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不再拦着弟弟吃炸鸡 > 第一章

弟弟高烧半月才退,睁眼就要吃炸鸡。
前世我拦下汉堡换粥时,他眼里的恨意像淬毒的针。
后来他迷晕我卖给独眼老汉,我难产惨死在破炕上。
重生回病床前,舅妈正撕开汉堡包装纸:宝贝多吃点。
我笑着把番茄酱挤成笑脸:弟弟喜欢就多买两份呀。
夜里他全身抽搐时,我数着监护仪上的数字归零。
葬礼上舅妈哭晕三次,我博士毕业照被挂在家族祠堂中央。
原来不救仇人,才是最好的养生。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冰冷的裹尸布,紧紧缠裹着人的每一次呼吸。走廊尽头那间病房,空气更是凝滞得能拧出水来,混杂着病人特有的酸腐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油腻甜香。我站在门口,指尖死死抠着冰冷的门框,指甲盖下的嫩肉被挤压得泛白,几乎要渗出血来。那股熟悉的、油炸食品特有的腻人味道,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钻进我的鼻腔,直冲天灵盖。
来了。时间,分毫不差。
透过门缝,我看见他躺在病床上,苍白瘦小的身体陷在惨白的被褥里,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娃娃。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半个月的高烧折磨几乎耗尽了这具小身体的最后一点生气。那双曾经盛满恶意和算计的眼睛,此刻却可怜巴巴地睁着,虚弱又固执地盯住床边那个金黄色的纸袋,里面隐隐透出炸鸡腿的形状。
妈…饿…要那个…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喘息,像是从干涸的井底费力地掏出来。
哎哟,我的乖宝,心肝儿!舅妈的声音拔得又尖又细,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溺爱,刺得人耳膜生疼。她肥胖的身体几乎要扑到病床上,手里正迫不及待地撕扯着一个汉堡的包装纸,油亮的包装纸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油腻的酱汁沾在她涂着廉价口红的指甲上,像凝固的血块。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看妈给你买什么了你最爱的炸鸡汉堡!香吧快吃,多吃点,可把我儿子饿坏了!她捏起一大块裹满酱汁和面包糠的炸鸡,金黄色的脆皮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诱人又危险的光泽,几乎要怼到弟弟干裂的唇边,那油腻的甜香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舅舅站在一旁,搓着粗糙的手,脸上堆着讨好的、小心翼翼的笑,对着他那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儿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哄劝的调子:对,对,儿子,快吃!吃完就有力气了!看这大鸡腿,油汪汪的,多香!爸特意给你买的刚出锅的,热乎着呢!他粗糙的手指指了指纸袋,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珍馐美味。
前世此刻的碎片,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狠狠撞进脑海,撞得我灵魂都在震颤。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油腻香气,同样的心肝儿宝贝的呼唤。那时的我,像疯了一样冲进去,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舅妈那油腻的手腕,她的皮肤又热又滑,带着炸鸡的触感,我几乎抓不住。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劈裂,带着哭腔:不能吃!舅妈!不能给他吃这个!刚退烧,虚不受补,会要命的!我声嘶力竭,语无伦次地讲那个在图书馆泛黄医案集里看到的惨痛故事:那个同样高热初愈的孩子,贪嘴吃了一碗油腻的肉羹,当晚就腹胀如鼓,痛得满地打滚,呕吐不止,吐出的秽物带着血丝,最后肠子都烂了,小命直接交代在ICU里,医生说是急性坏死性胰腺炎合并多器官衰竭……我是学中医的,我懂!《伤寒论》里都说了,‘病新差,人强与谷,脾胃气尚弱,不能消谷,故令微烦,损谷则愈’,更何况是这么油腻的炸鸡!舅舅舅妈,求你们听我一句,真的会出人命的!
我几乎要给他们跪下,汗水浸透了后背。
舅舅舅妈当时的眼神,像看一个不知好歹、搅人好事的疯子,充满了不耐烦和鄙夷。僵持,拉扯,舅妈肥胖的手臂用力想甩开我,嘴里骂着:晦气!你懂什么我儿子想吃口顺心的怎么了你这当姐姐的,就见不得弟弟好是吧
拉扯间,弟弟眼中那瞬间燃起的、冰冷的恨意,像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我眼底,带着一种被剥夺的怨毒。那眼神,比高烧更灼人。最终,在我近乎崩溃的坚持和引经据典的恐吓下,他们骂骂咧咧地妥协了,换成了寡淡无味的小米粥。弟弟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死死盯着我,那眼神,从此只剩下刻骨的怨毒。他认定我剥夺了他康复后的第一口快乐,认定我是个告状精、扫把星,毁了他期盼已久的奖励。
那怨毒的眼神,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无数次出现在我眼前,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梦魇。每一次家庭聚会,他对我视若无物,或者故意在我经过时伸脚绊我,打翻我精心准备的果盘,看着果汁淋漓地溅在我新买的裙子上,然后躲在舅妈肥胖的身躯后面,露出得逞的、恶意的笑,无声地用口型骂着活该。舅妈只会轻描淡写地拍他一下,嗔怪道:调皮!
眼神里却是纵容。再后来……我猛地闭上眼,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压下那席卷而来的、地狱般的记忆碎片——
冰冷的乙醚气味像湿透的毛巾死死捂住口鼻,刺鼻,窒息。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是他站在昏暗巷口阴影里,嘴角那抹熟悉的、扭曲的快意,眼神冰冷得像毒蛇。然后是深山里那间弥漫着牲畜粪便、霉味和劣质烟草混合气息的土屋,窗户被木板钉死,只有一线微弱的光透进来。独眼老汉浑浊的独眼在昏暗中闪着野兽般的光,熏黄的牙齿散发着恶臭,沉重的铁链锁住脚踝,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每一次移动都带来刺骨的摩擦痛。再后来是没日没夜的殴打,棍棒落在皮肉上的闷响,骨头断裂时那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最后定格在身下不断涌出的、粘稠温热的血,像决堤的洪水,浸透了破炕上那团肮脏发硬、虱虫乱爬的棉絮,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的剧痛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还有父母得知噩耗后,那两双骤然失去所有光彩、瞬间苍老几十岁的眼睛,里面盛满了破碎的世界和无尽的悲恸,那空洞的绝望,比死亡本身更让我心碎。
家产呵。他们唯一的女儿,连尸骨都烂在了不知名的深山老林里,无人收殓,无人知晓。那些冰冷的房产、存款,自然成了舅舅舅妈含辛茹苦抚慰失去独子创伤的合理补偿,被他们心安理得地挥霍、侵占。他们甚至会在清明假惺惺地给我烧点纸钱,转头就拿着我父母的血汗钱,去填补他们儿子新的债务窟窿。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涌上喉头。我用力咽下,口腔里弥漫开一片苦涩。再睁开眼时,病房里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啃食炸鸡汉堡的画面,在我眼中清晰得如同解剖台上的标本,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令人作呕的愚蠢和荒谬。舅妈脸上每一道因夸张笑容而挤出的褶子,舅舅那谄媚搓手的动作,弟弟贪婪吞咽时喉结的滚动和嘴角溢出的油光……都成了这场死亡序曲中最拙劣的伴奏。
这一次,没有惊惶,没有阻拦,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平稳而冰冷。我轻轻推开门,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练习过无数次、温和到无懈可击的笑容,像戴上了一副完美契合的面具,每一寸肌肉的牵动都经过精确计算。
舅舅,舅妈,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不起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劫后余生的轻松,弟弟醒啦真是太好了,谢天谢地。
目光精准地落在弟弟正贪婪啃咬的汉堡上,他小小的牙齿撕扯着炸鸡脆皮,发出细微的咔嚓声。我的嘴角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呀,弟弟吃上最喜欢的汉堡了真棒。看这精神头,比刚才好多了呢。
我甚至极其自然地走上前一步,拿起旁边小桌上那包新的、鼓鼓囊囊的番茄酱。手指灵巧地挤压着塑料包装,冰凉的酱体在指尖下流动。我俯身,在那油腻的汉堡包装纸上,专注地、一笔一划地画了一个大大的、咧着嘴的、鲜红欲滴的笑脸。那红色,在惨白的病房背景下,刺眼得像血。看,弟弟多开心。喜欢就多吃点,舅妈,弟弟胃口难得这么好,正是补身体的时候,再给弟弟多买两份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体贴和理所当然。
舅妈愣了一下,大概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懂事和体贴弄懵了,她撕扯汉堡包装纸的动作顿住,油腻的手指悬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但随即,那困惑就被一种巨大的、被认同的喜悦取代,脸上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容,仿佛我给了她天大的面子:哎哟!还是小薇懂事!对,对!瞧我这脑子,还是你想得周到!儿子,多吃点!补回来!妈这就让你爸再去买!多买点,管够!
她忙不迭地指挥舅舅,声音因为兴奋而更加尖利,听见没愣着干嘛快去买!多买几个鸡腿,薯条也来两份大的!可乐要冰的!儿子爱喝!
舅舅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支持弄得有点手足无措,他连连点头,讨好地看了儿子一眼,又对我露出一个混杂着感激和更深困惑的笑容,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搓着手,连声应着:好,好,我这就去!儿子等着,爸给你买热乎的!
转身匆匆跑了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
弟弟嘴里塞满了炸鸡和面包,腮帮子鼓胀得像只仓鼠,费力地咀嚼着。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依旧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审视般的敌意,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逡巡,似乎想从我那无懈可击的笑容里找出伪装的痕迹,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阻拦或不赞同。但我的笑容太完美,太真诚,眼神清澈得如同无害的溪水。那鲜红的番茄酱笑脸在惨白的灯光下刺眼地晃着,像一个无声的鼓励。他似乎也找不到任何破绽,又或许是炸鸡那高热量的、充满罪恶感的诱惑实在太大,压过了他本就不多的疑虑。他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含糊的、意义不明的哼,带着点残余的别扭,便再次埋下头,更加贪婪地撕咬着手中剩下的汉堡,喉咙里发出满足的、近乎野兽般的咕哝声,油光沾满了他的下巴和手指。
我安静地退到窗边,像一个尽职尽责却毫无存在感的背景板。冰冷的玻璃窗映出我模糊的侧影,也清晰地映出病床上那幅令人作呕的饕餮图景。舅妈拿着纸巾,不停地擦拭着弟弟嘴角溢出的油渍和酱汁,嘴里絮絮叨叨,声音黏腻得像化开的糖浆:慢点,慢点,我的小心肝,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瞧你这小嘴吃的,跟小花猫似的……她肥胖的手指蹭过弟弟油腻的下巴,留下亮晶晶的痕迹,又顺手拿起可乐杯,将吸管塞进他嘴里,来,喝口冰可乐,顺顺,别噎着……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铅灰色的云层堆积,预示着夜晚的降临。病房里,油腻的甜香混合着消毒水味,更加浓重粘稠,令人窒息。弟弟吃完了两个硕大的双层牛肉汉堡,一大包金黄酥脆的炸鸡翅,还喝掉了大半瓶冒着冷气的冰可乐。他打着响亮的饱嗝,满足地瘫在枕头上,小小的肚子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紧绷着单薄的病号服。脸上因为进食而泛起一层不正常的、病态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
妈…撑…难受…他皱着眉头嘟囔着,声音有些含糊,小手无意识地按在鼓胀的肚皮上。
撑点好,撑点好!舅妈喜滋滋地,毫不在意地给他掖了掖被角,顺手又把他额角的汗擦掉,说明咱身体有力气恢复了!想吃就是好事!等会儿再让你爸给你削个苹果溜溜缝儿
她全然没注意到儿子呼吸开始变得短促,那层不祥的潮红正迅速从脸颊蔓延到脖颈,甚至耳根都红得发亮。弟弟似乎也真的只是觉得撑,眼皮开始沉重地耷拉下来,在舅妈絮絮叨叨的催眠曲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发出粗重的鼻息。
夜幕彻底吞噬了城市。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器发出的、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以及舅妈倚在陪护椅上发出的轻微鼾声。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没有一丝睡意,意识清醒得像被冰水反复洗刷过,冰冷而锐利。黑暗中,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带着冰冷的刻度,如同沙漏里缓缓坠落的沙粒,无声地计算着终点。我的目光,穿透黑暗,牢牢锁定在病床上那个因饱食而沉睡的小小身影上,如同猎手凝视着注定坠落的猎物。耳边,是仪器规律的嘀嘀声,像是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死寂之中,一丝异样的声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病房虚假的宁静。起初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像受伤的小兽在睡梦中呜咽,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唔…嗯…。紧接着,那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凄厉,像玻璃被硬生生刮擦,伴随着身体猛烈撞击床板的哐!哐!巨响!
呃…啊——!疼!妈!疼死我了——!凄厉得不像人声的惨叫猛地撕裂了病房的死寂,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拉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儿子!儿子你怎么了!别吓妈啊!舅妈被这惨叫声瞬间惊醒,声音带着惊惶的睡意和难以置信的恐惧,瞬间拔高变调,尖利得刺破耳膜。她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几乎是滚下陪护椅,踉跄着扑到床边,手忙脚乱、带着哭腔地摸索着按亮了床头灯。
昏黄刺目的灯光骤然亮起,将病床上地狱般的景象清晰地投射在墙壁上!弟弟的身体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剧烈地痉挛、抽搐!他像一条被扔上岸濒死的鱼,又像被无形的巨力操控的提线木偶,在床上疯狂地弹动、扭曲、翻滚!瘦小的身体爆发出骇人的力量,每一次剧烈的抽搐都狠狠砸在坚硬的床板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咚!咚!撞击声,整个病床都在随之晃动!他的脸不再是潮红,而是变成了一种可怕的、透着死气的紫绀色,嘴唇乌青,眼珠可怕地向上翻着,露出大片渗人的、布满血丝的眼白。喉咙里发出嗬嗬…咯咯…的、像是被浓痰和血块死死堵住的窒息声,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大量白沫,还夹杂着黄绿色的、散发着浓烈酸腐臭气的呕吐物,星星点点溅在惨白的枕套和被子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污秽。他的双手不再是抓挠,而是痉挛地、死死地抠抓着自己的肚子,指甲在单薄的病号服上刮出刺啦刺啦的破裂声,小小的身体痛苦地弓起成一个夸张的、反张的弧度,随即又无力地重重砸下,每一次弓起砸下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头与床板撞击的闷响和那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我的儿啊!救命啊——!!舅妈发出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哭嚎,整个人完全被这恐怖的景象吓疯了。她徒劳地想去按住弟弟那剧烈抽搐、不受控制的身体,双手刚碰到那滚烫、痉挛的皮肤,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开。她恐惧地缩回手,看着儿子痛苦到扭曲变形的脸,肥胖的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叶。医生!医生救命啊——!来人啊——!快救救我儿子——!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变形,尖利得能刺穿屋顶,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凄厉地回荡。
舅舅也被这动静惊醒,连滚带爬地从外面冲进来,看到床上的景象,瞬间面无人色,腿一软差点跪倒,随即像疯了一样嘶吼着冲出去喊人:医生!护士!快来人啊!救命啊——!
病房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绝望的粥。急促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金属推车滚轮在光滑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噪音,医护人员冷静却短促的指令声如同冰冷的刀锋:让开!家属让开!准备抢救!肾上腺素1mg静推!建立静脉通道!快!心电监护!血氧!按住他!防止坠床和自伤!……这些声音,混杂着舅妈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哭嚎尖叫,像一场失控的、刺耳的噪音风暴,将小小的病房彻底淹没、撕裂。
我依旧静静地站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仿佛一个局外的幽灵,一个沉默的观察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恐,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垂在身侧的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而真实的痛感,像锚点一样将我固定在这残酷的现实里,证明我还存在于此。我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冰冷而精准,越过混乱、奔跑、哭喊的人群,越过那些挥舞的手臂和刺眼的抢救灯光,牢牢地锁定在病床旁边那台闪烁着红绿光芒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
屏幕上的绿色波形,原本虽然微弱但还算规律的起伏,此刻正疯狂地扭曲、跳跃,如同垂死挣扎的毒蛇,狂乱地扭动着身躯。心率数字像失控的野马,在屏幕上疯狂地跳动:120…
140…
160…
180…
数字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刺眼!血压的数值也在飙升,收缩压的数字直冲200mmHg的红色警戒线!血氧饱和度却在急剧下跌,从95%一路向下狂飙:90%…
85%…
80%…
刺目的红色警报灯疯狂闪烁!
抢救在争分夺秒地进行。医生额头布满汗珠,护士的手臂因为用力按压而颤抖。强心剂、呼吸兴奋剂、解痉药……各种药物通过静脉快速推入。但弟弟身体的抽搐并未明显减轻,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惨叫声变成了断续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紫绀的脸色在灯光下泛着可怕的青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在某个瞬间,那狂乱跳跃、挣扎求生的绿色波形,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它猛地拉直!变成了一条冰冷、僵硬、毫无生气的、笔直的直线!横亘在屏幕上,如同最终的审判!
嘀————————
尖锐、单调、拖长得令人窒息的报警音,如同丧钟最后一声悠长而绝望的哀鸣,瞬间盖过了房间里所有的嘈杂、哭喊和指令声,清晰地、冷酷地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耳膜,宣告着一个终结,一个尘埃落定。
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跳的数字,从狂跳的峰值,瞬间归零,定格在一个冰冷、静止、象征着绝对虚无的——0。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了。舅妈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死死掐断。她的身体僵硬在那里,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液的木偶,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白上布满骇人的红血丝,死死地盯着那条象征死亡的、刺目的直线。脸上所有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彻底的绝望和茫然,仿佛灵魂在那一刻被那声嘀——彻底抽离。空气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腐、消毒水的刺鼻、汗水的咸腥,还有死亡冰冷而沉重的气息,浓稠得让人无法呼吸。
抢救的医生和护士停下了所有动作,彼此交换了一个沉重而疲惫的眼神,缓缓地摇了摇头。病房里只剩下那持续不断的、催命般的嘀——声,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地、无情地刮擦着在场每一个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被死亡彻底笼罩的死寂中,我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无感,仿佛积压了千年的、浸透血泪的重负终于卸下,只留下一片空寂的荒原。紧绷的肩胛骨,也随着这口气,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丝缝隙,长久以来禁锢着灵魂的枷锁,悄然碎裂。
葬礼在一个铅云低垂、细雨霏霏的阴雨下午举行。冰冷的雨丝如同天地无声的眼泪,连绵不绝地打在黑压压的伞面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灵堂内外,一片肃杀的黑白。巨大的花圈层层叠叠,白菊和黄菊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香气,混合着潮湿泥土的气息和香烛燃烧的烟味,形成一种沉重而悲伤的氛围。灵堂正中那张放大的遗照里,弟弟穿着他生前最爱的印着卡通英雄的亮黄色T恤,笑容被永远定格在一种稚气的、却隐隐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和执拗神情上,那双眼睛,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对炸鸡汉堡的渴望。
低沉哀伤的哀乐,呜咽般在压抑的空间里流淌,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舅妈整个人像被彻底抽掉了脊椎骨,瘫软在巨大的、写着爱子千古的花圈旁,哭得几近昏厥,气息奄奄。她的哭声不是嚎啕,而是一种从喉咙深处、从破碎的心肺里挤压出来的、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不受控制的抽搐和颤抖,眼泪鼻涕糊满了她那张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脸,精心梳理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鬓角。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亲戚死死架着她沉重的胳膊,才没让她彻底滑倒在地,瘫成一滩烂泥。每一次她被巨大的、海啸般的悲恸冲击得身体一软、眼皮翻白、喉间发出咯咯的倒气声,架着她的亲戚就一阵手忙脚乱地掐人中、拍后背、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好不容易把人弄醒,那凄厉得如同夜枭般的哭嚎便又拔高一个调门,循环往复,耗尽着她最后一点生命力。我的儿啊…我的心肝肉啊…你怎么这么狠心…丢下妈一个人啊…你让妈怎么活啊…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哭晕过去再醒来,眼神里的光就熄灭一分,只剩下空洞无边的绝望和茫然,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那具小小的棺木一起被埋葬了。舅舅则像个被抽走了魂的影子,蹲在灵堂最阴暗的角落里,双手死死抱着他那颗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大半的头,宽厚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沉闷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出,像受伤野兽的悲鸣。他整个人像一尊迅速风干、龟裂的泥塑,散发出浓重的颓败和死气。他偶尔抬起头,望向那小小的棺木,眼神浑浊呆滞,仿佛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亲戚们的目光,同情、怜悯、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恐惧,如同细密的针,不时地扫过角落里的我。我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套裙,剪裁得体,衬得脸色有些苍白。我安静地坐在远离人群的椅子上,微微垂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恭谨而哀伤。脸上覆盖着一层恰到好处的哀戚,眉头微蹙,嘴唇紧抿着,眼神低垂看着地面冰冷光滑、倒映着模糊人影的大理石花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了所有真实的情绪。没有人知道,在这层得体的、符合所有人预期的悲伤之下,我的内心是一片绝对的、冰冷的、风暴过后的死寂。灵堂里弥漫的浓烈香烛味、湿漉漉的泥土气息、白菊的冷香、还有舅妈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望的、带着汗水和泪水的酸腐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作呕的氛围。然而,这氛围却奇异地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解脱,仿佛灵魂终于从污浊的、充满背叛与血腥的泥潭里彻底挣脱出来,悬浮于一片虚无而洁净的真空,冷眼旁观着这场由愚蠢和溺爱亲手导演的悲剧。
时光如同一条沉默而有力的河流,无声无息地冲刷着河岸,带走悲伤的泥沙,覆盖喧嚣的痕迹。葬礼上那震耳欲聋的悲痛、撕心裂肺的哭嚎、那些如同芒刺在背的探究目光,都渐渐被日复一日的生活尘埃所覆盖、掩埋。我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按部就班地继续着我的生命轨迹。
图书馆古籍阅览室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的轨迹。我埋首于泛黄的《伤寒论》和《温病条辨》之中,指尖拂过那些古老的、关于食复、劳复的警示文字——大病差后,劳复者,枳实栀子豉汤主之。若有宿食者,加大黄如博棋子大五六枚。
病热少愈,食肉则复,多食则遗,此其禁也。
每一个字都冰冷而清晰,像一把把手术刀,解剖着那个雨夜的因果。偶尔抬头,窗外梧桐叶落,光影斑驳,恍惚间似又看到病床上那剧烈抽搐的轮廓和监护仪上那条冰冷的直线。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专注的澄澈,继续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辩证要点,字迹工整,力透纸背。
实验室里,弥漫着各种中药材特有的复杂气味。我穿着白大褂,仔细地称量、研磨、煎煮。看着砂锅里药液翻滚,蒸汽氤氲,升腾起带着苦味的白雾。这雾气,似乎能模糊掉前世深山里那间土屋的轮廓。记录实验数据的笔尖稳定而流畅,显微镜下细胞的结构清晰可见,这是一个由逻辑和实证构筑的、可被理解掌控的世界。
答辩台上,聚光灯有些刺眼。我清晰、沉稳地阐述着关于小儿高热后脾胃功能恢复期中医调护策略的研究成果,PPT上严谨的数据图表和引用的古典医案,构成无懈可击的证据链。台下教授犀利的提问如同解剖刀,我一一从容应对,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当答辩主席宣布全票通过时,掌声响起。我微微鞠躬致谢,脸上是谦逊而得体的笑容。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笑容背后,是地狱归来的灵魂对命运无声的掌控宣言。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灿烂得近乎奢侈,透过礼堂巨大的彩色玻璃窗,投下斑斓的光影。我穿着宽大的、象征学识渊博的黑色博士袍,戴着方正的学位帽,帽穗垂在颊边。手里捧着卷起的、沉甸甸的学位证书,站在镜头前。摄影师喊着看这里,笑一笑!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照片定格。照片上,我的笑容温婉得体,眼神明亮而平和,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完美地符合所有人对一位年轻有为的女博士的期许——知性,温婉,前途无量,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阴霾。阳光落在学位证书烫金的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张毕业照,后来被郑重其事地装裱在一个极其精致的、带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金色相框里,摆放在了家族祠堂最显眼、最尊贵的位置——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地摆放着弟弟周岁时戴着虎头帽、被寄予无限厚望照片的、象征着家族未来和荣耀的香案正中央。照片里的我,隔着冰冷光滑的玻璃,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丝悲悯地,注视着下方袅袅升起的、带着陈旧檀香气息的青烟,注视着舅舅舅妈日渐佝偻、白发丛生、再不复当年刻薄神气与精力充沛的背影。他们每一次蹒跚地走进祠堂上香,背影都显得更加萧索和苍老,像两棵被蛀空了心、在风雨中飘摇的老树。祠堂里光线幽暗,只有长明灯和香烛提供着微弱跳动的光源,古老沉重的木梁和牌位在光影中沉默。空气中是沉淀了百年的香烛、木头和尘埃混合的沉静气味。只有那方小小的金色相框,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散发着一种无声的、稳固的、象征着知识与成就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无声地宣告着一种秩序的更迭和另一种力量的永恒。
多年后的一个深秋下午,阳光带着迟暮的暖意。我已是市中医院里备受尊敬、一号难求的儿科专家。诊室宽敞明亮,窗外高大的银杏树一片金黄,落叶如同金色的蝴蝶,无声地铺满了小径。诊室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草药清香,混合着阳光温暖的味道。
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她约莫四五岁、高烧初愈的小男孩坐在我对面。孩子脸色依旧苍白,恹恹地靠在母亲怀里,大眼睛没什么神采,小嘴微微撅着,带着病后的虚弱和娇气。年轻的母亲满脸忧色,眼底带着熬夜的疲惫和浓浓的心疼,小心翼翼地询问:沈…沈主任,孩子烧是退了,可这胃口一直不好,什么都不想吃。今天早上起来,就闹着要吃炸鸡薯条…哭得可伤心了,说就想吃一口…您看,这刚退烧,能稍微给一点点解解馋吗就一点点薯条,行不行看着他这样,我这心里实在难受……
她声音轻柔,带着恳求和犹豫,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
我的笔尖在淡黄色的处方笺上流畅地划过,正开着一剂温和调理脾胃、益气生津的方子:太子参、白术、茯苓、陈皮、炒谷芽、炒麦芽……字迹清隽有力。听到炸鸡薯条几个字,笔尖没有一丝停顿,依旧稳稳地书写着下一个药名炙甘草,连笔锋都未曾抖动一下。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打在我握着笔的右手上。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带着长期书写和诊脉形成的薄茧,此刻在阳光下显得稳定而充满力量,透露出专业者的沉静与不容置疑。
写完最后一味药,标注好剂量和煎服方法。我抬起头,目光温和地落在年轻母亲写满焦虑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平静,清晰地回荡在弥漫着药香的诊室里,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不行。
我的语气没有严厉,只有一种基于绝对认知的陈述,如同阐述一条自然定律,高烧伤津耗气,脾胃最是虚弱,形同废墟。此时油腻之物,形同砒霜。一时心软,后患无穷。清淡温养,才是正道。
我将处方笺推到她面前,指尖在饮食宜清淡几个字上轻轻点了点。
年轻母亲怔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让她无法质疑的笃定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脸上闪过一丝后怕和了然,连忙点头:我…我明白了,沈主任!谢谢您!谢谢您!我们一定听您的,好好喝药,只吃清淡的!
我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她,落在了窗外。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优雅而决绝地飘落,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告别仪式。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前世深山里泥土的冰冷和血污那粘稠滑腻的触感,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那绝望的、如同困兽般在病床上挣扎的抽噎,以及那一声拖长的、象征着终结的、冰冷的嘀——。
一股极淡、极冷的笑意,如同投入万年深潭的石子,只在我眼底最深处漾开一圈微不可察、转瞬即逝的涟漪,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