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烟雾里的催命符
初秋的风,裹挟着柴油尾气、水泥粉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锈蚀味儿,刮过空旷得有些萧索的工地。项目部的喧嚣散了,只剩零星敲打声,像散场后遗落的鼓槌,敲不响整篇乐章。推开那扇油漆剥落的办公室门,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劣质烟草味混合着灰尘气息,猛地呛进肺里。光线吝啬地从蒙尘的窗户挤进来,勉强照亮桌上那堆堪比地质断层的图纸资料。
角落电脑前,蜷着张小兵。二十五岁的年纪,眼底盘踞的红血丝却像熬了几十年,脸上刻满了人间不值得的疲惫。他指尖夹着的烟,是续命的仙丹,时不时滋溜狠嘬一口,烟灰簌簌落下,被他呼地一口吹开——烫坏了图纸,可比烫着手更让他心疼。技术员呵,项目部的万能胶才贴切!从管线图到通马桶(他怀疑自己真干过),只要是活儿,甭管谁的,最后准能啪叽一声粘他手上。农村娃骨子里的实诚,让他成了拒绝困难户,抽烟的老练派头和一身被烈日与熬夜联手腌制出的沧桑感,活脱脱一个被工地催熟的老帮菜。
吱嘎——!一声能把耳膜撕碎的急刹,粗暴地撕破了办公室的仙境。紧接着,一个裹满泥灰的人形土方从电动三轮上滚了下来——正是包工头李大明。
张总!张总在不在啊标志性的大嗓门,人未至声先到,活体工地喇叭!门被哐当撞开,老李那张沾着灰、堆满谄笑的脸挤了进来,哎哟喂我的张总!可算找着您了!我那工程量,祖宗诶,弄好没啊工人兄弟们的裤腰带可都勒到嗓子眼儿了!等着这钱开锅呢!他搓着手,眼里的急切几乎要溢出来。
小张眼皮都没抬,熟练地从皱巴巴的红塔山烟盒里弹出一支递过去:打住!李老板哎,求您了,叫我小张!张总您这是捧杀我还是咒我早秃(内心OS:又来了!每回要钱就张总,钱到手秒变小张,这工地影帝的套路,比图纸还深!)
老李憨笑着摆手,劲大得差点把烟打飞:不抽不抽!真不抽!等工程款结了,给您弄条华子!说到做到!(内心OS:抽了你的烟,待会儿量尺寸手一抖,我这裤腰带怕是要勒断!)
小张手腕一翻,那根烟精准落回烟盒,另一根熟练叼上嘴,啪嗒点着,喷出一口带着烦躁的烟雾:得嘞!您李老板的华子我可不敢抽!一小喽啰,抽了您的烟,这量尺的手啊,怕是要得‘帕金森’,一抖三米远!(内心OS:华子上回欠我那包红塔山还在天上飘着呢!)
老李嘿嘿笑着,拖过一把嘎吱作响的椅子,吨地坐下,上半身几乎要趴到小张的图纸上,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哀求:兄弟!亲兄弟!帮帮忙,加个班,赶紧给我核了呗签字!就等你签字了!报上去拿点钱救急啊!食堂大师傅都快提菜刀追着我跑了!(内心OS:再不拿钱,工人一撂挑子,我这身肥肉真得被他们当五花肉分了!)
小张依旧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左手夹烟,右手在图纸和鼠标间翻飞,快出残影:您李老板家大业大,差这点瞅瞅我,一个人掰成八瓣儿使,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您也不说帮我分担分担(内心OS:说得好像就你急似的!我这堆破资料不弄完,王扒皮能把我当图纸嚼了!)
领导!天地良心!老李拍着胸脯保证,震得桌子嗡嗡响,您吩咐的事,我哪件不是办得妥妥帖帖,跟熨斗烫过似的(内心OS:除了偶尔‘优化’点工料、质量‘灵活’点...咳咳!)
小张终于舍得抬眼,掐灭烟头,嘴角挂着一丝看透的冷笑:呵,妥帖李老板,您给我‘添堵’的本事,可比疏通管道厉害多了!(内心OS:上回谁把消防水管接反了,喷了我个透心凉这‘堵’添得,够瓷实!)
话音未落,门又被推开。项目部的活化石、固定杂工老张,闪亮登场。他看也不看,隔着老远嗖地一根烟就朝小张飞了过去,动作潇洒得像江湖侠客。烟盒在手里虚晃一下,眼神示意老李:李老板,来一根老李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老张也不在意,啪给自己点上,一屁股坐下,那叫一个自在。
小张嘴里那根还没灭,皱眉问道:老张,水池阀门关瓷实了漏水堵住了(内心OS:这位爷干活,不问清楚,他能给你糊弄出个新景点来!)
老张吐个烟圈,胸脯拍得山响:领导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三大包堵漏王!跟和水泥似的,‘呼啦’全糊进去了!保证严丝合缝,龙王来了都甭想再渗一滴水!(内心OS:反正糊上了,表面光溜就行,省时省力!里面谁看得见!)
小张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股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成,待会儿抽完烟,劳驾您再去一趟,把外立面那防水砂浆再抹一遍,加道防护。(内心OS:指望他一次干好不如指望太阳打西边出来。加道保险,省得日后甲方的唾沫星子淹死我!)
得令!领导指哪儿我打哪儿!老张答应得无比爽快。(内心OS:抹灰简单!再糊一遍的事儿!反正最后验收...嘿嘿。)
老张转头就冲老李开炮:我说李老板,你这就不地道了!求咱们小张领导办事儿,连根烟都不带啧啧,你这老板当的,抠门儿得连我这老头子都看不下去了!哈哈!(内心OS:小张抹不开面子,我可劲儿挤兑你!看你下次带不带烟!)
老李被臊得嘿嘿憨笑:我...我这不戒了嘛,没带烟的习惯啊!(内心OS:老油条!就你话多!)
小张被这俩活宝吵得脑仁嗡嗡作响,思路像被猫抓乱的毛线团:停!二位爷!我这脑子快成浆糊了!都该干嘛干嘛去!他转向老李,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李老板,你那堆数,我瞅瞅晚上有没有空,加个班给你弄弄,行了吧(内心OS:再不答应,他能在这儿蹲成个石狮子!李大山那边...唉,老李也难。)
老李瞬间像安了弹簧一样弹起来,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容:行!太行了!麻烦领导!您辛苦!(内心OS:有戏!今晚加个鸡腿!)
赶紧忙去吧!小张挥挥手,像赶苍蝇。
老张也站起来,临走不忘再揶揄一句:李老板,光嘴上抹蜜可不行啊!俩人这才嘻嘻哈哈地退出了这片烟雾仙境。
办公室的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零星声响。小张长叹一口气,那声音在烟雾弥漫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沉重。他重新把自己埋进图纸和数据的海洋,背影写满了生无可恋,只有指尖的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深处那抹被现实反复碾压后的麻木与坚持。(内心OS:万能胶呵,不过是块谁都能踩一脚的泥巴罢了。李大山...老李催得这么急,他那边的工人,怕是真的快撑不住了...)
2
血色警示
宿醉的脑袋像灌了铅,闹钟的嘶鸣像生锈的钢针扎进耳膜。张小兵挣扎着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窗外灰白的天光透着寒意。他摸索着找到烟,点上,一口辛辣呛得他猛咳,眼泪直流。劣质烟草混合着胃里的翻腾,是昨夜放纵的惩罚。一支烟燃尽,他才像被抽了筋似的,从硬板床上挣扎起来。
冷水拍脸,刺骨的冰凉让他稍微清醒。套上反光马甲,戴上饱经风霜的安全帽,小张拖着灌铅的双腿走向项目部前的小广场。晨光熹微,工人们带着未消的倦意汇聚,老张依旧踩着点,歪戴着安全帽,脸上堆着油滑的笑挤进队伍。
到点啦!集合!小张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帽檐压得很低。
公司里的老张还没来!有人喊。
来了,来了!路上堵!老张的声音由远及近,小跑着钻进队伍,对小张讨好地笑:领导,没耽误事儿吧
人齐了。小张目光扫过人群,落在李大明身上。老李那张圆盘脸憔悴了许多,眼袋深重,但眼神里少了前几日的焦虑,多了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下面简单分配任务。老李!
在呢!领导有啥指示李大明挺着肚子跨出一步,嗓门依旧洪亮,但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小张盯着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东边围墙那边,扫尾了,质量不能松!沙灰比例给我盯死了!别抠搜!该用的料一点不能省!砌砖的垂直度、平整度,拿线给我绷紧了!再出问题,我找你!(内心OS:答应得倒痛快,谁知道会不会又偷工减料糊弄事...唉,还得盯着点。)
放心吧领导!老李拍着胸脯,震得肚子上的肉颤悠,保证跟熨斗烫过似的平!线必须带紧!兄弟们,都听到了没干活仔细点!他转头对着自己的工人吼,气势十足,却更像一种自我警醒。
好了,小张转向所有人,提高音量,重点再说一下安全!项目快结束了,最容易麻痹大意!爬高上低的,安全带!安全帽!都给我扣紧了!开铲车、开三轮的,眼睛放亮点!耳朵都竖起来听好了:不伤害自己!不伤害他人!不被他人伤害!每天多啰嗦几句,希望大家平平安安把钱挣回家!好了,散了吧,干活去!他挥挥手,人群四散。
老张,跟我去沉井那边。小张叫住准备开溜的老张。老张立刻停步,堆笑递烟:领导!今儿个啥任务小张没接:机电杜工来看水泵基础,先去现场定尺寸位置。得嘞!老张点上烟跟上。
两人来到沉井旁,与机电杜工会合。一番讨论测量后,小张指着图纸对老张交代:位置看清了吧基础尺寸图纸上有,钢筋按规格下料,模板钉好,沙、石子、水泥按C25配比备齐。下午就得浇筑,杜工那边泵等着装。(内心OS:又是基础,简单糊弄...哼,下午我得盯紧了!)
没问题领导!包我身上!老张拍胸保证,转身小跑。(内心OS:简单!糊弄...哦不,保证完成任务!)
看着老张背影,小张心里总不踏实。他决定先去围墙那边看看老李有没有把早上的要求当耳旁风。刚走到围墙附近,手机尖锐的铃声像警报一样炸响——是王刚。
你人呢王刚的声音居高临下,不容置疑。
我在现场啊......小张一愣,环顾四周。
哦,王刚似乎不在意,自顾自开启指令模式,把现场给我安排好了!盯紧点!尤其是老李那边!围墙质量给我卡死!还有,上次那个签证单,赶紧弄好给我签了!磨磨蹭蹭的,等着过年呢语速快如连珠炮。
知道了,我......小张刚想解释签证进度,电话那头只剩嘟嘟忙音。(内心OS:艹!人影没见着,打个电话搞得跟我擅离职守一样!大清早的,添堵!)
刚把手机塞回口袋,铃声再次撕裂空气——李大明!
小张皱眉接通:喂
电话那头传来李大明极度慌乱、几乎破音的嘶吼,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哭腔:
小张!快!快过来!出事了!俺大哥......俺大哥从架子上摔下来了!我去开车,你抓紧到现场看看啊!就在西边围墙那儿!
什么情况人怎么样!小张脑子里嗡的一声,宿醉的昏沉瞬间被冰冷的电流击穿!心脏猛地一缩,浑身汗毛倒竖!
你......你到现场看啊!我去开车!没空跟你细说!李大明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恐惧。
不详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小张像离弦的箭,朝着西围墙方向狂奔而去!脚下坑洼的土地硌得生疼也顾不上了,肺部像破风箱般呼哧作响。
远远地,就看到西围墙边围着一圈人,气氛凝固,死一般寂静。拨开人群,只见围墙边散落着一堆凌乱的砖块和几根扭曲变形的钢管脚手架。李大山的亲大哥,李大山(同名),一个五十多岁、同样壮实的汉子,此刻脸色惨白如纸,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砖堆上,双手死死地抠着后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嘴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哎哟......腰......我的腰......动不了......疼死我了......
旁边一个工人,脸色煞白,语速飞快地解释,声音都在抖:张工!昨晚......昨晚天黑收工,移过来的这截架子腿没垫实!老李哥早上上去想再加固一下,刚踩上去,架子腿一歪,他......他一个没站稳,就......就栽下来了!架子也跟着倒了......
看着像是伤着腰了!动都不敢动!另一个工人补充,声音里满是恐惧。
小张的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和李大山痛苦扭曲的脸。他迅速掏出手机,手指微微颤抖但异常坚定地拨通120,声音清晰、急促、不容置疑:
喂!120吗这里是XX路XX号工地!有工人从约三米高脚手架跌落!男性,五十多岁!腰部着地,剧痛,无法移动!怀疑脊柱受伤!请尽快派救护车!......对,保持伤者不动!我们会维持现状!快!(内心OS:脊柱伤!乱动就完了!)
挂断120,他深吸一口气,立刻拨通王刚电话,语速飞快:王经理!西围墙!工人李大山从脚手架跌落!目测腰部重伤,无法移动!已叫120!怀疑脊柱损伤!现场已保护,禁止移动伤者!请您立刻知晓!
刚挂断,就听见引擎轰鸣!李大明开着他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带着一路烟尘,一个急刹停在人群外!他跳下车,眼睛血红,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嘶吼:快快!搭把手!把人抬我车上!赶紧送医院!说着就要指挥工人动手。
别动!都别动!小张厉声喝道,一步跨到李大山身前,张开双臂死死拦住众人!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镇住了混乱的场面:
不能动!伤到腰了,很可能是脊柱伤!现在动他,万一伤着神经,人就可能瘫了!等120!医生没来之前,谁都不准动他!(内心OS:必须稳住!现在动他就是害他!)
李大明显然急疯了:等等啥等!俺大哥疼成这样了!等救护车来了黄花菜都凉了!
李老板!听我的!小张死死盯着李大明,眼神锐利如刀,我打过120了,跟急救中心说清楚了情况!他们马上就到!你现在乱动他,才是害他!他迅速转向旁边一个还算镇定的工人,清晰下令:去!拿床厚被子或者棉衣过来!给他盖上保暖!围观的都散开点!保持空气流通!
李大明看着小张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地上疼得直抽冷气、脸色惨白的大哥,拳头攥得死紧,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最终猛地一跺脚,像头绝望的困兽般嘶吼:快!去拿被子!快啊!
很快,一条有些脏污但厚实的棉被盖在了李大山身上。小张蹲下身,尽量用平稳却掩不住焦急的语气安抚:大山哥,坚持住,医生马上就到了,千万别动!忍着点!李大山的呻吟声像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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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远处传来了救护车刺耳的、令人心安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迅速停在了工地门口。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提着担架和急救箱,脚步迅捷地跑了过来。
小张立刻迎上去,语速清晰而专业地汇报关键信息:伤者,男性,约55岁,从约三米高脚手架跌落,腰部着地,剧痛,无法移动。我们判断可能脊柱损伤,未移动伤者。
医护人员迅速检查,初步判断腰部受伤严重,需要专业固定搬运。他们动作专业而迅速地给李大山戴上颈托,小心地将他平移固定在脊柱板上,再抬上担架。
谁是家属医生问。
我!我是他兄弟!李大明立刻喊道,声音带着哭腔。
跟着上车!马上去医院!
李大明二话不说,跟着医护人员钻进了救护车。车门砰地关上,刺耳的警笛再次撕裂空气,救护车闪烁着蓝红光芒,呼啸着驶离了这片刚刚发生惨剧的土地,留下了一地狼藉的砖块、扭曲的钢管和一群惊魂未定、面色苍白的工人。
小张看着远去的救护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他转过身,面对着神情惶惑不安的工人们,用力拍了拍手,声音沉稳有力,压下了现场的骚动:
大家别慌!都看到了!这就是麻痹大意,安全措施不到位酿成的苦果!李大山的教训就在眼前!现在,听我安排:
第一,这个事故区域,马上拉警戒线!保护好现场!谁都不准破坏!
第二,老刘!你带两个人,把倒下来的架子清理到旁边空地!散落的砖头码好!别挡道!注意安全!
第三,其他人,回到自己岗位上去!活还得干,但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安全带!安全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谁再敢拿安全当儿戏,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定海神针般稳住了慌乱的人心。工人们看着他年轻却异常镇定的脸,听着他条理清晰的安排,慌乱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大家默默地散开,开始清理现场和返回岗位。工地上的机器声、敲打声,虽然比之前沉闷、小心翼翼了许多,但总算又响了起来。
小张没敢离开现场,一边盯着工人清理和后续作业的安全,一边不停地打电话:联系李大明了解情况(腰椎骨折...要手术...钉钢钉...),向公司安全科报告事故详情,同时再次联系王刚汇报最新进展。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卷着尘土开进了工地,停在事故现场附近。车门打开,项目经理王刚阴沉着脸走了下来。他穿着锃亮的皮鞋和挺括的夹克,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先是鹰隼般的目光扫了一眼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的现场和拉起的警戒线,然后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一样,牢牢锁定在张小兵身上。
怎么回事啊张小兵!王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劈头盖脸就砸了过来,现场怎么管的!安全怎么抓的!啊!扫尾阶段了还能出这种恶性事故!你让我怎么跟公司交代怎么跟老板交代!
3
推诿与重压
消毒水的味道仿佛渗进了项目部的砖缝里,连着好几天都挥之不去。消息断断续续传来:李大山手术很顺利,腰椎骨折打了钢钉固定,但伤筋动骨一百天,加上位置敏感,医生保守估计,出院后至少得卧床三个月,后续康复更是漫长,重体力活基本无缘。这消息让紧绷的工地气氛稍微松了松弦,至少人没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一股无形的、更沉重的压力,却像沉甸甸的乌云,压在了包工头李大明的头上,让他本就憔悴的脸更添了几分灰败。
这天下午,小张正被一堆预埋管线的复杂数据搞得头昏脑胀,办公室门被敲响了。不是往日的哐当,而是带着犹豫和沉重的笃笃声。
进。小张头也没抬。
门推开,李大明挤了进来。他罕见地穿了件还算干净的夹克,头发也梳过,但眼底的焦虑和疲惫浓得化不开。他没像往常那样自来熟,搓着手站在桌前,显得局促不安。
小张......领导,他开口,声音沙哑,忙呢
小张抬起头,看到他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李老板坐。怎么了大山哥那边还好吧
人......人是缓过来了,手术挺成功。李大明只坐了半边椅子,身体前倾,就是......就是这个费用......他搓手的速度更快了,医院催得紧啊,手术费、住院费、药费......一天哗哗地往外流。俺大哥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下哪掏得出这么多现钱前期交的押金快见底了......
小张明白了。他放下笔,叹了口气:李老板,这事我清楚。上次王经理也说了,事故责任认定后,该走保险走保险。公司这边,按照程序,医疗费这块......
程序!保险!李大明猛地提高音量,又赶紧压下来,脸上压抑着愤懑和绝望,小张,咱明人不说暗话!保险理赔那套我懂!手续繁琐着呢!调查、认定、上报、审核......没个把月下不来!可医院不等人啊!天天催费单子雪片似的!俺大哥疼得直哼哼,他婆娘在医院哭天抹泪的,我......我这当兄弟的,看着揪心啊!他喘着粗气,额角渗汗,我就想问问,公司......公司能不能先垫付一部分哪怕先解决眼前的药费也好啊!等保险下来了,该扣该还,俺李大明!绝不含糊!
小张沉默了。他理解这份急迫。垫付他何尝不想帮。但他的权限,仅限于技术和现场。钱没有王刚点头,没有老板签字,他一分也动不了。
李老板,小张语气带着歉意和无力,你的难处,我懂。但是......垫付医疗费这个事,超出了我的权限范围。这得王经理拍板,甚至得报到公司老板那里。财务那边,没有他们的签字,钱出不来。
李大明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光。他颓然往后一靠,椅子呻吟着。王经理......唉......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对王刚的忌惮,对自己处境的绝望。
这样,小张看着那张灰败的脸,于心不忍,我帮你再去找王经理说说。把情况跟他反映一下,看公司这边能不能有什么变通的办法,或者催催保险公司那边加快流程。这是唯一能做的了。
李大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哎!哎!谢谢领导!太谢谢了!麻烦你一定帮我说说!实在......实在是扛不住了!
送走步履沉重的李大明,小张看着桌上的图纸,心里像塞了团乱麻。他拿起手机,拨通了王刚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背景音嘈杂,像在饭局上。王刚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喂小张什么事现场又出问题了
王经理,是这样,小张言简意赅,李大明刚来找我了,是关于他大哥李大山医疗费的事。医院催得急,他那边垫付压力太大,快撑不住了。他想问问,公司能不能先垫付一部分应急或者,有什么办法能加快保险理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王刚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显然是走到了安静处,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冷静和算计:垫付张小兵,你第一天在工地混吗这种口子能随便开垫了他的,以后别人出事都来要垫付,公司还开不开了规矩还要不要了
小张试图解释:王经理,主要是医院那边......
医院那边怎么了王刚打断他,声音冷了下来,让他按程序走!保险是干嘛吃的我们不是给他买了意外险吗让他把票据都留好!等事故报告出来,保险定损了,该赔多少赔多少!一分钱少不了他的!
可是理赔需要时间,李大明那边确实......
他李大明是包工头!王刚的声音陡然严厉,他自己的工人出了事,一点抗风险能力都没有让他自己先想办法!该借借,该凑凑!这是他的责任!我们公司该买的保险买了,该走的程序会走,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王刚的措辞冰冷而精准,你告诉他,安心照顾病人,别整天想着从公司口袋里掏钱!
小张的心沉了下去。指望公司垫付是没戏了。
还有,王刚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命令,小张,你给我盯紧了!李大明现在情绪肯定不稳,他下面那些工人,还有李大山的老婆孩子,保不齐会闹腾!现在项目正在关键收尾阶段,马上要预验收了!绝对不能出任何幺蛾子!你告诉李大明,让他务必把他大哥家里稳住!该安抚安抚,该承诺承诺!就说公司一定会按保险流程走,该赔的不会少!但如果有人敢闹事,敢影响工地正常施工,耽误了工期和验收......王刚顿了顿,语气森然,别说他李大明的工程款,以后公司所有的活,他想都别想再沾边!让他自己想清楚后果!
(内心OS:赤裸裸的威胁!用工程命脉勒住李大明的脖子!)
我......明白了,王经理。小张的声音干涩。
明白就好!王刚语气缓和了一点,内容更冷酷,对了,围墙那边扫尾扫得怎么样了李大明还有心思操心医疗费你赶紧把他前期该结的工程款核算清楚!该签字的签字,该上报的上报!别拖着!
小张一愣:前期围墙不是还没完全完工吗质量复检还没......
我让你核算的是前期!王刚不耐烦地强调,主体砌筑、抹灰那些已经验收合格的工程量!围墙最后那点收边收口,又不值几个钱,先放着!等结算的时候再说!
(内心OS:留着当尾巴,当控制李大明的筹码!)
小张瞬间明白了王刚的用意。那点未结算的尾款,就是悬在老李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有他听话,稳住了局面,这笔钱才会在最终结算时给他。
抓紧办!核算清楚点!别出纰漏!王刚最后丢下一句,挂了电话。
听着忙音,小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王刚这套组合拳,打得又狠又准。把垫付的压力完全转嫁给李大明,用未来的工程机会和未结算的尾款双重施压,逼着老李自己去填这个无底洞,还要负责平息家属可能的怨气。
他拿起电话,艰难地拨通了李大明的号码。
李老板......我找王经理说过了。小张的声音低沉。
王经理......怎么说电话那头,李大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希冀。
王经理的意思......小张艰难地组织语言,公司这边,垫付确实有困难,财务制度卡得很死。他让你......让你先克服一下困难,自己想想办法,把票据都保存好。保险理赔那边,公司会尽快走流程,该赔的,一定会赔到位,让你放心。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默。小张甚至能听到李大明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李大明的声音才传来,沙哑得厉害,带着认命的疲惫:......行,我知道了。谢谢你了,小张。
还有,小张硬着头皮,传达核心威胁,王经理......特别强调,现在项目在收尾关键期,预验收很重要。他让你......务必把李大山家里安抚好,别出什么乱子。公司......公司很看重后续的合作......他点到即止。
......我懂。李大明只回了两个字,声音里透着心灰意冷的寒意和无奈。放心,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不会给公司添麻烦。他挂了电话。
小张握着手机,听着忙音,久久没有放下。他能想象到李大明此刻的处境:一面是躺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的大哥,一面是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断了他生计的公司。这个看似粗豪的包工头,此刻正被夹在中间,承受着炼狱般的煎熬。
接下来的几天,小张的心情异常复杂。他加快了核算李大明前期工程量的速度,钢筋、混凝土、人工、辅材......一笔笔,一项项,算得格外仔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任务,也是老李此刻急需的救命稻草。核算报告出来了,数字不小。小张拿着报告去找王刚签字。
王刚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扫了一眼报告,重点看了看总金额和围墙部分的未完工暂扣备注,满意地点点头。龙飞凤舞签下大名,嘴里吩咐着:嗯,效率还行。赶紧让财务走流程,把钱给他打过去。安抚一下,让他知道,跟着公司干,公司不会亏待他。当然,前提是......得懂事。
小张拿着签好字的报告,心里没有丝毫轻松。这笔钱,是李大明应得的血汗钱,现在却像是王刚抛出来的一块带着鱼钩的饵。
钱很快打到了李大明的账户上。
小张在工地上再次见到李大明时,感觉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但奇怪的是,他脸上那种焦虑似乎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李老板,钱收到了吧
收到了,收到了,谢谢领导。李大明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解了燃眉之急啊。
李大山那边......
还行,钱续上了,医院不催了。李大明摆摆手,眼神躲闪,他家里人......我也安抚住了。跟他们说清楚了,公司保险在走流程,该赔的跑不了。让他们安心照顾病人,别想别的。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小张能想象他背后付出了多少——也许是自己多年积蓄,也许是借了高息贷款,也许是对家人做了沉重的承诺。那句别想别的,包含了多少无奈和强压下的妥协。
那就好。小张点点头。
围墙那边收尾......李大明犹豫了一下。
王经理交代了,先把前期结了。收尾的活,不急,等你们这边方便了,按质按量干完就行。小张按王刚的意思回答。
李大明哦了一声,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和苦涩。他明白了,那点收尾的钱,就是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圈。他得继续懂事,才能最终拿到。
行,我知道了。谢谢领导。李大明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向他的工人。吆喝声又响了起来,只是那声音里,少了几分往日的洪亮和底气,多了几分沙哑和沉重,像一头疲惫不堪却不得不继续拉磨的老牛。
小张看着他敦实的背影融入尘土,心里五味杂陈。一场事故,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李大山躺在医院承受身体的痛苦;李大明背负着经济和精神的双重枷锁,在资本的钳制下忍气吞声;王刚则稳坐钓鱼台,用权术和利益编织着控制网。而他自己,张小兵,这个夹在中间的小技术员,目睹了这一切,看清了这工地生态链里赤裸裸的弱肉强食和冰冷算计,却无力改变分毫。空气中弥漫的,除了灰尘和汗水,还有一股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4
八万块的休止符
时间像工地上的沙灰,无声覆盖。李大山受伤的话题渐渐沉寂。工地恢复了固有的节奏,只是氛围更加沉闷。张小兵依旧是那个早出晚归的小张。细心的人会发现,包工头李大明身上的变化:笑容少了,嗓门沉寂了。他不再催进度,而是像个忧心忡忡的老母鸡,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安全巡查上,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无形的压力,比任何脚手架都沉重地压在他肩上。
李大山出院了,但腰部的伤注定他再也干不了重活。保险公司的理赔结果如期而至——和所有人预想的一样,杯水车薪。那点赔偿金,面对高昂的医疗费、漫长的康复期以及未来失去主要劳动力的困境,显得苍白无力。
这天下午,小张巡查到老张负责的检查井砌筑区域。老张正哼着小调砌墙,灰缝依旧宽窄不一,丁头灰时有时无。
老张!丁头灰带满!沙灰挤饱满!这检查井要防水的!小张皱着眉。
哎呀,领导,放心!绝对不漏!老张满口答应,顺手抄起一铲稀沙灰,啪地糊在几处明显的缝隙上。
小张看得直摇头,正想再训,老张却凑过来,压低声音,一脸八卦:哎,小张领导,听说...李大山那赔偿下来了保险公司赔了多少够本不
小张懒得理他:管好你自己的活!刚转身,就看到工地入口处一阵骚动。
一辆旧面包车停下,下来两个人:一个二十出头、脸色阴沉的小伙(李强)和一个五十多岁、满脸愁苦与愤懑的妇女(李大山的妻子)。他们拉住路过的工人急切询问。
小张快步过去:二位是干嘛的施工现场,闲人免进!
那妇女立刻转向小张,像抓住救命稻草:俺找李大明!你是领导吗俺是李大山的婆娘!俺家男人就在这工地上摔断的腰!保险公司赔那点钱够干啥的俺找李大明!找你们公司说理要个说法!声音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愤怒。
李强也上前一步,语气生硬:对!找公司!我爸现在还躺家里不能动呢!以后咋办
小张心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大姨,您先别急。我是现场技术员,姓张。这事...我做不了主。他担心现场闹起来,这样,你们先跟我去项目部办公室坐会儿。我马上联系李老板过来,咱们慢慢说,行不行
好说歹说,总算把情绪激动的母子俩劝到项目部简陋的办公室。小张刚倒上水,李大明就气喘吁吁推门进来,一看阵势,脸色瞬间难看。
嫂子!强子!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不来不来就等着饿死吗李大山的妻子腾地站起来,眼泪涌出,大明啊!你哥现在啥样你不知道保险赔那点钱,连窟窿都堵不上!他以后干不了重活了,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啊你当时咋说的说有你!找公司!公司呢公司给个啥说法了手指几乎戳到李大明脸上。
李强红着眼睛:叔!你当时拍胸脯说不会不管!现在咋弄我爸还在床上躺着等钱买药呢!公司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李大明被质问得哑口无言,额头冒汗,求助地看向小张。小张无奈摇头,默默走出办公室,立刻拨通王刚电话,快速说明情况:家属情绪激动,找到工地,要求公司给说法,李大明顶不住了。
王刚沉默几秒,语气冰冷果断:让他们闹什么闹!影响多坏!你告诉李大明,让他把人带到公司来!别在工地上丢人现眼!有什么事,到公司会议室谈!我处理!
小张回到办公室转达。李大明像抓住浮木,连忙对嫂子侄子说:嫂子,强子,听到了吧公司让去公司谈!王经理亲自处理!咱在这儿闹没用,走,跟我去公司!放心,公司肯定给说法!他几乎是半推半劝地把还在抹泪的嫂子和一脸不忿的侄子带出了办公室。
小张站在门口,看着李大明佝偻着背,艰难安抚着母子俩走向面包车。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淹没了他。(内心OS:底层人的苦和难,像这工地的灰尘,无处不在,却又轻飘飘的,无处诉说,也无人真正在意。)
公司会议室。
气氛压抑凝重。李大山的妻子哭诉家庭的困境和对未来的绝望。李强梗着脖子,坚持要求公司除了保险赔偿外,再额外补偿12万,作为父亲丧失劳动能力的后续保障。
王刚端坐主位,西装革履,脸上是公式化的严肃和同情。他先代表公司对李大山的遭遇表示了深切慰问,然后熟练推责:强调公司已依法购买足额保险,工人安全意识不足是主因,现场管理虽有疏漏但非主要责任...一番滴水不漏的说辞,将公司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但是!王刚话锋一转,摆出人道关怀姿态,考虑到李大山同志确实是在为我们项目工作期间受伤,家庭也确实困难,我们公司是负责任、有担当的企业!绝不会袖手旁观!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公司愿意额外给予一定的补偿!
拉锯战开始。李强咬死12万。王刚反复强调保险已赔,公司补偿是情分不是本分,数额必须合理。会议室的门开了又关。王刚几次借故请示领导离开。隔壁办公室,真正的老板——那个从未露面的男人,端着茶杯,透过百叶窗缝隙,面无表情听着。最终,在老板微微颔首示意下,王刚回到会议室。
经过公司领导慎重考虑,以及我本人的极力争取,王刚一脸劳苦功高,公司最终决定,基于人道主义关怀,一次性支付李大山同志后续生活困难补助金...8万元整!
8万不行!太少了!李强的母亲哭喊。
8万还不够我爸一年挣的!李强急了。
王刚脸色一沉,恢复强势:这是公司的最终决定!8万,是公司最大的诚意!如果不同意,那只能建议你们走法律程序了。他加重语气,签了和解书,钱三天内到账。不签,那就请便。公司事务繁忙,就不多陪了。态度强硬,带着压迫感。
李强母子看着王刚冰冷的脸,又看看旁边沉默不语、满脸苦涩的李大明,绝望和无助将他们笼罩。最终,在现实压力和一丝拿到钱的希望面前,母子俩含着泪,在和解书上签下了名字,按下了手印。和解书上清晰地写着:公司基于人道主义支付补偿金人民币捌万元整,此事一次性了结,双方再无瓜葛。
王刚拿起和解书,脸上掠过一丝轻松。公式化说了几句安心养病,便起身离开。
隔壁,老板放下茶杯,嘴角扯动了一下,不知是满意还是嘲讽。对他而言,这不过是用8万块买断了可能影响更大、成本更高的麻烦。至于李大山一家的未来那不是他需要考虑的成本。
尘埃,似乎落定了。8万块,买断了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也买断了工地上一段惊心动魄的插曲。然而,那弥漫的压抑,那压在李大明心头的巨石,那印在小张眼底的无力,以及李大山一家未来漫长而艰辛的道路,又岂是这一纸冰冷的和解书所能真正抚平
5
尾声与余尘
项目已近尾声,大型机械撤走,喧嚣沉寂,只剩零星工人和满地的建筑垃圾。项目部冷清,张小兵成了最后的留守者,办公室里终日弥漫着劣质香烟的烟雾,与堆积如山的结算资料鏖战。
这天下午,办公室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冷风。小张抬头,差点没认出来人——李大明!他穿了件还算干净的夹克,一手压着衣襟,一手推门,竟有了几分老板雏形。
哟呵!李老板今儿个是去相亲还是视察小张打趣。
张工,别拿我开涮!李大明笑呵呵走进来,脸上恢复几分神采,眼底疲惫未散,这不快收尾了嘛。那啥,围墙最后那点收边收口的量,您看抓紧给我核核呗眼瞅着要过年了,兄弟们等着结钱回家呢!他一边说着天冷,一边极其自然地拉开小张没上锁的抽屉,手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裹的长条塞了进去。
哎!李老板,你这是干嘛!小张作势拦,手伸到一半停住,无奈笑。
嗨!看您说的!李大明推上抽屉,压低声音,这不马上结束了嘛,也快过年了,给你拿了条烟,尝尝味儿!不是什么好烟,别嫌弃!这一年,没少给您添麻烦,一点心意!眼神带着讨好的真诚。
小张看着他,再看看抽屉,心里叹气。(内心OS:人情世故,他门清。)摆摆手:得,谢了啊!下不为例!
哎!这就对了!李大明松口气。
两人拿着图纸卷尺来到冷清的围墙边。寒风卷着尘土。核量变成表演性拉锯战。
李老板,这拐角抹灰薄了,面积得扣点!
哎呀张工!就那么一小溜!高抬贵手!
这长度,尺子拉紧了!
天地良心!绝对实打实!
行了,这点零头抹了,取整!
别啊领导!蚊子腿也是肉!
最终,在双方接受的平衡点达成一致。李大明表面捶胸顿足,实则暗自松口气。(内心OS:还行,也就抹了点零头。)
回到办公室,小张迅速开具工程量核对单签字。李大明如获至宝,揣好单子,风风火火冲向公司——找王刚要钱!
办公室里死寂。小张重新埋首图纸,试图驱散那点人情世故的暖意。
公司,王刚办公室。
李大明谄笑弯腰:王经理!您忙着围墙核对单小张签好了,麻烦您核算开付款单兄弟们等着钱过年呢!双手奉上单子。
王刚靠在老板椅里,慢条斯理接过,眼皮没抬,先是一番教导:老李啊,现场收尾质量多上心!还有李大山那事儿,虽然解决了,教训深刻!我给老板说了多少好话才压下来,没影响你们结算我付出多少你知道吗敲着桌子,居功至伟。
李大明堆满感激:是是是!王经理您费心了!多亏了您!大恩大德记心里!一边说着,不动声色凑近王刚耳边,极低声道:王经理,我车上带了点老家山货,土特产,等会儿给您放后备箱
王刚嘴角微扯,随即严肃摆手:啧!老李!跟你说多少次了,别整这些没用的!该给你的,一分不少!不该你的,也别想多拿!拿起计算器噼啪核算。
李大明心里咯噔,笑容僵硬:那是那是!您算多少就是多少!(内心OS:完了,这刀比小张狠!)
很快,王刚核算完:喏,总数在这。几千块零头抹了,取整。把单子推到李大明面前。
看着被抹去的几千块,李大明心像被针扎。他张嘴:王经理,这零头...
行了!王刚不耐烦打断,就这个数!财务还要核,老板还要签,你以为容易签好付款申请单,你等着,我送财务去。起身出去。
李大明独自等待,坐立不安。过了好一阵,王刚回来,脸上带着古怪神色。他没说付款,反而闲聊:李老板,今年可以啊,工程接的,没少赚吧
李大明警铃大作,苦笑:王经理,您笑话我!赚啥钱辛苦钱!您给单价压得死死的,天天盯着,不留神就亏本!哪像老板高级打工仔!
王刚哈哈大笑。这时,财务赵小芸敲门:王经理,老板找您。
哦,好。王刚起身,意味深长看李大明一眼,快步出去。
这一去,时间漫长。李大明不祥预感强烈。终于,王刚回来,脸色沉凝。他坐下,看着李大明,罕见地带着商量口吻:老李啊...付款单弄好了,该让你去财务了。不过...有件事,得跟你说明白。
什么事您说!李大明神经绷紧。
是关于李大山那事儿。王刚清嗓子,公司领导层事后又研究了下。认为李大山摔伤,责任不能完全由公司承担。你作为包工头,工人是你找的,日常管理你负责,而且...你干活急躁,催工期紧,安全措施不到位,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什么!李大明像被踩了尾巴,猛地站起,声音拔高,充满震惊和愤怒,我承担一部分王经理!你们不能这么推卸责任!要不是你们把单价压得那么低,工期卡得那么死,我至于天天催工人玩命干他们不多干点,我那点利润从哪来裤腰带勒嗓子眼了!我还要承担什么还让不让人活了!他一口气倒出憋屈。
好了!吵什么吵!王刚脸色一沉,恢复强势冰冷,声音威严,公司决定了!当时赔偿的8万块,你需要承担一小部分!就从你这最后一笔工程款里,扣除3万块!就当买个教训,以后干活,安全第一!别光顾着赶工!就这么定了!一锤定音。
三...三万!李大明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血色褪尽。(内心OS:抢劫!赤裸裸的抢劫!)嘴唇哆嗦,想争辩,想怒吼,可看着王刚那张冰冷、毫无商量余地的脸,所有愤怒委屈堵在喉咙,化作酸楚无力。王经理...这...不能这样啊...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哭腔。
王刚不为所动:行了!别哭穷!你老李这一年也没少赚!放点血没什么!以后跟公司合作的路还长!去财务签字领钱吧!挥手打发。
最后希望破灭。李大明像被抽干力气,佝偻着背,脸上只剩愁苦麻木。他知道争下去无意义。颓然点头。
财务室,李大明像木偶一样签字、按手印。赵小芸公事公办:好了,款等会儿统一汇。
李大明木讷回应:哦,好的。起身离开。
走出公司大门,刺骨寒风扑面。他下意识攥紧拳头,仿佛攥着并不存在的钱。(内心OS:是赚了钱...可这每一张,都是汗珠子摔八瓣,提心吊胆,低声下气换来的啊!那三万...)那被强行扣除的三万块,像冰冷的毒刺,深深扎进心里。虽然总体没白干,但这最后一刀,割走的不仅是钱,更是他仅存的尊严和对公平的最后幻想。
他抬头望灰蒙蒙的天,吐出一口长长的白气,迅速消散。拉开车门,发动破旧面包车,朝着尘土飞扬、物是人非的工地驶去。那里,还有未结清的工人工资,还有需要去补偿的大山哥,还有他必须继续咬牙扛下去的生活。
6
尘烟深处
尾声:尘烟深处
项目彻底落幕。偌大工地,只剩张小兵和老张两个人影。
老张,最后检查!配电箱锁死!水阀关严!小张拿着清单。
领导放一百二十个心!耗子都钻不进!老张拍胸脯。
两人走过基坑、围墙、沉井。小张仔细核对清单。库房是最后一站。零星材料工具归置整齐,地面扫净。哐当!沉重的铁门锁上。钥匙转动声,清脆决绝,为项目画上休止符。
站在项目部办公室门口,小张把最后一把钥匙——办公室钥匙——郑重递给老张:老张,钥匙拿着。放假了!年后再联系!
老张接过钥匙,难得感慨,递烟:得嘞!领导,这一年...辛苦您了!也...谢谢您!笨拙道谢。
小张接过烟点上,没说话,用力拍拍老张肩膀。所有疲惫、不满,在这无言一拍里消散。路上慢点!回去好好过年!
哎!您也过年好!老张咧嘴笑,推着破自行车,身影消失在飞扬尘土里。
偌大工地,只剩张小兵一人。死寂笼罩,寒风呜咽。他环顾四周,喧嚣、争吵、汗水、事故、算计...都消失了,只剩冰冷钢筋水泥和满目荒凉。一种空虚夹杂卸下重担的轻松涌上心头。
拉开车门坐进,没发动。打开车载音响,舒缓老歌流淌。难得的安静时刻,紧绷一年的神经缓缓舒展。他靠在椅背上,闭眼,长长舒气。(内心OS: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再睁眼,发动车子。汇入车流。难得的轻松,让他绕道去城郊大型年货市场。震耳欲聋的喜庆音乐、摩肩接踵的人群、糖果炒货硝烟混合的年味将他包围。他挤在人群里,目标明确:给女儿米粒买了一大堆烟花炮竹——摔炮、仙女棒、小陀螺、小礼花。大红灯笼、福字、对联。新鲜鸡鸭鱼肉、糖果点心...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看着收获,想象女儿笑脸,小张脸上露出轻松愉快的笑容。
车子驶入乡村小路,远远看到自家小院炊烟。推开院门,浓郁饭菜香扑面。父母厨房忙碌,锅铲碰撞说笑声交织。
爸爸!穿着红色小棉袄、像年画娃娃的米粒,炮弹般冲进小张怀里。
哎!我的小米粒!小张抱起女儿高高举起转圈,米粒咯咯笑。一天疲惫烟消云散。
妻子林薇倚门框看着,温柔笑意,眼底一丝心疼:回来啦快去洗手,准备吃饭。米粒念叨一下午放烟花呢!
好嘞!这就放!小张放下女儿,拿出烟花。天色黄昏。点燃一支仙女棒递给米粒。小小火花在女儿手中跳跃,映亮她兴奋通红的小脸蛋和盛满星辰的眼睛。米粒挥舞仙女棒,在院子快乐奔跑转圈,银铃笑声洒满小院。
小张又点燃几支插地上的小礼花。嗤嗤作响的火花喷涌,在暮色中绽放绚丽光芒,照亮父母含笑的脸庞,妻子温柔的眼眸,女儿纯真无邪的笑容。
他站在屋檐下,看着这温馨一幕,心头被巨大暖流填满。工地的尘土、甲方的刁难、王刚的嘴脸、李大山一家的愁苦、李大明的隐忍...所有艰辛委屈算计无奈,在此刻被眼前岁月静好温柔抚平。(内心OS:值了。为了守护这方寸之间的温暖与安宁,再苦再累,都值了。)
城市的另一端,某酒楼包间,年会喧嚣热烈。平日里灰头土脸的汉子们,换上干净衣服,放松笑意。打牌吆喝、叙旧谈笑、斗嘴哄闹掀翻屋顶。酒气、烟气、饭菜香混合。
王刚活跃,占据老板右手边,红光满面,殷勤倒酒布菜,奉承老板英明决策、体恤下属。他端杯掌控场面:安静!请老板讲几句!
喧闹渐息。老板清嗓子,程式化微笑:各位同仁,过去一年辛苦了!项目不容易,大家付出多,承受压力大。虽然有不足和教训,目光扫过角落张小兵,但总体成功圆满!离不开各位付出!干杯!
干杯!老板辛苦!众人举杯饮尽。气氛再热。
下面自由活动!吃好喝好!王刚接过话头,等会儿,让老板给大家发红包!群里发!大红包!好不好
好!老板大气!发红包!欢呼四起。
老板笑意更浓,拿起手机操作。瞬间,公司微信群红包雨!
哇!来了!快抢!我88!靠!6毛!哈哈168!...包间被手机屏幕照亮,所有人低头猛戳,惊呼懊恼大笑交织,气氛推向高潮。老板满意靠椅背。(内心OS:一两万买笑声忠心,值。)
红包雨暂歇,王刚站起:来来来!给老板敬酒!感谢老板信任支持!一个一个来!在他的组织下,敬酒队伍排起。众人轮番上前,说着大同小异感谢祝福,仰头饮尽。老板微笑,酒杯沾唇。轮到张小兵,老板看着他,语重心长:小张啊,过去一年吃苦耐劳值得肯定。不过,错误也是有的,做事要更细心,吸取教训!责任心!马虎不得!话语敲打。
小张端杯,脸上得体笑容,连连称是:是是是,老板您说的是!我一定注意,吸取教训!仰头饮尽辛辣白酒。(内心OS:责任呵...)胃里翻腾,脸上愈发恭敬。
酒过不知多少巡,菜凉透。包间喧嚣变醉语、走调歌声、桌上鼾声。空气浑浊窒息。老板早已在王刚护送下离场。剩下的人醉意迷离。
差不多了...散了吧...
明年...再聚...
走...走了...
众人互相搀扶,摇摇晃晃走出包间,嘟囔告别,身影消失酒店门口寒冷夜色。
张小兵站在路边,冷风一吹,酒意上涌,胃里翻江倒海。他扶树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抬头看城市璀璨冰冷霓虹,再回头看看灯火通明、喧嚣散尽此刻却空洞的酒楼大门。刚才震耳欢闹、红包狂热、老板教诲...都像光怪陆离的梦,随风消散。
只有胃里灼烧辛辣和心头挥之不去疲惫,真实刺骨。他裹紧外套,摇摇晃晃走向停车处。车窗外,城市流光倒退。家,那盏为他亮着的灯,是这喧嚣散场后,唯一的、温暖的归途。工地的一年,结束了。生活的车轮,碾过岁末尘埃与喧嚣,又将驶入新一年的未知。尘烟深处,步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