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无声,细碎的雪粒打着旋儿,一层又一层覆盖了太极殿冰冷的黑琉璃瓦,也覆盖了殿内案桌上早已凝固的、深褐色的血痕。偌大的太极殿死寂沉沉,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一点微弱的火星,映照着木椅上那具僵直枯坐的躯体。
启元帝萧彻,曾经令三十六国闻风丧胆的暴君,此刻低垂着头颅,半白的发丝散落在玄袍上,像是被霜雪压垮的枯草。他干瘦的双手,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姿态,死死扣着怀中那只小小的、素白无纹的骨灰瓷盒。盒身冰凉刺骨,与他逐渐停止跳动的胸膛一样冷硬。唯有那紧扣的十指,透着一股至死方休的执拗,仿佛那是他身躯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余烬。
风雪拍打着紧闭的窗棂,他疲惫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穿透殿内弥漫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昏暗,恍惚间又看见了那场覆盖了整个京城的、铺天盖地的大雪。那雪,洁白,柔软,带着初冬的凛冽与清新,也带来了他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
——
那年的雪,也是这般纷纷扬扬。皇宫一座偏远的庭院里衰草枯黄,覆着一层薄雪,更显荒凉。年少的萧彻,穿着洗得发白旧夹袄,孤零零地蜷缩在廊下冰冷的石阶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他捧着一卷残破的兵书,手指冻得通红发僵,却倔强地不肯放下。寒风卷着雪沫子扑打在他单薄的肩头,他只能更紧地缩起身子,牙齿因寒冷而微微打颤。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轻快的脚步声踏破了这死水般的沉寂。萧彻茫然地抬起头,刺目的雪光让他下意识眯起了眼。
雪幕之中,一抹鲜艳的鹅黄色身影正向他走来。
是南宁。
她穿着南诏国特有的锦缎宫装,像一团温暖跳跃的火焰,瞬间点亮了这灰败的角落。她披着件厚绒斗篷,兜帽边缘镶着一圈蓬松柔软的雪白风毛,衬得她一张小脸莹白如玉,呵出的气息在冷空中凝成白雾。她怀里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紫铜手炉,正小心翼翼地护着炉身。
我叫南宁,是南诏国前来和亲的公主。
少女清脆温柔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寒冷,你就是萧彻
萧彻怔住了,一时忘了回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过分鲜明的色彩与温暖所震慑。他甚至忘了起身行礼——一个被遗忘在偏院的皇子,早已习惯了被所有人忽视,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大雪天,走到他的面前。
南宁见他呆愣,也不着恼,反而走近几步,将怀里的紫铜手炉塞进他冻僵的手里。那突如其来的暖意烫得萧彻手指一颤,一股暖流瞬间沿着冰冷的指尖蔓延开来,直抵早已麻木的四肢百骸。
以后你就是我的夫婿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冻坏了手指,还怎么翻书她微微俯身,动作自然而亲昵,伸出细白的手指,轻轻拂去他肩头积落的雪花。那指尖带着少女特有的温热,透过薄薄的旧衣料,烙在萧彻冰冷的皮肤上。
他猛地一颤,像被烙铁烫到,几乎要弹开。他从未与任何人有过如此亲近的接触,尤其是一个如此明媚、仿佛不属于这个阴暗角落的少女。一股混杂着窘迫、惊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他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冻得发青的、紧紧攥着温暖手炉的指节,不敢再看她一眼。
少女的声音清亮,带着南国特有的温软腔调,以后……我就要住在这里了。她环视了一下这破败荒凉的院落,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仿佛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嗯,这雪可真大。
她在他身边不远处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鹅黄色的裙裾在雪地上铺开一小片艳丽的色彩。萧彻的鼻息间,第一次清晰地嗅到了不属于院里腐朽气息的味道——是淡淡的、清冽的梅香,混合着少女身上干净温暖的馨香。那香气霸道地驱散了周遭的阴冷与死寂。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他身旁,隔着几步的距离,仿佛只是来陪他看这场无边无际的大雪。萧彻僵硬的身体,在那手炉持续散发出的暖意和她无声的陪伴里,一点点松懈下来。他依旧没有抬头,却悄悄地将那本冻得发硬的残破兵书,往袖子里藏得更深了些。
风雪依旧,但少年萧彻那颗被冻得麻木的心,第一次感觉到了冰层之下,细微而真实的暖流。
——
记忆的碎片在冰封的脑海里激烈地碰撞,发出尖锐的声响。萧彻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骨灰瓷盒,那光滑的釉面,竟渐渐幻化出另一种灼人的温度——是滚烫的汤羹泼溅在皮肤上的剧痛。
许多年后,当萧彻早已不再是皇宫里任人践踏的蝼蚁,当他在朝堂的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中艰难地站稳了脚跟,每一次凶险的漩涡边缘,总有那道鹅黄色的身影挡在他的身前。
记忆里最鲜明的一次,是在一场暗藏杀机的宫宴上。觥筹交错,丝竹靡靡,看似一派祥和,实则暗流汹涌。三皇子,那个素来以跋扈狠辣著称的兄长,正端着酒杯,带着虚伪的笑意朝他们这边走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没能逃过南宁的眼睛。
就在萧彻起身准备虚与委蛇之际,三皇子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手中那盏滚烫的、刚刚从沸鼎里盛出的汤羹,直直地朝着萧彻的面门泼来!惊呼声尚未出口,一道纤细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撞入萧彻怀中。
嗤啦——
滚烫的汤汁尽数泼在了南宁横挡过来的手臂上,薄薄的宫装瞬间被浸透,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南宁痛得闷哼一声,整张小脸霎时褪尽了血色,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
阿宁!萧彻肝胆俱裂,一把将她紧紧护在身后,赤红的双目猛地盯向始作俑者,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棱,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直刺三皇子。
三皇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萧彻眼中那骇人的戾气惊得倒退一步,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化作一丝慌乱:看...看什么看,还想让本皇子道歉不成!他强作镇定地辩解着,眼神却不敢再与萧彻对视,匆匆拂袖而去。
宫宴的喧嚣仿佛被瞬间抽离,只剩下南宁压抑的痛楚抽气声。萧彻小心翼翼地将她带回府邸,灯火下,她手臂上那片被烫得红肿不堪、甚至有些地方已然起泡的皮肤,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屏退所有侍从,亲自拧了冷毛巾,动作笨拙却无比轻柔地覆在那片刺目的伤痕上。
昏黄的烛火摇曳,映照着南宁苍白却依旧坚韧的脸庞。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她却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有那长长的睫毛,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不住地颤抖着,如同风中脆弱的蝶翼。
疼就喊出来。萧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他紧盯着那片狰狞的烫伤,握着湿毛巾的手因为极力压抑的暴怒而微微发着抖。
南宁却轻轻摇了摇头,努力牵动嘴角,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尽管那笑容虚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她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手,冰凉的手指轻轻覆上他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背,试图抚平那汹涌的戾气。
没事的,她吸着气,声音又轻又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只要你没事就好……萧彻,我们要一起走下去,走到最高的地方去,让那些想伤害你的人,再也够不到你。
她的话语很轻,却像带着千钧的重量,一字一句砸进萧彻的心湖。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暴戾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决绝的东西取代。他反手紧紧握住南宁那只冰凉的手,力度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像是要将她的话语、她的温度、她此刻的痛楚,都深深烙进自己的骨血里。
好。他哑声应道,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斤,如同在神祇面前立下的血誓。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片幽暗而执拗的深渊。那一刻,他心中某个角落被彻底点燃,烧尽了所有的犹疑和软弱,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握住这世间最高的权柄,将一切践踏过他们的人,统统碾碎成齑粉。
——
二人相依为命般度过了无数次凶险和暗算,当萧彻踏过一个个血亲的尸体走向他梦寐以求的皇位,他的眼神变得愈发阴狠凶戾,翻涌着滔天的野心。南宁一直默默守护在他身后,抬头望向那高大的背影时,她发现,她早已读不懂他的心。
巍峨的宫门次第再次洞开,象征着北狄无上权力的玄黑旌旗在凛冽的风雪中猎猎作响。迎亲的队伍庞大而肃杀,铁甲森然,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压得人喘不过气。鼓乐喧嚣,却毫无喜气,只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威慑。
萧彻,如今早已是名震天下的新王,身着玄黑绣金的帝王衮服,立于高高的宫殿之上。他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剑,眉宇间沉淀着帝王的威严与冷酷,早已寻不见当年偏院前那个蜷缩少年的半点影子。只是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偶尔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南宁站在离他不远的侧后方,一身素净的宫装,在满目玄黑与猩红之中,显得格格不入的苍白单薄。她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北狄公主赫连明玉,在众多女官和精锐护卫的簇拥下,踏着猩红的地毯款款而来。她身量高挑,穿着北狄特有的华丽厚重的貂裘宫装,金线绣成的猛兽图腾在雪光下熠熠生辉,张扬着不容侵犯的尊贵与力量。她下巴微扬,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扫过宫殿上的众人,最后,如同锁定猎物般,精准地落在了南宁身上。
在繁琐的礼仪即将结束,赫连明珠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准备接受帝后册宝之时,异变陡生。她宽大的、缀满珍珠流苏的裙裾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阶沿堆积的残雪和冰凌。
哎呀!赫连明珠一声娇呼,带着刻意的惊慌,动作却精准地停在了南宁面前。她指着自己裙摆边缘沾上的一小块雪水泥渍,柳眉倒竖,目光如淬毒的针,直刺南宁苍白的面颊,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宫殿上下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南蛮子,你的眼睛是摆设吗还不跪下,给本宫擦拭干净!
空气瞬间凝固。风雪的呼啸声仿佛被无限放大。所有朝臣、宫人,甚至那些铁甲护卫,目光都如同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压在了南宁瘦削的肩背上。
南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睫。那双曾经盛满温柔与暖意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着赫连明珠那张写满恶意的脸,也映照着宫殿之上,那个她曾用尽所有去温暖、去扶持的男人。
萧彻就站在那里。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帝王的威严与疏离。他甚至没有看南宁一眼,只是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身旁内侍总管刚刚呈上的一方羊脂白玉玺上。那玉玺温润无瑕,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伸出手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占有欲,缓慢地、一遍遍地摩挲着玉玺顶端那盘踞的螭龙纹路,仿佛那冰冷的玉石才是他唯一在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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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摩挲得如此专注,如此心无旁骛,仿佛宫殿下那场无声的凌辱,那跪在冰冷积雪中的单薄身影,都不过是风中微不足道的尘埃。
南宁的目光,在那专注摩挲玉玺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那曾经紧紧握住她冻僵的手、传递过暖意的手;那曾经笨拙地为她敷上冷巾、为她烫伤的手臂而颤抖的手……此刻,正无比珍爱地抚摸着一块冰冷的石头。
一股难言的绝望,比阶下的积雪更刺骨,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甚至感觉不到膝盖砸在坚硬冰冷阶石上的疼痛。
她缓缓地跪了下去。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宫装布料,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膝盖钻入骨髓。她伸出冻得发红、微微颤抖的手,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的丝帕。那帕子的一角,还绣着一朵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南国茉莉。
她俯下身,用那方带着体温和故土气息的丝帕,一点一点,极其认真地擦拭着赫连明玉华贵裙裾上那微不足道的污渍。她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
赫连明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快意,随即又化为更深的轻蔑。她的脚,穿着镶嵌着硕大东珠的鹿皮靴,不经意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
喀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南宁擦拭裙裾的手猛地顿住。她缓缓地、一点点地低下头。
就在她跪着的膝盖前方,在冰冷的、沾着雪泥的汉白玉阶上,躺着几块碎裂的玉片。那是她一直贴身佩戴的玉佩,用南国最温润的青玉雕成,刻着南宁王室的徽记,是她离开故国时,母后含着泪亲手系在她腰间的护身符。
它此刻静静地躺在肮脏的雪泥里,被赫连明玉那只缀满珠玉的鹿皮靴,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呵,赫连明珠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冷笑,靴底恶意地又碾了几下,将那些碎裂的玉片更深地踩进污雪里,如同碾碎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一个不受宠的冷宫妃子,也配沾着这些破烂玩意儿靠近本宫真是晦气!
那尖锐刻薄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南宁的耳膜。她维持着俯身擦拭的姿势,僵在了原地。目光死死地钉在脚下那堆被污雪包裹的碎玉上,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那碎裂的不是玉佩,而是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甚至感觉不到赫连明玉那靴底碾碎玉片时,有几块尖锐的碎片迸溅起来,深深扎进了她撑在冰冷石阶上的手掌心。温热的血珠瞬间涌出,在素白的丝帕和冰冷的雪泥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那痛楚如此清晰,却远远不及心头被生生撕裂的万分之一。
她维持着那个卑微的姿势,许久,许久。直到赫连明玉带着胜利者的傲慢笑容,在众人的簇拥下,拖着华丽的裙裾,如同巡视领地般从她身边高傲地走过,那刺鼻的北地香料味混合着风雪的气息,久久不散。
宫殿之上,萧彻摩挲玉玺的动作终于停下。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阶下那个依旧跪在雪泥里、掌心渗血的单薄身影,如同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的声音低沉而漠然,穿透风雪的呼啸,清晰地传到南宁耳中,却比脚下的冰雪更冷:
还不起来挡着路了。
——
陛下!八百里加急!南宁国都……已下!一个内侍总管尖利而亢奋的声音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太极殿死寂的空气里。
萧彻伏在案前,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各式各样的美玉国玺,他手上批着奏折,语气淡淡听不出一点情绪,呈上来!
总管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双手高举着一个封着火漆、沾染着明显暗褐色污迹的密函。那污迹,像极了干涸的、陈年的血迹,散发出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他慢慢地扯开封口,抽出里面的奏报。
奏报的纸张是上好的宣纸,然而此刻却被大片的、新鲜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暗红血迹所浸染。那血迹如此刺目,在昏暗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令人作呕的色泽。墨字在血污中洇开、变形,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画符,但核心的内容却清晰无比:
……大军破城……王族尽诛……王宫火起……南诏王已于正阳门斩首示众……
如预料般,萧彻借助那只被踩碎的南宁玉佩,只用简单的计谋便轻松取得了南诏国的玉玺,诸如此类的灭国之举对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然而,那奏报的最后,却用更加醒目的朱笔添了一行小字,字迹狂乱而狰狞,如同某种邪恶的诅咒:
事泄!有可疑骑手强行冲入国界!身形似……废后南宁!
南宁二字,像一道裹挟着九幽寒气的惊雷,在萧彻的脑海里轰然炸响!他脸上的稳重冷漠瞬间凝固、碎裂,化作一片骇人的惨白!那张被血污浸染的奏报,从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最终啪地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不……不可能!一声嘶哑的、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从龙椅上弹起,动作之大带倒了御案上的笔架,珍贵的玉管毛笔滚落一地。他淡漠的眼中第一次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置信的恐慌。她怎么会知道!她不可能知道!他像是要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质问无形的鬼神,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是谁!是谁走漏了风声!那个被他亲手打入冷宫、剥夺一切、如同金丝雀般被严密看守起来的女人,怎么可能知晓这绝密的屠城计划!
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这太极殿最深的地窖还要冰冷刺骨。他仿佛看到南宁那双曾经盛满温柔、如今只剩死寂的眼睛,正穿透这重重宫阙,冰冷地注视着他。
备马!萧彻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那声音撕心裂肺,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给朕备最快的马!去南宁!现在!立刻!!他不顾一切地冲下宫殿,甚至来不及披上大氅,高大的身影如风一般奔向宫外。
陛下!不可!龙体为重!风雪太大……内侍总管惊恐万状地扑上来阻拦。
滚开!萧彻一脚将扑上来的内侍狠狠踹开,力道之大,让那老太监惨叫着滚出去数步。他眼中血丝密布,状若疯魔,嘶吼道:谁敢拦朕,朕诛他九族!备马——!!!
——
狂风在耳边发出凄厉的尖啸,如同万千冤魂在哭嚎。南宁伏在狂奔的骏马背上,单薄的衣袍被劲风撕扯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被这无情的力道彻底撕裂。她早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僵硬和刺骨的寒意,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挣脱了那形同虚设的冷宫看守,又是如何凭着记忆深处对宫廷密道的熟悉,如同鬼魅般穿过重重守卫森严的宫门。她只知道,就在昨夜,那个被她用最后一点首饰收买的、负责洒扫御书房外廊的小太监,颤颤巍巍地告诉她:他听到了……听到了陛下和兵部尚书在密议……屠城!就在今夜!目标——南诏国都!
那一刻,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了。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坍塌,化作一片冰冷绝望的黑暗。萧彻……那个她曾用全部生命去温暖、去扶持的男人,终究还是将最毒的刀,亲手捅进了她母国的心脏,也捅碎了她仅存的、关于过去的所有念想。
她策马狂奔,将身后象征帝都的巍峨城墙远远甩开,冲进莽莽的、被暴风雪笼罩的荒原。风雪模糊了天地界限,只有座下马匹粗重的喘息和口鼻喷出的白气,证明着她还在朝着那个早已注定的深渊疾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她脚步踉跄着冲上一座高坡时,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混杂着血腥气,如同实质的巨浪,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南宁猛地勒住缰绳,骏马痛苦地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她坐在马背上,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那里。
视野前方,在那被风雪稍稍驱散了些许的昏暗天幕下,是她魂牵梦萦、刻入骨髓的南诏王都。
然而,那不再是记忆中温暖繁华、宫阙连绵的家园。那是一座巨大而恐怖的炼狱!
熊熊烈焰如同挣脱了束缚的赤色妖魔,疯狂地舔舐着漆黑的夜空,将漫天飞舞的雪花都映照成诡异的猩红色。冲天的火光中,曾经巍峨壮丽的王宫轮廓正在扭曲、坍塌,巨大的梁柱燃烧着轰然倒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激起漫天燃烧的火星。浓烟滚滚,遮蔽了天空,带着刺鼻的皮肉焦糊和木头焚烧的气味,令人作呕。
更让南宁目眦欲裂的是,在那燃烧得最为猛烈、如同巨大火炬般的正阳门门前!躺着好几具她熟悉的身影。风雪太大,距离太远,她看不清面容。但其中一人头上戴着的,那顶熟悉的、象征着南诏王权的、镶嵌着九颗硕大南珠的王冠,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冰冷而绝望的光芒,如同地狱深渊睁开的九只眼睛!
父……王……
一声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呜咽从南宁喉咙深处挤出。那不是呼喊,而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最后哀鸣。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和心脏被寸寸碾碎的剧痛。
不——!!!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划破风雪与烈焰的喧嚣。南宁猛地从马背上滚落,重重摔在冰冷坚硬、沾满灰烬和血污的冻土上。她似感觉不到疼痛般,朝着那片无尽火海,朝着那吞噬了血亲的炼狱之门,疯狂地跑去!
燃烧的城门如同巨兽张开的、流淌着熔岩的巨口,散发着毁灭一切的高温。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的发丝点燃。守卫在城门附近、正忙着放火的玄甲士兵发现了她。
什么人!
拦住她!是个女人!
惊怒的呼喝声响起,冰冷的刀锋在火光中闪烁着致命的寒芒,朝着她劈砍过来。南宁却仿佛完全看不见。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前的尸体,瞳孔深处只剩下两簇疯狂跳动的、与眼前火海同色的火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超越极限的力量在她濒临崩溃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她像一道不顾一切的闪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劈来的刀锋。燃烧的木头碎片从头顶坠落,带着火星砸在她身上,瞬间灼伤了她的手臂和肩背,她却浑然不觉。她甚至直接撞开了一个试图抓住她手臂的士兵,那士兵被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近乎妖魔般的疯狂所慑,竟一时忘了动作。
近了!那燃烧的城门就在眼前!
灼热的气浪如同实质的墙壁,烤得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泡、焦黑,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刀子,灼烧着脆弱的喉管和肺腑。她单薄的裙摆被迸溅的火焰舔舐到,瞬间燃烧起来,焦糊味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梅香,散发出一种诡异而绝望的气息。
不要——!
就在她即将冲入那足以熔化钢铁的火海入口的刹那,南宁停住了脚步。她站在地狱之门的边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燃烧的裙裾在热风中猎猎飞舞,如同最后一面残破的战旗。她布满烟灰和泪痕的脸上,那双曾经清澈温柔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烬,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冰冷的绝望,穿透重重烈焰与浓烟,投向风雪肆虐的远方——那个帝都的方向,那个囚禁了她半生、又彻底碾碎了她一切的男人所在的方向。
烈焰扭曲的空气在她身后疯狂舞动,如同无数张牙舞爪的魔鬼。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玉石俱焚的平静,清晰地回荡在炼狱的上空:
萧彻——
那两个字,仿佛耗尽了她生命最后的力气。
我这辈子……
她停顿了一瞬,眼里的悲伤比这漫天的火光更浓烈。
……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没有半分留恋,没有一丝迟疑。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带着那身燃烧的衣裙,带着满身的伤痕与绝望,带着那双最后映着冲天烈焰的、死寂的眼眸,向后直直地仰倒下去。
义无反顾地,坠入身后那一片翻滚咆哮、足以吞噬一切的火海炼狱。
阿宁——!!!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嘶吼,在南宁身影被烈焰吞没的同一刹那,在城门外的风雪中轰然炸响!
萧彻一身狼狈,发髻散乱,龙袍的下摆被荆棘划破,脸上沾满了雪水和污泥。他刚刚策马冲到坡顶,看到的,就是那抹熟悉的、决绝的身影,如同一片燃烧殆尽的枫叶,在冲天烈焰的背景中,向后倒去,瞬间被那赤红的巨口吞噬得无影无踪!
那一声凄厉的呼唤,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失态,带着足以震裂肺腑的痛楚与恐惧。他猛地从狂奔的马背上滚落,连滚带爬地冲向那吞噬了南宁的火海。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却浑然不顾,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只剩下疯狂烈焰的城门,目眦欲裂,眼中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来!
不!不——!阿宁!你出来!你给朕出来!他疯狂地嘶吼着,声音扭曲变调,如同厉鬼的哭嚎。他试图冲向那火海,却被几个拼死扑上来的亲卫死死抱住。
陛下!火太大了!进不得啊!
陛下保重龙体!
滚开!!萧彻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将几个精壮的侍卫全都猛地甩开。他如同疯魔了一般,不管不顾地冲向那燃烧的城门。燃烧的碎木带着火星砸在他身上,瞬间烫出焦黑的痕迹,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涕泪横流。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剩下那片吞噬了南宁的火焰,嘴里反复嘶喊着破碎的句子:阿宁!回来!朕错了!朕错了!你回来——!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烈焰更加疯狂地咆哮,只有城楼在烈火中不堪重负的、轰然倒塌的巨响。南诏王冠上的南珠,映照着火光,如同嘲讽的、冰冷的眼。
——
哐啷!
萧彻手握着的毒盏滚滚掉落,他的头无力地垂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半白的须发凌乱地粘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那双曾经令三十六国君王闻风丧胆、翻云覆雨的眼中,最后一点浑浊的光,也如同风中残烛,慢慢熄灭。
唯有那十根瘦削的手指,依旧以一种超越死亡的固执,死死地扣着怀中那只小小的、素白的骨灰瓷盒。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僵硬的青白色,指甲深深掐进光滑的釉面,仿佛那是他坠入无边黑暗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史官颤抖的笔,在汗青上刻下冰冷而辉煌的句点:启元帝萧彻,承天命,扫六合,鞭笞宇内,囊括四海,立亘古未有之疆域……然性情乖戾,后宫尽屠,尤以虐杀北狄赫连氏一族为甚……晚年孤僻,常抱一素瓷方盒临朝,形销骨立……薨于承平二十七年冬月甲子,大雪。
没有人知道,在那只被帝王紧抱了十余年、釉面早已被摩挲得温润微光的骨灰瓷盒底部,藏着一行细若蚊足、深深镌刻的小字。那是许多许多年前,一个满怀憧憬的少女,在远离故土的深宫寒夜里,用簪子尖,一笔一划,怀着最虔诚的祈愿刻下的: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那行小字,如同一个被尘封的、早已褪色的梦,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瓷底。十余年来,日日夜夜,被一个疯魔帝王的眼泪一遍遍浸染、冲刷。泪水早已干涸,只留下一圈圈模糊不清的、如同伤痕般的深色水痕,将少女娟秀的字迹晕开、覆盖,最终,只留下一个无法辨识的、绝望的印记。
殿外,风雪依旧。宫人麻木而高亢的唱诵,带着一种空洞的喧嚣,穿透厚厚的宫墙。新的王即将登临,那是萧彻一手带大的孤儿,他和南宁没有子嗣,便给那个孩子取名萧宁。
萧彻的嘴角溢出浓稠的黑血,这是他亲自为自己调制的毒酒,仅一滴便可断肠化骨。此时的他却似感受不到疼痛般兀自牵起嘴角,这是自阿宁逝世后他第一次感受到的一点点梦幻般的快乐。
萧彻半磕的眼看着殿外簌簌的大雪,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温柔的明艳的鹅黄色身影,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在呼唤他的名字......
阿宁......我终于......可以......来找你了......
雪下的更大了,寒风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在埋葬了所有温情与幻梦的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