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结了冰,像一块巨大浑浊的镜子,倒映着天空铁青的脸,也倒映着岸边黑压压、沉默如铁的人群。我勒住缰绳,胯下战马喷出团团白雾,烦躁地刨着蹄下冻土。马蹄铁敲击硬地的声音,单调而沉闷,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片死寂的凯旋。
冰面映出我的影子。玄铁重甲覆盖着虬结的疤痕,像丑陋扭曲的藤蔓,一路蔓延到下颌,最终被一张冰冷的玄铁面具截断。曾经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如今只剩下右眼一只,深陷在疤痕与铁甲的阴影里,浑浊、疲惫,像两口即将枯竭的深潭。左眼的位置,只有永恒的黑暗和冰冷的面具覆盖其上。
人群里爆发出稀稀落落、带着敬畏的欢呼:程将军!程将军万胜!声音撞在坚硬的冰面上,碎成一片空洞的回响,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没有鲜花的香气,没有美酒的醇烈,只有北风卷着冰粒刮过脸颊的锐痛,和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属于铁锈和死亡的气息。
这气息我太熟悉了。它渗入骨髓,成了身体里永不消散的一部分。
马儿猛地打了个响鼻,前蹄重重踏下。冰面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呻吟,咔嚓。一道细小的裂痕,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冰镜的倒影上,恰好贯穿了我那张玄铁面具覆盖的脸。倒影里的眼睛,似乎随着裂痕的出现,骤然波动了一下。
裂痕迅速蔓延、分叉。冰镜碎裂了,无数碎片摇晃着,扭曲着,映出无数个残缺狰狞的将军。倒影里,一个模糊的、穿着褪色水袖戏服的小小身影一闪而过,捂着耳朵,脸上是极度的厌恶。
吵死了!师父!稚嫩的童音带着哭腔,穿透了冰面的碎响和塞外呜咽的风,清晰地刺入我的脑海,别拉了!吱吱呀呀,难听死了!尽拉些丧气调子!
那声音如此真切,带着江南梅雨季特有的潮湿和委屈。我猛地闭上那只尚能视物的右眼,冰湖、人群、裂痕……所有眼前的一切骤然褪去颜色,沉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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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汽氤氲,带着木头被湿气长久浸泡后的腐朽味道。窗外是江南梅雨特有的淅沥声,绵密得让人心头也长满了青苔。
师父就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竹椅上。昏黄的油灯光晕落在他佝偻的脊背上,勾勒出一圈模糊而孤寂的轮廓。他怀里抱着那把油光乌亮的旧二胡,琴弓在两根弦上缓缓拉动,拉出的调子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悄无声息地钻进耳朵,钻进骨头缝里。
吱——嘎——呀——
那声音缠绵又尖锐,拉扯着神经,搅动着五脏六腑。它诉说着什么是荒村野店孤零零的油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坟头纸钱是寒夜里无家可归的野狗对着冷月的长嚎我说不清,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闷得发慌,喘不上气,只想远远逃开。
师父!我终于忍不住,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捂住自己的耳朵,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厌恶而颤抖,别拉了!吱吱呀呀,难听死了!尽拉些丧气调子!听得人心里头……心里头像压了块大石头!
琴声戛然而止。油灯的光晕跳跃了一下,映着师父沟壑纵横的脸。他没有看我,浑浊的眼睛越过我小小的头顶,望向窗外沉沉的雨幕,望向一个我无法触及的、更加遥远而荒凉的地方。他的眼神空洞,像是两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半晌,他才收回目光,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蒙着蛇皮的琴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拂过情人的脸颊。
铁衣啊……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粝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重量和雨水般的潮湿,这世上……甜腻腻的调子,唱的是戏台子上的假欢喜。唯有这悲音……他顿了顿,干瘪的胸腔里似乎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轻得像一片被雨水打湿的落叶飘落,唯有这悲音入了骨,揉碎了心,才能……才能咂摸出一点……人间的真味来。
他抬起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可那手抬到一半,又颓然地垂落下去,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他重新将下巴抵在琴杆上,琴弓再次搭上琴弦。这一次,那呜咽之声更加低沉,更加执着,像一根生了锈的钝针,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定地,试图穿透这无边无际的潮湿与昏暗,钻进我年幼而抗拒的骨头缝里。
窗外,雨声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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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亲卫队长陈锋低沉急促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猛地刺破了我眼前迷蒙的水汽和令人窒息的琴音幻象。眼前的景象骤然切换,撕裂了江南的潮湿,重新塞满了塞外寒冬的凛冽与血腥。
战马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粗重的鼻息喷出团团白雾。风卷着雪沫子,刀子般刮过脸上冰冷的玄铁面具。我下意识地勒紧缰绳,稳住身形,那只完好的右眼重新聚焦,锐利地扫向前方。
一片狼藉的营盘,刚刚被我们铁蹄踏破。燃烧的帐篷还在冒着滚滚浓烟,像一条条扭曲挣扎的黑色巨蟒,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遍地是破碎的兵器、撕裂的旌旗、倒毙的战马……还有更多横七竖八、姿态扭曲的躯体。鲜红的血渗入冰冷的冻土,凝固成暗紫的冰,在惨淡的天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
几个侥幸未死的敌军伤兵,像受惊的兔子般被我们的士兵粗暴地从冒着烟的断壁残垣和尸体堆里拖拽出来,粗暴地推搡着,跌跌撞撞地集中到营盘中央的空地上。他们身上的皮袄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血渍,脸上刻满了长途奔袭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身体在寒风中筛糠般抖着。
陈锋策马靠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裹挟着塞外的风霜,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将军,这些是最后一批活口了。按老规矩……他话没说完,但那双被风沙磨砺得粗糙锐利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一个字——杀。
老规矩。这三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心里。记忆深处某个角落轰然塌陷,无数破碎的尖叫、绝望的哭嚎、刀锋砍断骨头的脆响、火焰吞噬营帐的爆裂……瞬间翻涌上来,冲击着我的耳膜和神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强迫自己挺直腰背,玄铁重甲摩擦着内衬的软革,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扫过那些挤作一团的战俘。他们大多低着头,眼神空洞地死盯着脚下的冻土和凝固的血污,等待着早已注定的命运。恐惧像实质的冰水,将他们浸泡其中,连挣扎的力气都已耗尽。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极不和谐的声浪,从战俘堆的角落里飘了出来。那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像是秋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在呜咽的风声和士兵粗重的呼吸声中几乎难以分辨。
…………忽听得……金鼓响……画角声悲……
是一个少年!他蜷缩在几个高大同伴的阴影里,身体抖得比其他人更厉害,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他死死低着头,脏污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干裂脱皮的嘴唇。那歌声就是从这两片颤抖的嘴唇间挤出来的,气若游丝,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走调的沙哑。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一根细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肃杀血腥的帷幕。
……俺只见……旌旗蔽日……尘土……飞……
陈锋眉头一拧,显然也听到了这不合时宜的动静。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向前踏出一步,带起一片冰渣。他手中的马鞭扬起,鞭梢在冰冷的空气中发出啪一声脆响,就要朝那个方向抽去。
慢着!
我的声音出口,连自己都惊了一下。低沉、嘶哑,像是被砂石磨砺过无数次,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干涩和……疲惫陈锋的动作硬生生顿住,鞭梢悬在半空。他猛地回头,惊愕地看向我。周围的亲兵也瞬间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探询。将军……竟会为一个敌国小卒出声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那只独眼死死地钉在那个唱歌的少年身上。他瘦小的身体在鞭子扬起的瞬间剧烈地一颤,歌声戛然而止,像被利刃斩断。他惊恐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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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一瞬间,四目相对。
一张布满污垢的脸,稚气尚未完全褪尽,大概只有十五六岁。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像受惊的小鹿,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清澈的底色被绝望的阴翳彻底覆盖。那里面有什么是刀锋的寒光是死亡的阴影是对家园的眷恋是对眼前这个玄铁覆面、如同修罗般将军的……本能恐惧
那双眼睛像一面冰冷刺骨的镜子,毫无遮挡地映照出我此刻的模样——玄铁面具覆盖着狰狞的疤痕,仅剩的独眼闪烁着战场磨砺出的、属于野兽的凶光。一个带来死亡和毁灭的符号。一个……怪物。
一股寒气猛地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的左手,那只只剩下三根手指、布满厚茧和刀疤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股突如其来的寒意。就在这一刻,师父那把油光乌亮的旧二胡,连同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的吱呀声,毫无预兆地、异常清晰地撞进了我的脑海。
……悲音入了骨,揉碎了心,才能咂摸出一点人间的真味来……
师父沙哑的声音,隔着尸山血海的腥风,隔着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再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那声音不再是江南梅雨里的潮湿叹息,它裹挟着塞外的风雪,带着铁锈和硝烟的味道,沉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将军陈锋的声音带着迟疑,再次响起,打破了我脑海中那诡异的琴音回响。
我看着那少年眼中倒映出的、属于程铁衣的冰冷影像,看着他那双盛满恐惧和绝望的清澈眼睛。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血的棉絮,又腥又涩。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刀柄的左手。那只残缺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押下去。我的声音异常干涩,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出来,……看管起来,不准虐待。
命令出口,连我自己都感到一阵虚脱。陈锋和周围的亲兵全都愣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他们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惊疑、困惑、不解……最终,陈锋猛地一抱拳,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遵命!将军!
他调转马头,大声喝令士兵执行。战俘们被推搡着押走,那个唱歌的少年被同伴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临去前,他仓惶地回头又望了一眼。那一眼,不再是纯粹的恐惧,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我勒转马头,不再看那片狼藉的营盘和远去的战俘背影。冰湖碎裂的倒影仿佛又在眼前晃动,映着师父佝偻的身影和那把吱呀作响的二胡。马蹄踩过冻土,踏过凝固的血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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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马沉重的铁蹄踏在故乡小镇的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一下,一下,敲打着迟暮的寂静。昔日繁华的街巷,此刻冷清得如同被遗忘的角落。两侧的铺面大多上了门板,灰扑扑的,只有少数几扇虚掩的门缝里,透出几缕昏黄的光,映着几张木然、畏缩的脸。目光触及我身后肃杀的亲卫和玄铁重甲,便如同受惊的鸟雀,倏地缩了回去,门板也悄无声息地合拢。
没有欢呼,没有迎接,只有深入骨髓的疏离和死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柴火灰烬、陈年霉味和……若有若无的衰败气息。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干涩的沙沙声。
老宅的位置,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镇东头,临着那条小小的、曾经漂满落花的胭脂河。可是……人呢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入了冰湖深处。马蹄声在空旷的街巷里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老宅那熟悉的黑漆木门出现在视线尽头。然而,门口没有翘首以盼的身影,没有那盏温暖的灯笼。只有……一片突兀的、在深秋寒风中瑟缩摇曳的荒草。那荒草长势凶猛,几乎掩埋了低矮的门槛,一直蔓延到门前的石阶下。门板歪斜着,露出黑洞洞的内里,像一个沉默而绝望的伤口。
门楣之上,结着一张破败的蛛网,在风里颤巍巍地抖着,粘着几片枯黄的落叶。
一股冰冷的寒气猛地攫住了心脏,连呼吸都为之一窒。我几乎是滚落下马背,沉重的甲叶撞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我踉跄着,几乎是扑到了那片荒草前。亲卫们勒住马,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一步。
荒草深处,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只有一块被雨水冲刷得棱角模糊的青石,勉强压住了坟头。土是新的,却覆盖着厚厚一层枯黄的败叶,在风中发出簌簌的悲鸣。
师父……
那个总是佝偻着背,抱着破二胡,用吱呀的悲音试图刺穿我年少心防的老人……就躺在这冰冷潮湿的泥土之下,被这无边的荒草和萧瑟的秋风所埋葬
我僵立在坟前,玄铁面具遮住了表情,只有那只露在外面的独眼,死死盯着那小小的土丘。冰冷的铁甲似乎也无法隔绝从大地深处渗出的寒意,它顺着腿骨,一路向上蔓延,冻结了血液,麻痹了四肢。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沙砾,哽得生疼。
视线模糊了,又被我狠狠地眨去。目光扫过坟头,落在那块压坟的青石上。青石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东西,露出一小角枯黄。
我颤抖着伸出左手——那只只剩三根手指、布满厚茧和刀疤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开覆盖的枯草和尘土。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干枯、脆弱的东西。
是一片叶子。一片极其普通的梧桐叶,深秋的颜色,黄得没有一丝生机,边缘已经卷曲、碎裂。它被风吹落,又被谁,刻意地压在了这块青石之下
我屏住呼吸,用两根仅存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将它从青石下抽了出来。叶片在指尖轻颤,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粉碎。
翻过来。
叶脉清晰的背面,竟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极其细小,笔划扭曲,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针尖、或者更尖锐的东西,在枯死的叶肉上,一笔一划,艰难地刻画上去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嵌入了叶脉的纹理,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着。
曲谱!是曲谱!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几乎辨认不清。
我凑近了,独眼死死地盯着那些刻痕,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仿佛能感受到刻字之人当时那微弱却拼尽全力的心跳。
《寒江雪》……
是师父的字!是他临终前……留给我的
寒风卷过荒草,穿过空荡歪斜的门洞,发出呜呜的哀鸣,如同无数亡魂在旷野中低泣。我攥着那片枯叶,冰凉的叶片紧贴着掌心残缺的疤痕,那细微的、熟悉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吱呀声,仿佛又一次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幽幽地、固执地,在耳边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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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印落在冰冷的黄杨木桌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那方象征着权力、功勋和无数血火搏杀的铜印,此刻在透过窗棂的、同样冰冷的冬日天光下,黯然无光。桌案后那张曾经属于封疆大吏的宽大座椅,此刻空空荡荡,只余下一片沉沉的阴影。
吏部老尚书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劝诫的话滚到喉咙口,却被我脸上玄铁面具折射出的冰冷死寂给硬生生冻了回去。最终,他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官场沉浮的疲惫和洞悉世情的了然。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座象征权力巅峰的宏伟府衙彻底隔绝。门外,是京城冬日灰蒙蒙的天空,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一股奇异的、近乎自由的凛冽。
我拉低了遮住大半张脸的破旧毡帽,牵着一匹同样瘦骨嶙峋的老马,驮着一个简单的青布包袱,汇入了街市上为生计奔忙的人流。玄铁重甲早已卸去,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粗布棉袍,宽大的袖口遮住了残缺的左手。没有人再投来敬畏或恐惧的目光,我只是一个面目模糊、带着风霜的普通旅人。
马蹄踏过结着薄冰的石板路,哒哒声在喧嚣的市声中微不可闻。此后的路途,方向只有一个——向南,再向南。向着那片有梅雨、有潮湿青苔、有吱呀二胡声的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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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冬雨,缠绵而阴冷,细密的雨丝无声地织着一张巨大的灰网,笼罩着这座临河的小镇。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河水特有的微腥和岸边枯草的腐朽气息。我坐在临河小酒馆最靠里的角落。一张油腻腻的方桌,一条吱嘎作响的长凳,就是我的位置。桌上只有一壶最便宜的土烧酒,粗陶碗里盛着浑浊的酒液。
酒馆里人声嘈杂,酒气、汗味、劣质烟草的气息和炖肉的油腻香味混杂在一起,氤氲成一片昏昏沉沉的热雾。跑堂的吆喝声、酒客的划拳声、粗鲁的笑骂声……汇成一股浑浊的声浪,在低矮的房梁下翻滚冲撞。
我沉默地坐着,毡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额角和玄铁面具覆盖的左脸轮廓。那只完好的右眼,透过浑浊的酒气和蒸腾的热雾,静静地落在墙角。
那里,静静靠着一把琴。油光乌亮的琴筒,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紫檀木琴杆,马尾弓毛……正是师父那把破旧的二胡。琴筒上细微的划痕,琴杆上几处被汗渍浸润得颜色略深的指痕……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酒酣耳热之际,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大声吆喝着:喂!墙角那拉琴的!别干坐着啊!来一段!来段热闹的!
对!来段喜庆的!今儿个高兴!
来段《小拜年》!要不《喜洋洋》也行!几个声音附和着,带着酒气和不容置疑的催促。
喧闹的人声似乎短暂地静了一瞬,目光纷纷投向角落。我缓缓地抬起头,毡帽的阴影下,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无人能见的、近乎虚无的弧度。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左手——那只残缺的、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手,稳稳地拿起了靠在墙角的二胡。
动作有些生涩,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僵硬。我将琴筒轻轻搁在左大腿根处,残缺的手指摸索着按上琴弦。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右手拿起弓子,弓毛轻轻搭上内弦。
酒馆里安静了下来,连划拳的人都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望过来,等待着热闹的曲调。
我闭上那只独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酒馆特有的浑浊气味,涌入肺腑。再睁开眼时,目光似乎穿透了油腻的墙壁,穿透了缠绵的雨幕,落在了遥远的地方。落在塞外铁蹄踏碎的冰湖,落在故乡荒草摇曳的孤坟,落在师父枯槁的手指和浑浊的眼神上……
右手手腕微微一沉,运弓。
吱——嘎——
一个极其干涩、喑哑的音符,如同垂死之人喉间挤出的最后一声叹息,猛地撕裂了酒馆里等待热闹的寂静。
不是《小拜年》,也不是《喜洋洋》。弓毛摩擦着琴弦,发出的是低沉、缓慢、如同呜咽般的调子。它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悄然无声地蜿蜒而出,钻入这浑浊温暖的空气里。每一个音符都拖曳着长长的尾音,带着无法言喻的重量,沉甸甸地坠落,敲打在酒客们被酒精麻痹的心上。
是《寒江雪》。枯叶背面那刻骨铭心的曲谱,此刻在弦上流淌出来,带着坟墓的冰冷和泥土的腥气。
初时的嘈杂彻底消失了。酒客们脸上的笑容僵住,慢慢凝固,像一张张拙劣的面具。有人皱眉,困惑地放下酒杯;有人张着嘴,似乎想骂什么,却又被那沉沉的调子堵住了喉咙;有人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冻着了。那调子太沉,太悲,太不合时宜,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熄了所有的喧闹与暖意。
这……这什么丧气调子……角落里有人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快和嫌弃。
我没有理会。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指尖下这两根冰冷的弦。我的身体随着运弓的节奏微微晃动,残缺的手指在弦上滑动、揉按,每一次按压都牵扯着旧伤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这痛楚反而让那悲凉的调子更加清晰,更加深入骨髓。
吱呀——呜咽——
琴弓拉着,拉着。眼前不再是这间油腻的小酒馆。是冰湖碎裂的倒影,是师父坟头摇曳的荒草,是战俘少年那双盛满恐惧和绝望的清澈眼睛……是塞外孤月下遍地的尸骸,是故乡冷雨里空荡的老宅……
悲音,终于……入了骨。
琴声呜咽,盘旋在低矮的屋顶下,压得人喘不过气。忽然,一阵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啜泣声,从靠窗的位置传了过来。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穿透力,硬生生挤进了这连绵不断的悲音里。
我拉弓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琴音却未停。那只独眼,循着哭声,缓缓地转向窗边。
窗纸早已被江南的湿气浸得发黄,沾着几点油污。窗外是铅灰色的雨幕和灰蒙蒙的河面。窗下那张油腻的小桌旁,坐着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人。他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那压抑的啜泣正是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的。他面前的桌上,空空如也,连个酒碗都没有,只有一小捆用草绳系着的、沾满泥污的黑炭,静静地放在桌角。
一个卖炭翁。
酒馆里仅存的几道目光,带着好奇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也投向了那个哭泣的背影。他似乎感觉到了这些目光,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却拼命压抑着声音,枯瘦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只有那无法控制的、破碎的呜咽,固执地从指缝里一丝丝地漏出来。
琴弓依旧在弦上缓缓拉着,那凄凉的调子仿佛有了生命,缠绕着那压抑的哭声,盘旋,低回。
就在这时,那卖炭翁仿佛再也承受不住,猛地转过身来!一张被炭灰和岁月蚀刻得沟壑纵横的脸,写满了风霜和苦难。他的眼睛红肿,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肆意地冲刷着脸上的污垢,冲刷出两道清晰的泪痕。那目光穿过酒馆里浑浊的空气,穿过弥漫的悲音,直直地、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钉在我残缺的手上,钉在我怀中的二胡上!
那双眼睛!
尽管被泪水浸泡得肿胀变形,尽管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浑浊不堪……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烙印般的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时光尘封的清澈……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弓子悬在弦上,最后一个凄厉的长音如同被利刃斩断,突兀地消失在酒馆死一般的寂静里。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窗外单调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是他!
那个塞外寒风中,蜷缩在战俘堆里,用走调的哭腔唱戏的少年!那个跪在地上,用一双盛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死死倒映出程铁衣这个杀神影像的少年!
卖炭翁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颤抖着指向我,又猛地缩回,紧紧捂住了自己泪流满面的脸。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那条破旧的长凳上栽倒下去。
酒馆里死寂一片。酒客们茫然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看看那个哭得浑身颤抖的卖炭翁,又看看角落里抱着破旧二胡、面目模糊的琴师,不明所以。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不急不缓地敲打着河面,敲打着小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我缓缓地放下弓子。冰冷的二胡琴筒紧贴着腿,传递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温度。那只仅存的右眼,静静地回望着窗边那张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写满岁月风霜和此刻巨大悲恸的脸。没有言语。那戛然而止的琴音,那穿越了尸山血海和漫长时光的对视,那窗外永不停歇的江南冬雨……所有的一切,都凝固在这酒馆浑浊的光线和沉重的寂静里。
吱呀——
酒馆那扇被湿气浸润得有些变形的木门被推开,一股裹挟着雨丝和水腥气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靠窗那张桌子已经空了。只有那条破旧的长凳上,残留着几点深色的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桌上,那捆用草绳系着的黑炭,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黑色石头。
我抱着那把油光乌亮的旧二胡,一步一步,走出了酒馆昏黄的光晕,踏入门外无边无际的灰蒙雨幕之中。冰冷的雨丝瞬间打湿了粗布棉袍,贴在身上,寒意刺骨。
没有回头。
身后,酒馆里那被琴声和哭声打断的喧闹,如同退潮般重新涌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刻意放大的嘈杂,很快又被关上的木门隔绝,变得模糊不清。
小镇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湿亮,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两旁低矮房舍黯淡的轮廓。雨水顺着毡帽的边缘滴落,在眼前织成一片细密的珠帘。我走向河边那座低矮简陋的瓦房,那是我的栖身之所。推开吱呀作响的薄木板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木头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几乎空无一物。一张吱嘎作响的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子。唯一称得上器物的,是墙角一小堆码放整齐的干柴,那是昨夜用几个铜板从镇上樵夫那里换来的。冷,是这里唯一的主调。
我将二胡小心地靠在冰冷的土墙边,摘下湿透的毡帽。昏暗中,玄铁面具覆盖的左脸轮廓显得更加阴郁。我走到床边坐下,冰冷的床板透过薄薄的被褥传来寒意。那只残缺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床沿,指尖的触感冰冷而真实。
窗外,雨声淅沥,单调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敲打着寂静的河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屋外,雨声依旧。但在这单调的雨声中,夹杂进了一丝极其轻微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门外,顿住。
一片寂静。
然后,是极其轻微的一声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湿漉漉的门槛外。
我抬起头,那只独眼望向那扇薄薄的木板门。昏暗中,门缝下透进一丝微弱的、来自外面天光的水色。
脚步声再次响起,极其缓慢,极其沉重,踏着门外石板路上的积水,一步,一步,渐渐远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淤积的泥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和疲惫,最终消失在雨幕深处。
屋内重新归于沉寂,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站起身,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门外的雨。然后,缓缓地拉开了门栓。
门开了。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连绵的雨丝织成的灰幕。湿冷的空气涌进来。门槛外,静静地躺着一小捆黑炭。炭块不大,却码得整整齐齐,草绳系得结结实实。炭是湿的,被雨水打成了深沉的黑色,在门口石板路积水的倒映下,像一块小小的、沉默的岛屿。
我弯下腰,用那只残缺的左手,将那捆湿冷的炭提了起来。炭很沉,冰凉的湿气透过草绳渗入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