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打工
我叫张伟,没啥文化,跟着老乡来省城,工地上搬砖。
这城里啥都好,就是住的地方,一个字,贵。没办法,我只能往郊区找。最后租了这栋四层小楼,红砖墙都叫风雨给吹黑了,看着比我爷岁数都大。
房东是个本地老头,干瘦,背有点驼,眼珠子浑得像俩泡了水的玻璃球,瞅着你的时候,总感觉他看的不是你,是你后边儿的东西。
他很奇怪,大热天,围着个围巾,问原因,说是年轻时被人砍了有个很大的疤,不好意思露出来。
签合同那天,他点了根烟,慢悠悠地吐着烟圈。小伙子,这地儿就是偏,但清净,也便宜。一二三楼你随便住,四楼你别上去,锁着呢,堆的都是些用不着的旧玩意儿。他说话不快,嗓子跟破锣似的,但每个字都砸得很实。
我寻思着,就我一个人,住一层都嫌大,四楼锁着就锁着呗,还能省点心。
这房子里啥都老。木头楼梯,死沉死沉的,一脚下去就咯吱一声,跟踩着谁的骨头似的。墙皮一碰就掉渣,窗户关不严,一刮风就呜呜地响,跟有人在外边哭一样。
但我一个大老爷们,又是干力气活的,累一天回来,倒头就睡,啥动静也吵不醒我。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搬砖,下班,吃饭,睡觉。平淡得像碗白开水。
2.惊恐夜
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工地赶工,我回来都快十二点了。整栋楼黑漆漆的,就跟个巨大的棺材似的立在那儿。我掏出手机,借着屏幕那点微弱的光,摸索着上了楼。
楼梯的咯吱声在夜里格外响。我住在二楼,正走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那个拐角,刚想抬脚,楼上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咚……咚……咚……
那声音不紧不慢,沉得很,一听就是个男人的脚步,正从四楼往下走。
我下意识就停住了脚,一手扶着冰凉的扶手,梗着脖子往上看。楼梯拐角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
心说这大半夜的,谁啊房东老头不对啊,他不住这儿。再说,他不是说四楼锁着吗
我没动,寻思着等他走下来,看看到底是谁。
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从我头顶的正上方,慢慢地移到了我面前。我甚至能感觉到,随着那脚步声,空气都变凉了,一股子旧木头和灰尘的霉味儿,直往我鼻子里钻。
我眼睛睁得老大,死死盯着我面前那片黑暗。
然后,那咚咚声,就这么从我面前过去了,擦着我的胳膊,继续往下走。
咚……咚……咚……一直响到了一楼,然后,就没声了。
可我眼前,从头到尾,啥也没有。
就是一股子阴冷的风,嗖一下,从我脸上刮了过去。
我从小胆子就小,小时候看道士捉僵尸的电影,尿裤子的准是我,所以碰到这种情况,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浑身的汗毛一根根全炸起来了。
我僵在那儿,足足站了能有一分钟,腿肚子都在发抖。
我猛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冲到我的房间门前,摸到我房间的门把手,拧开,冲进去,砰一声把门甩上。
我把门反锁了,还觉得不保险,又搬了个凳子死死顶住门把手。我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跳得跟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
外面死一样的寂静,连风声都没有了。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刚才那个下楼的脚步声,还有房东老头那双浑浊的眼睛。
那一宿我压根就没合眼。
眼睛闭上,就是那咚咚的脚步声,从脑子里往外钻。
我蜷在被窝里,跟个虾米似的,竖着耳朵听外边的动静。
可那栋破楼,自从我把门顶上之后,就跟死了一样,连耗子都不带吱一声的。
越是没声,我这心里越是发毛。
天快亮的时候,窗户缝里透进点儿灰白的光,我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做的梦乱七八糟,一会儿是工地上的钢筋,一会儿又是那黑乎乎的楼梯拐角。
3.不见的房东
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
太阳光从关不严的窗户里斜着射进来,照得屋里的灰尘满天飞。
看着亮堂堂的屋子,我胆子好像也跟着回来了点儿。
昨晚的事儿,八成是我太累,听岔了。对,肯定是。
我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爬起来,穿上衣服。
不管是不是听岔了,这事儿我得找房东老头问个明白。
四楼到底锁着没昨晚是不是他上去过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挪开顶门的凳子,拉开门就往楼下冲。
一楼,房东签合同时待的那间小屋,门虚掩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走过去,抬手敲了敲门板。大爷大爷你在吗没人应。
我推开门,里边空荡荡的,就一张破桌子,一把椅子。
他那铺盖卷,还有那个掉瓷的茶缸子,全没了。
就跟这人从来没在这儿住过一样。桌子上,压着一张黄了吧唧的纸,看样子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
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笔画又粗又黑,像是使了老大的劲儿才写出来的:回老家了,房子你住着,水电全免。
我捏着那张纸条,指尖冰凉。水电全免白住我一个搬砖的,一个月累死累活才挣几个钱,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儿我没觉着占了多大便宜,反倒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从心里往外地冒寒气。
这不像是房东的恩赐,倒像是封口费。
让我别多问,别多管,老老实实地在这儿住着。报警跟警察说啥说我听见鬼下楼,然后房东就跑了,还给我免了房租人家不把我当神经病抓起来就不错了。再说,我兜里那点钱,交了这儿的押金,就没剩几个子儿了。搬走我能搬哪儿去睡大马路吗
我站在空荡荡的屋里,捏着那张纸条,半天没动。
抬头看了看通往楼上的,黑洞洞的楼梯口。
我叹了口气,把纸条揣进兜里。算了,先看看吧。一点怪声音就把我吓跑,那我这大老爷们也太白长了。
大不了,晚上早点回来,锁好门,啥动静都当没听见。我得挣钱,得活下去。这比啥都重要。
4.冷漠的工友们
白天的太阳毒,工地上连个遮阴的地儿都没有。
我光着膀子,汗水混着灰尘,在身上和出一层泥壳。
一块块砖头从我手里递出去,胳膊跟灌了铅似的,又酸又沉。
可比起胳膊的酸,我心里那点事儿更磨人。
一想到晚上要回去,对着那个黑洞洞的楼道,我这心就跟被一只手攥住了似的,透不过气。
磨蹭到下午,我实在熬不住了,瞅了个空,跑到工头老王跟前。
王头儿,我搓着手,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老王正蹲在地上抽烟,安全帽歪戴着,露出一脑门子汗。
他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应我了。那个……我今儿……能不能早点走我声音小的跟蚊子哼哼似的。
老王这才抬起头,眯着眼打量我,他那张脸被太阳晒得跟老树皮一样,又黑又糙。咋了家里来客了还是媳妇要生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没……就是……就是住那地方,有点儿……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咋说。说闹鬼我自己都不信,说出来更得让人当傻子看。
有点啥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跟个娘们儿似的!
老王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用鞋底子碾了碾。旁边几个歇气的工友也全扭过头来看我。
我一咬牙,豁出去了:我那楼里……昨晚好像有鬼,房东今天也跑了,我心里……发毛。
话一说完,我自己脸先红了。周围先是一静,接着哄的一声,全笑了。
我当多大事儿呢!听见点耗子叫就吓成这样
小张,你这胆儿也太小了,晚上搂着枕头睡呗!
是不是欠房租,把房东吓跑了啊哈哈哈哈!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笑得前仰后合。
我站在中间,脸烧得跟块烙铁似的,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能钻进去。
老王也乐了,他站起来,蒲扇大的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震得我一哆嗦。行了,多大点事儿。大老爷们,怕个球!回去喝二两酒,睡得比猪都死。
他指了指还没砌完的墙,赶紧干活去,今天这批料必须用完,谁也别想早走!
我还能说啥,只能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走回去,继续搬我的砖。
后背上好像还粘着他们的笑声,又黏又烫。
一直干到天黑透,探照灯把工地照得跟白天一样。
我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脑子里啥念想都没了,就剩一个字:困。
终于,老王喊了声收工,大伙儿跟得了特赦令似的,扔下手里的家伙就往外走。
结工钱的时候,老王从一沓零钱里数了三十块给我,皱巴巴的,还带着一股汗味儿。
我捏着那三十块钱,站在工地大门口,夜风一吹,才感觉后背上凉飕飕的。
马路对面,有个小旅馆,红色的招牌在夜里闪着廉价的光。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问了问价。单间,八十。柜台后头的大妈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捏了捏兜里那三十块钱,没说话,转身就走了。
站在马路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我心里一阵发凉。
我自嘲地笑了笑,还能咋办回去吧。其实换句话说,真有鬼也好,同类嘛,我也是鬼,穷鬼。
不管咋样,至少那地方,不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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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上去看看
路灯隔着老远才有一盏,光黄得跟生了病似的。
我脚下那条路,坑坑洼洼,一脚深一脚浅,跟我的命一样。
风从田野那边吹过来,带着一股土腥味儿,呜呜地响,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那三十块钱,被我捏在兜里,已经捂得发烫。
路过一家小卖部,我没忍住,进去花十块钱买了把最便宜的塑料手电筒,又花五块钱买了瓶最劣质的二锅头。
剩下的十五块,是我明天的早饭钱。
回到那栋孤零零的小楼前,我站住了脚。
黑黢黢的,像个张着大嘴的怪兽。
院子里的野草在风里摇,影子跟人影似的晃来晃去。
我咕咚咽了口唾沫,把二锅头的瓶盖拧开,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顺着喉咙烧下去,胆子好像也跟着壮了一点。
我攥着手电,另一只手抄在兜里,走进了院子。
手电的光柱子哆哆嗦嗦地在地上扫,照出了一片潮湿的地面和腐烂的落叶。
我抬头看了看通往二楼的楼梯,黑洞洞的,好像随时能扑出点什么东西来。
昨晚那股子寒意顺着脚底板就往上蹿。
去他妈的。我骂了一句,转身推开了老头那间房的门。
这屋里一股子霉味儿,还夹着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酸味。
我用手电扫了一圈,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墙上贴着发黄的旧报纸。看着比我楼上那间多了点人味儿,起码在地上。我心想,就在这凑合一宿吧,万一有啥动静,跑也方便。
我把门虚掩上,和衣躺在床上,把手电筒放在枕头边。
床板硬得硌人,被子又潮又冷,盖在身上跟块铁皮似的。
我闭上眼,想学老王说的,睡得比猪都死。
可脑子就跟放电影一样,全是白天工地上那些人的笑脸,那一张张咧着黄牙的嘴,还有老王那句怕个球。
不知道为啥,身子越来越冷。
不是被子薄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牙齿都开始打颤。
我翻了个身,把脑袋蒙进被子里,可那股心慌的感觉却越来越重,像有只手掐着我的心脏。
我受不了了。鼻子一酸,眼泪就这么淌下来了,没声儿,就是不停地流,把枕头都浸湿了一片。
我想起我爹我妈,想起老家那几间破瓦房。
我跑这么远出来,一天累得跟孙子似的,就挣那三十块钱,连个八十块的旅馆都住不起,还得在这鬼地方受罪。我到底图个啥老天爷是不是就看我好欺负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窝囊。眼泪流干了,心里那股子邪火腾地一下就冒了上来了。
怕我他妈现在就是个穷鬼,烂命一条,还有啥好怕的楼上就算真有鬼,还能比我更惨
我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抄起手电和那半瓶二锅头,一脚踹开房门,大步就往楼梯那走。
我倒要看看,楼上那孙子,到底是个啥玩意儿!
6.逐渐破碎的心理防线
那酒劲儿混着心里的邪火,直往天灵盖上冲。
我两步并作一步,噔噔噔就上了楼梯。木头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好像随时都会断掉。
手电的光柱在我前面晃,照出楼梯扶手上厚厚的一层灰,还有蜘蛛网。
我不躲不闪,直接撞了上去,脸上黏糊糊的,也顾不上了。
到了二楼,就是我原来那间房。门敞着,里头空空荡荡,比老头那屋还冷。风从没玻璃的窗户口灌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哆嗦。啥也没有。我心里那股火烧得更旺了,妈的,耍我呢我朝着黑黢黢的走廊吼了一嗓子:出来!装神弄鬼的孙子,给老子滚出来!
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里打着转,除了我自己的回声,屁都没有。
我又灌了一大口二锅头,酒瓶子捏得咯咯响。行,二楼没有,老子就上三楼。
通往三楼的楼梯更破,有几节台阶都烂了个豁口,能看见下面。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手电光扫过墙壁,墙皮一块块往下掉,露出里头的红砖,跟被人扒了皮似的。越往上,那股霉味儿就越重。
三楼的格局跟二楼差不多,也是一条走廊通到底。地上堆着些破烂,烂桌子烂椅子,还有几个破麻袋,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了些啥。手电光扫过去,一个盖着白布的玩意儿立在墙角,猛一看跟个人似的。我心脏咯噔一下,手里的酒瓶子差点没扔出去。我站住了,死死盯着那玩意儿,半天没动静。
我操你妈的!我壮着胆子骂了一句,走过去一把就扯掉了那块白布。
灰尘噗地一下扬起来,呛得我直咳嗽。底下是个破穿衣镜。镜子面儿上全是污渍,模模糊糊地照出我现在的德行: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脸上又是灰又是蜘蛛网,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手里攥着个手电,跟个疯子没两样。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特别可笑。这就是我,为了三十块钱,大半夜的在一个鬼地方,跟空气斗气。
白天在工地上被人数落,晚上被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鬼吓唬,活得连条狗都不如。那股子委屈又翻了上来,鼻子一酸,但眼泪就是掉不下来了,全变成了火。
我转过身,看见了通往四楼的楼梯口。那地方比下面更黑,像个没有底的深渊,风从上头吹下来,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腥臭味儿,呜呜地响,跟谁在哭一样。
老头说,四楼锁着,堆的都是些用不着的旧玩意儿。其实这么诡异的东西发生在我身上,我有过猜想的。
去他妈的。我心里骂道。老子现在就跟死人差不多。我倒要看看,是楼上的东西硬,还是我这条烂命硬!
我把剩下的小半瓶二锅头一口气灌进肚里,把空瓶子往地上一扔,砰的一声摔得粉碎。我攥着手电,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四楼的楼梯。每上一级台阶,我就感觉心往下沉一分,不是害怕,是发狠。今天不把它弄个明白,我他妈就不姓张!
7.四楼的头
四楼的楼梯根本就不是给人走的,又陡又窄,有好几节踩上去都往下陷,感觉随时能把我这百十来斤直接送回三楼。我一手扶着掉渣的墙,一手攥着手电,几乎是爬上来的。那股子腥臭味儿越来越浓,跟死耗子在酱缸里泡烂了心儿一样,熏得我直犯恶心。
楼梯口被几个破木箱子堵得严严实实,码得跟个小墙似的。箱子板都烂了,上头积的灰能种白菜。老头说锁着,原来是这么个锁法。
操!我骂了一声,抬脚就往最底下的箱子上踹。
砰!木头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楼里格外响。烂木板子带着灰尘炸开,呛得我连着咳了好几声。我不管不顾,一脚接一脚,把那几个破箱子全踹成了碎木头片子。露出后面那扇黑漆漆的木门。门上没锁,就是个简单的插销,早锈死了。
我后退两步,憋足了劲儿,一肩膀就撞了过去。
哐当!一声巨响,门轴子都给撞歪了,整扇门朝里头倒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扬起漫天灰尘。
酒劲儿和刚才那股狠劲儿好像一下子都给撞没了,我扶着门框子喘着粗气。手电光往里头一扫,我愣住了。
里头啥也没有。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空房间,比楼下任何一间都破。墙皮掉光了,露出里头斑驳的红砖。唯一的窗户没玻璃,惨白的月光照进来,给蒙着厚灰的地面撒上一层冷冰冰的亮。我拿着手电来回晃了晃,角落里除了蜘蛛网,连个耗子屎都看不见。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酒味和灰尘味,又涩又苦。腿肚子有点转筋,刚才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儿一过,后怕就上来了。我靠着门框,差点没笑出声。搞了半天,就是自己吓自己。为了那三十块钱,为了一个不知道哪来的鬼影,我他妈差点把命搭在这儿。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准备转身走人。就在这时,我鬼使神差地,把手电的光柱往上一抬。
然后,我就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闷棍,整个人都定住了。
我的手电,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光柱在地上滚了两圈,照亮了对面的墙角。但我没去捡,也动不了。我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灌了水泥,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房梁上,垂下来一根粗麻绳。
绳子的末端,吊着一个东西。
那是个头,一个人的头。
但它已经完全不是人头的样子了。那玩意儿肿得像个打满了气的皮球,整个是青紫色的,皮肤被里头的腐气撑得又薄又亮,好像随时都会炸开。眼睛被肿胀的眼皮挤成两条黑线,嘴唇外翻,舌头像根黑紫色的茄子一样,从里面耷拉出来。那根麻绳,深深地勒进了脖子那圈已经烂掉的肉里,像是要把那颗头从本就不存在的身体上硬生生拽下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刚才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在那一瞬间全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种最原始的、能把骨头冻成冰碴子的恐惧。我的心脏不跳了,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然后又猛地开始狂跳,一下一下,撞得我胸口生疼。我想跑,可两条腿跟钉在地上一样,不听使唤。我想叫,可除了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什么也喊不出来。
那颗肿胀的头颅,就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房梁上,随着从窗口灌进来的风,轻微地、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就在我快被这恐惧憋死的时候,楼下,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咚。
咚。
咚。
那声音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像是有人踩着烂泥地,每一步都沉重又黏腻。声音是从一楼传上来的。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凉透了。不可能!一楼那扇破铁门是我亲手用锁死的,钥匙还在我兜里!这栋楼里除了我,不可能有第二个活人!
可那脚步声没有停。它上了二楼,踩在嘎吱作响的木楼梯上,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那脚步声很稳,稳得不像话,好像这破楼里腐烂的楼板和堆积的杂物对它来说根本不存在。它就那么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我所在的四楼走来。
这声音不像是踩在楼梯上,更像是直接敲在我的心脏上。
咚,咚,咚。
我哭了。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连擦都顾不上。
所有的硬气、所有的不信邪,全他妈喂了狗了。我像个被逼到墙角的小孩,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我扛不住了,真的扛不住了。那颗头在前面晃,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在后面追,我他妈到底招谁惹谁了
脚步声到了四楼。
就在我门口,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门外有东西。它就站在那儿,和我隔着一扇被我撞烂的门。我不敢转身,不敢抬头。
我猛地抬头看向那扇没有玻璃的窗户。月光从外面洒进来,冰冷,却像是唯一的活路。
我发出一声不属于自己的,又尖又细的惨叫,连滚带爬地就往窗口扑了过去。我没想过跳下去是死是活,我只想离门口那个东西远一点,离房梁上那颗头远一点。
我用尽全身力气,一跃而下。
身体悬空的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变慢了。我借着下坠前的最后一眼,看清了门口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一个穿着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沾着灰的蓝色工装的成年人。
只是,他脖子上空荡荡的,没有头。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
哦。
原来是我的啊。
8.新的租客
工地上的天,永远是灰蒙蒙的。太阳还没完全出来,搅拌机的轰鸣已经提前把人从梦里拽了出来。食堂里,几个工友端着碗,稀里哗啦地喝着粥,就着咸菜,聊着昨晚的牌局。
哎,你们听说了没一个叫二狗的瘦高个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北边那栋烂尾楼,出事了。
我叼着油条的嘴停了一下,烂尾楼不就是张伟前两天图便宜租的那个地方吗
出啥事了旁边的人来了兴趣。
二狗的眼睛瞪大了点,像是亲眼看见了一样:张伟死了!昨天晚上发现的,人没了,就剩一个头,用麻绳吊在房梁上,听说脸都肿成猪头了,舌头伸老长!
我操!有人手里的馒头掉进了碗里,溅起一片汤水。
真的假的啊这么邪乎
派出所都来人了,还能有假二狗说得斩钉截铁,那栋楼本来就不干净,这下好了,更他妈没人敢去了。你说这工地也真是,安全措施跟狗屎一样,人死了都不知道。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喝粥的声音。大伙儿脸上都没了刚才的轻松,干我们这行的,今天还称兄道弟,明天可能就天人永隔了。一股凉气顺着我的后脖颈子往上冒,张伟那小子憨厚老实的样子还在我眼前晃,现在……就剩个头了
死个B人,吵什么吵!一个粗哑的声音插了进来。王工头端着饭碗,黑着一张脸走了过来,一个个的活不干,嚼舌根比谁都快!穷鬼一个,死了变个穷死鬼,有啥区别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把吃剩的馒头往桌上一掼,拉过来一个跟在他身后的小伙子。
那小伙子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皮肤还挺白净,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跟我们这些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格格不入。他一脸的局促不安,眼神里是那种刚出社会对未来的盼头,又带着点怯生生。
王工头指着我,没好气地说:老李,新来的,叫小刘。你带一带,教教他规矩,别他妈第一天就给我从架子上掉下来!
我点点头,算是应了。王工头就这么个德行,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人跟工地上的砖头水泥没区别,坏了就换,死了就埋。
小伙子倒是很机灵,立马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李哥,以后多关照!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又实在的脸,心里叹了口气。又一个来卖命的。
上午干活的时候,这叫小刘的小子手脚挺麻利,话也多,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在这儿扎下根。休息的时候,他凑过来,献宝似的从兜里掏出包皱巴巴的烟递给我一根,自己也点上,美滋滋地吸了一口。
李哥,我跟你说,我运气可真好!他满脸是藏不住的高兴,来之前还愁没地方住,没想到一来就租着个特便宜的房子!
便宜我弹了弹烟灰,这地方还能有便宜房子
可不是嘛!小刘兴奋地说,一个月才两百块!就是地方偏了点,在北边郊区那片。
我的心咯噔一下,手里的烟差点没拿稳。
小刘没注意到我的脸色,还在那儿说:就是房东老头有点怪,神神叨叨的。我昨天去租房的时候,那么大个热天,他在屋里还裹着个厚围巾,把脖子捂得严严实实的。
我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我直咳嗽。我脑子里一下子就串起来了,郊区,房东,还有那条不合时宜的围巾。张伟的死相又浮现在我眼前,那根深深勒进烂肉里的麻绳……
我看着小刘那张毫无察觉、充满希望的脸,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安慰自己小刘租的不是同一个房子吧,也确实不想惹麻烦,真出事了,警察不得来找我
我最后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一个人在外面,多留个心眼。
小刘嘿嘿一笑,以为我只是在常规地嘱咐他,用力点了点头:知道的,李哥!
我没再说话,只是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看着郊区的方向,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