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种陈旧纸张、廉价花露水和汗液混合的奇特气味,浓得化不开,黏糊糊地糊在口鼻上。这味道不属于记忆里那个喧闹、尘土飞扬、回荡着《最炫民族风》巨大声浪的广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肃穆的拥挤。这里成了另一类人才市场,只是主角换成了老人,他们手中高举的,不是简历,而是自己儿女一生的价码牌。
林展图缩在广场边缘一张冰冷的长椅角落,脊背僵硬地抵着生铁椅背。他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母亲王秀芬,那个把他半哄半骗弄到这里来的始作俑者,此刻正挤在一个被几位白发老人围住的小圈子里,唾沫横飞,脸上因激动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我家展图!名牌大学毕业的!工程师!月薪这个数!她伸出三根手指,用力晃了晃,仿佛那不是数字,而是能镇住全场的法器,就是人老实,不会哄小姑娘!可老实才靠得住啊!房子有!市中心,大三居!全款!每一个音节都像投石入水,在周围几个同样热切的老面孔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林展图的目光却穿透了这片喧嚷,落在那些被高举的伞面上、纸板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上。那一个个方块字,冰冷地陈列着年龄、身高、学历、职业、房产、薪资、车辆型号……详尽得如同待售商品的出厂说明书。他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朴素但整洁的阿姨,伞面上贴着一张打印纸,上面写着:女,32岁,硕士,外企管理,年薪30万+,自有房车。诚觅:男,35-40岁,本科以上,稳重顾家,有独立婚房,无贷款,无复杂家庭关系。
旁边还用红笔加注了一行小字:彩礼可议,但需诚意。
另一个老爷子嗓门洪亮,正对着另一位愁眉苦脸的老哥推销:老弟,看我儿子这条件!一米八二!公务员!铁饭碗!家里两套房!你姑娘那个……呃,工作不太稳定的问题,咱们可以商量嘛!关键是年轻人要合眼缘,你说对不对那商量二字,拖得意味深长。
林展图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发干。他下意识地伸手探进外套内侧口袋,指尖触到一个熟悉的、带着体温的硬质边缘。那是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角早已磨损起毛的纸。十年了,它一直像个隐秘的烙印,藏在那里。他强忍着立刻掏出它的冲动,只是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粗糙的边缘。十年,足以让沸腾的岩浆冷却成冰冷的岩石,但有些烙印,时间非但抹不去,反而让它嵌得更深。
十年前那个夏夜的气息,带着南方特有的湿热,猛地攫住了他的喉咙。狭小的客厅,空气闷得如同凝固的糖浆。头顶那盏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惨白的光线无情地打在赵金枝那张精心描画过却依然显出刻薄棱角的脸上。她保养得宜的手指,涂着鲜红的蔻丹,正不耐烦地敲击着玻璃茶几,笃、笃、笃,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小林啊,她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不是阿姨不通情达理。我们家薇薇,从小也是娇生惯养,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这结婚,是人生头等大事,一辈子就一次,该有的体面,一样也不能少,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坐在林展图身边的薇薇,穿着那条他攒了三个月工资才咬牙买下的白色连衣裙,低着头,手指用力绞着裙角,指节发白。她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自己的母亲。
阿姨,您说,我都听着。林展图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心全是黏腻的冷汗。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一笔一笔算账的:刚付完首付的新房,掏空了父母半辈子的积蓄和他工作三年的全部存款;装修还在进行,预算早已超支;婚宴、婚纱照、首饰……每一项都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而那张写满要求的红纸,此刻正被赵金枝两根手指拈着,轻飘飘地放在桌上,却重如千钧。二十万现金彩礼,一分不能少;婚礼要在本市最好的酒店,至少五十桌;三金要足金足两,分量要看得过去……
二十万,不多。赵金枝拿起那张红纸,轻轻弹了一下,仿佛弹去上面的灰尘,隔壁老刘家嫁闺女,人家可是收了二十八万八!我们薇薇哪点比他家姑娘差我这已经是看在小林你人老实、工作也还体面的份上,给你省了!这钱呢,就是个心意,也是给小家庭的一份保障。阿姨替你们收着,以后有了孩子,开销大着呢!
妈!薇薇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眼圈已经红了,展图他们家……
你闭嘴!赵金枝厉声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我这是为谁好还不是为了你将来不受委屈!没有这笔钱压箱底,你在他家能挺直腰杆说话吗她转向林展图,脸上又堆起那种看似和蔼实则咄咄逼人的笑,小林,你是懂事的孩子,你爸妈也盼着抱孙子呢。这钱,咬咬牙,想想办法亲戚朋友借一点,总能凑上的,对吧我们薇薇可等不起太久。
林展图的目光掠过薇薇苍白无助的脸,落在她母亲那张被贪婪和市侩扭曲的脸上。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如同寒冬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他感到窒息。他看见父母佝偻的背影,看见父亲布满老茧的手在数那薄薄的存折,看见母亲偷偷抹去的眼泪。借再去榨干那对已经榨不出任何油水的老农民
阿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颤,这钱,我拿不出来。一分也拿不出来。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直直地刺向赵金枝瞬间僵硬的笑容,薇薇,我娶不起。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赵金枝难以置信的尖声质问和薇薇骤然爆发的痛哭声中,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门。夏夜的闷热空气涌进来,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那张写着婚约和两人名字、盖着红指印的纸,被他从怀里掏出来,当着他曾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女孩和她母亲的面,在楼道昏黄的灯光下,一点一点,撕得粉碎。纸片像垂死的蝴蝶,纷纷扬扬飘落在他脚边。
林展图!你站住!你给我回来!赵金枝尖利的叫骂声追了出来。
他没有回头。他踩着那些写着百年好合的碎片,一步步走下楼梯,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上,发出碎裂的声响。那个撕纸的画面,那漫天飘落的苍白碎片,连同赵金枝那张因愤怒和算计而扭曲的脸,薇薇绝望的哭声,成了烙印在他视网膜和灵魂深处永不褪色的底片。
展图!发什么呆呢!母亲王秀芬的声音像根针,猛地刺破了回忆的泡沫。她不知何时已突破重围,挤回到他身边,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希望。快起来!跟我来!那边张阿姨,她有个侄女,刚留学回来的!条件特别好!人就在那边,我们去看看!她不由分说地抓住林展图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想把他从长椅上拖起来。
林展图像一尊生了锈的铁像,纹丝不动。手臂上传来的拉扯感让他从冰冷刺骨的回忆深渊里暂时挣脱,但广场上那令人窒息的市场气息立刻重新包裹了他。他厌烦地蹙紧眉头,身体本能地后缩,抗拒着母亲那不容置疑的力道。
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竭力压抑的疲惫和烦躁,我说了,我不……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母亲身后那片攒动的人头。就在那片灰白、花白、稀疏的发丛中,一个身影突兀地钉住了他的视线,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所有喧嚣。
广场一角,一棵叶子稀疏的老梧桐树下,一个瘦小的妇人孤零零地站着。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样式陈旧的暗紫色外套,与周围那些为了推销子女而刻意穿得相对光鲜的老人们格格不入。她微微佝偻着背,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用硬纸板做成的简陋牌子,边缘被汗渍浸得有些发软卷曲。牌子上,用黑色粗记号笔写的字,因书写者的颤抖而显得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直白:
女,34岁,离异,无孩。寻:心地善良,能踏实过日子男士。年龄、收入不限。无彩礼要求。
字迹下方,贴着一张小小的、显然是多年前拍的证件照复印件。照片上的女孩,眉眼弯弯,笑容清澈腼腆,带着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真。那是陈薇薇。林展图初恋时,无数次在梦里描摹过的容颜。
握着牌子的那双手,粗糙,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纹和操劳的印记,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顺着那双手臂向上,林展图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脸上——十年光阴,如同最无情的刻刀。曾经精心描画的眉眼被深刻的皱纹取代,曾经饱满的面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松弛,透着一种缺乏光泽的灰黄。最刺眼的,是那一头曾经乌黑、烫着时髦卷发的脑袋,此刻已是灰白交杂,凌乱地贴在头皮上,如同秋后枯败的荒草。只有那双眼睛,尽管浑浊,布满血丝,眼袋沉重得像是挂了两只小小的布袋,但那眼底深处残留的某种精明刻薄的底色,林展图至死也不会认错。
是赵金枝。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广场上所有的声音——激烈的讨价还价、焦灼的推销、无奈的叹息——瞬间退潮,化作一片模糊的、遥远的背景噪音。林展图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但双脚却像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在了冰冷的地砖上,动弹不得。
王秀芬也看到了。她抓着儿子胳膊的手猛地一紧,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脸上那推销商品般的热情笑容瞬间冻结,随即被一种混杂着惊愕、难以置信和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赵金枝似乎感受到了这束过于直接、过于复杂的目光。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迟钝地扫过人群,然后,毫无预兆地,对上了林展图的眼睛。
那一瞬间,时间彻底停滞。
赵金枝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掠过一片巨大的、惊涛骇浪般的惊愕。随即,这惊愕像退潮般迅速消散,被一种更深的、几乎能吞噬一切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怆取代。她嘴唇哆嗦着,原本就佝偻的身体仿佛又矮了几分。那张写着女儿信息的简陋牌子,似乎突然变得有千斤重。她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再也无法承受那份重量。
啪嗒。
一声轻响。硬纸板做的牌子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脱,掉落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印着陈薇薇照片的那一面,恰好朝下,盖住了她曾经清澈的笑容,沾上了地上的灰尘。
周围几个正在交谈的老人被这小小的动静惊动,投来或好奇或漠然的一瞥,又很快转回头去,继续他们各自的交易。在这个巨大的市场里,这样一个小插曲,激不起半点涟漪。
赵金枝没有去捡那块牌子。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林展图的脸上,仿佛要穿透十年的光阴,看清他此刻的每一丝表情。她的嘴唇翕动着,像离水的鱼。过了好几秒,一个极其干涩、沙哑、仿佛从破裂的风箱里挤出来的声音,才艰难地响起:
展……展图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敢确认的怯懦,与十年前那个颐指气使、中气十足的妇人判若两人。
林展图喉咙发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是站在那里,僵直着,看着那张布满风霜、写满失败和困顿的老妇人的脸。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刻薄精明的妇人,变成一个被生活彻底击垮的可怜虫。心底那被岩石封存了十年的怨恨,在这一刻非但没有喷发,反而诡异地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更深的、带着冰碴的寒意。
赵金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又缓缓移向站在他身边、同样一脸震惊和复杂的王秀芬,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扯了一下,大概是想挤出一个类似打招呼的弧度,却比哭还难看。最终,她的视线又落回地上那块沾了灰的牌子上,看着照片朝下的女儿。一种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悲凉,彻底淹没了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迅速积聚起一层浓重的水光,在广场惨淡的光线下,反射出破碎的光点。
她抬起头,重新看向林展图,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得难以解读的情绪——有残留的怨有深切的悔有无尽的疲惫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她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挖出来,带着浓重的哽咽,每一个字都破碎不堪:
囡囡……囡囡她……后来嫁了……嫁得……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试图控制住那汹涌的泪意,却徒劳无功。大颗浑浊的泪珠终于滚出眼眶,顺着深刻如沟壑的皱纹蜿蜒而下,在她灰黄的脸上冲出两道亮晶晶的水痕。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那个锥心刺骨的词:
……更苦。
更苦两个字,如同两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林展图的耳膜,烫得他灵魂都在震颤。十年筑起的冰封堤坝,在赵金枝那浑浊的泪水和绝望的更苦二字面前,猝不及防地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他猛地别过头,视线仓皇地扫过广场上攒动的人头、那些高举的价码牌、那些写满焦虑和算计的老人的脸,试图抓住一点现实的锚点,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敏捷地插了进来,精准地卡在了林展图、王秀芬和泪眼婆娑的赵金枝之间。来人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穿着质地不错的休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闪烁着红色工作指示灯的专业录音笔,另一只手则举着一个印着某知名新闻网站LOGO的话筒。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探究和一种捕捉到重大新闻线索的亢奋。显然,刚才那极具戏剧性的一幕——曾经的丈母娘与发誓不婚的前准女婿在这种场合的重逢,以及那句泣血的嫁得更苦,都被他尽收眼底。
这位先生!您好!我是《都市观察》的记者李锐!他的语速极快,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话筒几乎要怼到林展图的下巴上,录音笔顶端的红灯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他。刚才这一幕非常令人感慨!我们看到,这位阿姨的女儿似乎经历了一段不幸的婚姻。而您,作为曾经与这位阿姨家庭有过密切关系的年轻人,现在也处于单身状态。能谈谈您的感受吗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父母代子女相亲的场所
林展图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记者李锐却如影随形,步步紧逼,话筒递得更近。
最近国家公布的生育率数据再创新低,引起了广泛的社会担忧和讨论!李锐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目光扫过周围开始被吸引注意力的老人们,像您这样,还有这位阿姨的女儿,以及广场上这么多优秀的年轻人选择单身、晚婚甚至不婚,您认为根本原因是什么他抛出那个精心准备、极具煽动性的问题,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是经济压力太大年轻人真的‘爱不起’了还是整个社会的婚恋观念出现了畸形的偏差或者……他顿了一下,目光意有所指地在赵金枝身上停留了一瞬,是某些陈规陋习,比如‘天价彩礼’之类的,彻底浇灭了年轻人对婚姻的热情和信心
天价彩礼四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现场三个人的神经。赵金枝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灰败,羞愧和痛苦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捂住了脸。王秀芬则是又惊又怒,上前一步想推开那个咄咄逼人的话筒:你干什么别拍了!走开!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记者李锐却巧妙地侧身避开了王秀芬的手,话筒依旧稳稳地对着林展图,眼神更加灼热,充满了挖掘爆炸性新闻的渴望:先生!请说说您的真实想法!您的个人经历,或许正是解开这个社会谜题的关键钥匙!沉默不能解决问题!面对生育率断崖式下跌,面对无数焦虑的父母,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你们还需要什么
钥匙……
林展图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记者那连珠炮似的追问,周围无数道好奇、探究、甚至带着指责的目光,母亲焦急的拉扯,还有赵金枝那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所有这些声音和压力,如同无数根冰冷的丝线,瞬间缠绕上来,勒紧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混乱的漩涡中心,他的大脑却陷入一种奇异的空白和冰冷。所有的喧嚣都退得很远,很远。眼前只剩下赵金枝那张布满泪痕、被生活彻底摧垮的脸,和十年前那个夏夜,她坐在沙发上,用鲜红的指甲敲击着玻璃茶几,吐出一个个冰冷数字时那刻薄而笃定的神情。
二十万,不多。
没有这笔钱压箱底,你在他家能挺直腰杆说话吗
囡囡……后来嫁了……嫁得更苦。
这两幅画面,相隔十年,却在此时此刻,以一种无比残酷的方式重叠在一起,像两把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他心口那块早已结痂的伤疤上。一股混合着辛辣讽刺、无边悲凉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熔岩,猛地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他没有看那几乎要戳到他鼻尖的话筒,也没有看记者那张写满职业亢奋的脸。他的目光,越过记者的肩膀,死死地、沉沉地钉在赵金枝那花白的、凌乱的鬓角上。那刺眼的白发,在广场惨淡的光线下,像一片片枯萎的秋叶,无声地诉说着十年间发生的一切。
在记者李锐屏住呼吸的期待中,在母亲王秀芬惊愕的注视下,在赵金枝抬起泪眼、带着复杂难言情绪的凝望中,林展图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常年伏案工作留下的薄茧,此刻却微微颤抖着。它没有伸向话筒,也没有指向任何人,而是探向了自己左胸内侧,那个靠近心脏的位置——那个他珍藏了十年秘密的地方。
他伸进了外套的内袋。
指尖触碰到那张熟悉的、带着他体温的、硬挺而边缘磨损的纸。那粗糙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瞬间击中了他。他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仿佛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然后,猛地将它抽了出来。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早已泛黄、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的纸片,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广场的风似乎都停滞了。他捏着那薄薄的一角,手腕一抖,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意味,将它展开。
纸张发出轻微而脆弱的窸窣声。纸面布满深深浅浅的折痕,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最上方,是两个用稍大些的字体写的字——婚约。下方,是两行并排的名字:
林展图。
陈薇薇。
名字旁边,是两个用红色印泥按下的、已经黯淡发乌的指印。指印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愿结同心,百年好合。
那曾经鲜红的字迹,如今只剩下一种近乎褐色的、陈旧的血痂般的颜色。
这张纸,这张承载过两个年轻人最炽热承诺、最终又被撕碎践踏的婚约,在十年后的这个下午,在这个荒诞的、由焦虑老人组成的婚姻交易所里,被它的男主角,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重新展示出来。像一个迟到了十年的控诉,像一个被尘封的伤口重新被撕开。
林展图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自己手中这张发黄的纸上,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看穿。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清晰地穿透了广场上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尖锐的嘲弄,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当婚姻变成交易……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力量,也似乎在咀嚼着这句话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苦涩。然后,他猛地抬起头,视线第一次真正地、直直地迎上记者李锐那双充满了职业性探究、此刻却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迎上周围无数道含义不明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赵金枝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写满巨大惊愕和狼狈的脸上。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冰冷至极的弧度,一字一顿,吐出了那句如同冰锥般尖锐、又带着无尽悲凉的诘问:
……谁还买得起爱情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记者李锐举着话筒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职业化的亢奋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愕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追问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能发出。周围那些原本窃窃私语、讨价还价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陷入一片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死寂。无数道目光,带着惊诧、茫然、思索,甚至是不安,聚焦在林展图和他手中那张泛黄的纸上。
赵金枝像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鞭子,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纸,盯着那两个并排的名字和黯淡的指印,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和绝望。她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沟壑。
王秀芬也惊呆了,她看着儿子手中那张她从未见过的纸,看着儿子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巨大伤痛和冰冷嘲讽的神情,再看看崩溃的赵金枝,一时间竟忘了言语,只剩下满眼的震惊和心痛。
林展图没有再看任何人。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那句拷问,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着,冲击着这个精心搭建的交易场那看似坚固的基石。他不再理会记者僵在半空的话筒,不再理会母亲惊愕的眼神,更不再理会赵金枝那崩溃的哭泣。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那张泛黄的纸,沿着它原有的、深深的折痕,重新折叠起来。动作轻柔得近乎一种仪式,仿佛在收殓一件极其珍贵的、却已破碎不堪的遗物。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看那片喧嚣的市场一眼。他的背影挺直,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攥紧了那张折叠好的纸,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掌心,嵌入自己的生命里。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朝着广场边缘走去,朝着那片不属于交易的、相对空旷的地带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紧锁的眉头和沉郁的侧脸。他穿过那些依旧举着牌子、脸上写满焦虑和期待的老人们。那些伞面、纸板上密密麻麻的条件、要求、彩礼字样,在他余光中模糊成一片片冰冷的符号,无法再在他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他径直走向广场边缘那片相对空旷的地带。那里,巨大的音响正播放着震耳欲聋的广场舞神曲《爱情买卖》。高亢的女声撕心裂肺地唱着: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强烈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节奏鼓点,疯狂地敲打着空气,震得脚下的地砖都在微微发颤。一群穿着统一亮片舞服的大妈大爷,正随着这激昂的旋律,动作整齐划一地扭动着腰肢,挥舞着手臂,脸上洋溢着一种沉浸在节奏中的、近乎忘我的欢快。
这喧嚣的舞曲声浪,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沉默而压抑的交易场,与他此刻内心那死水般的冰冷,形成了尖锐到极致的讽刺。
林展图在那片巨大的音响不远处停下了脚步。震耳的音乐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撞击着他的耳膜和胸膛。他背对着那片狂舞的人群,背对着那个他刚刚逃离的市场。广场的风似乎大了一些,带着初冬的寒意,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那张泛黄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纸面上那两个名字,林展图、陈薇薇,还有那两个黯淡的指印,在惨淡的天光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那么……不合时宜。
十年了。
它像一个固执的幽灵,一个无声的证人,藏在他最靠近心脏的地方,提醒着他那场被金钱碾碎的幻梦。它曾是他最珍视的承诺,后来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如今……它是什么一个祭品一个笑话还是仅仅只是一张发黄的废纸
他凝视着它,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嘲弄,有追忆,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
然后,在《爱情买卖》那撕心裂肺、震耳欲聋的副歌最高潮——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爱情不是你想卖,想买就能卖……——的声浪中,林展图攥着那张纸的手指,猛地收紧!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手臂一扬,做了一个极其干脆、甚至带着一丝暴烈意味的撕扯动作!
嗤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这巨大的音乐声浪中,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林展图却清晰地听到了。那声音,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夏夜,在那个逼仄的楼道里,他第一次撕碎它时的声响。
一下,又一下。
动作机械而决绝。
那张承载过誓言与背叛、甜蜜与绝望的泛黄纸片,在他手中,被彻底地、毫不留情地撕成了碎片。先是两半,然后是四半,接着是更细小的、不规则的碎片。他撕得很慢,又似乎很快,仿佛在进行一场迟到了十年的、对自己的最终审判。
细碎的纸屑,像被狂风卷起的、苍白的雪花,从他紧握的指缝间簌簌飘落。它们旋转着,飞舞着,在广场凛冽的风中,在震耳欲聋的《爱情买卖》的狂响里,显得那么轻飘,那么微不足道。
最终,他摊开手掌,任凭最后几片碎屑被风卷走。掌心空空如也。
林展图抬起头,目光投向广场之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城市的喧嚣在远处流淌,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解脱,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那平静之下,仿佛有无尽的废墟在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