃,最近过的怎么样。
之后的每一个黄昏,赫连铮都会像一阵自由的风,悄然翻过宫墙,给这四四方方的天空,带来宫外的阳光。
有时候,他会给我描绘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北齐的天,蓝得透亮,像一整块巨大的蓝宝石。草原望不到边,骑着马在上面跑,风呼呼刮过耳边,能把所有烦恼都吹跑!
晚上,篝火升起来,烤着滋滋冒油的羊肉,香味能飘出几里地!大家围着火堆唱歌跳舞,琴声很响,鼓点很密,能把星星都震下来!
北齐的月亮特别大,特别亮,低低地挂在天边,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
他描绘的画面太美,太辽阔,与我困守的这方寸之地截然不同。
那是一个自由、热烈、充满生机的世界。
我懵懂地听着,那些陌生的词语,像一颗颗小小的种子,悄然落在心口那片冻土荒原上。
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有一回,我问他。
你难道没听过外界关于五公主的传言吗
他只是笑,然后告诉我:
别怕,阿昭。以后在北齐,你想跑就跑,想笑就笑。风会带走所有的坏话。
心口那片荒芜的冻土,似乎被这目光和话语,一点点暖化。
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弱希冀的暖流,悄悄在心底滋生。
我开始期待,期待离开这里,离开父皇的漠视,众人的耻笑,离开……萧恒。
期待那个有草原、有篝火、有自由呼吸的北齐。
7
萧恒最近明显慌了。
他发现他那个永远会为他开门、永远会用亮晶晶眼神追随他的小尾巴,真的不见了。
无论他在门外说什么,里面都像一潭死水,毫无回应。
说心里话,他其实是喜欢小公主的。
她漂亮得像精致的瓷娃娃,天真单纯,他说什么她都信,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睛里,永远盛满对他全然的崇拜和依恋。
每次看到,都让他心底涌起一股隐秘的满足和怜惜。
可是,等着越长越大,同龄的世家子弟看他的眼神变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笑和怜悯——
哟,萧世子,听说你那傻公主未婚妻又闹笑话了
以后萧家的主母是个傻子那以后可怎么办啊啧啧……
开始他还会愤怒地怼回去,可听得多了,那份怜惜渐渐被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和不甘取代。
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小新娘不能是个正常人呢
为什么偏偏是个傻子
他越想证明什么,就越发刻意地疏远沈昭,越发地抬高岚裳——
岚裳知书达理,温柔体贴,家世虽不显赫,但带出去绝不会丢人。
他用对岚裳的好,来向所有人宣告:看,我萧恒不是只能娶傻子!我有更好的选择!
可当沈昭真的关上了门,将他隔绝在外时,他心底那点隐秘的喜欢和不甘,却像野草一样疯长,变成了抓心挠肝的慌。
他来得越来越频繁,语气从命令到烦躁,再到隐隐的哀求。
直到这天,他路过昭阳宫,恰好看到内务府的太监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抬着几匹流光溢彩的大红锦缎和绣着繁复龙凤呈祥纹样的料子进去。
那颜色,是只有正室才能用的正红!
萧恒先是一愣,随即,连日来的慌乱和焦躁瞬间被一种巨大的了然和得意取代!
原来如此!
这小傻子,在跟他玩欲擒故纵呢!
他就知道,她根本离不开他!
她闹脾气,不就是为了逼他表态,逼他早点娶她吗
这不,连嫁衣料子都迫不及待地送来了!还是正红色,看来她是真的很在意名分啊……
他彻底放心了,甚至带着一丝看穿小把戏的优越感。
他想着,虽然为妾不可穿正红,但既然小公主这么在意,这么想嫁,那……满足她一下也无妨。
毕竟,她是公主嘛,娇气一点也是应该的。
等他完成了送嫁,风风光光迎娶了岚裳,就去跟陛下求娶她做平妻,即使让她穿穿正红也无伤大雅。
毕竟,在他心里,小公主才是他唯一的妻。
而岚裳,只是个娶回去的门面。
萧恒彻底放下了心,甚至有些志得意满。
他不再频繁地来昭阳宫拍门,开始安心筹备和亲使的事宜。
8
很快到了三月初三,出嫁的日子。
我站在铜镜前,任由宫娥们如流水般围拢上来。冰凉的指尖拂过我的肩颈,繁复沉重的嫁衣一层层加诸于身。
厚重的宫门次第洞开,沉重的声响在空寂的清晨回荡。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涩意,踏上了昭阳宫外冰冷的青石御道。
一步,又一步。
长长的宫道仿佛没有尽头,两侧朱红高墙森然耸立,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也隔绝了那些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低语。
只有鞋底敲击石板的单调回响,和我胸腔里那颗越跳越热的心。
终于,巍峨的宫门出现在视线尽头。
巨大的门洞敞开着,门洞之外,是灰蒙蒙的京城晨光,是排列整齐甲胄森然的送亲仪仗,是黑压压一片伏地叩首的官员与宫人。
以及,那个跪在宫门正中央最前方、身着银甲、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的身影。
萧恒。
他低垂着头,银盔的璎珞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作为皇帝钦点的送亲主使,他此刻的姿态恭敬无比,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向上,做出一个最标准的、迎请贵人的姿势。
我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隔绝了过往的门,走向那个跪在门下的男人。
嫁衣的裙裾拖曳过冰冷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风似乎更大了些,卷起细小的沙尘,迷了人眼。
在他身前站定。他身上混合着冷铁与淡淡沉水香的气息,被风送到鼻尖。
这气息曾是我懵懂岁月里唯一的安稳,如今却只觉刺骨冰凉。
他高举的手,纹丝不动。
我缓缓抬起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丝绸手套,轻轻搭在了他微凉的手掌上。
那一瞬间,他覆着银甲护腕的手腕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
他似乎想微微抬起头,但终究克制住了。隔着珠帘晃动的缝隙,我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弧度。
他稳稳地托着我的手,借力,将我扶上了那架装饰得无比奢华的金顶凤辇。
帘幔垂落,隔绝了内外。
手掌的温度转瞬即逝,萧恒心头滑过一丝异动。
那装饰华丽的嫁衣,金丝银线绣出的百鸟朝凤,在阳光下流转着冰冷而辉煌的光泽,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他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未来他的小公主穿上,会是什么样子。
必定美上千倍万倍。
只是可惜,平妻终究穿不上如此华丽的嫁衣。
到底还是委屈了她。
萧恒皱眉,继而又自我安慰般微笑起来。
不要紧,婚礼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等小公主嫁给自己,一定要把她宠上天去。
凤辇平稳地前行,穿过京城肃穆而空旷的御街。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仪仗卫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构成了单调的行进乐章。
我悄悄将帘幔掀起窄窄的一道缝隙,向外窥探。
街道两旁,挤满了被官兵拦在外围的百姓,人头攒动,却异常安静。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写着好奇、敬畏,或许还有一丝对远嫁公主模糊的同情。
视线不经意扫过辇旁,萧恒骑着那匹神骏的乌云踏雪,紧随在侧。
队伍沉默地前行,高大的京城城门在望,巨大的阴影投下,如同巨兽张开的嘴。
穿过幽深的门洞,光线陡然开阔。城外驿道两旁,是初春荒芜的田野,视野尽头,一片黑压压的、彪悍的骑队沉默地肃立着。
那便是北齐迎亲的使团。
队伍在距离北齐骑队百步之遥停下。凤辇落地。
萧恒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他整了整银甲,从身旁副将手中接过一卷明黄色的帛书,步履沉稳地向前走去,走向北齐骑队最前方那个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身着玄黑锦袍的英挺身影。——赫连铮。
赫连铮端坐马上,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北地劲松,年轻的面容在初春微寒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静。
萧恒在赫连铮马前十步站定,展开手中的圣旨,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响起,带着帝国将军惯有的威严:
大周皇帝诏曰:兹有北齐皇子赫连铮,温良恭俭,才德兼备,朕心甚慰。为固两国盟好,永结秦晋……
他的声音平稳地流淌着,念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词句。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圣旨末尾,那决定命运的几个字上时,那平稳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
……特将皇五女昭,册封为安平公主,许嫁北齐皇子赫连铮为妃。望尔二人,琴瑟和鸣,共保边疆安宁……
皇五女……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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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恒的声音卡住了,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尖锐变调。
他猛地低头,眼睛死死地盯住圣旨末尾那几个墨色淋漓的字,仿佛要将它们生生抠出来看个分明!
他握着圣旨边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淬了毒的利箭,先是射向马上的赫连铮,随即又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惊惶,猛地转向我所在的凤辇,嘶声吼道,
弄错了!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圣旨有误!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骇人的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里是翻天覆地的惊涛骇浪,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
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语无伦次地对着赫连铮辩解,声音因极度的恐慌而尖利刺耳:
赫连殿下!误会!天大的误会!这圣旨……这圣旨定是誊写有误!我朝适龄待嫁的公主并非五公主!是……是……
巨大的恐慌吞噬了他,他猛地转身,一个箭步就要冲向我的凤辇,竟是要伸手来拽我!
阿昭!下来!跟我回去!我带你回宫面圣!定是有人从中作梗!陛下不会让你去的!不会的!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癫狂。
放肆!
一声冷冽如北地寒冰的断喝骤然响起!
赫连铮的身影迅捷,已从马背上飞掠而下,稳稳地挡在了凤辇之前,将我护在身后。
他挺拔的身躯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山岳,隔开了萧恒那疯狂伸出的手。
与此同时,锵啷数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数名彪悍的北齐侍卫长刀已然出鞘半截,雪亮的刀锋在初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骨的寒芒,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死死锁定了状若疯虎的萧恒。
只需他再妄动分毫,刀锋便会毫不留情地斩落!
萧恒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气和赫连铮凌厉的气势硬生生逼停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惊怒和恐惧而扭曲抽搐,银甲下的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赫连铮身后的凤辇。
辇帘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缓缓掀开。
我扶着赫连铮坚实的手臂,踏着脚凳,一步步走了下来。
沉重的凤冠珠帘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站定,隔着那片晃动的金红珠玉,目光平静地望向几步外那个形容狼狈眼神狂乱的男人。
周围死一般寂静,只有风吹过荒原的呜咽。
萧将军。
你好大的胆子。父皇的旨意,你也敢质疑
萧恒目眦欲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拼命摇头,像是要甩掉眼前这荒诞恐怖的景象。
不……不对!阿昭!不是这样的!
你不该是去和亲!你怎么能去和亲!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赫连铮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鄙夷。
他手臂一展,动作快如闪电,萧恒只觉眼前一花,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已然易主,稳稳落入了赫连铮手中。
赫连铮看也不看,随手便将其收入怀中。
安平公主,现在是我赫连铮的妻,北齐未来的皇子妃。萧将军,你方才的举动,是欲劫掠我北齐皇子妃
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那些刀锋森然的北齐侍卫,
依我北齐铁律,该当何罪
杀——!
数名北齐侍卫齐声暴喝,杀气冲天!
萧恒被这冲天的杀气激得浑身一颤,仅存的理智被恐惧撕得粉碎。
他不管不顾,赤红着双眼,竟再次要扑上来,目标直指我:
我不信!让我看看!阿昭!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出来!
冥顽不灵!
赫连铮眼神一厉,腰间马鞭如同毒蛇般瞬间弹出!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爆响!
乌黑的鞭梢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狠辣地抽在萧恒伸出的手臂上!
力道之大,竟将他覆盖着精良银甲的小臂抽得猛地向下一沉!银甲上瞬间留下一道清晰的凹痕和白痕!
呃啊!
萧恒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哼,整个人被这股巨力带得踉跄后退两步,狼狈地捂住了剧痛的手臂,惊怒交加地瞪着赫连铮。
赫连铮收回鞭子,冷冷地睥睨着他,如同在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我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眼前晃动的盖头。
盖头滑落,露出了我完整的面容。
没有懵懂,没有痴傻,没有众人熟悉的属于痴儿五公主的茫然无措。
只有一片冰雪般的沉静,和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我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萧恒那张因剧痛和震惊而扭曲的脸上。
萧恒,你因我痴傻之名辱我弃我,还真想让我堂堂天朝五公主给你做妾
你也太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且本宫究竟是不是痴傻,你难道不是最清楚吗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如同冰珠落地,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萧恒猛地僵住,瞳孔骤然收缩!
我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直刺他心底最不堪的角落。
没有母妃的公主,想要在宫墙内活下去。
总要学会……装傻充愣,藏起爪牙,把自己变成无害的影子。
这不是你,当年亲手教会我的道理么
你,忘了吗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万钧雷霆,轰然炸响在萧恒的耳边!
你,忘了吗
忘了吗……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灵魂深处!
尘封的记忆碎片,带着血腥和冰冷的恐惧,瞬间冲破了理智的堤防,汹涌而至!
那一年,他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刚被选为太子伴读不久。
一次偶然,在御花园偏僻的假山后,他撞见了年仅七岁、粉雕玉琢却满脸泪痕的小沈昭。
她小小的身子蜷缩着,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被踩得稀烂的布偶,崭新的宫裙上沾满了污泥和鞋印。
几个年长些衣着华贵的宗室子弟围着她,嘻嘻哈哈地推搡着,抢走她仅剩的点心,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没娘养的野种。
他认得那些人,是某位跋扈亲王家的子弟。
他当时热血上涌,想冲上去喝止,却被身边一个老成的内侍死死拽住。
老内侍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恐惧,
世子爷!使不得!那可是豫亲王家的公子!
五公主……唉,没娘的孩子,陛下又……忍忍就过去了,强出头,只会给公主招来更大的祸事啊!
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被推倒在地,额头磕在假山石上,殷红的血珠顺着白皙的皮肤滑落。
她似乎吓傻了,连哭都不会了,只是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茫然又惊恐地看着那些施暴者,看着周围冷漠的宫人。
那双眼睛里,清晰地映着那些宗室子弟得意的嘴脸,也映着角落里他萧恒那犹豫退缩最终选择漠然离去的背影!
那一刻,他心底也曾划过一丝不忍。
事后,或许是出于一种隐秘的补偿心理,他悄悄避开人,找到了独自躲在冷宫角落舔舐伤口的小沈昭。
他笨拙地递给她一小盒宫里最好的金疮药,看着她额头上那刺目的青紫和血迹,忍不住低声告诫,带着少年人自以为是的世故:
听着,在这宫里,没娘护着的孩子,就像没根的浮萍。想活下去,就得学会装傻,把自己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让别人觉得你无害,觉得你构不成威胁,他们才会放过你……明白吗
那时的小沈昭,抬起糊满泪痕和灰尘的小脸,用那双依旧带着惊惧却不再全然懵懂的黑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那个点头,那个眼神……
他以为她听懂了,又或者根本没懂,只是被他吓到了。
他很快便将这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抛诸脑后,甚至渐渐淡忘。
直到后来,宫中开始流传五公主沈昭痴傻、心智如幼童的流言。
他初时不信,还曾为她辩解过几句,引来同伴的嘲笑。
萧世子,你莫不是真看上那傻子了
他心中的那点怜惜,也终于在一次次的丢脸和旁人的嘲笑声中,彻底转化成了厌烦和羞耻。
他忘了。
他早就把那个假山后的告诫,连同那个流着血却用力点头的小小身影,彻底遗忘在了记忆的尘埃里。
他忘了自己就是那个亲手埋下种子的人!
他甚至……在日复一日的疏远和厌弃中,早已将那个懵懂无知、只会痴缠他的傻子五公主,当成了她唯一的、真实的面目!
真相如同九天惊雷,挟裹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劈开了萧恒所有的自以为是。
原来,她不是傻!
她一直都在装!
用最彻底的伪装,在豺狼环伺的深宫里,为自己筑起一道看似可笑实则坚不可摧的护甲!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他萧恒!
而他……他萧恒!
他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他享受着她的痴缠带来的虚荣,却又因她的痴傻而深感耻辱!
他用对岚裳的呵护来证明自己的正常,来向所有人宣告他萧恒并非只能配个傻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他吞噬!
那是一种被彻底愚弄、被彻底背叛、被自己亲手推入深渊的极致痛苦!
噗——!
急怒攻心之下,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萧恒身体剧烈一晃,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轰然崩塌、碎裂!
他死死捂住剧痛的胸口,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再也支撑不住,咚的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黄土之上!
他抬起头,望向那个一身正红嫁衣,容颜沉静如水的女子,眼神里充满了血丝,是极致的痛苦、崩塌的信仰和无尽的绝望!
不……不……阿昭……我……
他想嘶吼,想辩解,想抓住什么,可破碎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赫连铮再未看他一眼,仿佛脚下只是一滩令人作呕的烂泥。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向我伸出手,眼神坚定而温柔,带着北地男儿特有的豪迈与担当。
阿昭,我们回家。
我毫不犹豫地将手放入他宽厚温暖的掌心。
他用力一带,我借力轻盈地跃上马背,稳稳坐在他身前。
有力的手臂环过我的腰,他将我牢牢护在怀中,隔绝了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与疯狂。
驾——!
赫连铮一声清叱,手中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凌厉的鞭花!
骏马长嘶,扬蹄奋起!
身后,彪悍的北齐铁骑如同一股沉默的黑色洪流,瞬间启动,马蹄踏碎烟尘,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萧恒挣扎着抬起头,只看到漫天飞扬的、呛人的黄色尘土。
尘土之中,那匹载着红衣身影的骏马,如同离弦之箭,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辽阔的北方天际,奔向那没有尽头的、自由的风与草原。
越来越远,直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刺目的阳光里。
只留下他一人,失魂落魄地跪在冰冷的驿道中央,如同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的孤魂野鬼。
9
再见到萧恒,我的孩子已经三岁了。
在秋猎夜宴上,他是作为天朝使臣出现,前来出使北齐。
曾经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此时苍老了不少。
此时我已经成为了北齐的皇后。
当年的恩怨如雾中花,终究还是消散在了时间的洪流中。
好久不见,萧恒,你还好吗父皇好吗
萧恒愣了一下,似是没想过我会问候他,磕磕绊绊地回答。
臣一切安好,多谢娘娘挂心。陛下也好,只是多有思念娘娘。
思念吗……
我垂下双眸,不置一言。
这些年,许是脱离了那样压抑的环境,我逐渐想开了。
当初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随着时间发展的必然。
相较于一个傻子,家族更需要一个智力正常的人,好比萧恒,又好比父皇。
这是人之常情。
或许是秋夜微凉,或许是酒意翻涌。
萧恒的话难得多了些。
他同我说萧家是如何被皇帝打压,夺了兵权。
说岚裳是如何不堪,上不敬婆母,下为难妾室,将他的后院搞得一团乱。
我静静听着,好像能预感到自己嫁给萧恒后过上的日子。
一股冰冷的庆幸,悄然漫过心间。
娘娘,不,阿昭!我后悔了!
萧恒跪坐在我脚边,拉着我的衣摆,哭的涕泗横流,曾经清俊的面容此刻扭曲而狼狈。
是我有眼无珠!是我负心薄幸!是我……是我亲手将你推开,推入这北疆苦寒之地……我悔啊!肠子都悔青了!阿昭!你……你当真不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我愿休了岚裳,我……
母妃——!
一声清脆稚嫩、宛如玉磬般的呼唤,如同天籁,瞬间划破了这沉重压抑的氛围。
一个穿着精致小骑装、梳着双丫髻、玉雪可爱的小团子,像一颗明亮的小流星,从回廊那头飞奔而来。
她完全无视了跪在地上的陌生人,一头扎进我早已张开的怀抱,带着夜风的微凉和孩童特有的奶香气。
我顺势将她稳稳抱起,紧紧搂在怀中,用脸颊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方才因萧恒而起的最后一丝波澜,瞬间被这温软的小生命熨帖得无影无踪。
小丫头搂着我的脖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转向地上形容狼狈的萧恒,奶声奶气地问:
母妃,这是何人为何跪在此处哭泣
我抱着怀中温软的明珠,目光平静地掠过萧恒瞬间血色尽褪的脸,声音温和而疏离,清晰地回答:
不是谁。不过是个……故人罢了。
轻描淡写,将过往种种,连同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一并归入了故人的尘埃。
我柔声问怀中的宝贝。
你父皇呢
小明珠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向灯火通明的宴会方向:父皇在那儿!看明珠来找母妃呢!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赫连铮高大的身影正立于廊柱之下。
他没有走近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越人群,温柔而坚定地落在我和女儿身上。
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勾勒出令人心安的轮廓。
见我望来,他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温暖而包容的笑意,如同坚实的后盾,无声地告诉我:他一直都在。
我抱着女儿,步履轻快而坚定地从萧恒身边走过。
他抓着衣摆的手颓然松开,无力地垂落在地。
那身象征着北齐皇后尊荣的翟衣下摆,在他绝望的目光中,拂过冰凉的石板,再也未曾为他停留片刻。
晚风送来猎场的草木清香,怀中女儿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
我一步步走向那个灯火温暖处等待着我的男人,走向属于我的,坚实而明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