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峦市暴雨倾盆,我出生睁眼的瞬间,看见满屋游走的银色丝线。
十八年来,这些丝线只出现在将死之人身上。
今日是我十八生辰,暴雨如十八年前般,我看见自己腕上出现了那条熟悉的死线。
时辰到了,天罗地网之局终要闭环。阴影中有人低语。
我举起剪刀剪断丝线,整座城市的命线在暴雨中燃起幽蓝火焰。当灰烬随雨水流走时,有什么东西在灰烬里开始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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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5年6月24日,零点。青峦市暴雨如注。
雨水是砸下来的,豆大的雨点撞在产房的窗户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像无数只湿透的手在拼命拍打玻璃。窗外那些在夜色中的喀斯特山影,此刻完全被狂暴的雨幕吞噬,只剩下病房里在玻璃上扭曲的倒影,映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勾勒出产床、器械和几张焦虑面孔的轮廓。
我母亲,或者说,那个即将成为我母亲的女人,躺在产床上,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每一次宫缩的剧痛都让她发出压抑短促的呻吟,汗水浸透了额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助产士的声音被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用力…再用力…快了,就快了…父亲紧握着母亲的手,指节捏得发白,目光死死钉在墙上的电子钟上,跳跃的红色数字,正一分一秒地逼近那注定的时刻。
00:44:59。
骤然,寂静降临。母亲最后一声用尽全力的呼喊撕裂了空气,紧接着,一声婴儿清晰的啼哭响起,划破了产房里令人窒息的紧绷。新的生命,在暴雨最狂暴的顶点,挣扎着挤入了这个世界。
护士迅速将我托起,擦拭,包裹。就在那层温暖的包裹布尚未完全裹紧的瞬间,我——这个刚刚脱离母体、理应混沌未开的新生儿睁开了眼睛。
没有新生儿的朦胧。我的视野里,没有晃动的人影,没有刺眼的白光,甚至没有窗外倾泻的暴雨。
只有线。
密密麻麻,纵横交错,闪烁着冰冷银光的丝线。
它们像活物一样,无声无息地漂浮在产房的每一个角落。从天花板的日光灯管垂落,缠绕在金属器械,丝丝缕缕穿透助产护士移动的身体,甚至缠绕在父亲那微微颤抖的手臂上,有些缠绕在母亲疲惫不堪、刚刚松弛下来的躯干上。这些丝线纤细至极,仿佛能轻易被呼吸吹断,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韧性、冰冷与诡谲,它们彼此连接,编织成一张巨大、无声无息笼罩着整个房间的银色蛛网。一种源自生命最本能的恐惧攥住了我的喉咙,我爆发出一声更尖锐的啼哭声,小小的身体在护士臂弯里扭动挣扎。
哎哟!这孩子劲儿真大!护士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抱紧了我,防止我挣脱掉落。
就在护士惊呼声落下的同时,墙壁上电子钟那猩红的数字,轻轻一跳。
00:45:00。
一个无形的开关被拨动了。上一秒还充斥着整个产房的银色丝网,在数字跳变的一刹那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抹去,刹那间荡然无存。产房里只剩下惨白的灯光映照出人们脸上的焦虑,以及我骤然停止的啼哭。
我呆呆地看着护士,那张脸上只有疲惫和一丝被惊吓后的困惑。刚才那布满空间的银色蛛网,仿佛是我初生混沌时大脑里一个光怪陆离的幻觉,一个噩梦的开端。护士将我放进虚弱的臂弯里,母亲低下头,用脸颊蹭着我稀疏的胎发,喃喃低语,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温柔。
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永久地烙印在了我的生命里。那无形的巨网,并非幻觉,它蛰伏了,像一个沉入深海的秘密,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刻。窗外,青峦市在暴雨中沉睡,巨大的山影矗立在黑暗里,像远古的守卫看守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真相。我的生命,从睁开眼看见那些线的第一秒起,就已经被彻底改变了轨道。
十八年,弹指一挥。
青峦市的雨季总是漫长而潮湿,带着南方特有的粘腻。那些曾经只在我初生时的银色丝线并未消失。它们成了我生命里如影随形的诅咒,一种无法言说的天赋。它们只在一个时刻出现——当死亡即将降临。
再次清晰地看见,是在小学四年级。我们的班主任,一位慈祥老太太,那天下午放学时,像往常一样叮嘱大家路上小心。就在她抬手挥别的那一刻,我的世界骤然被银光淹没,无数丝线从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涌出,瞬间将她包裹成一个密不透光的银色茧房。那些丝线剧烈地颤抖、收缩,发出只有我能听到的崩裂声。第二天,噩耗传来,老师在回家途中突发脑溢血,倒在离家门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那时我才九岁,幼小的心灵承受着巨大的恐惧和悲伤,让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整整两天。
后来,我又看见过几次。邻居家那只陪伴老人多年的老黄狗,在它蜷缩在院角阳光里的前一天,银线像黯淡的藤蔓缠绕着它衰老的躯体,像是宣告着它最后的结局。学校后街那个总爱在雨天卖烤红薯的孤僻老头,在他被卡车卷入轮下的前一个黄昏,他佝偻的身影被无数细密的银线穿透,在夕阳下闪着不祥的光。每一次看见,都像冰冷的刀锋划过神经,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在银光乍现的瞬间移开目光,学会了把尖叫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没人理解我的恐惧,我告诉过父母,他们只当是孩子受了惊吓后的臆想,带我去看医生,开了一大堆安神药片。我尝试对朋友小菲提起,但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疏离让我立刻闭上了嘴。那些冰冷的丝线,成了我生命里一座孤绝的监狱,我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习惯性地坐在教室角落。我的枕头底下藏着一个老旧的笔记本,上面画满了只有我自己能看懂的线条,那是我唯一能倾诉的出口,是我对抗恐惧和无奈的可怜记录。每一次落笔,指尖的冰凉仿佛触摸到了那些象征死亡的丝弦。
我唯一感到些许安全的地方,是老城区边缘那座废弃的水塔顶端。尤其在暴雨天,混杂着山林泥土腥气的雨水似乎能暂时洗刷掉空气中那属于死亡的冰冷银光。我蜷缩在铁架下,任由暴雨冲刷着脸颊和手臂,雨水冰冷,却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只有在这狂暴冲刷下,那如跗骨之蛆般缠绕着我的能力才能被短暂地压制下去。
水塔脚下,万家灯火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像一片片飘摇的萤火。而我,是那个站在高处、被迫窥视着生命终局的孤独守望者。
日历一页页翻过,3205年6月24日这个日期印入眼帘时,冰冷彻骨的悸动猛地拽紧了我的心脏。这一天终于来了!天空从清晨起就阴沉得可怕,空气粘稠,闷得人喘不过气。那些青翠欲滴的山峦轮廓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沉默而压抑。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我把自己锁在阁楼里,桌上摊着那本画满扭曲线条的旧笔记本,旁边是电子闹钟上的数字正一分一秒地跳向午夜。窗外,零星的雨点开始砸在玻璃上发出噼啪声,预示着又一场暴雨的序幕。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肤,正试图用疼痛来抵御内心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惧。白炽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灯光昏黄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我蜷缩的影子,随着灯光的晃动而扭曲变形,像一个随时可能挣脱束缚的怪物。
时间像一个冷酷的刽子手,拖着沉重的铁链,不紧不慢地走向刑场。00:44:00…00:44:30…00:44:45…就在猩红的数字跳到00:44:59的瞬间
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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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沉闷而巨大的震颤,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直接在我颅骨内炸响。整个房间,不,是整个视野,骤然被刺目的银光彻底吞没!
这次不再是缠绕他人的细线,那冰冷、致命的银色光芒,源头就在我自己身上!
视线里,自己的手腕上一条清晰的银色丝线,正凭空浮现出来。它比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条都要粗壮、明亮,宣告着绝对死寂。一端深深没入我的皮肉之下,另一端则无限延伸出去,穿透斑驳的天花板,消失在视野之外的黑暗雨幕中,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地勒在我的命脉之上。
这条线,就是我的终结。我也要死了吧它如此清晰,如此不容置疑。
就在这灵魂几乎被冻结的刹那,一个沙哑、如同生锈铁片刮擦骨头的低语声在我身后响起,紧贴着我的耳廓:
时辰到了,天罗地网之局,终要闭环。
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阁楼角落那片被杂物堆积的阴影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矗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形暗影。仿佛由纯粹的恶意与冰冷构成,狭小空间的温度骤降,空气都凝结成冰霜。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毫无温度的目光,穿透了阴影,死死地钉在我腕上那条致命的银线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期待。
谁!
嘶哑破碎中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身体本能地向后缩去,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那阴影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谁我是这场仪式的守钟人,是这‘天罗地网’的编织者之一……也是你命运的收线者。
它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乙酉年,井木犴当值,暴雨倾盆,命带‘空亡’又逢‘天罗’加身……你生来就是此局最完美的‘阵眼’。十八年温养,时辰已至,该你归位了。
低语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脑海,乙酉年井木犴天罗阵眼这些碎片化的词语瞬间与我笔记本上混乱的涂鸦、幼时在母亲旧物里翻出的奇怪符纸碎片、还有水塔下偶尔窥见的、刻在古老青石上的诡异纹路……疯狂地串联、碰撞!
我不是偶然看见死亡!我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策划了十八年、甚至更久远的邪恶仪式的核心祭品!这场天罗地网,需要我这一缕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诞生的空亡之魂,在命定时刻死亡作为最后闭合的枢纽!
不……
极致的恐惧反而在瞬间点燃了某种深藏的本能,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出生就是祭品凭什么我的生命就是这邪恶之网的燃料!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爆发出来,带着困兽般的绝望与疯狂。我的目光死死锁住自己腕上那条银线,视线猛地扫过书桌旁躺着一把锋利的金属剪刀!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身体在意志驱动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猛地扑向书桌,一把将那冰冷的金属剪刀死死攥在手中!
找死!
角落的阴影发出怒吼,那团黑暗瞬间膨胀,无数道粘稠如沥青般的暗影触手闪电般射出,直扑我的后背!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冻结了脊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身体凭着无数次在看见死亡时练就的本能,向旁边猛地一滚!
嗤啦!
一道暗影触手擦着我的肩膀掠过,狠狠扎在腐朽的地板上,腐蚀出一个冒着黑烟的深洞!剧痛从肩头传来,但更强烈的,是手腕上那条银线传来的、几乎要勒断骨头的收紧感!
归位!
阴影发出尖啸,更多的触手从四面八方绞杀而来!狭窄的阁楼空间被黑暗彻底笼罩,只有腕上的银线和手中紧握的剪刀还闪烁着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没有退路了!要么成为祭品,要么……斩断这该死的命运!
我无视了背后袭来的致命阴影,金属刃口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对准了手腕上那条带来最终终结的银线!
断啊——!!!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对这不公命运的滔天恨意,狠狠地将剪刀的刃口合拢!
咔嚓!
一声近乎虚幻的断裂声响起,手腕上那条勒紧的银线,应声而断!预想中血肉横飞的画面并未到来,银线断裂的两端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钢丝,猛地迸发出刺眼欲盲的幽蓝色光芒!那光芒炽烈、冰冷,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毁灭气息!
光芒并非只在我手腕上爆发!就在我腕上银线断裂的同一瞬间
嗡!!!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宏大、天地都在共振的轰鸣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窗外,暴雨如注的夜空被无数道凭空出现的幽蓝色火线彻底点燃!
此刻,它们全都显现出来,遍布整个城市的上空,纵横交错,形成一张巨大火网!每一根丝线都在疯狂地燃烧着幽蓝的火焰,火苗跳跃着,无声地舔舐着黑暗的雨幕!整座青峦市在暴雨之中,变成了一座被幽蓝火焰点燃的巨大囚笼!无数无法形容的哀嚎声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屏障,直接刺入我的脑海!
不可能——!!!
角落的阴影更加惊惶的尖啸,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毁灭前的绝望!它那由黑暗构成的身体在幽蓝火光的映照下剧烈地扭曲、抽搐、崩解!构成它的阴影如同被投入火焰的油脂,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融化!它疯狂地挥舞着残余的触手,试图扑灭身上火星,但那火焰如同附骨之疽,以它自身为燃料,越烧越旺!
逆命者……焚……网……
它在彻底消散前,只留下几个破碎的音节,充满了极度的怨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震惊。
我没有心思去管那消散的阴影,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火焰之网在暴雨中疯狂摇曳,雨水与火焰碰撞,发出滋滋的爆响,升腾起大团大团诡异的白色蒸汽,弥漫整个城市。那火焰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冰冷!它焚烧着那张天罗地网,也焚烧着构成这网的、无数连接生命的死亡之线!破碎的玻璃外是燃烧的蓝色地狱。手腕上断裂的银线端口,火苗尚未完全熄灭,像两簇小小的鬼火。雨水混合着汗水流进我的眼睛,带来刺痛。冰冷的灼烧感从断口处蔓延,并非皮肉的疼痛,而是一种灵魂被撕裂后又被强行烙合的古怪感觉。
火,烧了很久。
火焰在暴雨的冲刷下终于一点点黯淡下去,如同退潮般从城市上空那巨大的、无形的丝线之网上剥离。失去了火焰的支撑,那些笼罩天地的银色丝线,无声地断裂、粉碎,化为无数灰白色的尘埃。
暴雨依旧,浑浊的雨水裹挟着这些灰烬,如同一条条蜿蜒流淌的灰色溪流,沿着街道、水沟、屋檐,向着城市低洼处汇集,将这无尽的灰烬一同卷向不可知的深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新鲜、灰烬的焦苦,还有一丝……淡淡的、如同雨后新生草木的腥气。
整座城市一片死寂,没有灯光,没有声音,连之前雨点砸落的噼啪声似乎都小了许多。仿佛刚才那场焚尽命网的幽蓝大火,抽干了这座城市所有的生气,只剩下无休止的雨,冲刷着这片劫后余生的土地。
我踉跄着推开摇摇欲坠的阁楼门,脚下的地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烬,被雨水浸湿后,踩上去滑腻腻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两侧的房屋如同沉默的墓碑,雨水打在我的身上,顺着湿透的头发流进脖颈,让我打了个寒噤。手腕上那断裂的银线处,幽蓝的火星早已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种奇异的麻木感,仿佛那里曾经连接的东西被彻底斩断,留下了一个无形的空洞。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最终,脚步将我带到了城市边缘的水塔下。这里曾是我唯一能找到片刻安宁的地方。
我靠在废弃水塔冰冷的基座上,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手腕上,那被剪断的银线端口,残留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不是疼,而是像身体里被生生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又带着一丝麻痒。十八年来如影随形的、对死亡丝线的恐惧似乎也随着那场大火烧尽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沉甸甸地压着每一根骨头。
雨幕稍微稀薄了些。一道微弱却异常清澈的天光,如同神启的指尖,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铅云,恰好落在水塔下方不远处。那里,浑浊的雨水裹挟着灰烬,汇成了一个泥泞的小水洼。
就在那束光与灰黑泥浆的交界处,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是水流搅动,不是风吹草屑。是泥泞本身在微微起伏,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凸起物,正极其缓慢地、顽强地从灰烬的覆盖下挣脱出来。它艰难地蠕动着,形态模糊不清,像一团刚从混沌中凝聚的湿泥,又像某种过于幼嫩、尚未定型的胚芽。它没有眼睛,没有肢体,但那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散发着一种原始而纯粹的生命力——一种从彻底的毁灭灰烬中挣扎爬出的、令人心悸的新生。
我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塔壁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脚下的泥里。所有的疲惫,所有劫后余生的茫然,都被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冻结了。那东西……是什么是那张燃烧的天罗地网焚尽后残留的余孽还是……某种因我斩断自身命线、强行破局而催生出的、从未预料到的存在
它蠕动着,一点点地,笨拙地,试图去触碰那缕珍贵的天光。灰烬的泥浆粘稠地包裹着它,每一次蠕动都显得无比吃力,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
手腕断线处那股空洞的麻痒感,毫无预兆地变得强烈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断口深处被唤醒,隔着无形的屏障,与那泥泞中的蠕动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雨水更冷。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远离这从死亡灰烬中诞生的未知。但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一种更深层、更奇怪的情绪攫住了我——不是恐惧,至少不完全是。那是一种混杂了震惊、茫然,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吸引的悸动。它从我的死亡线上诞生它和我被斩断的命运……相连
雨,还在下。那束天光顽强地穿透云层,像舞台上的追光,固执地打在那片小小的蠕动之上。灰烬被雨水冲刷,更多的泥泞显露出来,那小小的凸起似乎变大了一点点,蠕动的频率也稍稍加快。它像一颗在淤泥中搏动的心脏,微弱,却不容忽视。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不是为了靠近,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被牵引的姿态。冰冷的雨水灌进我的领口,激得我一颤。我死死盯着它,盯着它在泥泞中每一次艰难的搏动。手腕处的麻痒感随着它的蠕动而起伏,像一根无形的弦在轻轻拨动。
它是什么
它要做什么
我的斩断……是结束,还是打开了另一个更无法预测的盒子
水塔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前方的泥泞水洼里,那未知的新生命在微弱天光下,持续着它沉默而执着的蠕动。雨声淅沥,城市的死寂仿佛成了它的背景音。没有答案,只有雨,光,灰烬,和泥泞中那个小小的、不断搏动的谜团。
我蹲在冰冷的泥水里,看着它。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滴落在水洼边缘,溅起的微小水花几乎要触碰到那个蠕动的核心。
就在水滴落下的瞬间,它——那团灰烬与泥水混合物中的小小凸起——极其轻微地,朝我的方向偏转了一下。
没有眼睛,没有感官,但那个微小的角度变化,像一种无声的探询,一种本能的趋向。
手腕断口处的空洞感骤然加深,那麻痒感猛地变成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我猛地抽回手,捂住了手腕,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不是幻觉。
那东西……它在感知我它和这手腕上残留的、属于天罗地网的断线……在呼应
一个冰冷而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我剪断了自己的死线,焚毁了整张城市的命网,释放出的……到底是什么是纯粹的、新生的生命还是……那张网本身未被完全焚尽的……某种核心或者,是那阴影守钟人口中闭环被强行打断后,扭曲产生的异变
那小小的蠕动体似乎并未在意我的退缩。它依旧执着地朝着天光的方向努力,每一次蠕动都让包裹它的灰烬泥浆滑落少许,露出底下一点点……难以形容的质地。不再是纯粹的泥浆灰烬,更像是一种湿润的、半透明的胶质,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萤火虫般的光点在缓缓流动。
它像一颗正在缓慢孵化的卵。
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在我体内激烈交战。我应该立刻离开,头也不回地跑掉,把这诡异的一切连同这座死寂的城市抛在身后。但我的双脚像生了根。那手腕上的刺痛,那与它蠕动的微妙共鸣,像一根无形的锁链,把我钉在了原地。更深处,还有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宿命般的预感——这东西,与我斩断的命运息息相关。它因我而生,或者……因我的反抗而现世。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团蠕动的胶质上。它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虽然依旧模糊,但那内部流动的微光似乎更稳定了。
雨势又小了些。天光顽强地扩大着它的领地,更多的光线洒落下来,照在那片小小的水洼上。光线似乎给了它力量,蠕动的幅度明显增大,包裹它的灰烬泥浆大片剥落。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
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更像是一种渴求
一种最原始、最本质的饿。
它需要……光还是……别的什么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不是去触碰它,而是将那只残留着断线空洞感的手腕,缓缓地、试探性地,伸向了那束天光照亮的区域。手腕悬停在离那蠕动物体还有一尺远的空中,断口处暴露在光线下。
就在我的手腕进入光柱的刹那——
那团蠕动的胶质猛地一颤!
内部的微光瞬间变得明亮、急促,如同被惊醒的星辰!它整个身体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然后,以一种比之前快得多的速度,毫不犹豫地……朝着我悬在空中的手腕方向蠕动过来!
它的目标,赫然是我手腕上那残留着无形空洞的位置!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水塔冰冷潮湿的塔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它停住了,暴露在天光下的身体微微起伏,内部的微光闪烁不定,仿佛带着一丝困惑,一丝……被拒绝的失落那直接传递到脑海中的渴求感,变得更加强烈,更加……焦躁。
手腕断口处的刺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空洞和麻痒,仿佛在呼应着它的渴求。
雨还在下,但云层裂开的缝隙更大了,天光如薄纱般笼罩着这片废墟角落。水洼里,那团从死亡灰烬中诞生的、形态不定的存在,停驻在天光与泥泞的交界处,微微搏动着,像一个无声的问号,也像一个等待回应的呼唤。
我靠在塔壁上,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和更冰冷的现实冲刷着我。逃离的念头再次升起,无比强烈。但看着它——那个因我的反抗而现世的未知,那个似乎与我断裂的命运紧密相连的存在——我知道,转身离开,只是把更大的谜团和可能更深的漩涡留在了身后。
手腕上的空洞感隐隐搏动。
水洼边的它,也在微微搏动。
像两颗被强行分离,又在冥冥中彼此呼唤的心跳。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水还是冷汗。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在光与暗中蠕动的谜团。雨声淅沥,废墟沉默,天光下的水洼边缘,那新生的未知,依旧在等待。
它饿了。
而我,该给它什么又能给它什么
前方的路,浸透了雨水和灰烬,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