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半锅饺子汤 > 第一章

沈清秋急匆匆地冲进急诊室时,女儿暖暖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冰锥,直直刺入她的耳膜,扎进心脏。她几乎是踉跄着循声扑向角落的处置室。惨白灯光下,医生正小心翼翼处理着暖暖腿上的伤口。
暖暖皮肤极白,那片狰狞的烫伤便愈发触目惊心,像泼洒开的滚烫红漆,边缘泛着水泡破溃后的湿亮。赵素芬半跪在病床前,一手用力但徒劳地试图按住暖暖挣扎的手脚配合医生,另一手死死搂着自己的女儿朵朵。她满脸是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暖暖乖,暖暖最勇敢了,马上就好了,好了,姐姐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啊……
暖暖哭得脱力,换气的间隙终于费力地睁开泪眼,视线撞上门口的沈清秋,积蓄的委屈和惊恐再次爆发:妈——妈——那嘶哑的哭喊几乎扯裂了沈清秋的神经。
赵素芬猛地回头,看清是沈清秋的刹那,脸上血色唰地褪尽,惊惶瞬间爬满眼底。她几乎是弹起来的,慌乱地拉扯着朵朵退到一边,把病床前的位置让出来,眼圈通红:清秋,对不起啊……
沈清秋喉咙像被什么死死堵住,一个字也挤不出。她扑过去,一把攥住女儿滚烫的小手,把脸贴过去,声音压得极低极柔,破碎不成调地哄着:妈妈在,暖暖不怕,妈妈在这儿……那细碎的安抚,不知是给女儿,还是给自己那颗快被揉碎的心。直到医生终于处理完毕,盖上最后一块纱布,暖暖的嚎哭才在精疲力竭中渐渐变成委屈的抽噎。
也许是剧痛稍缓,也许是哭尽了力气,暖暖在沈清秋怀里抽抽搭搭一阵,终于沉沉睡去,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沈清秋指尖颤抖着,轻轻拭去女儿脸上的泪痕,那滚烫的温度几乎灼伤她的皮肤。她这才转向一直站在旁边、紧紧搂着朵朵的赵素芬,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素芬,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素芬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搂着朵朵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清秋,我对不住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下午我去幼儿园接她俩回来,跟平常一样,就在屋里玩着。我想着中午在家包了饺子,煮点给她们当点心。就在电磁炉上烧着小半锅水,想着水开了下饺子……就转身去阳台拿几根葱,真的就一眨眼功夫!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置信的惊恐,也不知道两个孩子怎么就……怎么就疯跑进厨房转圈玩起来了!谁的手……谁的手碰了锅的把手啊锅就那么翻了!那水……那水……
沈清秋听着赵素芬颠三倒四的哭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上。她不敢去想,那滚烫的热水兜头浇在女儿娇嫩皮肤上的瞬间,是怎样的人间酷刑。一股更尖锐的恐惧攫住了她——如果偏一点呢如果烫到的不是腿,而是暖暖那张酷似她的小脸……沈清秋猛地闭紧双眼,狠狠甩头,想把那足以将她逼疯的画面驱逐出去。
万幸的是,锅里的水尚未完全沸腾,暖暖腿部的烫伤被医生评估为深二度偏浅,不算最凶险的那种。然而,避免感染是当务之急,至于未来,只能寄望于整形手术改善外观。疤痕,是注定要跟随暖暖一生了。
沈清秋的心又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么大一片狰狞的印记,烙印在女孩腿上,等她长大了,她还能无忧无虑地穿上心爱的小裙子吗她能承受旁人那些或好奇、或怜悯、甚或是惊惧的打量目光吗这丑陋的印记,会不会像无形的枷锁,扭曲她的自信,阻碍她阳光灿烂地长大甚至……在遥远的未来,成为她寻找幸福时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无边无际的忧惧像浓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沈清秋。她沉浸在这片黑暗的潮水里,完全忘了身侧还站着同样惊魂未定的赵素芬母女。
赵素芬搂着朵朵,挪到沈清秋跟前,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清秋,对不起……真的都怪我不好。孩子们也没说饿,我非要煮什么饺子……我要是不动这个念头,不去煮,哪有今天这事啊……呜呜……她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掉。
沈清秋抬起眼,看向这个昔日好友。无数的话语在她胸腔里翻腾冲撞——责备、质疑、怨怼,可冲到嘴边,却像被无形的墙堵住。她能怪赵素芬吗怪她粗心大意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压了下去。
不能。她不能。
她们是同一栋老旧居民楼的邻居。沈清秋住四楼那间总晒不到太阳的屋子,赵素芬家在二楼,窗户正对着楼前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两人的女儿朵朵和暖暖,在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班。
起初,楼道里狭路相逢,不过是点个头,擦肩而过。可两个小丫头在幼儿园里好得像一个人,每天放学必定手拉手,叽叽喳喳像两只快乐的小麻雀。孩子的情谊像藤蔓,渐渐缠绕起两位母亲。从交流育儿经开始,到分享柴米油盐的琐碎,再到倾诉各自生活的重担与微光,不知不觉,沈清秋和赵素芬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在这人情淡漠的城市里,彼此取暖。
偏偏在这时,沈清秋的生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彻底掀翻。她的丈夫陈舟白,去外地出差时,因嫖娼被当地警方拘留。公司和他父母动用人脉极力周旋,最终事件性质被模糊处理,但婚内出轨的事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沈清秋的心上。
陈舟白灰头土脸地回来那天,沈清秋没有哭闹,只递过去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为了争夺女儿暖暖的抚养权,也为了母女俩未来的生计,这个做了多年全职主妇的女人,咬紧牙关,一头扎进了求职市场。
丈夫很快变成了前夫陈舟白。沈清秋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暖暖相依为命的清冷回音。
沈清秋找到工作后,暖暖的接送立刻成了横亘在眼前的巨大难题。
幼儿园早八点半开门,晚四点半闭园。任何一份朝九晚五的正经工作,时间上都严丝合缝地卡死在这中间。暖暖的爷爷奶奶本就重男轻女,对这个孙女素来冷淡,如今沈清秋又与他们儿子离了婚,更是彻底断了指望。沈清秋也拉不下脸去求他们。远在千里之外老家帮哥哥带孩子的父母,更是鞭长莫及。
就在沈清秋被焦虑啃噬得夜不能寐时,赵素萍主动敲开了她的门。她脸上带着那种沈清秋熟悉的、爽朗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清秋,你要信得过我,以后暖暖上下学,我给你捎带着!反正朵朵也得接送,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也是放,顺手的事儿。
那一刻,赵素萍在沈清秋眼里简直自带圣光。她激动得一把抓住赵素萍的手,叠声说着谢谢,声音哽咽。
哎呀,跟我还客气啥!赵素萍拍拍她的手背,语气轻快,我们家那口子,一年到头跟个空中飞人似的,家里家外不就靠我一人撑着以前你没少帮我收衣服、拿快递的,我都记着呢。咱俩啊,谁也别笑话谁,都不容易!以后就带着俩娃,互相帮衬着往前奔呗!
一股暖流猛地冲开了沈清秋胸口的冰层。那一刻,被生活摔打得七零八落的心,似乎被赵素萍朴实的话语笨拙地缝合了起来。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从沈清秋离婚那天起,赵素萍风雨无阻地接送暖暖,整整一年。从未提过一个钱字。暖暖在她家写作业、吃晚饭,也如同朵朵一样自然,赵素萍从未有过半句计较。
沈清秋心里过意不去,几次三番要塞钱给她:素萍,这不行,该给的托管费你得拿着,不能让你又出力又贴钱。
每次都被赵素萍笑着挡回来:哎呀,孩子能吃多少不就多双筷子的事儿嘛!你是不知道,以前朵朵在家,整天嚷嚷没伴儿,孤零零的。现在多好,两个小丫头凑一块儿,叽叽喳喳,家里都热闹多了!你要说给钱,那我是不是还得给你家暖暖发个‘陪玩费’啊她说着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沈清秋心里那点不安,也被这爽朗的笑声驱散了。她不再提钱的事,只是隔三差五,总会买些时令水果、新鲜玩具,或者给朵朵添件小衣裳,送到赵素萍家。
你来我往之间,那份邻里互助的情谊,渐渐发酵,酿出了亲人般的醇厚滋味。
如果没有那半锅滚烫的饺子汤。
暖暖在医院住了整整一周。出院时,小脸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孩子终究是孩子,只要腿上的伤不疼得厉害,转眼就能把惊惧抛到脑后,满心满眼又只剩下玩耍的念头。
自从暖暖出事,沈清秋一直请假在家照顾。公司领导催返岗的电话一天比一天急,她也心急如焚,可暖暖上学前放学后的去处,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她说不出具体缘由,但心底有个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呐喊:不能再送去赵素萍家了。而赵素萍这几日的销声匿迹,更无声地印证了某种预感——一道看不见的裂痕,已经在她们之间悄然蔓延、扩张。
曾经相依取暖的夫妻,此刻显得如此尴尬;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情谊,原来早已碎裂满地。
那天,沈清秋带着暖暖去了市里口碑最好的整形医院。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昂贵护肤品混合的奇异气味。头发花白的老专家仔细查看了暖暖腿上的伤疤,又翻看了之前的病历,最终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沈女士,孩子这烫伤,皮肤组织破坏得比较深了。通过手术修复,外观上会有明显改善,但要说完全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他缓缓摇头,那是不可能的。疤痕肯定会留下,只是程度和明显与否的问题。
沈清秋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发虚,带着一丝侥幸的试探:那……医生,大概需要多少费用呢
老专家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按现在的技术标准和材料费用,分次手术做下来,准备个五六万,差不多吧。
五六万!
沈清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几乎站立不稳。那小半锅翻倒的饺子汤,代价竟然如此昂贵!
离开医院,沈清秋牵着暖暖的手,脚步沉重地往家走。孩子似乎察觉到妈妈的低气压,一路也异常安静。走到自家单元楼下,沈清秋抬头,意外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多日不见的赵素萍,正局促地站在她家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里面塞满了颜色鲜艳的水果。看那样子,已经等了不短时间。
萍萍阿姨!暖暖眼尖,脆生生地喊了出来,小脸上难得露出点笑意。
赵素萍像是被这声呼唤惊醒,立刻挤出笑容迎下来,蹲下身,从袋子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包装精致的芭比娃娃小挂件:暖暖乖,看阿姨给你带什么了暖暖接过新玩具,立刻被吸引,暂时忘却了腿上的不适,低头专心摆弄起来。
赵素萍这才站起身,看向沈清秋。尽管周遭的空气都透着不自在,她还是努力维持着往日那种熟稔亲热的语气,只是笑容显得有些僵硬:清秋,我这几天……临时出了趟差,心里天天惦记着暖暖呢。她腿怎么样了好点没这些水果是我托朋友特意找的有机的,给暖暖补补……
沈清秋心底无声地冷笑了一声。出差这借口找得未免太过敷衍。
她面上不动声色,随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水果袋,放在脚边,然后像是闲聊般,语气平淡地扔出一个炸弹:我今天带暖暖去整形医院了。
赵素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啊去……去医院了医生……医生怎么说暖暖那伤,以后还能……还能恢复得跟以前一样吗她问得急切,声音都绷紧了。
沈清秋缓缓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赵素萍脸上,一字一顿:会留疤。一辈子都在。
赵素萍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像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是眼神闪烁地避开了沈清秋的视线。
她这副欲言又止、躲躲闪闪的样子,像一根火柴,嗤啦一声点燃了沈清秋心头压抑多日的无名火。沈清秋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医生说了,要做整形修复,得五六万的费用!
赵素萍并非想赖账。她有她的难处,像无数道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她的手脚。
她并非生来就是手心朝上的全职主妇。曾经,她也有一份收入体面、前途光明的工作。为了朵朵,为了这个家,她选择了辞职。从此,每一分钱的开销,都要仰仗丈夫的给予。好在丈夫为人厚道,从未在金钱上为难过她。可如果她开口说,因为自己照看邻居孩子出了意外,需要赔偿对方五六万的整形费……赵素萍不敢想丈夫会是什么反应。
他可能会皱紧眉头,带着疲惫和不耐烦:跟你说过多少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非要把别人孩子往家领,现在好了,烫成这样,五六万我们家钱是大风刮来的吗他甚至可能翻出旧账:当初我就提醒过你,带别人孩子责任大!法律上懂不懂就算不收钱,在你家出的事,你就得担着!你就是不听!现在傻眼了吧
当初丈夫的告诫言犹在耳,那时她只觉得他过于谨慎,杞人忧天。意外那是多么遥远的小概率事件啊。谁能想到,这微乎其微的万一,竟如此精准而残酷地砸在了她们头上。
意外真的发生了。赵素萍慌了神。理智告诉她必须主动承担,必须赔偿沈清秋。可一想到那笔巨大的、远远超出她掌控的数额,恐惧就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所以,事发后那几天,她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借口出差,逃离了那个让她窒息的环境。然而内心深处,她比谁都清楚,该面对的,终究躲不过。
如今,沈清秋明确地说出了六万这个数字。在赵素萍心里,这笔赔偿无论如何自己也该承担一半。三万元!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她胸口。她去哪里弄这三万块钱
一个卑微又精明的算盘在她心底飞速拨动起来。她把全部希望押在了情义二字上。
她暗自盘算:若按市面上的托管费,哪怕是最低标准,一个月也得一千块。暖暖在她家待了差不多一个学年,在校时间九个月左右,这就是九千块。
如果暖暖没出事,这九千块,就等于是她赵素萍白送给沈清秋的情谊。如今暖暖出了事,沈清秋念在她这一年来的无偿付出和情分上,不让她赔偿,完全有可能。即便要赔,她主动把这九千块的托管费扣除掉,那么她实际需要赔偿的金额,就只剩下两万一千块。
两万一,总比三万听起来容易承受得多。一切,就看沈清秋怎么想了。
抱着这份侥幸的期望,赵素萍最终决定不惊动丈夫。她翻箱倒柜,把压箱底的私房钱都抖搂出来,又凑了些手头零散的现金,勉强凑了个整数——六千块。
此刻,她把这叠并不算厚的钞票,递到了沈清秋面前。
沈清秋看着那叠用皮筋捆扎好的粉红色纸币,心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又冷又沉,堵得她喘不过气。她没接,只是抬起眼,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素萍,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素萍被她看得心头发虚,强撑着解释:清秋,暖暖是在我家烫伤的,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不管怎么说,我都该负点责任。这钱……你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给暖暖买点营养品……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嗫嚅。
沈清秋脸上的那点笑意彻底消失了,她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得可怕,却字字如针:我以什么名头收你的钱你帮我免费接送暖暖,管她吃管她喝,整整一年,一分钱没收过。是我欠你天大的人情!现在你给我钱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赵素萍,按法律,我确实可以收。可收了之后呢邻居们会怎么看我怎么看暖暖我们娘俩在这个地方,还怎么抬头做人
空气骤然凝固。
沈清秋这番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瞬间挑破了赵素萍最后那层自欺欺人的遮羞布。它清清楚楚地暴露出:沈清秋并非不想要赔偿,她甚至深思熟虑过法律和名声的后果。她只是碍于情面,碍于悠悠众口,不想背负忘恩负义、敲诈恩人的骂名!
赵素萍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捏着那叠此刻显得无比烫手的钞票,进退维谷。
沈清秋的目光却不再看那钱,而是定定地锁在赵素萍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深处。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凝滞的空气:其实你真正愧疚的,根本不是暖暖在你家被烫伤这件事,对吧
赵素萍浑身猛地一颤,捏着钱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白。
沈清秋向前逼近半步,目光如炬,不容她闪躲:你真正过不去的坎,是水浇下来的那一瞬间,你本能地、只顾着拉走了朵朵,却忘了暖暖还站在原地,对不对
赵素萍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仓惶地四处游移,却找不到一个安全的落点。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你……你怎么……知道的
暖暖告诉我的。沈清秋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有一天,我问她,朵朵姐姐有没有烫伤。她说,沈清秋清晰地复述着女儿稚嫩的话语,‘阿姨把姐姐拉走了,只有我自己烫伤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狭窄的楼道。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提醒着时间并未停止。
赵素萍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慢慢低下头,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泪水大颗大颗砸落在水泥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我……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清秋,我……
你是对的。沈清秋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理解,赵素萍,你是对的。保护自己的孩子,那是当妈的本能。如果当时换做是我站在那里,我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毫不犹豫。她的语气里没有讽刺,只有一种洞悉人性后的苍凉。
赵素萍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沈清秋,那眼神里有痛苦,有委屈,更有一种被理解的崩溃: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再有一次机会,我会扑过去!我会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锅热水!我会护住两个孩子!那我们……我们就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你嘴上说着理解我……不怪我……可你心里……你心里还是怨我的!我知道!我知道!
沈清秋看着好友痛苦扭曲的脸,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自嘲弧度:怨你素萍,我有什么资格怨你呢她的目光转向自己家门上斑驳的漆痕,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免费帮我接送暖暖,管她吃喝,待她甚至比我这亲妈还要周到耐心,整整一年!我没给过你一分钱。我这个妈当得有多失败为了份糊口的工作,把女儿托付给别人,连她最基本的平安都护不住……我有什么脸面去怪你
那为什么!赵素萍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追问,眼泪汹涌,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不能像从前那样了暖暖的伤,我们一起想办法,钱的事……
沈清秋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和茫然。我不知道,素萍。她抬起头,望向楼道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空洞,我真的不知道。
那六千块钱,沈清秋终究没有收下。赵素萍也没有再强塞。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撕破脸的决裂宣言。仿佛只是深秋里一片叶子从枝头悄然飘落,无声无息。曾经在生活寒流中紧紧依偎、互相汲取温暖的两个人,就这样,在命运的岔路口,沉默地松开了彼此的手,重新退回到陌生邻居的位置上。
沈清秋分身乏术。生活的重担不会因为心碎而减轻分毫。她最终咬咬牙,给暖暖报了一个离家很远的早晚托管班。费用不菲,几乎占去了她工资的三分之一。她开始更加拼命地工作,像个陀螺一样不停旋转,只为能尽快攒够那笔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五六万整形费。
那个周末,难得有些许阳光穿透云层。沈清秋带着腿上疤痕依旧明显的暖暖去附近的小公园散心。横穿公园门口那条不算宽的人行道时,命运像是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她与许久未见的赵素萍母女,迎面撞了个正着。
目光相触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没有语言,甚至连一丝表情的变化都欠奉。沈清秋和赵素萍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几乎在同时,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又重若千钧,完成了成年人之间最体面也最疏离的仪式。
而她们各自手里牵着的孩子,身体被母亲们下意识地、带着明确分隔意图地拉扯着,两颗小小的心,却早已挣脱了无形的桎梏,急切地飞向彼此。
暖暖妹妹!朵朵的脚步被母亲带着往前走,脖子却用力地扭向后方,声音清脆响亮,你去哪里呀
暖暖也被妈妈拽着,却努力地回头,脚步磕磕绊绊:朵朵姐姐!我去公园玩!
你什么时候来我家玩我妈妈给我买新娃娃啦!好大的一个!朵朵的声音里满是兴奋和期待。
暖暖没有立刻回答姐姐的话,而是猛地转过头,仰起小脸,那双酷似沈清秋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渴望和央求:妈妈,我能去找朵朵姐姐玩吗我想看新娃娃!
沈清秋的心像是被那眼神狠狠烫了一下。她仓惶地别开脸,躲闪着女儿那亮得惊人的期待,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浸湿的棉絮,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明明放弃了索要赔偿,选择了沉默和理解。可每当夜深人静,或是给暖暖换药时,目光触及女儿腿上那片永远无法消除的、扭曲丑陋的疤痕,一种尖锐的、混杂着心疼、自责和无法言说的怨艾的刺痛,就会细细密密地从心底蔓延开来,啃噬着她的平静。
而另一边,即便沈清秋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半分不悦,赵素萍也再无法找回当初那份坦荡从容的温和。每一次偶然的碰面,她都会变得小心翼翼,眼神闪烁,言语谨慎,仿佛空气中飘散着看不见的玻璃碴子,唯恐一个不慎就划得鲜血淋漓。那种无形的压力,让她感到心力交瘁。
成年人的情谊,有时脆弱得如同温室里精心培育的花朵。它只能在阳光晴好、无风无雨、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顺境里,绽放出短暂而虚幻的美丽。仅仅半锅滚烫的饺子汤泼洒下来,那看似繁盛的花叶便瞬间枯萎、凋零,只剩下焦黑狼藉的梗茎,面目全非。
无论道理站在哪一边,无论事后如何剖析前因后果、如何理解对方的立场、如何试图把是非曲直梳理得明明白白,仅仅发生过这个事实本身,那尖锐的痛苦、难堪的猜疑、无声的怨艾,便已构成了一种摧毁式的、不可逆的伤害。
暖暖腿上的伤口早已愈合,结痂脱落,留下永恒的印记。而沈清秋和赵素萍之间那道无形的裂谷,也如同暖暖腿上的疤痕一样,横亘在那里。她们站在各自的岸边,沉默地望着对岸那个曾经熟悉无比的身影,中间是奔流不息的、名为生活和意外的冰冷河水,再也无法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