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水塘边的根(童年)
南方的水塘村,是浸在湿气里的老相片。夏蝉在百年古榕的叶缝间撕扯声带,音浪推着音浪,砸在青苔茸茸的黑瓦檐上,撞起看不见的热雾。屋前那片不大的水塘,覆满厚腻的绿萍,终年蒸腾着水草腐败的腥甜气,搅着灶屋飘出的柴烟,闷得人像捂在汗涔涔的掌心。我就长在这黏糊糊的水汽里,长在奶奶瘦窄却温热如炕沿的脊背上。
奶奶总穿自己染的靛蓝粗布斜襟短褂,浆洗得发白发硬,蹭在胳膊上沙沙响。天还没醒透,塘面浮着牛乳似的白雾,鸡鸭的聒噪便刺破了晨静。灶膛里,噼噼啪啪的柴禾爆裂声,是这湿热混沌里唯一跳动的光亮。奶奶佝偻在烟雾水汽里,长柄木勺搅动着鼎锅中翻涌的白米粥花。
宝仔!仲睇(还看)田鸡快啲食饭!声音像小鼓槌敲打耳膜。我正撅着屁股,趴在堂屋后门坎上,眼巴巴瞅水塘里几只笨拙的白鸭划开绿毯子般的浮萍,鸭屁股一翘一翘。磨蹭着挪过去,她端着粗瓷海碗蹲下来。碗里白粥滚烫,粥面中央,稳稳沉着一枚光溜溜的白煮蛋,蛋壳一丝裂纹也无。快食,细蚊丁!食咗精醒目!她撩起自己同样靛蓝粗糙的衣襟,不由分说地替我抹去额角沁出的细汗。自己呢转身从大陶盆里舀了大半碗隔夜的稀饭汤,捞起一条咸得发黑的萝卜干,呼噜呼噜几口灌下去,喉结急促滚动几下,仿佛那不是一顿饭,只是件需要迅速完成的任务。书包!遮(伞)!睇天暗沉沉,落雨就惨咯!话语又快又急,催命般把我推出潮湿的清晨,赶向五里外烟雨迷蒙的村小。
雨水毫无征兆便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汇成无数条浑浊的小溪,沿着瓦檐的沟壑奔流直下,在堂屋天井的青石板上砸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奶奶匆忙翻出那件穿了不知多少年、早已半旧干硬的蓑衣披上,顾不得泥泞,赤着那双爬满水锈黄迹、脚底磨出厚茧的脚,抄起家里那把沉重笨拙、伞面发白的黄油布伞。然后她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放学回家必经的、雨水泡得如同烂泥塘的田埂上。浑浊的泥浆很快浸透了她挽起的裤管,冰冷的湿意沿着小腿向上攀爬。雨水顺着她灰白散乱的鬓角滚落,沉重的蓑衣压得本就佝偻的肩背更加弯曲。然而,她用那微偻的脊背死死护住怀里用油纸严实裹着的、我那只粗蓝布书包和铝饭盒,动作笨拙却坚定如磐石,如同守护稀世珍宝。饭盒里咸萝卜丝炒得咸香,那枚金黄的猪油煎蛋的香气,似乎能穿透油纸、撕裂雨幕钻进鼻子。雨点轰击伞面与蓑衣的嘈杂交响中,唯独她踩在湿滑田埂青石板上的吧嗒、吧嗒声,成为整个混沌世界唯一清晰沉稳的节奏,像一支单调却坚定的守护进行曲,伴随着我安然走过那段湿滑而漫长的路。
地窖惊魂:
记忆最深处,是那只蓝纹玻璃水壶。它肚大颈细,壶身上几道海水波纹透着清亮,是奶奶压箱底的心头好。那个暑气蒸腾得树叶都打蔫的正午,连鸡狗都寻荫避热。地窖深处渗出井水的寒气,是唯一的清凉诱惑。趁她去邻家借竹筛的空档,地窖的幽深诱惑着我。窖底幽暗清凉,寒气顺着裸露的脚踝往上爬。我瞅见那只水壶静静搁在冰凉的井沿旁。鬼使神差地,我抓起绳子系在壶把上,学着大人模样小心翼翼地将壶口探向深井下那片幽暗的水面。水面晃动,倒映出我紧张的面孔。就在壶底刚浸入冰凉井水的一刹那!壶把上的绳子猛地一滑溜!冰凉的壶身裹了层寒气水雾,滑腻得抓握不住——哐啷啷!!!
清脆得令人头皮炸裂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地窖里如同惊雷爆开!漫天闪烁着死亡寒光的晶亮碎片溅开,冷水泼了我一脸一身!巨大的恐惧瞬间抽干了全身力气!我像只被沸水浇到的猫,连滚带爬,手脚并用扑向墙角那堆一人多高、散发着干燥腐朽气息的干柴禾垛深处,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剧烈颤抖的圆球。心脏疯狂擂鼓,撞击着单薄的胸腔,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四周只剩下柴草挤压和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死寂被脚步声打破。柴垛缝隙透进的光线里,投下一抹熟悉的靛蓝身影——奶奶焦急地在地窖里仓惶奔走,声音嘶哑紧绷,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宝仔!宝仔你企喺(在)边度(哪里)啊快啲出嚟啊!玻璃渣满哋(满地)!扎到脚点算(怎么办)!柴垛被一双带着泥土味的大手用力扒开一道缝隙,刺目的光线让我死死闭上眼,身子缩得更紧,恨不得钻进柴缝深处。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之后,一块温热、裹着粗粝糖霜、散发着甜糯香气的东西,被轻轻塞进我紧攥的、沾满灰土又冰冷僵硬的手心——是那块她藏在那神秘吊篮最深处、用粗糙油纸包着的、我馋了好久的金黄色麦芽糖!衰仔!惊死奶奶嘞!紧接着,一只粗粝却无比温暖厚实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腕,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出嚟!闹着玩啊玻璃唔系(不是)糖皮!她一把将我拽了出来,声音里没了最初的恐慌,只剩下疲惫的叹息和一点点佯装的恼怒,下次再咁样(这样)皮痒,真系打到你喊三日(哭三天)都唔收声!麦芽糖在舌尖猛烈地化开,那浓郁霸道的甜瞬间盖过了所有惊惶。梦里那声含着宠溺的责骂,此刻清晰无比地回响在耳边,竟比口中的蜜糖更让人安心落定。
山林的荫凉与伤痕:
盛夏的正午,太阳像个融化的铜锣悬在头顶,空气烫得灼人呼吸。劈好的柴枝小山般堆在墙角,新鲜木头的辛辣味混着腐朽气息,弥漫在沉闷的空气里。刚放下柴刀,奶奶就戴上那顶编织粗糙、帽檐豁口的破斗笠,系紧腰间的篾刀:唔好(不要)偷懒!跟奶奶上山!山路崎岖陡峭,路边灌木丛生着扎人的刺条。我像刚挣脱牢笼的小兽,在前面蹦跳着开路。奶奶背着个巨大的竹背篓,篓里是沉甸甸的铁头柴刀、粗硬的麻绳、我的破草帽和一个装了半壶凉白开的绿色旧军用水壶。没走多久,小腿便像灌了铅,赖在一块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直哼哼:奶奶,晒死人啦!脚骨痛死啦!
她停下脚步,抹了把顺额角滚落的汗珠,解下背篓。粗糙枯瘦的手在我腿上捏了捏,随即像变戏法一样,从背篓边摸出几粒红玛瑙般晶莹、挂着薄薄白霜的野山莓(麦泡),不由分说塞进我嘴里:细蚊仔骨头软!食粒嘢就醒神!酸酸甜甜的汁水瞬间在口中炸开。她又递来沉甸甸的水壶,自己却只拿出篓边磕了口的粗瓷碗,倒了浅浅一层底凉水,润了润干得起皮的嘴唇。
半山腰的杂木林浓荫蔽日,瞬间隔绝了毒日头,空气清凉湿润起来,只有闷闷的蝉鸣在头顶回响。奶奶找到一片稀疏处,放下背篓,抽出柴刀。她选中一棵笔直但无用的杂木,站稳脚跟,抡起刀,笃!笃!笃!干脆利落的砍伐声在林间回荡,新鲜木屑飞溅,带着树木特有的清冽苦香弥散开。她指了指旁边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去,执(捡)啲枯枝仔(小枯枝)就得啦!唔准走远!我学着她的样子,拖拽一根比我手臂还粗的枯木,粗糙的树皮猛地蹭过手背娇嫩的皮肤,唰地一下,火辣辣的刺痛传来。奶奶!我瘪着嘴,举着蹭红的手背像个委屈的小俘虏,踉跄跑到她面前告状。
她停下挥舞的柴刀,刀刃反射着林间斑驳的光点。弯腰凑近了瞧那点微不足道的红痕,布满细密汗珠的眉头紧皱着:啧,娇气包!她小声嘟囔着数落,手却本能地探进靛蓝粗布斜襟褂子的贴身暗袋里摸索。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片刻,一个新鲜碧绿、散发出淡淡芭蕉叶清香的三角小包,被她小心地托出来,塞进我的掌心——正是那熟悉的艾草糯米粿!食咗(吃了它)!食饱就冇事嘞!她粗糙的指腹在我带点灰尘的鼻尖上轻轻一点,那看似凶狠的责备语调下,浑浊眼底的笑意却像林间穿透叶隙的潺潺小溪,瞬间点亮了幽暗,睇(看)你下回还敢唔敢(还敢不敢)贪玩唔出力!梦里的粿子温软软糯,艾草的清香混合着中心油润糖渍猪油渣的微甜在舌尖缠绕,一丝暖意自握着粿子的掌心蔓延到四肢百骸。手背上那点火辣辣的微痛,霎时烟消云散。繁密的山林深处,她的身影笼罩在一片迷离的光影中,仿佛是这莽莽世界唯一永恒安宁的所在。
日暮归途的重量:
日头悄然滑向西边天际,金红色的余晖涂抹着山林起伏的轮廓,将山坡的树梢染得暖意融融。奶奶砍下的柴枝在她手下被麻利地分成两股,用坚韧的粗麻绳紧紧捆扎成沉甸甸的两大捆,牢牢缚在巨大背篓的两侧。背篓的中间,又塞满了湿漉漉、沾着新鲜泥腥气的山蕨菜,还滴着涧边冰凉的溪水。这座柴火和野菜堆砌成的小山,严严实实地压在她那瘦弱得如同风干枯枝的脊梁上,远远看去,几乎要将那个佝偻的人影彻底吞没。她的腰背弯成一张绷紧到极限的弓,几节嶙峋的脊梁骨透过汗湿单薄的粗布褂子,狰狞地突显着轮廓。下山的路被落日的余晖染上暮色,更显得陡峭湿滑。我空着两只小手,只抱着一小捆自己捡拾的细枯枝,深一脚浅一脚跟在那移动的柴火山后面。每一步,看着那巨大沉重的柴捆随着奶奶沉重的脚步危险地晃动、震颤,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秒那重负就要带着她滚落山坡。
奶奶……我……我帮你背啲(背点)!我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行开行开!她头也没回,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抑制不住的粗重喘息和一丝不容置疑,莫阻住(别挡着)奶奶脚(走路)!睇(看)路行稳啲(走稳点)!
浓烈的霞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暖铜色,紧绷的嘴唇线条和下颚轮廓透着一股令人震撼的、岩石般倔强的力量。我只得远远跟着,屏住呼吸,看着她每一次沉重步伐都踏在湿滑的苔藓或碎石上,身体因重力剧烈摇晃却又奇迹般地、一次次顽强地稳住重心。那单薄如纸的身躯里爆发出的、源自土地的坚韧与耐力,如同滚烫的铁水烙印,深深浇铸在下山小径那串深浅不一、沾满泥泞的脚印里,成为我童年记忆中最沉重而不可磨灭的图腾。
油灯摇曳,魑魅世界:
漫长的夏夜,水汽像蒸腾的薄纱弥漫整个水塘村,蚊蚋成群结队,嗡嗡如低沉的烟雾萦绕不去,扰人心烦。老屋深处仅有的光亮源泉,是蜷缩在墙根矮几上的土陶桐油灯盏。碗口大的油碟里浸着几根搓得粗糙的灯芯草,豆粒大小的昏黄火焰在湿闷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里不断跳跃挣扎,光亮微弱得仅能在炕头垂挂的厚重粗麻蚊帐上,投下蚊虫们影影绰绰、疯狂飞舞撞击的诡异暗影。我和奶奶就挤在屋里唯一一张并不宽大、被白天的灼热彻底蒸透、此刻才微微泛起一丝温凉的竹片榻上。蚊帐的四角被沉甸甸的青石砖头死死压住,像四座沉默的碉堡,顽强镇守着狭小空间内最后的安宁。
奶奶手中那把缺了角的破蒲扇几乎没有停歇过,有节奏地摇摆着,扇面划过黏稠的空气,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夹杂着啪!啪!啪!拍打企图钻进帐子或帐外蚊虫的清脆击打声。扇叶搅起的微弱气流混合着驱蚊草药的刺鼻苦香、她身上廉价皂角的皂味、浓烈的老人体味以及汗水的复杂气息,在这湿热难当的暗夜里,竟成了诡异却极其有效的安眠神咒。蚊虫被惊扰的嗡嗡声和她口中低缓浑浊、咬字不清带着浓重乡音的老古传说——关于桥洞深处哭声凄惨、青面獠牙寻找替死鬼的水精;关于村头那株千年老樟树根幻化成的、青丝覆面、只在月圆之夜梳头的树精女子;关于深潭底藏着专拖孩童下水、长满绿毛的人形水猴子……在这沉闷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的湿暗空气里,奇异地交织、缠绕、发酵、膨大。
她的故事总有惊人节拍。讲到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关头,她会猝然停顿!手中的扇子也仿佛被无形的丝线骤然缠住,凝固在半空!黑暗帐内的死寂会如同实体般陡然漫延开来,沉重得能压碎心跳!直到我在蚊帐的孔隙里捕捉到油灯微光下,她那布满皱纹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弧度,浑浊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调皮光芒,才恍然大悟,这又是奶奶逗弄我、拿鬼怪故事吓唬我的小把戏。
在豆火般微弱的摇曳灯晕、蒲扇扰动的气流声与这似真似幻的魑魅魍魉构成的奇异堡垒里,枕着奶奶虽松弛却依旧稳靠的臂弯,紧贴着她薄布衣衫下因常年劳碌而分外突起的、坚硬的肩胛骨,满塘聒噪的蛙声、草根里纺织娘永不疲倦的唧唧声,便都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一股沉甸甸的睡意悄然如温热的潮水,从脚底升起,无声无息又无可抗拒地漫过胸口,温柔覆上沉重的眼睑。她胸膛里沉稳而迟缓的心跳,咚……咚……咚……地隔着单薄的骨肉和皮肤,清晰地、有力地传递到我的耳膜深处,如同夜航在最深邃幽暗的海洋中,那最为稳定、最为沉实可靠的船锚,将我这一叶初涉人世风雨的小舟,牢牢地系在水塘深处这小小的、永恒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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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被拉长的影子(求学)
上学的路,如同无形的绳索,将奶奶的目光一点点拉伸、拽向遥远的迷蒙雾气里。
踏入镇小学一年级那天的清晨,水塘依旧被浓得化不开的湿雾锁着。奶奶把那碗盛满两只溏心蛋的热粥推到我面前,自己端起瓦罐把最后一点凉薄的饭汤倒进豁口的瓷碗。学堂(学校)要听话!莫同人打交(打架),莫走水(玩水),莫……叮嘱像密密麻麻的丝线,牢牢缠裹住我的身躯。我胡乱扒拉完碗里的食物,抓起崭新的粗布书包(袋子上歪歪扭扭绣着我的名字),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沉沉的晨雾。她在门框下踮着脚,手搭在枯瘦的眉骨上拼命张望,靛蓝的身影在朦胧的光线下迅速模糊成一块深色的斑点,最终像一枚被时光的手,深深嵌在泥墙上的、孤独而苍老的浮雕。
镇小离家十几里山路,住宿成了唯一选择。每逢周日傍晚,村口那株饱经风霜、虬枝盘曲的歪脖老樟树下,就成了固定的守望坐标。夕阳熔金,烧红了天边,也将奶奶单薄的佝偻身影在泥土地上拉扯得愈显伶仃细长。远远瞥见我跳跃着奔跑而来的身影,那双浑浊昏黄的眼眸瞬间被点亮,急急上前几步,一把将我肩上的包袱夺过(那蓝布包袱总是臃肿得比她的身形还庞大),嘴里却一刻不停地唠叨着:周身(全身)汗酸味!衫又(衣服又)勾破窿学堂食唔食得饱……
夜晚昏黄的灶火摇曳,跳跃的光晕在地上画出奇形怪状的影子。老屋唯一的亮源便在这灶膛边摇曳的灯光里,那里成了我每周见闻大会的现场。我叽叽喳喳讲起镇上青石板路的新奇、高个子先生严厉的目光、小操场上的追闹,她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听着,布满沟壑的脸庞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忽明忽暗,皱纹随着我的讲述时而聚拢,时而舒展成难以察觉的笑意。有时,她会像施展法术般,从那个悬挂在高处、神秘莫测的吊篮里变出意想不到的安慰:一块在灶膛余烬里捂得滚烫、流淌出琥珀色蜜汁的烤红薯;或是一小捧颗粒饱满、在滚烫粗砂石翻炒下劈啪作响最终焦香扑鼻的南瓜籽,炒熟后用竹片簸箕扇凉,盛在一只小瓦盆里。当我想起新学的课文或几个方块字,结结巴巴念给她听时,她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凑近那本薄薄的小书册,眯缝起昏花的老眼,用生涩而固执的乡音,一字一顿地跟着念,那发音总是含混不清或完全走样,惹得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奶奶!呢个(这个)字唔系(不是)咁读嘅!她也咧开嘴,露出稀疏焦黑的牙床,嘿嘿笑着自嘲:系咩唉,老懵懂(老糊涂)喽!你识就得啦!跳跃的灶火在她眼角的每一条细纹里,跳跃着纯粹的欢欣。
初中离家路途更遥远,回家的间隔被拉长到每月一次。那年终于通了电话,一部老旧的黑色摇把话机像稀罕宝贝一样装在邻居福叔家的堂屋角落。那尖锐独特的铜铃声,像只骤然受惊的老母鸡,嘎嘎嘎!地在寂静的午后或傍晚,突兀地划破水塘上空弥漫的水汽与慵懒。阿婶——!电话!你宝仔电话!响喔(在响啦)——!福叔的破锣嗓子穿透薄薄的泥墙传来。这边话音刚落,就能听见我家方向急促忙乱、夹杂着踢踏绊倒声响的奔行声。十几步布满青苔湿滑的塘埂小路,奶奶每次都以一种近乎拼命的短途冲刺奔来,花白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鬓角,胸腔拉风箱般粗重喘息着冲进门。
她急不可待地从福叔手里抢过那冰凉沉重的黑色听筒,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按在干瘦的脸颊骨上,仿佛要嵌入皮肉中去贴近那通往千里之外的唯一声音通道。另一只手则像个专注的贝壳拢在耳廓外,竭力阻挡水塘里此起彼伏的蛙鼓、左邻右舍串门的高声议论、甚至风吹过稻田的潮声等所有干扰。宝儿听得到你讲嘢(说话)啦好!好啊!她的声音穿透滋滋作响的电流杂音,带着破风箱特有的嘶喘嗡鸣,又高又急地在听筒里炸开!那头的背景音永远是多声部的交响:塘水平缓的流动声、狗在门口的断续吠叫、不知谁家的黄牛闷哼、稻浪起伏的低沉沙响……她那套颠来倒去、重复演练了千百遍的叮咛,以机关枪般的语速倾泻而出:记住穿够衫啊!睇住(小心)夜晚冻亲(别着凉)!食要食饱!身子骨是本钱!读书(学习)顶顶紧要!外边使(花)钱地方多到数唔清(数不清)!钱……钱自己留稳(留好)使!毋使(不用)成日挂心奶奶!奶奶好得很!好得很!每一次,无论她如何努力强装中气十足,话语的结尾总会被一阵再也抑制不住的、急促而猛烈的咳嗽狠狠打断,震得整个听筒嗡嗡颤抖,仿佛那头有把无形的锤子在敲打电话线。
那时年轻而匆忙的我,身处都市嘈杂的背景音里,总是轻描淡写一句:乡下信号就系差,奶奶你唔好(不要)激动,慢啲讲(慢点说)……便急匆匆在话筒这边的一片喧嚣催促声中挂断电话,从未深思电话线的另一头,那被强行提高的好字最后湮灭在咳嗽的间隙里,余音中深不可测的空洞与无言的寂寥。唯有故乡长夜的风和水塘边沉默的星辰,聆听着那线那端被死死压抑下去的喘息与苍老。
中考放榜的日子,我捏着一张薄薄却重若千钧的录取通知书,胸膛里揣着一只狂奔的兔子,一路撒丫子踩着田埂飞奔向家的方向。奶奶!中咗(考中了)——!重点高中啊!人未到声先至。她正佝偻着腰在院墙根下专注地劈柴,篾刀扬起未落。被这突兀的喊声惊得浑身一震,握着柴刀的手僵在半空,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短暂的茫然。布满老茧和裂口的黑手在靛蓝粗布围裙上用力蹭了又蹭,拍掉木屑泥灰,才小心翼翼、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伸过来,接过那张承载着未来的薄纸。枯瘦如老树根的指尖颤抖着,无比珍视地、万分小心地拂过纸上打印清晰的名字和鲜红夺目的印章,仿佛指尖下的不是油墨,而是滚烫的烙铁。她近乎固执地佝偻下背脊,将纸凑近堂屋角落里摇曳的煤油灯火苗,花白的头颅几乎要埋进纸张里,昏花的眼睛费力地眯缝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翕动,喉咙里发出浑浊深沉的嗬嗬声响,仿佛在用尽灵魂去辨认那些早已超越她认知范畴的方块字迹。
好……好……好啊……过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从那张薄纸上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粗糙木料,眼中翻涌着浑浊而剧烈的波涛。她反复用手指摩挲着那张盖着红章的纸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我家宝仔……读好书……读好书……话音未落,一滴饱满而滚烫、蓄满了厚重情感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深陷的眼角滑落,带着灼人的温度,重重砸在我仰着满是兴奋与汗水的脸颊上!那浑浊泪光里映照着摇曳的灯火,汹涌翻滚着一生熬煮而出的、浓得化不开的骄傲,以及随之而来如山岳倾覆般深重的别离之恸!
高中三年,县城虽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隔重山峻岭。奶奶的周日电话成了刻在时间表上不变的锚点,然而电话里传来的信息流,节奏却在不知不觉中慢下了半拍。电话这头,我兴致勃勃地描绘着县里恢弘的图书馆、比镇上热闹百倍的商业街、明亮的玻璃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听筒那头沉默了片刻,传过来的是带着一丝茫然与遥远笑意的回应:咁(那么)大啊……好啊……真好……几好(挺好)就好……紧随其后的往往是漫长的电流嗡鸣空白,背景里只剩下水塘边空洞单调的蛙鸣和偶尔一两声懒洋洋的犬吠。她偶尔会小心翼翼地试图理解我口中那个陌生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宝仔,你讲嗰个(那个)……电……电脑系乜嘢(是什么)样嘅(的)做嘢(干活)用的我努力描述着屏幕上闪动的字符、复杂的图纸和不可思议的信息海洋。她在那头长长地哦……了一声,声音骤然放轻,飘忽如同羽毛:咁(那样啊)……好犀利(厉害)……奶奶……唔识(不懂)个啲(那些)嘢嘅。那细微的停顿,像一根细小而尖利的芒刺,无声无息地扎进我那颗因向往远方而日益膨胀鼓噪的心脏。我生活飞奔的骏马早已脱缰,而她固守的那片清幽水塘,已然承载不了、也理解不了这匹野马眼中广袤疆域的丝毫壮阔。
大学录取通知书抵达的日子,成了水塘村炸开的节日。鞭炮声撕破了往日的沉闷宁静,红艳的碎屑撒满了泥泞的村道。奶奶成了那几天疯转不停的陀螺——系着那条油亮的深色围裙,爬上爬下在灶膛前蒸出高高两大筐顶尖点着喜庆红点儿的大白馒头;用苏木熬煮的浓稠红汤,将整整四五十个鸡蛋染成深红如血的状元蛋;更在暑气蒸腾的小灶间熬出几大罐浓稠乌黑、亮晶晶汪着油汁、香气霸道地冲出灶屋弥漫半条巷子的梅干菜烧肉——每一块肥肉都熬得晶莹剔透,暗红油亮的梅干菜吸饱了肉汁的精华,每一口都是浓缩的亲情!
我终于穿着浆洗得笔挺、袖口却已开始发毛的衬衫,站在离家的绿皮火车旁,笨重得如同一块方砖的行囊塞满了她精心准备的一切——被衣服层层包裹保护着的宝贝梅干菜肉罐、硬邦邦的红壳鸡蛋、顶上带着小小红点的白面馒头……她踮着小脚,满头花白的发丝在车站混乱的风里散乱。站台上,我隔着脏污的车窗玻璃回望,她的身子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矮小枯瘦,靛蓝的身影被泪水迅速模糊,最终缩小、再缩小,凝固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上,成为故乡这幅永不褪色的背景画布上一个难以磨灭却再也无法触及的蓝色小点。沉重的行囊压得肩膀生疼,而心头那块看不见的空洞,却远比背上的重量更深沉、更虚空。
第三部:堤坝外的浪潮(谋生)
大都市的巨大熔炉以无可阻挡的洪流之势裹挟一切!图书馆二十四小时不灭的惨白灯光、社团活动喧闹鼎沸的讨论声浪、宿舍熄灯后室友们在黑暗中敲击键盘的嗒嗒脆响……时间的车轮似乎安上了无形的鞭子,被抽打得疯狂加速旋转!奶奶每周一次的电话铃声依旧固执地在城市喧嚣的间隙中响起,像一座老旧的钟表在都市高速运转的精密零件夹缝中艰难报时,声音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噪声彻底吞噬。
宝仔,食咗饭未啊(吃饭了吗)几时(什么时侯)得闲返嚟(回来)睇睇(看看)……线路那头传来的声音,背景是那么熟悉的水塘边特有的寂静——静得能听清远处青蛙划水的扑通微响、微风穿过竹林叶片的沙沙低语,是另一个与我此刻环境完全隔绝的、缓慢流淌、几乎凝固的时空。我眼睛盯着屏幕上跳动的代码或堆积如山的文件,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忙紧(忙着)……都好(都好)……下个月!下个月肯定回去!手指却在不耐烦地敲击桌面。未及听清她话筒里那后半句欲言又止的后院……枇杷黄了……几甜……电话已被我匆忙切断。办公室里因为电话挂断而产生的瞬间静默,随即被同事的对话、打印机的嘶鸣、电话铃声等更猛烈的噪音浪潮重新填满,压迫感扑面而来,令人窒息。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视线掠过摆在显示器旁日历牌上一个用红笔醒目标注的日期圈——那是我上月信誓旦旦保证回去的日子,如今已然过期蜷缩在角落,像一张皱巴巴的废纸。
大公司录用的合约最终尘埃落定的那个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写字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冰冷影子。我几乎是小跑着冲到安静的楼梯间,迫不及待地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奶奶!签咗(签了)啦!份工(那份工作)!在大城市!
听筒那头猛地倒吸一口冷气!随即是剧烈的、几乎无法控制的粗重喘息!喉咙像被什么堵塞住,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紧接着是被强力压抑却最终爆发出来的、混合着剧烈咳嗽和狂喜颤抖的啜泣嘶吼!签……签咗……好啦……好……好啊!宝仔有本事!真有本事!奶奶……奶奶心口只大石……落咗地(放下)啦!安落咗……她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言语节奏,激动得语无伦次,字句破碎地在电话那头狂乱叠加、跳跃,巨大的狂喜和那份深藏已久的担忧一朝得到释放的巨大狂澜,将她冲击得像个第一次品尝糖果滋味的懵懂孩童,只剩下最原始的情感宣泄。那汹涌的真情激流,在这一刻猛烈地冲垮了我们之间因距离和陌生环境而逐渐沉积起来的厚重沙堤!
真正的城市丛林生存法则以它冷酷的钢铁獠牙彻底铺展。狭小压抑的格子间成为了钢筋水泥牢笼的最基础单位。晨间刺耳的闹铃声残忍地绞杀了记忆中模糊的乡村鸡鸣,人潮汹涌如同灰色洪流的地铁车厢彻底吞噬了乡间田埂的静谧悠然。项目的死线如同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同事间微妙复杂的明流暗涌让人步步惊心,甲方客户不分昼夜打来的无理要求电话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我把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分精力都拧到了极限,拼命旋转成一座高速运转、精密冰冷的陀螺仪,只求在这座无情的钢铁森林法则中,争抢下那立足所需的立锥之地。
某个大雨滂沱、寒意刺骨的冬夜,被一个紧急项目死死钉在写字楼的冷光灯下,直到后半夜才拖着灌铅般的双腿挣扎出来。冰冷的雨水像鞭子抽打着毫无温度的城市。走出写字楼巨大冰冷的玻璃旋转门,寒气瞬间透骨。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映出雨水划过屏幕的一道道裂痕般的光路。是强哥,他的声音被风雨和更深处无法抑制的悲怆切割得支离破碎,却又像重锤狠狠砸进耳膜:阿弟!快……快滴(回来)!奶奶……前几日头晕发痧(中暑症状)……今……今朝……去咗(过世了)!就在半个钟头前……落气(断气)之前……一直……一直念着你个名啊!
手机从瞬间麻木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脆响,重重砸入门口冰冷积水的洼地,碎裂的屏幕上最后一点微光也被浑浊的雨水彻底吞噬。整座城市冰冷的霓虹灯海在眼前剧烈晃动、扭曲、碎裂!巨大的失重感和冰冷穿透骨髓!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崩裂!眼前骤然闪现的,是记忆深处后视镜里那个金色早晨下骤然变得空茫破碎、被生生抽走所有支撑与生气的恐怖眼神!所有未能兑现的下次、所有被她笑着挥手说出的毋使挂心、所有被工作借口轻易挤占掉的宝贵光阴,在这一刻凝固成千万柄寒冰铸就的锋利长矛,带着死亡本身的重量,从四面八方同时狠狠地、贯穿了我的血肉与灵魂!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森林刹那间彻底陷入死寂与无尽的黑暗,身体与意识一同向冰冷无底的深海飞速下坠……
第四部:青苔覆盖的碑(永逝)
葬礼的喧嚣终究是世上最短暂的热闹。最后一铲带着塘底腥气的湿冷黄土沉重地砸在单薄的棺木顶盖上,发出令人心颤的扑——扑——闷响。亲友低沉的啜泣声渐渐散去,留下满地的凌乱纸钱和无声的虚空。当沉重的大门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喧闹,老屋彻底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浓稠的寂静黑暗之中。唯有灵台那两支惨白的蜡烛兀自垂泪,微弱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无助地摇曳、飘忽,将挂在墙壁中央的奶奶那张黑框遗照上的模糊笑容晃得摇曳不定、影影幢幢,仿佛在对这迟来的游子诉说着什么。
我像个被抽去三魂七魄的木头人,在空寂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音的堂屋里游荡徘徊。指尖划过灶台边沿上经年积下的厚厚油垢与灰尘,触碰到那张发出吱呀呻吟的老旧竹椅,轻抚窗格上那方洗得发白、边角磨出细绒的旧蓝布头巾……每一次无意识的触碰,都像是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瞬间激起惊雷般汹涌的回忆风暴!无数个或清晰或模糊的片段——她灶火映照下慈祥的脸庞、粗糙却温暖的手掌传递的温度、锅碗瓢盆叮当的交响、蒸腾着白气带着浓郁香气的食物、佝偻着腰背在田间地头移动的靛蓝身影……纷至沓来,将心脏切割得鲜血淋漓,无声的痛楚从指尖蔓延到麻木的四肢百骸。
唯有在梦里,她才肯跋涉过生死的天堑,踏着水塘边的湿气而来。
我曾一次次坠入那个熟悉到令人心悸的梦境:我变回那个懵懂莽撞的少年,在溽暑难耐的正午,被地窖深处弥漫的冰凉寒气所诱惑。窖里光线昏暗,只有从窖口洒下的几缕光束切割着幽暗。那只靛蓝波纹的玻璃大水壶孤零零蹲在冰冷的井沿旁,像等待审判的囚徒。我心跳如鼓,绳索缠绕壶把的动作生涩笨拙。冰凉的壶身滑腻如泥鳅的触感清晰得可怕!然后——哐啷啷!!!
粉碎声伴随着冷水溅起的刺骨冰寒!惊恐如潮水淹没头顶!柴草腐朽的气息猛地灌入鼻腔!我把自己深深埋进柴垛的阴影深处,蜷缩颤抖得如同狂风暴雨中的雏鸟。奶奶带着泥土湿气的靛蓝身影在窖底焦灼奔走。出嚟!宝仔!她的声音穿透柴草的缝隙,带着真实的惊慌与粗喘。最终,那块裹着粗粝糖霜、散发强烈甜香的麦芽糖带着不可思议的温热,落入我冰冷僵硬的手心。梦醒时分,枕侧冰凉一片,唇齿间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那一丝浓烈的、足以掩盖一切惊惶的霸道甜香。
梦里也常有那片光影斑驳的南方山林。毒辣的日头被繁密的枝叶筛碎,洒下满地的跳跃光斑。我拖着比自己手臂还粗的枯木踉跄前行,粗糙龟裂的树皮狠狠擦过手背细嫩的皮肤,火辣辣的刺痛钻心。奶奶!我举起胳膊,带着哭腔奔向那个正挥动沉重篾刀的背影告状。她停下动作,转过身,汗水沿着脖子上深刻的纹路流淌。她皱紧眉头凑近瞧了瞧那点微不足道的红印,嘟囔着:娇气鬼!手上动作却极其轻柔自然地从斜襟深兜里摸索一阵,小心翼翼地托出那个包裹在新鲜芭蕉叶里的、碧绿可爱的艾草粿子。食咗它就唔痛(不痛)嘞!语调佯装着强硬,眼底流淌出的笑意却比穿过林叶缝隙的阳光更暖。梦中那粿子温软、清香、软糯,咬开后内馅里珍贵的猪油糖渣微微融化流淌,甜蜜的温热瞬间流遍全身,渗进四肢百骸。再深的委屈,也被这掌心传递的暖意融化了,山林静谧深处,她是唯一的定海神针,无所不能。
然而,纠缠我最深的噩梦,总是在千篇一律地重复那个沾满鲜血与悔恨的金色清晨。梦里,我总是被死死困在那个驾驶座上,心脏被一双冰冷无形的巨手紧紧扼住,挤压揉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碎玻璃渣般的剧痛!我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一遍又一遍猛烈撞击着、踢打着紧闭的车门!直到某个瞬间,车门轰然弹开!我用尽生命中所有的力量狂吼着,连滚带爬冲向塘埂尽头那个被强哥半架着、在刺目晨光中摇摇欲坠的枯瘦剪影!奶奶!我不走!我不走了啊!!滚烫的泪水和粘稠的鼻涕混合着肆意流淌,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梦中的奶奶,原本浑浊失焦、弥漫着死气的双眼,仿佛被这滚烫的液体和绝望的嘶吼所点燃!像两盏微弱的灯芯被猛地拨亮!瞳孔极其、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撬动般转动着,最终,一点点、一点点凝聚在我的脸上。那干裂惨白的嘴唇,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极其、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出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而那只无力地搭在强哥臂弯里的、只剩下一层枯皱老皮包裹着嶙峋骨节的手,则仿佛在这一瞬倾注了残存于世间的最后一丝、连梦境都无法精确模拟的伟大力量——极其、极其微弱地……指腹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想要……回握一下我死死箍抱着她腰身的手臂!
梦境总在最接近救赎的刹那轰然粉碎!如同脆弱的琉璃堡垒被无形的巨锤击垮!
意识如灌满了湿水泥的铁砣,从虚幻的云端笔直地、沉重地砸落回冰冷坚硬的现实泥沼中。猛地睁开双眼!没有弥漫着土腥草气的塘埂微风,没有掌心黏腻的糖霜麦芽香,没有艾草粿子的淡淡清香。怀中空空荡荡,只有城市深夜空调系统发出的低鸣如同冰冷的嘲笑。手掌里,除了一片冰凉的汗液,再无半分温热力量存在的痕迹。只有心脏被万吨重锤反复碾磨般的阵阵绞痛,和脸颊两侧蜿蜒冰湿尚未干透的粘稠泪痕,一遍遍无声而残忍地宣读着那个无法逆转的血色判决:那个曾包容了我所有顽劣荒唐、在我惊惶失措时递予我最扎实的甜蜜庇护、永远为我点着一盏归家灯的港湾……已永沉于时间与死亡构成的深渊之底。往后余生,每一次挣扎着从与奶奶相遇的梦中醒来,那份瞬间汹涌而至的巨大虚空与融入骨髓的撕心思念,都如跗骨的阴寒坚冰,将在所有喧嚣鼎沸的人海与寂静无声的深夜里,反复啃噬着那个叫做来不及的无尽伤口,滴答着永不止息的血珠。
(后记:箱底的琥珀时光)
整理奶奶遗物,已是深秋。尘封的樟木箱底,躺着一个褪成灰白色的粗布小包袱,包裹打得紧实,结着层层布疙瘩。指尖颤抖着解开层层布结,如同开启一个尘封的时空宝盒。
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块靛蓝玻璃壶的碎片。棱角被年复一年、无比耐心地摩挲得异常圆润光滑,甚至泛着微弱的油光,触手生温。壶壁上那道熟悉的波浪纹,清晰如昨。它孤零零地躺在粗布里,像一个沉默的证人。
碎片下压着一小叠泛黄的纸片。展开,竟是几张小学时期的奖状,纸面布满细密的折痕与卷翘的边角,被水汽浸润再干燥后留下的波浪纹清晰可见,三好学生学习标兵的字样模糊,却又固执地承载着某个孩子微不足道的荣光。
小心翼翼地掀起奖状,粗布里更深一层,赫然是一个折叠整齐的油纸小包。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栗揭开它——里面是几颗干瘪变形、发黑凝固的麦芽糖块。金黄的糖霜几乎剥蚀殆尽,只剩下黝黑扭曲的残骸,像被时间风干的泪。散发出的,是混合着樟脑、陈年油纸、极淡霉味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陈年糖浆特有的焦苦香。
在糖块的间隙里,露出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轻轻展开,是奶奶那歪歪扭扭、如同幼童习字般笨拙而费力的字迹:
宝仔打碎的壶,我存着。糖他爱吃,留。
留字写得格外用力,最后一划几乎戳破薄纸。
再往下,包袱最底端,静静卧着一枚小巧的、磨出红铜胎的旧怀表。玻璃表盘龟裂成无数细小的纹路,像一张绝望的蛛网。蛛网中心,两根早已锈蚀发黑的指针,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永远地、凝固地钉死在那个时间点上:
七点二十分。
碎裂成网的玻璃表盘缝隙间,凝固着一小滴浑浊、发黄的液体。像一颗永不蒸发的泪珠,又像是那个清晨最后凝结的冰冷露水。
那正是我最后一次松开她的枯手,发动汽车,缓缓融进村口迷雾的方向。指针凝固的裂痕深处,嵌着她未曾落下的眼泪,抑或是诀别的晨露。时间在此处折断、凝固,成为跨越生死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