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元年,初秋。
洛阳的雨,下得毫无章法。白日里还残留着几分夏日余威的燥热,被入夜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奄奄一息。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顾府高翘的檐角上,顺着乌黑的瓦当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线,重重跌落庭院。青石铺就的地面早已湿透,水洼在檐下灯笼摇曳的昏光里,反射出破碎而不安的光斑。空气沉甸甸地压着,混杂了泥土的腥气、草木被冲刷后的湿腐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铁器在潮湿中缓慢锈蚀的金属气息,丝丝缕缕,钻入肺腑。
府邸深处,靠近西侧角门的小厨房,此刻却成了这潮湿阴冷雨夜里唯一散发暖意的孤岛。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架在火焰上方一块硕大无朋的兽肉。那肉色呈深褐,纹理粗犷,绝非寻常牛羊。油脂被高温逼出,汇聚成珠,沿着饱满的肌肉纤维缓缓滚落,滴入下方跳跃的火焰中,发出嗤啦一声短促而响亮的爆鸣,随即腾起一小股带着奇异焦香的白烟。
负责炙烤这巨肉的,是府中新来的杂役,名叫阿炙。他身形异常魁梧,几乎要顶到低矮的厨房顶棚,宽阔的肩背在火光投映下,在油腻的土墙上拉出一道庞大而沉默的阴影。他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单薄的麻布裈裤,汗水混杂着油星,在他虬结如古树根的黝黑肌肉上蜿蜒流淌,最终汇入腰间束着的粗麻绳里。火光跳跃,映照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庞,大半隐在灶火投下的阴影中,唯有下颌紧绷的线条和紧抿的厚唇显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
油脂滴落得愈发密集,嗤啦声不绝于耳。就在其中一滴格外硕大的油珠坠入火堆的瞬间,异象陡生!
那滴油并未像往常一样激起短暂的火焰,反而在接触炭火的刹那,无声地晕开一团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光芒。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然而,就在那光芒闪烁的刹那,阿炙握着沉重铁叉、正欲翻动巨肉的右手,猛地一颤!他的动作停滞了,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冻结。宽厚的手背上,青筋如沉睡的虬龙骤然苏醒,根根暴凸,剧烈地搏动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粗重地喘息着,如同负伤的野兽,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间的嗬嗬闷响,目光死死钉在那滴油消失的炭火灰烬上,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名状的痛苦与挣扎,仿佛那里埋藏着他无法承受的过往。
咳……
一声清朗而略显疲惫的干咳打破了小厨房里紧绷的寂静,也惊醒了沉浸在自己痛苦漩涡中的阿炙。他浑身肌肉一僵,随即迅速低下头,将那份几乎要溢出的痛苦强行压回眼底深处,只余下粗粝的沉默。
顾荣披着一件半旧的天青色宽袍,袖口沾了几点墨渍,斜倚在厨房低矮的门框上。他显然是刚从书斋出来,被这雨夜的寒气侵扰,或是被那奇异的肉香吸引。昏黄的灶火勾勒出他清癯的侧影,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那是属于洛阳太学生的通病,对时局的忧虑和无力感沉淀在眼底。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却带着一种洞悉的温和,穿透了弥漫的油烟与阿炙刻意低垂的头颅,落在了那双依旧微微颤抖、紧握铁叉的粗糙大手上。
好香的肉,顾荣的声音不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润,在这雨声和油脂爆裂的嘈杂中却异常清晰,只是这火……烧得人心头也焦躁。
他缓步走进厨房,暖意和浓郁的肉香顿时包裹了他,驱散了些许雨夜的阴寒。他并未在意地上溅落的油污,径直走到阿炙身旁,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那块在火焰上滋滋作响、边缘已烤得焦黄的巨肉。
这劳什子,看着可不像寻常猎物。顾荣微微蹙眉,视线扫过兽肉粗犷的纹理和深褐的色泽。
阿炙的头垂得更低了,瓮声瓮气地答道:回公子,是……是城外猎户送来的山彘(野猪),说……说难得。
他的声音沙哑滞涩,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
顾荣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那跳跃的火焰和被炙烤的肉块。沉默了片刻,他忽然伸出手,指向肉块最肥厚多汁、烤得金黄油亮的一角:这一块,割下来。
阿炙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火光映照下,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都凝固了,似乎没明白顾荣的用意。
割下来,顾荣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给你。
阿炙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雷霆击中。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顾荣,那双总是被疲惫和麻木覆盖的浑浊眼珠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这位年轻公子的身影。火光在他眼中剧烈跳动,里面翻涌着惊愕、茫然,还有一种深埋已久、几乎被遗忘的脆弱。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握着沉重铁叉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怎么顾荣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着了然,炙肉之人,反不得尝其味世间岂有这般道理
他微微侧头,示意阿炙动手。
阿炙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顾荣,又看了看那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肉。终于,他不再犹豫,手臂肌肉贲张,沉重的铁叉在他手中仿佛轻若无物。他手腕沉稳而精准地一抖,锋利的叉尖如热刀切入牛油,轻松地割下了那块顾荣所指的、最为肥美的烤肉。滚烫的油脂顺着叉尖滴落,空气中弥漫的香气更加浓郁了几分。
他动作麻利地用一张干净的荷叶将那块冒着热气、滋滋作响的烤肉仔细包好,双手捧起,恭恭敬敬地递到顾荣面前。动作间,他粗壮的手臂上,汗水淋漓的肌肉线条在火光下起伏,更显贲张有力。
就在他递出荷叶包裹的刹那,顾荣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定在了阿炙摊开的、托着荷叶的右手掌心上!
在那遍布厚茧、污渍和几道陈旧烫疤的粗糙掌心里,赫然印着一块奇异的图案!
那并非后天烙印或伤疤,而像是从血肉深处生长出来的印记。轮廓如同一朵熊熊燃烧、边缘翻卷的火焰,又似一片凝固的、形态奇诡的赤色云霞。它的颜色是深沉而内敛的暗红,仿佛凝固的岩浆,又似干涸已久的血痂。在灶膛跳跃火光的映照下,这暗红的胎记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晕流转,隐隐勾勒出更细密、更难以辨认的纹路,古老而神秘,带着一种非人的灼热气息,仿佛蕴藏着地心之火,与他掌心粗糙的皮肤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融为一体。
顾荣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近停滞。他只觉得一股无形的热浪扑面而来,并非灶火的温度,而是一种源自那掌中印记的、纯粹而蛮荒的燥热,瞬间穿透了他身上单薄的青衫,直抵肺腑。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攫住了他,仿佛冥冥之中,有沉睡万古的巨兽,隔着无尽时空,对着他掌心那火焰般的烙印,发出了低沉而悠远的回应。他下意识地想要看得更真切些,身体微微前倾。
然而,阿炙的动作更快!
就在顾荣目光聚焦的刹那,阿炙那只托着荷叶的手猛地一缩,如同受惊的毒蛇闪电般收回!厚实的荷叶包裹啪地一声轻响,落入了顾荣下意识伸出的手中。那暗红的、火焰状的胎记,也随之隐没在阿炙紧握成拳的手掌之后,消失不见。
公子……请用。阿炙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头重新深深地埋了下去,只留下一个沉默而抗拒的、布满汗水的宽阔脊背,对着顾荣。灶火在他背上投下摇曳的巨大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不安的沉默里。
顾荣握着手中温热的荷叶包,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一瞥带来的灼烫感。他静静地站了片刻,厨房里只剩下油脂滴落的嗤啦声和窗外更加密集的雨声。最终,他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阿炙紧绷如岩石般的肩头,那触感坚硬而滚烫。
早些歇息吧,雨大,莫要着凉。留下这句话,顾荣捧着那包着肥美烤肉的荷叶,转身离开了这弥漫着肉香、汗味和某种无形燥热的狭小空间。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浓重的雨幕阴影中,只留下灶膛里噼啪作响的火焰,以及阿炙那在火光中久久僵立、如同铁铸的庞大身影。
夜已深,顾荣书斋的灯火依旧未熄。
窗外的雨势并未减弱,反而愈发狂暴,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擂鼓声,仿佛要将整个洛阳城都淹没。檐下的积水汇成湍急的细流,哗哗地冲击着阶下的石槽。书斋内,烛台上的火焰被不知何处钻入的冷风扯得东倒西歪,在墙壁上投下无数狂乱舞动的影子。
顾荣斜倚在铺着素色茵褥的矮榻上,手中握着书卷,目光却有些游离,久久未能落在字句之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荷叶的微凉和那块肥美烤肉的温度,但更深处的记忆,却是阿炙掌心中那块暗红如凝固火焰、又似诡异血云的胎记。那印记的形状、色泽,以及它出现时带来的那股无形燥热,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端起手边矮几上温好的酒,琥珀色的液体在青瓷杯中微微晃动。酒是上好的新丰酒,入口醇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辛辣,顺着喉管滑下,试图熨平心绪的微澜。
倦意如潮水般悄然上涌,眼皮渐渐沉重。书卷从指间滑落,轻飘飘地跌落在茵褥上。烛火在眼前模糊、拉长、扭曲……窗外凄厉的风雨声、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都渐渐远去,沉入一片温暖的、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骤然!
绝对的死寂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宏大之音撕裂!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恐怖震荡!顾荣感觉自己悬浮在一片无垠的、燃烧的虚空中。脚下、头顶、四面八方,目之所及,皆是滔天的烈焰!那火焰并非凡俗的赤红或金黄,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到极致的白金色泽,灼热、刺目,蕴含着焚毁诸天、熔炼万物的恐怖威能。
火焰无声地咆哮、翻腾,构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熔岩之海。在这毁灭的汪洋中心,一个庞大到超越想象极限的轮廓,正缓缓凝聚!
那是一只……鸟!
它的身躯由流动的、沸腾的白金神火构成,每一片舒展的翎羽都仿佛是一道凝固的星河,流淌着毁灭与新生的法则。双翼展开,其广不知几万里,轻轻一振,便卷起席卷寰宇的烈焰风暴!它的头颅高昂,带着俯瞰苍生的漠然与神性,鸟喙锋利如开天的神剑,双目如同两轮正在寂灭坍缩的太阳,喷射出洞穿时空的灼热光芒!
朱雀!
这个古老而神圣的名字,带着洪荒的威压,如同雷霆般在顾荣的灵魂深处炸响!他渺小如尘埃,在这焚尽诸天的神鸟面前,连恐惧的念头都无法升起,只剩下彻底的空白与卑微的湮灭感。
朱雀那由纯粹神火构成的、漠然无情的巨目,缓缓转动,仿佛穿透了无尽时空的阻隔,精准地、冰冷地,落在了顾荣的身上!那目光,并非实质,却比任何利刃都要锋锐,带着审视天地万物的无上威严,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了他灵魂的灼热!
就在被那目光锁定的瞬间,顾荣感到自己右手掌心猛地一阵剧痛!仿佛有一块无形的烙铁,正狠狠地按在他的皮肉之上!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掌心之中,赫然浮现出与阿炙掌中一模一样的暗红色火焰状胎记!那胎记此刻正疯狂地闪烁着,内部的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扭曲,散发出灼人的高热!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古老而狂暴的悸动,伴随着朱雀那焚尽一切的意志,如决堤的洪水般轰然冲入他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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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顾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猛地从矮榻上弹坐起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喉咙里火烧火燎,充满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书斋内烛火依旧,只是被他的动作带起的风惊扰,疯狂地摇曳着,将他的影子撕扯得支离破碎。窗外的风雨声重新涌入耳中,却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方才那焚天之火、那神鸟的凝视、掌心的灼痛……一切都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烙印在灵魂深处。
他颤抖着,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在眼前。
掌心,空空如也。
没有暗红的胎记,没有灼热的烙印,只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皮肤光滑,在烛光下泛着正常的色泽。
是梦
顾荣剧烈地喘息着,指尖用力掐入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试图证明此刻的真实。但那灵魂被朱雀目光洞穿的灼热感,那血脉深处的悸动,却依旧在身体里残留、回荡,如此真切,绝非虚幻。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叩门声,在书斋紧闭的门外响起。
叩门声极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在风雨的喧嚣中几乎细不可闻。然而,刚刚从朱雀焚天、掌心灼痛的恐怖梦境中挣脱出来的顾荣,神经正绷紧到极致,这细微的声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头激起剧烈的涟漪。
他猛地抬头,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目光如炬,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在烛光下投下沉重阴影的门扉。是谁在这深夜暴雨之时恐惧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白日里关于时局动荡、流民四起、甚至胡骑可能已近洛阳的种种流言蜚语,此刻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他屏住呼吸,没有立刻回应。书斋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沉重如鼓的心跳。
笃…笃…
叩门声再次响起,比刚才稍稍清晰了一点点,却依旧显得犹豫而胆怯。
顾荣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干涩和指尖的颤抖,声音尽量平稳地问道: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风雨声似乎在这一刻也小了些。
然后,一个熟悉却更加沙哑滞涩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笨拙,穿透门板传来:
公子……是……是阿炙。夜……夜寒……给……给您……送……送个火……
是阿炙
顾荣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不安攫住。送火深更半夜他想起傍晚厨房里那诡异的一幕,那暗红如血的胎记,还有刚刚那场真实得可怕的噩梦……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定了定神,起身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沉重的门栓。
吱呀——
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潮湿阴冷的夜风裹挟着水汽猛地灌入书斋,烛火被吹得剧烈摇晃,几乎熄灭。门口,阿炙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他低着头,巨大的身躯在廊下微弱灯光的映衬下,投下一片更加浓重、几乎将顾荣完全笼罩的阴影。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粗麻短褐,浑身湿漉漉的,雨水顺着他粗硬的发梢和宽阔的肩膀不断滴落,在门口的青石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双手紧紧拢在身前,似乎捧着什么东西,整个人透着一股被雨水浸泡过的、沉默而压抑的寒气。
公子……阿炙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头垂得更低了,几乎看不见他的脸。
顾荣的目光,越过他湿透的肩膀,落在他那双拢在身前的、骨节粗大的手上。手上空空如也,并没有预想中的火盆或手炉。
火顾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和警惕。
阿炙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他沉默着,没有抬头,拢在身前的手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又无比怪异的姿态,抬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滞涩,仿佛那双手臂有千钧之重。随着手臂的抬起,顾荣终于看清了,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并非完全合拢,而是虚虚地罩在一起,十指微微蜷曲,掌心相对,留出了一小片空隙。
就在顾荣的目光聚焦在那掌心空隙的刹那——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灯芯爆开的声音响起。
一点橘黄色的火苗,毫无征兆地、凭空地,从阿炙那空空如也、只有湿漉漉掌纹的双手虚拢之处,跳跃着诞生了!
那火苗极小,不过豆大,在湿冷的夜风里微弱地摇曳着,发出温暖而稳定的光芒,映亮了阿炙指缝间粗糙的皮肤和纵横的纹路。它没有依托任何灯芯、火绒,更没有薪柴,就那么孤零零地、违反常理地悬浮在阿炙双掌之间那一小片虚无的空气里!
烛火!
顾荣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寒气,比门外灌入的夜风更甚百倍,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傍晚掌心的火焰胎记、梦中焚天煮海的朱雀神鸟、那洞穿灵魂的灼热目光……所有的画面和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与眼前这凭空悬浮的、违背天理的烛火,瞬间重叠、交织、印证!
这绝非人力所能为!
眼前的阿炙,他那沉默如山的躯壳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那掌心的火焰胎记,与这凭空而生的烛火,与那梦境中的朱雀……它们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恐怖而古老的关联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顾荣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矮几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死死盯着阿炙那双虚拢的手掌,盯着那一点在风雨飘摇的深夜里、静静燃烧的、诡异的烛火,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书斋内摇曳的烛光,将他因极度震惊而失色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阿炙依旧低垂着头,巨大的身躯在门口投下浓重的阴影,沉默如山。只有那双虚拢的手掌中,那一点凭空燃烧的烛火,在湿冷的空气中,散发着恒定而诡异的暖光。
时间,在烛火无声的燃烧中,仿佛凝固了。
永嘉五年,五月。
洛阳的天空,再也不是往日的颜色。曾经象征巍巍皇权的明净天青,被浓得化不开的、混合了烟尘、血污与绝望的铅灰色彻底覆盖。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尸骸腐烂的恶臭,以及铁锈般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苟延残喘的肺腑之上。昔日繁华如锦的帝都,如今已沦为修罗屠场。断壁残垣如同巨兽被撕裂的残骸,焦黑的梁木斜插在瓦砾堆中,无声地控诉着。街道上,破碎的旌旗、丢弃的兵刃、冻僵或被马蹄踏碎的尸骸……层层叠叠,堵塞了道路,又被反复践踏,与泥泞污浊的血水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作呕的、粘稠的暗红沼泽。
匈奴汉国大将刘曜的狼头大纛,如同不祥的魔影,已然插上了洛阳残破的宫墙。这座千年帝都的心脏,已被铁蹄踏碎。城破!国亡!这两个字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抽干了所有残存者的最后一丝侥幸。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彻底击垮了秩序,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求生本能驱使下的疯狂奔逃。哭嚎声、惨叫声、马蹄践踏声、房屋倒塌声、还有胡兵粗野的呼喝和狞笑,混杂成一片末日降临的恐怖交响。
顾府早已在数日前就被乱兵洗掠一空,焚烧殆尽。顾荣穿着一身不知从哪里扒来的、沾满泥污和干涸血迹的粗布短褐,混杂在汹涌如潮的难民队伍中,正拼命地向城南残破的广阳门方向挤去。他的脸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土,嘴唇干裂出血口,昔日清朗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只剩下惊惶和疲惫。他死死抱着一个同样肮脏的小包裹,里面是仅存的几块硬如石头的麸饼。每一次推搡,每一次跌倒,都让他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呻吟。肺里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浓重的烟尘。
滚开!挡路者死!
粗暴的胡语吼叫声从后方传来,伴随着急促的马蹄踏水声。
顾荣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队剽悍的匈奴骑兵,如同劈开浊浪的铁锥,正沿着相对开阔的街心猛冲而来!他们挥舞着雪亮的弯刀,马刀上滴落的血珠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寒光。挡在他们面前的难民,无论是老弱妇孺,都被无情地撞飞、践踏!惨叫声和骨骼碎裂声令人头皮发麻。
快!往两边躲!
有人嘶声哭喊。
难民队伍瞬间炸开了锅,如同被投入石子的蚁群,哭嚎着向街道两侧残破的屋舍和瓦砾堆里扑去,互相推挤踩踏。顾荣被一股巨力撞得一个趔趄,踉跄着扑倒在路边一堵半塌的土墙下,冰冷的泥浆瞬间糊满了他的半边脸。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只沾满泥污的靴子却重重地踩在了他抱着包裹的手腕上!
啊!
剧痛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包裹脱手滚落。
一个满脸横肉、穿着脏污皮甲的匈奴兵狞笑着跳下马,弯腰就去抢那包裹:汉狗!还有吃的!
他身后的几名骑兵也勒住了马,发出粗野的笑声,显然把这一幕当成了乏味屠杀中的一点消遣。
顾荣心中一片冰凉,绝望瞬间淹没了他。完了……最后的活命粮……
就在那匈奴兵肮脏的手指即将碰到包裹的刹那——
一道沉默如山的巨大黑影,如同从地狱中升起的魔神,带着一股腥风,猛地从顾荣身侧的瓦砾堆后撞了出来!
是阿炙!
他不知何时已挣脱了难民群,此刻他身上的粗麻短褐早已破烂不堪,露出下面虬结如铁的黝黑肌肉。他脸上沾满血污和尘土,几乎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双眼睛,在灰暗的天光下,竟隐隐透出一种非人的、近乎野兽般的暗红光芒!那光芒深处,是沉寂已久的火山即将喷发前的死寂与狂暴!
他没有武器,只有一双沾满泥泞和血痂的、蒲扇般的巨掌!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低沉而暴虐的咆哮从阿炙的胸腔深处炸开!这吼声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甚至盖过了周围的混乱喧嚣!那弯腰抢包裹的匈奴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哮和黑影惊得一愣,下意识地抬头。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阿炙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极限!魁梧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完全不符的恐怖速度,如同扑食的巨熊!一只巨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闪电般攫住了那匈奴兵握刀的手腕!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那匈奴兵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手腕竟被阿炙硬生生捏碎!弯刀脱手坠地。
阿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另一只巨掌如同烧红的铁钳,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气浪,狠狠地印在了那匈奴兵的胸口!
噗!
没有金铁交鸣,只有一种沉闷的、仿佛烙铁烫在生肉上的可怕声响!
匈奴兵胸前的皮甲瞬间变得焦黑、塌陷、融化!一股皮肉焦糊的青烟伴随着刺鼻的恶臭猛地腾起!那匈奴兵连惨叫都未能发出,整个胸膛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凹陷下去,身体如同破败的草袋般倒飞出去,撞在后面同伴的马腿上,引得那马匹惊惶嘶鸣。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剩下的几名匈奴骑兵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怒,纷纷发出怪叫,催动坐骑,挥舞着弯刀,从几个方向朝着阿炙猛扑过来!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呜咽。
阿炙猛地转身,面对着冲来的骑兵。他低吼一声,不退反进!那双暗红的眸子此刻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冲在最前面的骑兵!
就在那骑兵的马刀即将劈落、刀锋映出阿炙狰狞面孔的刹那——
阿炙那双沾满泥污和鲜血的巨掌,猛地向两侧张开!掌心,赫然对着冲来的骑兵!
嗡——!
空气发出一种诡异的、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扭曲撕裂的嗡鸣!
两道肉眼可见的、极度扭曲的炽热气浪,凭空从阿炙的双掌掌心爆射而出!那气浪并非火焰,却比火焰更加可怕!它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剧烈波动的暗红色,如同高温下扭曲的空气,所过之处,空间都仿佛被灼烧得模糊、荡漾!
气浪如同两条择人而噬的赤红毒蟒,瞬间撞上了冲在最前面的两骑!
嘶啦——!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滚烫烙铁猛地按在湿牛皮上的撕裂声!
当先的两名骑兵和他们胯下的战马,在被那暗红气浪触及的瞬间,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熔炉!他们的皮甲、衣物、毛发、甚至血肉,都在刹那间焦黑、卷曲、碳化!战马发出濒死的惨烈嘶鸣,人则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发黑、崩解,最终化作两具尚保持着前冲姿势、冒着青烟的焦黑人形炭块,连同他们的坐骑一起,轰然栽倒在泥泞之中,腾起大股带着恶臭的白烟!
这恐怖到无法理解的一幕,瞬间冻结了后面几个匈奴骑兵所有的动作!他们脸上的狞笑和愤怒瞬间被无边的惊骇和恐惧所取代!仿佛看到了从九幽地狱爬出的魔神!胯下的战马更是惊恐地人立而起,发出绝望的嘶鸣,再也不听驱使,只想掉头逃离这片恐怖的死亡之地!
妖……妖怪!是妖法!
一个匈奴兵用变了调的胡语惊恐地尖叫着,声音里充满了崩溃。
阿炙站在两具焦尸升腾的白烟之前,巨大的身躯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喷吐着灼热的气息。他掌心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仿佛有岩浆在皮下奔流。那双暗红的眼睛,如同燃烧殆尽的余烬,死死地盯着剩下那几个惊惶失措的匈奴兵,里面是毫不掩饰的、纯粹到极致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
走!
一个匈奴兵终于崩溃,率先调转马头,疯狂地抽打马臀,朝着来路逃窜。其余几人如梦初醒,也纷纷怪叫着,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逃命,连同伴的焦尸都不敢再看一眼。
血腥混乱的街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杀戮而出现了一小片诡异的死寂。周围的难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远离阿炙所在的位置,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如同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妖魔。
顾荣瘫坐在冰冷的泥泞里,手腕上的剧痛早已被眼前的景象带来的巨大冲击所淹没。他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死死盯着那站在焦尸白烟中的庞大身影,看着他掌心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暗红……傍晚厨房的胎记、书斋门前凭空点燃的烛火、梦中焚天的朱雀……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血腥恐怖的一幕,用最残酷的方式,强行拼凑在了一起!一个清晰而令人毛骨悚然的认知,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脑海:
阿炙……他不是人!
阿炙猛地转过身,那双暗红未褪、如同燃烧余烬般的眼睛,瞬间锁定了泥泞中瑟瑟发抖的顾荣。那目光里翻涌的狂暴杀意尚未完全平息,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让顾荣心脏骤停,几乎无法呼吸。
然而,那非人的狂暴只持续了一瞬。当阿炙看清顾荣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惊惧时,他眼底深处那骇人的红光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最终艰难地、一点点地压了下去。狂暴的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疲惫所取代。
他大步走到顾荣身边,巨大的身影再次将顾荣笼罩。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双刚刚释放过恐怖力量、此刻却微微颤抖的巨掌,一手捡起滚落在泥水里的干粮包裹,另一只手则像拎小鸡一样,毫不费力地将浑身瘫软的顾荣从泥泞中提了起来,紧紧夹在腋下。
公子……走……
阿炙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油尽灯枯般的虚弱,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不再看周围那些惊恐躲避的难民,也不再看地上冒着青烟的焦尸。他夹紧顾荣,迈开沉重的步伐,每一步踏在泥泞中,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他魁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堡垒,强行在混乱奔逃、却又本能地为他让开道路的难民潮中,撞开一条通往残破广阳门的生路。他的后背,那虬结的肌肉在破烂的衣衫下起伏,汗水混着泥浆流淌,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顾荣被他铁钳般的手臂夹着,脸颊紧贴着他滚烫而散发着浓烈汗味和血腥味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如同濒临炸裂的战鼓般疯狂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传递出一种可怕的灼热,仿佛他体内有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恐惧、疑惑、劫后余生的茫然……种种情绪在顾荣心中激烈冲撞,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阿炙沉默地奔行着,速度极快,却又异常稳健。周围的哭喊、惨叫、倒塌声渐渐被抛在身后。他们冲出了残破的广阳门,将地狱般的洛阳城甩在了身后。然而,城外的景象并未好上多少。官道早已被逃难的人流和溃兵堵塞、践踏得不成样子。田野荒芜,村庄焚毁,尸骸枕藉。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崩塌下来。
阿炙没有沿着拥挤的官道走,而是折向西南,一头扎进了道路旁一片相对稀疏的枯树林。林子里的树木大多被剥去了树皮,光秃秃的枝桠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地面上满是枯枝败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碎裂声。
不知奔跑了多久,直到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冰冷的雨丝又开始飘落,阿炙的脚步才终于踉跄了一下。他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痛苦的嘶鸣。他缓缓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将腋下的顾荣放了下来,靠在一棵粗大的枯树下。
公子……歇……歇歇……
阿炙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轰然一声,如同被伐倒的巨树,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铺满腐叶的地面上!
阿炙!
顾荣惊呼一声,挣扎着扑过去。
阿炙面朝下趴着,身体微微抽搐。顾荣费力地将他的身体翻过来。当看清阿炙的脸时,顾荣倒吸一口冷气!
那张原本就沟壑纵横的脸上,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裂纹深处,透出一种诡异的、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暗红光芒!这光芒在他皮肤下流动、闪烁,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他身体剧烈的抽搐,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疯狂地燃烧、冲撞,试图破体而出!他的口鼻中,正不断溢出粘稠的、带着刺鼻硫磺焦糊味的暗红色泡沫!
呃……嗬……嗬……
阿炙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每一次都喷吐出灼热的气息和带着火星的泡沫。他艰难地睁开眼,那双曾经暗红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浑浊和濒死的灰败,但其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异常清醒的执念光芒。
公子……看……看……
他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抬起一只颤抖的、布满可怖裂纹的手臂,指向自己袒露的、同样布满蛛网裂纹、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碳化的胸膛。
不!阿炙!你……
顾荣声音哽咽,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攫住了他。他想按住阿炙的手,想阻止他做任何事。
看!
阿炙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眼中那灰败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最后的火星迸溅!
伴随着这声嘶吼,他那抬起的手臂,五指猛地张开,然后如同最锋利的钢爪,狠狠地插向自己那焦黑碳化、裂纹遍布的胸膛!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皮肉被强行撕裂的闷响!
顾荣的瞳孔骤然放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烈抽搐!
阿炙那布满裂纹、坚硬如岩石般的手指,竟然硬生生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没有鲜血喷涌,只有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焦糊硫磺味和暗红色的烟雾猛地喷出!他的手指在胸膛内搅动、撕扯,仿佛在挖掘着什么!
呃啊——!
阿炙发出非人的痛苦惨嚎,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弓起、弹动,每一次抽搐都让胸前的伤口撕裂得更大!
终于!
在顾荣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阿炙那插入胸膛的手臂猛地向外一扯!
一团被粘稠暗红物质包裹着的、约莫半尺来长的物体,被他硬生生地从自己燃烧的躯体内掏了出来!那粘稠的物质如同活物般缠绕蠕动,散发出惊人的高温和刺目的红光,将周围的空气都灼烧得扭曲荡漾!
阿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团散发着恐怖红光与高温的物体,猛地塞进了顾荣因极度震惊而无法合拢的手中!
呃……嗬……
阿炙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瘫软下去,所有的抽搐都停止了。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涣散,死死地盯着顾荣,嘴唇翕动着,用最后的气息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神……木……昆仑……门……开……
话音未落,他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体内最后一丝维系生命的火焰彻底熄灭。他眼中的光芒彻底消散,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再无声息。唯有他那布满裂纹的躯壳,依旧散发着惊人的余热,如同冷却中的火山熔岩。
顾荣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手中传来的并非血肉的温热,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握着一块刚从熔炉中取出、烧得通红的金属般的灼痛!那包裹着物体的粘稠暗红物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凝固、龟裂、剥落……
当最后一层暗红焦壳剥落,显露出里面包裹之物的真容时,顾荣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那并非金属,而是一截……树枝
约莫半尺长,小指粗细,通体呈现出一种古老而内敛的、带着斑驳铜绿的青铜色泽。但仔细看去,那并非金属的质感,更像是某种质地极其致密坚硬的……木头木纹极其细密,如同无数微缩的、不断变幻的漩涡和星云,在其内部缓缓流转、生灭。此刻,这截青铜色的树枝正散发着一种恒定而柔和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暗红光芒!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源自洪荒宇宙的、难以言喻的苍茫与厚重!一股难以形容的温热感,伴随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抚慰灵魂的木质幽香,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瞬间驱散了顾荣指尖的灼痛,甚至抚平了他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昆仑神木!
阿炙临终前那破碎的音节如同惊雷,再次在顾荣脑海中炸响!
就在他看清这截神木、心神剧震的刹那——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手中神木的磅礴伟力,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巨兽骤然苏醒!一股沛然莫御的、足以撕裂空间的无形波动,以顾荣握木的右手为中心,轰然爆发开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作用于灵魂层面的、令人神魂俱颤的恐怖震荡!顾荣感觉自己瞬间被抛入了一个绝对虚无的漩涡中心!
他猛地抬头!
视线越过阿炙尚有余温的尸骸,越过稀疏的枯树林,投向那刚刚逃离的、在灰暗天幕下只剩下巨大而狰狞轮廓的洛阳城废墟——
轰隆隆隆!!!
大地发出了沉闷而痛苦的呻吟!仿佛地壳之下有巨兽翻身!洛阳城废墟的方向,那片承载着千年帝都兴衰、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冲天烟柱的焦黑大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来自洪荒的巨手狠狠撕开!
一道巨大到无法想象的裂口,正从洛阳城的中心地带,向着他们所在的西南方向,疯狂地蔓延、扩张!
裂口两侧,大地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向上翻卷、崩裂!无数巨大的、燃烧着的建筑残骸、破碎的宫阙基石、连同地面上的尸骸和泥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裂口之中!
紧接着,在那撕裂天地的巨大裂口深处,在翻腾的烟尘与毁灭性的能量乱流之上——
一道门,缓缓升起!
不!那并非凡俗意义上的门!它是两扇由某种无法想象的、散发着亘古洪荒气息的青铜巨物构成的门扉!其高不知几万丈,直插入阴沉的天穹,仿佛连接着另一个宇宙的壁垒!门扉之上,布满了比星辰还要繁复、比岁月还要古老的巨大浮雕!那些浮雕并非静止,它们如同活物般在青铜的门面上缓缓游弋、变幻!顾荣看到了缠绕星辰的巨龙、背负青天的玄龟、吞吐日月的巨鲲、振翅焚天的朱雀……无数只存在于《山海经》最荒诞篇章中的神魔精怪、洪荒巨兽的影像,在青铜巨门之上咆哮、嘶鸣、奔腾!每一道纹路都流淌着超越凡尘理解的神性光芒!
巨门通体散发着一种苍凉、厚重、仿佛自宇宙诞生之初便已存在的青铜色光晕。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威严,将周围翻滚的烟尘和毁灭的能量乱流都强行排开、镇压!
裂口在蔓延,巨门在升高!
轰隆隆——!
那撕裂大地的恐怖力量,如同奔腾的毁灭洪流,终于冲到了顾荣和阿炙尸骸所在的这片枯树林边缘!
脚下的大地如同波浪般剧烈起伏、崩裂!顾荣站立不稳,踉跄着跌倒,手中的昆仑神木却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吸附在他掌心,散发出更加炽热而稳定的光芒,仿佛一个无形的护罩,将他与周围毁灭性的震荡稍稍隔开。
他惊恐地回头望去——
就在他身后,在那片被撕裂、被巨门神光所笼罩的洛阳废墟上空,在那铅灰色的、仿佛凝固着无尽血泪的天幕之上——
无数道形态扭曲、大小不一、散发着污秽、阴冷、混乱气息的黑色裂隙,如同丑陋的伤疤,正凭空撕裂开来!
裂隙之中,是翻滚蠕动的、如同活体脓疮般的粘稠黑暗!无数双闪烁着贪婪、暴虐、疯狂光芒的、非人的眼睛,在裂隙深处的黑暗中密密麻麻地睁开!尖锐刺耳、混合了无数种痛苦嘶鸣与疯狂呓语的嚎叫,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瞬间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直接灌入顾荣的脑海!让他头痛欲裂,灵魂都在尖叫!
裂隙在扩大!
一只只扭曲的、覆盖着鳞片或粘稠触手的巨爪,一根根滴落着腐蚀性粘液的节肢,一张张布满獠牙、流淌着涎水的巨口……无数形态狰狞、违背一切常理的、只存在于最深噩梦中的可怖妖魔,正如同喷发的黑色潮水,疯狂地从那些撕裂天穹的裂隙中挤出、爬出、涌出!
它们撕扯着、拥挤着、咆哮着,贪婪地嗅吸着这方饱经战火、充斥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世界,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鲨群!它们的目标,赫然便是那道矗立于天地之间、散发着亘古洪荒气息的青铜巨门!更准确地说,是巨门之后,那《山海经》所描绘的、充满了原始力量与无限可能的洪荒宇宙!
无数双贪婪、混乱、充斥着毁灭欲望的眼睛,如同密集的星辰,瞬间锁定了枯树林边缘、那个握着散发微光神木、渺小如尘埃的身影!
顾荣握着那截温润又灼烫的昆仑神木,瘫坐在冰冷崩裂的大地上。身后,是阿炙逐渐失去温度的巨大尸骸,如同守护至死的不周山。眼前,是撕裂天地的巨门,门扉上洪荒巨兽的浮雕游弋嘶吼,门内溢出的气息苍茫如星海初开。而头顶,污秽的裂隙正喷涌出妖魔的狂潮,它们的尖啸撕裂灵魂,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了他单薄的脊背。
他低头,掌心那截青铜色的神木,纹路如微缩的星云缓缓旋动,每一次搏动的红光都微弱却顽强,仿佛在回应着门扉内那宏大无边的呼唤。
生门在前,地狱在后。手中是钥匙,亦是唯一的灯。
顾荣的手指,深深陷入神木致密的纹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