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书风波起
京中都在传,商户女苏瓷痴恋靖安侯世子。
直到世子派人送来情书,她当众撕碎扔进炭盆:墨迹未透纸背,是昨日新写的;‘思卿’写成‘思亲’,代笔的秀才怕没领到润笔费
翌日雪夜,落魄书生叩响她后院角门:姑娘既精通笔迹鉴定…可否帮在下验封旧信
烛火下,他指尖划过信笺上卿卿如晤四字,抬眼时眸光如刃:这字迹,像不像姑娘昨日烧的那封
后来世子被贬边关,新帝御笔亲封苏瓷为皇商。
金殿之上,首辅谢危拂袖而起:陛下,臣妻胆怯,且容臣代领此旨——
转身却将圣旨塞进她怀里:夫人,你撕情书的威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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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撕信焚笺
腊月廿三,小年夜。汴京城西的苏宅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满屋凝滞的寒气。
姑娘!姑娘!靖安侯府…世子爷派人送信来了!丫鬟碧桃捧着个锦缎包袱,气喘吁吁地跑进暖阁,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喜色和与有荣焉的激动。
暖阁里几位正围着熏笼嗑瓜子闲话的苏家旁支女眷,闻言唰地一下,目光全钉在了那包袱上,又齐刷刷转向窗边软榻上倚着的人。
苏瓷没动。
她只穿了身家常的藕荷色细棉袄裙,乌发松松挽了个纂儿,簪一支素银簪子,正低头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细细拨弄着手里一把紫砂小壶。壶是新得的,泥料润泽,她指尖沿着壶身流畅的线条轻轻摩挲,神情专注,仿佛那才是天下第一等要紧事。
哎哟!瓷丫头!还愣着做什么快打开看看呀!三婶娘王氏最先按捺不住,扭着腰凑过来,眼里的热切几乎要溢出来,定是世子爷的亲笔信!啧啧,我就说我们瓷丫头是个有大造化的!商户女怎么了攀上侯府的高枝儿,那可是泼天的富贵!祖宗坟头都冒青烟了!
就是就是!四堂嫂李氏也忙不迭附和,瓜子皮都忘了吐,前些日子京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世子爷对你一见倾心,在宝华寺后山桃花林里还……咳!她自觉失言,忙掩住嘴,眼风却暧昧地瞟着苏瓷,意思不言自明。
苏瓷拨弄壶钮的指尖微微一顿。
宝华寺后山桃花林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日她确实去了宝华寺,不过是去查看后山一片她看中、打算买下种香料的坡地。至于那位风流倜傥的靖安侯世子赵承奕她只远远瞧见一个被一群莺莺燕燕簇拥着的锦衣身影,连他鼻子眼睛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流言猛于虎。不过几日,她这小小皇商苏家不起眼的女儿,就成了痴恋侯府世子、不惜自荐枕席的笑柄。她懒得解释,清者自清在这捧高踩低的汴京城,这话就是个笑话。她只冷眼看着,看这出戏要如何唱下去。
如今,戏肉来了。
拿来吧。苏瓷终于放下手中的紫砂壶,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
碧桃赶紧将锦缎包袱奉上。入手沉甸甸,颇有分量。苏瓷解开系带,里面是一个更考究的紫檀木螺钿盒子。打开盒盖,一股清雅的冷梅香扑鼻而来。盒底铺着雪白的杭绸,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封洒金笺信封,火漆封口,印着一个小小的奕字。信封旁,还躺着一支通体翠绿、水头极足的翡翠簪子,雕成精巧的并蒂莲模样,价值不菲。
哎呀!好水头的簪子!王氏眼尖,惊呼出声,伸手就想来摸。
苏瓷却只淡淡瞥了一眼那簪子,目光便落在了那封信上。她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封情书。入手,纸张是上好的薛涛笺,细腻坚韧。
她没有立刻拆开,反而将信封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仔细端详了片刻。火漆完好,印鉴清晰。然后,她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撕开了封口。
动作优雅,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
抽出里面同样质地的洒金笺信纸。展开。满纸墨痕映入眼帘。字迹是标准的馆阁体,端正清秀,行文流畅,辞藻华丽,极尽缠绵悱恻之能事。
……自宝华寺惊鸿一瞥,承奕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思卿之容,皎若明月;念卿之音,清如幽泉……
女眷们伸长了脖子,有人甚至忍不住跟着低声念了出来,脸上满是艳羡和陶醉。
苏瓷的目光,却像最精密的刻刀,在那些华丽的辞藻下细细刮过。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墨迹浓重的几个字,又移到纸张边缘墨色稍淡的地方。
暖阁里原本的窃窃私语和艳羡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瓷身上,看着她那过于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的侧脸。王氏和李氏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苏瓷看完了。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清凌凌的杏眼里,最后一点温度也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讥诮。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暖阁里一张张或期待、或艳羡、或等着看热闹的脸,最后落回手中的信笺上。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双手捏住信笺的两端——
嗤啦——!
一声极其清晰、刺耳的裂帛声,骤然响起!
那封洒金金笺、写满情意的信,被她干净利落地、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啊!碧桃失声惊呼。
瓷丫头!你疯了!王氏尖叫起来,脸都白了。
苏瓷恍若未闻,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两半变四片,四片变八片……她白皙纤细的手指翻飞着,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韵律感,将那封价值不菲的信笺,连同上面华丽的辞藻和世子爷的深情,撕成了满手纷纷扬扬的碎屑!
你…你……李氏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
苏瓷终于停了手。她摊开掌心,看着那一小堆细碎的纸屑,如同看着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她抬步,走向暖阁中央烧得正旺的炭盆。通红的炭块散发着灼人的热浪。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她手腕一翻,将那捧纸屑,尽数倾入了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中!
呼——!
火舌猛地窜起老高,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带着墨香的碎片。眨眼间,炽烈的红焰便将那所谓的情意焚为灰烬,只余下几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焦糊的气味。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格外刺耳。女眷们个个面无人色,如同见了鬼。
苏瓷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目光清亮如寒潭,一一扫过那些呆滞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墨迹浮于纸面,未能透入肌理,边缘清晰锐利,显是昨日新写,急就之章,墨尚未能沉纸。
信中‘思卿’二字,‘卿’字下‘即’部,笔力虚浮,结构松散,竟似误写为‘亲’字起笔,涂改遮掩而成,代笔的穷酸秀才,怕不是饿着肚子赶工,连润笔的铜板都还没拿到手
至于这簪子,她瞥了一眼盒子里那支翠绿欲滴的并蒂莲,前几日珍宝斋掌柜才跟我报过,说是被靖安侯府二夫人身边的嬷嬷,以纹银八百两定走了。怎么,二夫人戴腻了,赏给世子爷拿来做人情了
她每说一句,暖阁里的温度就骤降一分。王氏和李氏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最后一片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其他女眷更是大气不敢喘,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啪嗒一声轻响。苏瓷合上了那个华贵的紫檀木盒盖,将那支价值不菲却也无比讽刺的翡翠簪子关在了里面。
碧桃,她声音平静无波,把这盒子,连同里面的‘厚礼’,原封不动,送回靖安侯府角门。告诉门房,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就说,苏家小门小户,消受不起世子爷这般‘情深义重’。让他留着,赏给下一位‘思卿’的姑娘吧。
说完,她不再看众人一眼,转身走回窗边的软榻,重新拿起那把紫砂小壶,指腹感受着壶身上残留的、属于自己的温润。仿佛刚才那场惊世骇俗的撕信焚笺、当众打脸侯府世子,不过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暖阁里,死寂依旧。只有炭盆里火焰吞噬灰烬的细微噼啪声,和她指尖摩挲紫砂壶身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3
雪夜密谋
靖安侯府的情书和翡翠簪被原样丢回角门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汴京勋贵圈子里炸开了锅。伴随着苏瓷那几句精准刻薄、直指要害的鉴定词,靖安侯世子赵承奕,连同整个靖安侯府,都成了上流茶余饭后最热辣的笑柄。
听说了吗赵世子那封‘情书’,是找人代笔的!连‘卿’字都能写错!
啧啧,还拿他婶娘定下的簪子充脸面,结果被人家姑娘当场戳穿!这脸丢到姥姥家了!
那苏家女也真够烈的!当众撕了烧了!半点情面不留!赵世子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了!
商户女又如何这份眼力和胆气,比那些装腔作势的贵女强百倍!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往日里与靖安侯府走得近的人家都下意识地疏远了几分。侯府大门紧闭,赵承奕更是称病不出,据说在府里摔了好几套名贵的瓷器。
外面如何沸反盈天,苏宅后院的小书房里,却是一方宁静天地。
苏瓷坐在宽大的黄花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账册。算盘珠子在她葱白的手指下噼啪作响,清脆利落,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韵律。烛火跳跃,映着她沉静的侧脸。白日里那场风波,似乎并未在她心底留下太多涟漪。
姑娘,碧桃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了盏热茶,小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外面可都在说您呢!都说您……威武!
苏瓷头也没抬,指尖拨动一颗白玉算珠:嚼舌根的闲话,听听就罢。铺子里新到的那批岭南沉香的账核完了
核…核完了!碧桃一凛,连忙正色,数目都对,就是陈管事说,有箱货在码头卸船时受了点潮气,他正在处理。
嗯。告诉他,受潮的香料单独理出来,晒干后降两成价,尽快处理掉。损失记在‘行船意外’项下。苏瓷声音平淡,笔下不停。商户之女,金银账目才是立身之本。情情爱爱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或是……别有用心者的陷阱。
碧桃应下,刚要退出去,忽听前院隐约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人争执。
怎么回事苏瓷微微蹙眉。
奴婢去看看!碧桃连忙跑了出去。
不多时,她又急匆匆地跑回来,脸上带着一丝惊疑不定:姑娘,是…是门房那边!有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浑身落满了雪,非要见您!说…说有要事相求!门房拦着不让进,他就在角门那里站着不走,冻得脸都青了!
书生雪夜求见
苏瓷放下手中的紫毫笔,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黄花梨案面上敲了敲。汴京城落井下石、看热闹的不少,但雪夜堵门……这倒新鲜。
可报了姓名来历
他说…姓谢,单名一个‘危’字。碧桃努力回忆着,听着像是南边的口音。穿得…很素净,像是棉袍子都洗得发白了,不过气度…倒不像寻常穷酸。
谢危苏瓷在记忆里快速搜寻了一遍。汴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谢姓人家,似乎并无此人。
带他去西花厅偏厢候着,上杯热茶驱驱寒。苏瓷沉吟片刻,吩咐道。无论来者何意,将人冻死在自家门外,总归不好看。
是!碧桃领命而去。
苏瓷又看了几页账本,才起身,拢了拢身上的素绒披风,不紧不慢地朝西花厅走去。风雪似乎更大了些,穿过回廊时,冰冷的雪粒子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西花厅偏厢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有些昏暗。一个颀长的身影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庭院和纷扬的大雪。他只穿着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棉袍,肩头和发梢都落着未化的雪粒,背影显得孤峭而料峭。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跳跃着,映亮了他的脸。
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如同上好的冷玉。五官轮廓极其清俊,眉眼如墨画,鼻梁高挺,唇色很淡。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深不见底,此刻映着一点烛火,流转着一种沉静而疏离的光。他站在那里,明明衣着寒素,满身风尘仆仆的雪气,却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让人不敢轻视。
苏姑娘。他开口,声音低沉微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字正腔圆,语调平稳。
苏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心中那点看热闹的揣测淡了下去。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谢先生苏瓷微微颔首,在主位坐下,示意他也坐,雪夜登门,不知有何见教她语气客气,却也带着疏离。
谢危并未就坐,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物件。他解开油纸,露出一封同样泛黄、边缘磨损得厉害的信封。信封没有署名,火漆早已剥落。
不敢当先生之称。他将信封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方几上,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在下冒昧叨扰,实乃走投无路,听闻苏姑娘精通笔迹鉴定,慧眼如炬,今日更在侯府之事上大展锋芒……他顿了顿,墨黑的眸子抬起,平静地看向苏瓷,故,斗胆恳请姑娘,帮在下验看此信。
苏瓷的目光落在那封陈旧的信封上。心头掠过一丝异样。雪夜上门,只为验看一封旧信
谢先生过誉。不过是些市井讨生活的微末伎俩,当不得‘精通’二字。苏瓷淡淡道,并未伸手去碰那信,况且,笔迹鉴定,需知前后文,观其行文习惯、章法布局,更需对照样本。仅凭一纸无头无尾的信件,恐难有定论。
她婉拒得滴水不漏。此人来历不明,这信更是透着古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危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推拒。他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泛黄的信封,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缱绻的温柔,与他周身疏冷的气质形成奇异的反差。
姑娘所言极是。他微微颔首,指尖却已探入信封,极其小心地,抽出了里面同样泛黄、甚至有些脆弱的信笺。
他将信笺展开,只展开了最上端一小部分。昏黄的烛光下,露出了开篇几行字迹。
那是一种极为娟秀清丽的小楷,筋骨内蕴,风姿绰约,一看便知是女子手笔。
苏瓷的视线随意地扫过。
就在那一眼扫过的瞬间,她的目光骤然凝固!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锥狠狠刺中!
信笺最上方,墨色稍浓的地方,赫然写着四个字——
卿卿如晤

那字体!那笔锋!那起承转合间独特的韵致!尤其是那个卿字,下即部那一笔微微上扬的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书写者本人的小习惯……
电光石火间,白日里被她撕碎、投入炭盆的那封靖安侯世子情书,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同样的开篇!同样的卿卿如晤!那个卿字,那笔锋的走势,那微妙的起笔习惯……与眼前这张泛黄信笺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不!不是如出一辙!
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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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寒意,从苏瓷的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她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都冻结了!白日里她还在嘲笑那代笔秀才的拙劣模仿,此刻却亲眼看到,这被模仿的正主,竟出现在一个雪夜登门的陌生男子手中!
谢危一直平静地注视着苏瓷的反应。在她目光凝固、脸色微变的刹那,他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冰刃的了然。
他缓缓抬起眼,墨黑的瞳孔牢牢锁住苏瓷瞬间失色的脸庞,指尖轻轻点在那卿卿如晤四个字上,声音低沉平缓,却字字如重锤,敲在苏瓷紧绷的心弦上:
苏姑娘精通此道,慧眼如炬。
不知这字迹……
他微微倾身,烛光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带着洞悉一切的幽冷锋芒,直直刺入苏瓷眼底。
像不像姑娘昨日在炭盆里,烧掉的那一封
轰——!
苏瓷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谢危最后那句话,如同惊雷般在她识海里反复炸开!
像不像昨日烧掉的那一封!
岂止是像!那分明是同一个人的手笔!靖安侯世子赵承奕那封肉麻的情书,竟是照抄了眼前这封旧信的开篇!连那点细微的书写习惯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封泛黄脆弱的旧信,这卿卿如晤四个字背后,藏着什么眼前这个雪夜叩门、气度不凡却衣着寒酸的谢危,又是谁他拿出这封信,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
无数的念头如同冰水里的气泡,疯狂地涌上心头,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疑云。苏瓷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手指在宽袖下紧紧攥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烛火在谢危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映不出丝毫情绪。他依旧维持着微微倾身的姿势,指尖点在那四个要命的字上,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那平静的姿态,却比咄咄逼人更令人心悸。
苏瓷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翻腾的气血稍稍平复。她抬起眼,迎上谢危审视的目光,脸上所有的震惊和慌乱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玉石般的冷静。
谢先生,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探究的意味,此信……从何而来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一句反问,将问题轻轻巧巧地抛了回去,同时不着痕迹地试探。
谢危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淡,转瞬即逝,带着一丝了然,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反应。他缓缓直起身,收回了点着信笺的手指,负手而立。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癯料峭的侧影。
家母遗物。四个字,低沉平缓,却重若千钧。
苏瓷心头猛地一跳!家母遗物这缠绵悱恻、字字情深的卿卿如晤,竟是写给他母亲的可这字迹分明是女子手笔!难道……
写信之人,是家母闺中密友。谢危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继续道,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片沉静的疏离,亦是……靖安侯府已故的老夫人,赵氏。
靖安侯府老夫人赵氏!
苏瓷瞳孔骤缩!靖安侯府的老夫人,赵承奕的祖母!她虽已故去多年,但在汴京勋贵圈里,其才名与贤名至今仍为人称道。据说其书画双绝,尤擅小楷。原来如此!难怪那字迹如此清丽脱俗!
可赵老夫人写给闺中密友的信,开篇词句,怎会被她的孙子赵承奕拿去,一字不改地用来写情书还如此拙劣地找人代笔模仿这简直是对逝者的亵渎!更是天大的笑话!
一丝冰冷的嘲讽掠过苏瓷眼底。赵承奕,为了营造风流才子、情深意重的人设,竟连已故祖母的私信都敢剽窃利用,还抄得如此不走心,连模仿都漏洞百出!真是蠢得可笑!
原来如此。苏瓷心中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赵老夫人墨宝,清丽隽永,名不虚传。世子爷……倒是家学渊源。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谢危墨黑的眸子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分辨出更深层的情绪。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此信于在下,意义非凡。今日得知其开篇词句竟被人如此……滥用,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语气里带上一丝冰冷的厌恶,心中实在……难安。故冒昧前来,只想向姑娘求证,那封被焚毁的信,是否确系……模仿此信字迹
他问得直接,目光锐利如刀,再次锁定了苏瓷。
苏瓷迎着他的目光,心念急转。此人拿着亡母遗物,对赵承奕剽窃之举显然深恶痛绝。他深夜登门,绝非仅仅为了求证。他需要什么或者说,他能带来什么
电光石火间,苏瓷做出了决断。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她需要知道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不错。苏瓷干脆利落地承认,声音清晰,世子那封‘情书’,开篇‘卿卿如晤’四字,笔锋走势,起笔顿挫,乃至那‘卿’字下即部细微的挑锋习惯,与先生手中此信,如出一辙。绝非巧合,而是刻意模仿。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谢危苍白却沉静的侧脸上,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锐利的探究:只是,先生既已看出端倪,又手握‘真迹’为证,何不直接上侯府讨个说法或是诉诸公堂,告那世子一个……冒用先人手泽、亵渎尊长的罪名想必,以赵老夫人昔年清名,京兆尹也不敢怠慢。何须……雪夜屈尊,来寻我区区一个商户女求证
她这番话,看似疑问,实则句句诛心。点破他手握铁证却不用,反而来找她这个受害者的蹊跷之处。烛火下,她那双清凌凌的杏眼,此刻锐利如刀,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谢危深不见底的眸子,仿佛要刺穿他那层平静的伪装。
暖厢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隐隐传来。
谢危静静地回视着苏瓷。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终于不再是全然的平静无波。一丝极淡的、近乎激赏的光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轻,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在寂静的暖厢里却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危险。
苏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他止住笑,唇角的弧度却加深了些许,不再是疏离,反而带上了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兴味。一眼便能撕破伪情,一语便能直指要害。这份清醒与锋芒,汴京城里那些金玉其外的贵女,给你提鞋都不配。
他向前踱了一步,拉近了与苏瓷的距离。那股清冷的、带着雪后松针气息的味道隐隐传来,混合着一种若有似无的书墨冷香。
不错。他坦然承认,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我有证据。但仅凭这封信,以及世子那封已被姑娘付之一炬的仿作,想要钉死一个侯府世子,扳倒盘踞汴京数十年的靖安侯府,还远远不够。赵承奕蠢钝如猪,不足为惧。可他背后的老侯爷,还有宫里那位……对靖安侯府多有回护的贵妃娘娘,却不是省油的灯。
贵妃娘娘苏瓷心头一凛。靖安侯府竟还攀扯着宫里的贵人
正是。谢危微微颔首,墨黑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老侯爷赵崇山,是当年拥立之功的旧勋,根基深厚。其女赵氏,正是当今最得圣眷的丽贵妃。赵承奕是他唯一的嫡孙,也是丽贵妃的亲侄儿。姑娘以为,单凭一笔模仿的字迹,就能撼动这棵大树恐怕信未递到京兆尹案头,便已石沉大海。而我……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一个无根无基、落魄南来的书生,只怕明日便会‘失足’落水,或‘暴病’身亡,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他平静地陈述着汴京权力场最血腥的规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苏瓷的心沉了下去。她虽料到靖安侯府水深,却没想到竟深到牵扯后宫贵妃!难怪赵承奕敢如此肆无忌惮!原来是有恃无恐!
所以,苏瓷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先生来找我,并非只为求证,而是想找一个……盟友一个同样被赵承奕算计、且有理由恨他入骨的‘刀’她毫不客气地用了刀这个字眼。
谢危眼中激赏之色更浓。姑娘通透。他坦然承认,我需要一个能接近赵承奕,能撕开他伪装的缺口。而姑娘你,他深深地看着苏瓷,目光锐利如鹰隼,你当众撕毁‘情书’,焚烧殆尽,将靖安侯府的脸面踩在脚下,已然与他结下死仇。以赵承奕睚眦必报的性子,绝不会放过你。他此刻蛰伏,不过是碍于流言汹涌,暂避风头。一旦风波稍平,他腾出手来……
后面的话,谢危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寒意,已足够让苏瓷脊背生凉。她毫不怀疑,赵承奕那种纨绔,一旦找到机会,定会让她和苏家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苏瓷强迫自己冷静,思路飞快运转,与其坐等赵承奕报复,不如……主动出击利用他对我的恨意,引蛇出洞甚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想起了那支被退回的翡翠簪。
姑娘冰雪聪明。谢危颔首,从怀中取出一个更小的、同样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扁长小匣。他解开油纸,打开匣盖。
里面并非珠宝,而是几张折叠整齐、略显陈旧的纸。纸张质地普通,甚至有些粗糙,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这是……苏瓷目光一凝。
赵承奕近三年来,利用其父在户部的职司便利,以及侯府在江南漕运上的势力,伙同江南织造局、漕运衙门部分蠹吏,私贩官盐、侵吞库银、强买民田、逼良为娼的罪证。谢危的声音冰冷如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桩桩件件,时间、地点、经手人、所得赃款数目,尽在于此。其中部分,已暗中查实。
苏瓷倒吸一口冷气!私贩官盐!侵吞库银!这哪一项都是抄家灭族的死罪!赵承奕竟敢如此胆大包天!这哪里是纨绔简直是自掘坟墓的蠢货!
这些……苏瓷看向谢危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惊疑和审视,先生如何得来能拿到如此隐秘、如此致命的证据,绝非一个落魄书生能做到!
谢危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那装着罪证的小匣轻轻推向苏瓷。姑娘只需知道,我自有我的门路。这些罪证,足以让赵承奕万劫不复。但,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将这些铁证,稳稳当当、不容辩驳地递到该看的人面前,且让靖安侯府和丽贵妃都来不及反应的契机。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瓷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信任(或者说利用):而这个契机,就在姑娘身上。
暖厢里再次陷入沉寂。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如同无声博弈的巨兽。
苏瓷的目光,在谢危苍白却锐利如刀的脸上,与那装着致命罪证的小匣之间,来回逡巡。巨大的风险与同样巨大的机遇,如同冰与火在她心中激烈碰撞。
被动等待赵承奕的报复还是主动出击,借眼前这柄不知深浅的刀,斩断祸根,甚至……攀上更高的枝头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小匣。触感粗糙,却重逾千斤。
先生,她抬起眼,那双清凌凌的杏眼里,所有的犹疑、惊惧都已褪去,只剩下磐石般的清醒与孤注一掷的锐利锋芒,如同淬火的寒刃,说说你的计划。
风雪拍打着窗棂,呜咽作响。汴京城深沉的冬夜里,一场无声的猎杀,悄然拉开了序幕。
4
锦绣阁交锋
腊月的汴京,寒风凛冽如刀。靖安侯府世子赵承奕病了月余,流言蜚语的热度终于随着年关将近、新一波勋贵间的风流韵事而渐渐冷却。
这一日,天气难得放晴,积雪初融。城西最大的绸缎庄锦绣阁内,衣香鬓影,贵妇千金们正兴致勃勃地挑选着开春的新料子。苏瓷带着碧桃,也在其中。她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鹅黄袄裙,外罩银鼠皮坎肩,发间只簪了一支点翠蝴蝶簪,在一众珠光宝气的女眷中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苏妹妹,你也来挑料子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刻意的亲热响起。
苏瓷抬眼,只见兵部侍郎家的庶女王若兰,正挽着几个相熟的贵女,笑盈盈地朝她走来。王若兰是赵承奕众多红颜知己之一,往日里对苏瓷这等商户女向来是眼角都懒得扫一下。今日如此热络,显然别有用心。
王姐姐。苏瓷微微颔首,神色淡淡。
王若兰走近,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苏瓷发间那支点翠蝴蝶簪,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嫉妒,随即掩嘴轻笑:妹妹这簪子真是别致,衬得妹妹越发好颜色了。难怪……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竖着耳朵的贵女们都听清,难怪前些日子,承奕哥哥还跟我提起,说妹妹性子虽烈了些,但这通身的气韵,倒真是汴京城里独一份儿的。
这话看似夸赞,实则恶毒。不仅再次提起苏瓷撕情书的烈性,更暗示赵承奕对她念念不忘,甚至私下与红颜知己品评,将苏瓷置于一个被轻佻议论、近乎玩物的尴尬境地。
周围的贵女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有人掩嘴偷笑,有人目露鄙夷。
碧桃气得脸都红了,刚要开口,却被苏瓷一个眼神制止。
苏瓷脸上非但没有半分羞恼,反而绽开一个清浅得体的笑容,如同雪后初霁的阳光,纯净而疏离。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发髻上那支点翠蝴蝶簪的翅膀,动作优雅。
王姐姐说笑了。苏瓷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世子爷若真欣赏这簪子,前些日子那支‘并蒂莲’的翡翠簪,就不会是二夫人挑剩下的了。妹妹我虽是小户出身,倒也知道,好东西,得是自己个儿真心实意挑的,才显珍贵。别人挑剩的……再贵重,也总觉得……嗯,沾了别人的手气,不干净。您说是不是
她语调轻柔,笑容温婉,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如针,精准无比地扎在王若兰和所有听者的心上!不仅点破赵承奕送假情书、拿婶娘挑剩簪子充门面的丑事,更暗讽王若兰等人不过是赵承奕随手可弃的玩物,连挑剩的东西都不如!
你!王若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指着苏瓷,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周围的贵女们也都变了脸色,看向苏瓷的眼神充满了忌惮。
苏瓷却像没看见众人的反应,微微侧首,对柜台后的掌柜温声道:掌柜的,方才我看的那匹‘天水碧’的云锦,还有那匹‘暮山紫’的软烟罗,都给我包起来吧。开春了,做些新衣裳,总要配得上自己的心意才好。她特意加重了自己的心意几个字。
说完,她不再理会面如土色的王若兰等人,带着碧桃,从容自若地付了银票,抱着新买的料子,在众人或惊愕、或畏惧、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施施然走出了锦绣阁。
阳光照在她挺直的背影上,那支点翠蝴蝶簪的翅膀微微颤动,流光溢彩。
5
危机伏
锦绣阁的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再次在贵女圈里激起涟漪。苏瓷那番绵里藏针、犀利至极的回击,让许多人意识到,这个商户女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一时间,关于她的议论风向悄然转变,从鄙夷嘲笑,多了几分忌惮和好奇。
而此刻,苏瓷的心思却不在这些闲言碎语上。她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深处那个硬硬的、冰冷的小匣——谢危交给她的,装着赵承奕致命罪证的小匣。
姑娘,您刚才可真厉害!看那王若兰的脸,都绿了!碧桃还沉浸在刚才的胜利中,小脸兴奋得通红。
苏瓷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投向外面熙攘的街市。引蛇出洞的第一步,算是成了。她当众再次狠狠削了赵承奕的面子,还顺带打了那些依附侯府的贵女的脸。以赵承奕的性子,这口气,他绝对咽不下去。
接下来,就看谢危那边如何动作了。他承诺的契机,究竟会是什么
马车驶入苏宅所在的巷子。刚到家门口,车还未停稳,就见门房老张头一脸焦急地迎了上来。
姑娘!您可回来了!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苏瓷心头一紧,掀开车帘。
是…是咱们在西市的两间香料铺子!老张头急得满头大汗,刚刚巡铺的伙计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报信,说是漕运衙门的人突然上门,二话不说就封了铺子!说咱们……咱们夹带私盐!要查封铺面,抓掌柜问罪呢!
私盐!碧桃失声惊呼,脸都吓白了。
苏瓷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漕运衙门!查封铺子!夹带私盐!
好快!好狠!赵承奕的报复,竟然来得如此迅猛!如此致命!而且一出手,就直指要害——苏家的根基,香料生意!还扣上了夹带私盐这种抄家灭族的罪名!
这绝不是赵承奕那个草包能想出的毒计!背后必有高人指点!是靖安侯府的老狐狸还是……宫里的那位丽贵妃娘娘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苏瓷。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掐进掌心。
备马!去西市!苏瓷的声音冷得掉冰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必须立刻赶去现场!绝不能让铺子被封死,让掌柜被抓走!否则,人证物证一旦落入对方手中,苏家就彻底完了!
姑娘!您不能去啊!那些漕丁凶神恶煞的……老张头急得直跺脚。
闭嘴!备马!苏瓷厉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她掀开车帘,直接跳下马车,动作干脆利落。
就在这时,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小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苏宅斜对面的巷口。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苍白清俊的脸。
正是谢危。
他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目光平静地落在苏瓷那张因惊怒而紧绷、却依旧不失冷静的侧脸上,薄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契机……来了。
他放下车帘,对车夫低声道:去……户部衙门。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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