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势倾天下时,我问他为何不随大流。
>他答:吾不知谁乃明主,但愿追随仁政。
>初见仁君,那人正为冻僵流民搓热双手。
>从此银甲玉面将,随君转战天下。
>雁门关血战,他七进七出救少主,浑身浴血犹如修罗。
>天下将定那日,他望着初升朝阳微笑:可惜……看不见新朝的太阳了。
>少主登基后,亲手将那支染血白翎羽系上太庙最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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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卷着腥咸的血气和铁锈味,割在脸上生疼。雁门关外,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黄褐,仿佛被血浸透又晒干的破布。唯有那身银甲,在昏暗天光下依然固执地闪烁着一抹刺眼的亮色,像一颗坠入污浊泥沼的孤星。
云白翎伏在马背上,粗重的喘息灼烧着喉咙,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臂箭创深处钻心的剧痛。温热的血顺着冰冷的臂甲纹路蜿蜒爬行,最终浸透了束腕的皮索,又黏腻地渗进紧握的缰绳里。赤骥的鬃毛早已被血块板结,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抬眼望去,前方那杆沾满血污的袁字大纛,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在狂风中狰狞翻卷。
第六次了……身后仅存的亲兵刘伍嘶哑地喊,声音像破锣般撕裂,将军,冲不动了!弟兄们……快拼光了!他的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
云白翎没有回头。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与厮杀的人影,死死钉在敌军大纛下那辆孤零零的囚车。车辕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在震天的杀伐声中,发出微弱如幼兽般的呜咽,断断续续地飘来,却又像惊雷般狠狠劈在云白翎的心上。
少主!
他猛地挺直脊背,撕裂的伤口传来更尖锐的痛楚,却奇异地压下了一切疲惫与恐惧。手中那杆染透血污、枪缨几乎掉光的银枪,被他缓缓抬起,冰冷的枪尖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微弱却坚决的弧光。
刘伍!他低吼,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护住我后背!最后一次!冲!
话音未落,赤骥似乎感应到主人那决死的意志,发出一声震裂肝胆的长嘶,四蹄猛刨起地上的血泥,如一道燃烧的赤色闪电,再次撞向那黑压压、仿佛永远也杀不尽的敌军洪流。云白翎手中的银枪骤然活了,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银色狂飙,冰冷的锋刃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破云十九式的杀招千山雪被他催动到极致,枪影重重叠叠,泼洒出一片死亡的光幕。挡在正前方、挺着长矛刺来的三名敌骑,只觉眼前银光爆闪,咽喉便是一凉,鲜血狂喷着栽落马下。
拦住他!拦住那银甲将!敌阵中响起一片变了调的惊惶嘶吼。更多的长矛、钩镰枪,带着致命的寒光,从四面八方攒刺而来,试图将这孤身闯入的煞神绞杀。
云白翎的银枪舞成了一团密不透风的银光旋风,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声如同暴雨击打铁皮屋顶,密集得令人心胆俱裂。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反击,都震得他臂膀酸麻,震得那臂甲下的箭创迸裂得更深,鲜血浸透了内衬的布帛,沿着冰冷的甲叶不断滴落。一支刁钻的钩镰枪擦着他的肋甲划过,带起一溜刺目的火星和几片碎裂的甲叶,留下火辣辣的痛楚。他猛地拧身回枪,枪杆如毒龙般横扫,将偷袭者连人带枪狠狠砸飞出去。
赤骥在主人的催逼下,爆发出最后的狂猛,硬生生撞开几匹试图合围的战马。云白翎的视野被血水和汗水模糊,只有前方那辆囚车越来越近。他看到了囚车旁守卫惊骇扭曲的脸,看到了他们举起的长刀反射着不祥的寒光。
休伤少主!一声炸雷般的咆哮从云白翎胸腔中迸发,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他双腿猛夹马腹,赤骥人立而起,借着这雷霆万钧之势,云白翎手中的银枪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闪电,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决绝,悍然掷出!
银龙脱手!枪尖破空,发出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洞穿了那个正举刀劈向囚笼缝隙的敌兵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尸体向后飞撞,重重砸在囚车粗大的木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囚车剧烈晃动,锁链哗啦作响。
几乎在银枪脱手的刹那,云白翎已从马背上腾身跃起,脚尖在马鞍上一点,身形如一只浴血的银鹰,扑向囚车。人在半空,腰间佩剑已然出鞘,寒光一闪,囚车上那粗如儿臂的铁锁链应声而断!他撞开碎裂的囚笼木栏,一把将那个瑟瑟发抖、满脸泪痕的小小身影紧紧护在怀里。孩子冰凉的小脸贴在他染血的冰冷胸甲上,那细微的呜咽瞬间变成了劫后余生的大哭。
少主莫怕!翎叔来了!云白翎的声音低沉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力竭与痛楚交织的喘息。他抱着孩子,脚步踉跄地落回地面,赤骥立刻灵性地靠拢过来。
将军!上马!刘伍浑身浴血,状如疯魔,挥舞着卷刃的腰刀死死护在云白翎身侧,声嘶力竭地狂吼。
云白翎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少主托上马背,自己也翻身而上,将孩子紧紧护在胸前。他环顾四周,刘伍和仅存的几名亲兵如同礁石,在汹涌的敌潮冲击下苦苦支撑,不断有人倒下。
走!云白翎双目赤红,猛地一勒缰绳,赤骥调转方向,朝着来路——那被鲜血浸透的、层层叠叠堆满尸骸的死亡通道,再次发起冲锋。这一次,不是为了杀入,而是为了杀出!
冰冷的朔风卷过荒原,带着未散尽的铁锈和血腥味,吹拂着云白翎额前被汗与血黏住的发丝。怀中的少主阿昭已经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小脸苍白,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痕。赤骥疲惫地踏着被血浸透的冻土,每一步都显得沉重。身后,刘伍和另外两名同样伤痕累累的亲兵沉默地跟着,如同几尊移动的、沾满泥血的雕塑。刚刚那场雁门关外的血战,七次杀透重围的惨烈,耗尽了所有人的气力,也带走了太多熟悉的面孔。
云白翎的目光掠过荒凉的大地,残破的旌旗斜插在焦黑的土地上,几只黑鸦聒噪着,啄食着无人收敛的尸骸。这景象,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此刻短暂的安宁,将他的思绪猛地拉回数年前,同样萧瑟的初冬。那时,他的名字还挂在袁绍帐下,顶着个不大不小的骑都尉头衔。
那时,袁本初坐拥四州,兵强马壮,谋士如雨,猛将如云,其声势之盛,真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邺城之内,冠盖云集,每日里投效之人络绎不绝,门前车马喧嚣,几乎踏破门槛。仿佛天下归心,尽在袁氏囊中。
云都尉,一个带着三分酒意、七分自得的声音打断了云白翎巡视营地的脚步。说话的是袁绍麾下颇受重用的一个同僚,姓张,此刻正搂着个歌姬,斜倚在温暖的营帐门口,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打量着他,瞧你这身银甲,倒是光鲜,人也精神!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喷出一口酒气,这天下大势,明眼人都瞧得真真儿的,早晚是袁公的囊中之物!你我兄弟跟着袁公,将来少不得封妻荫子,光耀门楣。何必整日里……咳,跟那些泥腿子流民搅和在一起没得污了身份!
张都尉说着,嫌恶地撇了撇嘴,下巴朝营寨外某个方向扬了扬。云白翎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营寨辕门之外,一片枯黄的草坡下,蜷缩着几十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流民。那是被战乱驱赶,又被袁军斥候拦在营外,不得靠近的可怜人。寒风卷过,他们只能彼此依偎着取暖,像一群等待被冻僵的鹌鹑。
云白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清晨出营时,曾将随身携带的几块硬饼悄悄塞给了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那妇人枯槁的脸上瞬间迸发出的卑微感激,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上。眼前这位张都尉奢靡的营帐、怀中美艳的歌姬,与辕门外那片绝望的灰败,构成了一幅刺眼到令人作呕的图景。
张兄高见。云白翎的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清冷,像初冬结冰的溪水,只是云某愚钝,尚看不清这天下归属。天下人皆言袁公势大,趋之若鹜……然云某所求,非此虚名。
哦张都尉似乎来了兴趣,推开怀里的歌姬,往前凑了凑,带着戏谑,那都尉所求为何莫不是想做那遗世独立的高士
无他。云白翎的目光越过张都尉,投向辕门外那片枯草坡,投向更远的、烽烟未熄的苍茫大地,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吾并不知谁乃明主。只愿……追随仁政而已。
话音落下,他不再理会张都尉脸上错愕又混杂着讥讽的表情,一勒缰绳,策马转身,银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光弧,径直朝着辕门之外那片流民聚集的枯草坡行去。
风更冷了。枯草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流民们看到有军爷策马过来,本能地瑟缩着,惊恐地挤作一团,眼中满是绝望的麻木。云白翎勒住马,翻身下来。他没有说话,只是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又摸索出几块用布小心包好的、仅剩的干粮,默默地递向离他最近的一个老丈。那老丈衣衫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冻得嘴唇青紫,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枯枝般的手颤抖着,不敢去接。
拿着吧。云白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天寒,垫一垫。
老丈终于伸出颤抖的手接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浑浊的老泪滚落下来。其他流民见状,眼中也燃起一丝微弱的光,怯生生地、带着巨大的渴望望过来。
云白翎心下黯然。他身上已无余粮,水囊也空了。他默默摘下自己的披风——那是一件军中制式的厚毛披风,虽已旧,却足够御寒。他俯身,将披风轻轻裹在那个抱着婴儿、蜷缩在草窝里的妇人身上。婴儿在睡梦中发出微弱的哼唧,妇人猛地抬头,脸上沾着泥污,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云白翎,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骨子里。
谢…谢谢军爷!妇人哽咽着,声音细弱蚊呐。
云白翎摇摇头,正欲开口,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辕门处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一个穿着普通士卒粗布袄子、身形略显单薄的人影,正费力地提着一个沉重的木桶,从辕门卫兵把守的缝隙里挤出来,快步朝这边走来。那卫兵似乎想拦,却被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同伴悄悄拉住了胳膊。
那士卒低着头,脚步却很快。他走到流民中间,放下沉重的木桶,桶里是热气腾腾的稀粥,散发出诱人的谷物香气。他随即又解下自己肩上背着的包袱,里面是许多杂粮饼子。
来,老人家,孩子,都过来,吃点热乎的暖暖身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流民们先是呆住,随即爆发出压抑的骚动和低低的哭泣。饥饿的本能压过了恐惧,他们挣扎着爬起来,围拢过去,却也不敢争抢,只是眼巴巴地望着。
那士卒挽起袖子,动作麻利地开始分粥、分饼。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动作间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当分到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时,妇人身上的披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眼,目光越过人群,恰好与云白翎投来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间,云白翎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年轻而清癯的面容,下颌线条略显瘦削,鼻梁挺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窝有些深,瞳仁是沉静的墨色,此刻映着冬日惨淡的天光,却像蕴藏着两团温煦的火焰,专注而真诚地落在每一个分到食物的流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专注。
士卒似乎也认出了云白翎身上的甲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个妇人怀中的婴儿身上。婴儿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遭。
孩子有些凉。
士卒低声道,声音温和。他伸出手,不是去探婴儿的额头,而是极其自然地、用自己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妇人怀中婴儿冻得有些发红的小脚丫。他的手掌宽厚,掌心干燥而温暖。他动作轻柔地搓揉着那冰凉的小脚,一丝丝热力透过皮肤传递过去。婴儿舒服地哼唧了一声,小脚丫下意识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这细微的动作,这专注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作态,自然得如同呼吸。云白翎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朔风卷着枯草碎屑刮过,吹动那士卒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他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双冰冷的小脚丫上。那双手,刚刚还在分发维系性命的食物,此刻又在传递着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的暖意。
云白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热流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最深处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甚至冲淡了臂甲下箭创的疼痛。他见过太多手握重权者的惺惺作态,见过太多对百姓疾苦视若无睹的冷漠。眼前这一幕,却如此朴素,如此真实,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刺破了这乱世厚重的阴霾,直直照进了他迷茫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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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政。
这两个字,不再是典籍上空洞的符号,不再是谋士口中华丽的辞藻。它变得如此具象,具象到就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就是一双传递温暖的手,就是这冰天雪地里一个卑微生命感受到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那士卒搓暖了婴儿的小脚,又仔细地用妇人披风的一角将其裹好,这才直起身。他再次看向云白翎,这次目光停留得久了一些,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欣赏。
云白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热流,上前一步,抱拳,微微躬身。他的动作标准而恭敬,是军中下级对上级的礼节。
末将云白翎,袁公帐下骑都尉。他声音沉静,目光却灼灼地迎上对方的视线,敢问……将军名讳
士卒——年轻的将军,嘴角泛起一丝极淡、却仿佛能融化冰雪的笑意。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环视了一圈捧着碗、小口小口珍惜地啜着热粥的流民,又看了看云白翎身上那件已披在妇人肩上的披风,最后,目光重新落回云白翎那张沾着血污、却难掩玉质清朗的面容上。
我非将军。他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平和,姓刘,名玄。一个……不愿百姓冻毙于风雪之人罢了。
刘玄!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云白翎心中炸响。近月来声名鹊起,以弱抗强,在数路豪强夹缝中崛起,所过之处,军纪严明,善待黎庶……原来是他!那个被袁绍谋士嗤为妇人之仁、难成大事的刘玄!竟是眼前这个亲自为流民送粥、为冻僵婴孩搓脚的年轻人!
一瞬间,所有的传闻、所有的观望、所有的迷茫,都在眼前这张清癯而坚毅的面容前烟消云散。追随仁政……原来并非遥不可及的理想。它就站在这里,带着一身尘土和人间烟火气,如此真实。
云白翎挺直脊背,银甲在风中发出细微的铮鸣。他凝视着刘玄那双沉静如渊、却又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袁公帐下骑都尉云白翎,愿弃暗甲,随明主!从此鞍前马后,生死相随,助主公……行此仁政!
话音落下,他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是士为知己者的顿首。
寒风依旧凛冽,枯草坡上,流民捧着热粥,感受着久违的暖意。两个身影,一站一揖,在萧瑟的天地间,无声地立下了一个关乎生死的约定。
……马蹄踏在冰冷的土路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将云白翎从深沉的回忆中猛地拉回现实。怀中的阿昭在颠簸中不安地动了动,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他胸前冰冷的甲片。云白翎低头,看着孩子苍白的小脸和犹带泪痕的眼角,臂弯不由得收紧了些。
将军,身旁的刘伍策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我们……去哪
他环顾着这片被战火反复蹂躏过的陌生地域,眼中一片茫然。雁门关一役惨败,主母失陷敌营,少主虽然救出,但与大部队彻底失散。他们这几个人,如同惊涛骇浪中侥幸逃脱的几片碎木,前途未卜。
云白翎的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天际线。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他沉默了片刻,臂甲下那处箭创随着每一次呼吸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几乎耗尽生命的搏杀。然而,比伤口更沉重的是肩上这份托付的重量。
往南。他开口,声音因力竭和干渴而沙哑,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主公大军,必在南方重整旗鼓。我们……去寻主公!
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刘玄那双沉静而蕴藏火焰的眼睛。追随仁政,这誓言从未动摇。纵使此刻孤军深陷,纵使前路荆棘密布,他也要护着怀中这微弱的火种,杀出一条血路,回到那面旗帜之下。
喏!刘伍和另外两名亲兵低声应命。疲惫不堪的脸上,因为有了明确的方向而重新凝聚起一丝刚硬的神色。他们调整方向,护持着怀抱少主的云白翎,朝着南方那片未知的、风雪弥漫的天地,催动了同样疲惫的战马。
路途比想象中更为艰难。袁绍的追兵如同跗骨之蛆,斥候的马蹄声时常在远处响起,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穿行于荒僻的山野、干涸的河床。食物早已耗尽,只能靠猎取些野兔、山鸡,甚至挖掘苦涩的草根勉强果腹。赤骥的膘掉了许多,步伐不复往昔的轻盈,但它依旧忠实地驮负着主人和少主,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
阿昭受了惊吓,又一路颠簸风寒,终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发起了高烧。小小的身体在云白翎怀中滚烫,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时而发出痛苦的呓语。
阿娘……翎叔……冷……孩子含糊不清地呻吟着,滚烫的眼泪濡湿了云白翎冰冷的胸甲。
少主!少主!刘伍急得团团转,他们躲在一个避风的山坳里,燃起的篝火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格外微弱。他脱下自己还算完好的内袄,想裹住阿昭,却被云白翎阻止。
你穿着,还要警戒。云白翎的声音异常冷静,他解开自己早已残破不堪、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外袍,又迅速脱下里面一层相对干净些的里衣。冰冷的空气瞬间刺得他肌肤生疼。他小心翼翼地将烧得迷迷糊糊的阿昭包裹起来,只露出小脸,然后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他坐在最靠近火堆的地方,背对着风口,将孩子牢牢护在怀中,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将军,您的伤……刘伍看着他裸露出的精壮上身,左臂靠近肩胛处,那被简单包扎过的箭创因为一路的颠簸和此刻的寒冷,边缘已经有些红肿发暗,隐隐有黄水渗出。
无妨。云白翎看也没看自己的伤口,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怀中滚烫的小身体上。他低下头,用自己同样干裂的嘴唇,轻轻碰了碰阿昭滚烫的额头,低声安抚着,阿昭乖,不怕,翎叔在……很快就不冷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与战场上那个七进七出、浴血修罗般的银甲将军判若两人。
那一夜,风雪肆虐,篝火几度濒临熄灭。云白翎抱着阿昭,一动不动。他用自己的体温对抗着严寒,用自己的意志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刘伍和另外两名亲兵轮番警戒,不断地往火堆里添加好不容易寻来的枯枝,火光映照着云白翎沉静如水的侧脸和怀中孩子痛苦蹙起的眉头。时间在寒冷与煎熬中缓慢流逝。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风雪终于小了些。阿昭身上的高热奇迹般地开始消退,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沉沉睡去。云白翎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一松懈,彻骨的疲惫和伤口剧烈的疼痛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在冰冷的山岩上,闭上眼,几乎立刻陷入了短暂的昏睡。
将军!有动静!刘伍压低却急促的声音像一根针,猛地将云白翎刺醒。他瞬间睁开眼,眸中睡意全无,只有鹰隼般的锐利。他小心地将熟睡的阿昭交给旁边一名亲兵,自己则无声地抓起靠在身边的佩剑,伏低身体,与刘伍一同潜到山坳边缘向外窥探。
风雪虽小,但天色依旧昏暗。只见远处山道的拐角,影影绰绰出现了一队人马,大约二三十骑。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骑着一匹异常神骏的黑马,在微明的天光下,那身影竟有几分熟悉。
是……是张将军!刘伍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几乎要叫出声来。
云白翎凝神细看,心头也是一震。那高大魁梧的身影,那策马的姿态,正是刘玄麾下头号猛将,张翼德!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时,那队人马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避风的山坳和微弱的火光,为首的黑马骑士勒住缰绳,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射过来,穿透稀薄的晨雾和尚未停歇的细雪。
坳里的朋友!一个洪亮如雷、中气十足的声音滚滚传来,在这寂静的黎明山谷中激起回响,报上名来!是敌是友!
云白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站起身来,同时示意刘伍等人也现身。
翼德将军!云白翎扬声回应,声音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风雪,云白翎在此!少主无恙!
云白翎!张翼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巨大的惊愕,随即便是狂喜,是子龙!真是子龙!少主也在!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黑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嘶鸣着冲了过来,身后骑兵也紧紧跟上。
转眼间,张翼德已冲到近前。他飞身下马,动作矫健如豹,几步就跨到云白翎面前。借着熹微的晨光,张翼德看清了云白翎的样子:银甲破碎不堪,沾满黑红的血痂和泥污,左臂包扎处渗出暗色的痕迹,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再看到他身后亲兵怀中抱着的、裹在厚厚衣物里安然熟睡的少主阿昭……
这位向来以刚猛暴躁闻名的猛将,眼圈瞬间就红了。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云白翎完好的右肩上,力道大得让云白翎身形一晃。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竟有些哽咽,子龙!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小子命硬!能把少主带出来,你……你是好样的!主公他……他快急疯了!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目光扫过云白翎身后同样狼狈不堪、只剩下寥寥几人的亲兵,眼中更是充满了沉痛的敬意。
快!张翼德猛地回身,对着跟上来的骑兵大吼,把伤药!清水!干粮!都给老子拿出来!最好的!快!
他吼完,又转向云白翎,语气不容置疑,子龙,你和少主立刻上马!我老张亲自开路,咱们回家!回主公大营!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停了。天边,一抹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悄然浮现。云白翎看着张翼德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感受着肩上那沉甸甸的、带着兄弟情谊的拍打,一股暖流终于彻底冲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与冰寒。他轻轻颔首,声音虽轻,却重逾千钧:
好!回家!
当云白翎抱着依旧沉睡的阿昭,在张翼德及其精锐骑兵的严密护卫下,终于踏入己方大营辕门时,整个大营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云将军回来了!
少主!少主也回来了!
老天有眼!是云将军!他救回了少主!
狂喜的呼喊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整个营寨。疲惫的士卒、焦虑的军官,纷纷从营帐中涌出,不顾一切地挤到道路两旁。他们看到那身几乎被血污和尘土完全覆盖、却依旧能辨认出昔日耀眼光泽的银甲;看到银甲将军怀中安然无恙的少主;更看到他那张苍白如纸、写满极致疲惫却依旧挺直如松的身影。
道路两旁的士卒们,无论军阶高低,许多人眼中瞬间涌上了滚烫的泪水。他们自发地、无声地,对着那个怀抱少主缓缓前行的身影,深深垂首,抱拳为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那是对勇气的最高致敬,对忠义的无言颂扬。
子龙!
一声带着巨大震颤的呼唤从前方传来。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般,迅速向两侧退开。只见刘玄在几名谋士将领的簇拥下,正快步奔来。他显然来得极急,身上只穿着寻常的青色布袍,连外氅都未来得及披上。他的脸色比云白翎好不了多少,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显然这些日子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和煎熬。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云白翎身上,落在他怀中那个小小的身影上时,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眸里,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光彩,那是狂喜、是后怕、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感激!
他几步抢到云白翎马前,甚至等不及云白翎下马,便急切地伸出手。
阿昭!我的儿!
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云白勒住马,动作因疲惫而有些迟缓。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托举着世间最珍贵的琉璃,将怀中熟睡的少主轻轻递向刘玄伸出的双臂。
刘玄一把将儿子紧紧搂入怀中,脸颊贴着孩子温热的小脸,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失而复得的骨肉气息刻入灵魂深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马上的云白翎身上。
那目光,复杂得如同翻涌的云海。有难以言喻的感激,有深切的痛惜,更有一种沉重的、几乎让云白翎感到灼热的托付。
白翎……刘玄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中挤出,雁门关……苦了你了!
他的视线扫过云白翎破碎的银甲,扫过那明显伤势不轻的左臂,最后落在他那张因失血和极度疲惫而毫无血色的俊朗面容上。
云白翎翻身下马,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单膝跪地,声音平静无波,仿佛诉说的并非那惊天动地的壮举:末将无能,未能护主母周全,只救得少主归来。请主公责罚!
起来!刘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甚至惊醒了怀中半睡半醒的阿昭。孩子茫然地睁开眼,看到父亲熟悉的面容,小嘴一瘪,委屈地哭了起来。
刘玄连忙轻轻拍抚着儿子,目光却依旧紧紧锁在云白翎身上,语气斩钉截铁:何罪之有!若非子龙,吾儿已陷敌手!此恩此德,玄铭记五内!
他上前一步,空出一只手,亲自扶起云白翎。那双手,依旧沉稳有力,传递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倚重。
医官!刘玄转头厉声喝道,速为云将军诊治!用最好的药!
他环视四周激动的人群,声音朗朗,传遍全场:传令!云白翎将军,孤身救主,忠勇无双!此役首功!待他伤愈,孤亲自为他披甲庆功!
万岁!云将军万岁!
营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直冲云霄。
云白翎在刘玄的搀扶下站直身体。伤口的剧痛、身体的疲惫,在潮水般的欢呼和主公那沉甸甸的目光中,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他抬眼,望向远处连绵的营帐和猎猎招展的军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追随仁政之路,虽九死,吾亦往矣!
时光如流沙,在征战的马蹄下悄然滑落。雁门关的血色渐渐沉淀为记忆深处的烙印,而云白翎左臂那处箭创,也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在无数次战场冲杀中反复撕裂、愈合,最终化为一道深嵌入骨的暗痕,每逢阴雨寒凉,便如附骨之疽般隐隐作痛,提醒着那场几乎燃尽生命的搏杀。医官曾不止一次忧心忡忡地告诫:将军,此创入髓,牵动筋骨,万不可再如昔日般…那般不顾惜己身了。
云白翎总是颔首应下,神色平静无波。然而,当战鼓擂响,当主公的帅旗所指,当那身银甲再次披挂上身,那道旧创便仿佛被遗忘在九霄云外。他依旧是那柄最锋锐的剑,是刘玄麾下最令敌人胆寒的银甲玉面将。
岁月在刀光剑影中淬炼着锋芒,也悄然改变着天下棋局。曾经不可一世的袁氏巨轮,在刘玄步步为营的仁政锋芒下,终于显露出倾覆的颓势。人心向背,如水之就下。那些曾被袁绍铁蹄践踏、又被刘玄新政抚慰的土地,那些曾因一碗热粥、一纸均田令而重燃希望的百姓,渐渐汇成了支持刘玄最浩荡的洪流。关隘一座座易手,城池一处处归降。刘玄的旗帜,如同燎原的星火,在曾经晦暗的神州大地上,顽强地蔓延开来。
终于,在一个金风送爽、天高云阔的秋日,最后负隅顽抗的袁氏残部,被合围于其最后的巢穴——邺城以北的孤山要塞。喊杀声震天动地,持续了三天三夜。当象征着袁氏统治的黑色大纛被一柄燃烧的长矛狠狠射断,从高高的城楼上颓然坠落,砸入下方混战的人群时,整个战场仿佛被按下了短暂的静止键。
随即,是山崩海啸般的爆发!
胜了!我们胜了!
袁绍完了!天下太平了!
主公万岁!新朝万岁!
巨大的声浪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汇聚成一股足以掀翻天地的洪流。疲惫不堪的将士们抛下手中的兵器,不顾满身的血污和伤痕,疯狂地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有人跪倒在地,亲吻着被血浸透的土地;有人仰天狂啸,宣泄着积压多年的苦难与愤怒。狂喜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整片战场,也点燃了后方连绵的营寨。
云白翎驻马立于一处地势略高的山坡上,静静地看着下方这片沸腾的海洋。他刚刚从最激烈的突破口撤下,银甲上又添了数道新鲜的刀痕,肩甲处一道深痕更是几乎撕裂了甲叶,露出内里被血染红的衬布。左臂那道旧创在持续的高强度厮杀后,此刻正传来一阵阵沉闷而深远的钝痛,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骨髓深处搅动。他握着缰绳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和旧伤的牵制,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
然而,他的脸上却不见丝毫苦楚,反而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平静。他看着欢呼雀跃、状若疯癫的同袍,看着远处要塞城头陆续竖起的己方旗帜,看着象征着袁氏统治的最后堡垒在烈焰与欢呼中崩塌……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数十载兵戈扰攘,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景,似乎终于要在这一刻画上句点。一个崭新的、由他毕生追随的仁君所开创的王朝,即将在废墟与血火之上冉冉升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喧嚣的战场,投向东方遥远的地平线。那里,一轮旭日正挣脱最后的云霭束缚,磅礴跃出!万丈金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向刚刚苏醒的大地。层叠的山峦被镀上温暖的金边,蜿蜒的河流闪烁着粼粼碎金,连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血腥味,仿佛也被这圣洁的光芒所净化。
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温暖,带着一种新生的、无可阻挡的力量。它照亮了将士们狂喜的泪眼,照亮了破碎的城池,也照亮了云白翎清俊却苍白的脸庞。他微微眯起眼,迎向那初升的朝阳,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极致纯粹、极致满足的微笑。仿佛跋涉了万水千山的旅人,终于看到了故乡的炊烟。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那轮辉煌的朝阳骤然模糊、扩散,化作一片刺目的光晕。浑身的力气,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道深嵌入骨的旧创处,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要将他的血液都冻结。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逸出。紧握缰绳的手再也支撑不住,骤然松开。挺拔如松的身躯,在赤骥宽阔的背上,不受控制地向一侧软倒。
将军!一直护卫在他身侧,同样沉浸在狂喜中的刘伍,是第一个发现异常的。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为惊骇欲绝的恐惧!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扶住那个倾倒的身影。
然而,还是迟了半步。
众目睽睽之下,在震天的胜利欢呼声浪顶端,在那轮初升旭日万丈金光的映照中,那身象征着忠勇与胜利的银甲,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沉重地、无声无息地,从马背上滑落下来。
砰!
一声并不响亮,却足以让周围所有目睹者心脏骤停的闷响。云白翎重重地摔落在被晨露打湿、沾着血泥的草地上。
将军——!
刘伍撕心裂肺的吼声终于炸开,压过了所有的欢呼!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颤抖着双手想要扶起云白翎。附近的几名将领也骇然变色,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白翎!
子龙!
惊呼声此起彼伏。狂喜的浪潮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礁石,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惊愕地聚焦过来,山坡上下,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不知情的士兵们,还在继续着胜利的呐喊,那声音传来,显得无比遥远而空洞。
云白翎躺在冰冷的草地上,视野一片模糊的金红。他能感觉到刘伍和同袍们焦急的呼喊和摇晃,能感觉到他们手指触碰自己身体时的颤抖。然而,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唯有左臂深处那蚀骨的寒痛,以及全身被彻底抽空般的虚弱感,是如此清晰。
他努力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珠,透过朦胧的视线,再次追寻着东方那轮初升的太阳。金光依旧璀璨,带着新生的希望。
一丝微弱的、近乎叹息的气息,从他干裂苍白的唇间轻轻吐出,飘散在骤然死寂的空气中,轻得如同拂晓的薄雾:
可惜……
他的嘴唇翕动着,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
……看不见……新朝的太阳了……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的瞬间,他努力追寻着朝阳的目光,终于一点点涣散开来。那抹满足的微笑,却依旧凝固在唇角,如同镌刻。紧握的左手,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刹那,极其轻微地松开了一些。掌心,静静躺着一支小小的、末端沾染着早已干涸发黑血渍的白色翎羽。那是数月前,少主阿昭在营中玩耍时,从一只路过的白鸟身上捡到,献宝似的送给他的。他一直贴身收着。
翎叔戴着好看!孩子稚嫩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云白翎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在身畔沾着晨露的青草上。那支染血的白翎羽,悄然滑落,静静地躺在他染血的银甲旁,在初升朝阳的金辉里,闪烁着一种凄绝而温柔的光泽。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山坡。
刘伍抱着云白翎尚有余温却已气息全无的身体,整个人僵住了,如同瞬间被抽走了魂魄。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疯狂地涌出眼眶,砸落在云白翎冰冷的银甲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冲过来的将领们全都僵立在原地,脸上的狂喜被巨大的惊愕和无法置信的悲痛瞬间撕裂。他们看着那个静静躺在草地上、唇角犹带微笑的身影,看着他身边那支染血的白翎羽,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那个在百万军中七进七出的玉面将军,那个永远冲在最前方的银甲身影,那个代表着不败与忠勇的符号……原来,也是血肉之躯。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过每一个人的心脏,瞬间淹没了刚刚席卷全军的胜利狂喜。山坡上下,方才还沸腾如海的欢呼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风穿过染血旌旗发出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人群如同摩西分开红海般,带着无声的悲恸,迅速让开一条通路。
刘玄来了。他几乎是奔跑着冲上这片山坡。身上那件在庆功准备时匆忙换上的、象征着最高权柄的玄色衮服,此刻显得如此沉重而不合时宜。当他拨开最后挡在身前的将领,看清草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狂奔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比地上的霜草还要苍白。那双曾映照过流民泪眼、曾点燃过无数人希望、也曾洞悉天下风云变幻的深邃眼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空茫的死寂。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如同燃尽的灰烬。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脊梁。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刘玄身上,凝聚在那个躺在血泊与晨光中的身影上。天地间,只剩下风拂过染血草叶的沙沙声。
刘玄踉跄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个身影。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沉重得让脚下的土地都为之呻吟。他走到云白翎身边,缓缓地、如同怕惊扰了沉睡般,蹲下身。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云白翎安详却再无生息的面容上,长久地凝视着那抹凝固的微笑,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灵魂的最深处。然后,他的视线下移,落在那支静静躺在染血银甲旁的白翎羽上。
他伸出手。那只曾执掌千军万马、批阅无数关乎黎民生死的文牒、也曾为一个冻僵的婴儿搓热双脚的手,此刻却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极其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拈起了那支小小的、末端染着暗红血渍的白翎羽。
翎羽冰凉。残留的血渍早已干涸发硬,触手粗粝。
刘玄将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最后一点属于那个人的温度。他低着头,宽厚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没有嚎啕,没有恸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紧咬的牙关中压抑地、破碎地逸出。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地砸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砸落在沾染着血与露的草地上。
他佝偻着背,将额头深深抵在自己紧握的拳上,抵在那支冰冷的翎羽上。玄色的衮服在晨风中微微颤抖,像一座瞬间崩塌的山岳。这位即将开创一个崭新王朝的帝王,此刻只是一个失去了最锋利之剑、最忠诚之盾的老人,在黎明初临的战场上,在胜利的顶点,无声地恸哭。
初升的朝阳,将万丈金光慷慨地洒向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大地,洒向沉默悲泣的人群,也洒向那身染血的银甲和君王佝偻的背影。新朝的太阳,终究是升起来了。只是,那个曾用生命守护它升起的人,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时光的洪流裹挟着胜利的余烬与新生的喧嚣,滚滚向前。巍峨的宫阙在旧日焦土之上拔地而起,琉璃瓦在阳光下流淌着耀目的金辉。象征着新朝的玄色龙旗,取代了所有残破的旧帜,在九重宫阙的最高处猎猎招展。
新帝登基大典的钟鼓余韵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庄严、宏大,宣告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年轻的帝王,身着繁复厚重的十二章纹玄色衮冕,立于象征至高权力的丹陛之上。那张继承了父亲清癯轮廓的脸上,已褪去了全部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帝王的沉凝与威仪。只是,当他微微抬起眼睑,望向太庙那肃穆而高耸的檐角时,眼底深处,总会掠过一丝与这煌煌气象格格不入的、深埋的痛楚与追思。
太庙,供奉着新朝功勋卓著的元勋。香火缭绕,庄严肃穆。今日,新帝独自一人,摒退了所有侍从,踏入了这片供奉着忠魂的寂静之地。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狭长的、以玄色锦缎包裹的檀木盒。
他缓缓走过两排肃立的功臣灵位,脚步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发出轻微的回响。目光一一掠过那些曾与他父亲并肩作战、开创基业的名字。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大殿最深处,最靠近中心主位的一个位置。那里,供奉的并非某位宗室先祖,灵位上的铭文也极其简洁:
**大新开国骠骑大将军
云
讳白翎
忠烈公
神位**
字是御笔亲题,铁画银钩,力透木背,带着不容置疑的追缅与尊崇。
年轻的帝王静静地站在灵位前,凝视着那冰冷的木牌和其上鎏金的名字。时光仿佛倒流,他又变成了那个在雁门关外冰冷囚车里瑟瑟发抖、绝望哭泣的幼童,而那个浑身浴血、如同天神般撕裂黑暗将他抱入怀中的银甲身影,带着刺鼻的血腥味和令人安心的温暖,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抬手,极其郑重地解开了手中檀木盒的锦缎。盒盖开启,一支翎羽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丝绸衬垫上。那羽毛洁白依旧,唯有靠近根部的一小段,凝固着无法洗去的、深沉发黑的陈旧血渍,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
这是他登基前夜,辗转反侧后,亲自从御库最深处请出的。是当年整理翎叔遗物时,从他紧握的手中取下的那支白翎羽。
年轻的帝王伸出双手,极其小心地、如同捧起一件稀世珍宝,将那支染血的白翎羽从锦盒中取出。他的动作轻柔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他抬头,望向太庙那高耸入云的、由无数巨大楠木构建的梁架穹顶。阳光从高高的窗棂斜射而入,在幽深的大殿内投下道道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最高的主梁,在光影交错中沉默地横亘,仿佛支撑着整个王朝的过去与未来。
没有借助任何梯架,年轻的帝王提气纵身,身形如一只轻盈的雨燕,拔地而起!玄色的衮服袍袖在寂静的空气中展开,掠过下方肃穆的灵位,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几个起落,足尖在巨大的梁柱上借力轻点,身姿舒展而流畅,竟显露出不凡的轻功底子。
他稳稳地落在了那根最高、最粗壮的主梁之上。脚下,是幽深的大殿和渺小的灵位;头顶,是绘制着日月星辰、江河社稷的藻井彩画,华美庄严。
他弯下腰,单膝跪在巨大的梁木上。从袖中取出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纤细却坚韧无比的金色丝线。他的手指灵巧而稳定,将金线的一端仔细地、牢牢地缠绕在那支白翎羽的根部,缠绕在那圈暗沉的血渍之上。
然后,他直起身,将缠绕着金线的白翎羽,高高举起。目光扫过下方,最终定格在云讳白翎的灵位之上。
手臂挥动,带着一种告慰,一种传承,一种无声的誓言。
染血的白翎羽,系着璀璨的金线,被稳稳地、端正地悬垂在了太庙主梁的最高处!
它静静地悬在那里,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纯净天光里。洁白的羽片纤尘不染,末端那抹深褐的血迹,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沉郁而惊心的暗红,如同凝固的火焰,又如同不灭的印记。金色的丝线在光柱中闪烁着微芒,将它永恒地定格在这片供奉着忠魂的最高处。
年轻的帝王站在高高的梁上,久久地凝视着那支悬垂的翎羽。阳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轮廓,玄衣上的十二章纹在光影中沉浮。
许久,他才飘然落下,无声地落回冰冷的地面。脚步不再有丝毫凝滞,转身,朝着太庙之外那片被阳光彻底照亮、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恢弘宫阙走去。
阳光追随着他年轻的背影,也照亮了那梁上悬垂的翎羽。洁白的羽,暗红的痕,金色的线,在太庙幽深而庄严的穹顶下,在缭绕的香火与无声的光尘中,构成了一幅永恒的图腾。
一个关于忠勇、牺牲与铭记的图腾。一个王朝的脊柱,曾由这样的鲜血与忠诚浇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