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冷手术台
冰冷的麻药顺着血管爬上来。
我的意识在沉浮,像溺水的人。
手术灯的光晕糊成一片惨白。
耳边是器械冰冷的碰撞声。
肾脏摘除手术,开始。
主刀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模糊不清。
我躺在手术台上,像个没有灵魂的物件。
为了谁
为了那个被称作京圈佛子的男人,我的丈夫——沈修尘。
为了他心尖上的白月光,林薇薇。
她肾衰竭,命悬一线。
沈家施压,沈修尘默许。
他用那双常年捻动佛珠、清冷无欲的眼眸看着我,声音平静得像古刹寒潭:苏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薇薇需要它。
他忘了,我也是活生生的人。
我也有血有肉,会痛会死。
可我爱他,爱得卑微到了尘埃里。
五年婚姻,我守着沈家偌大的宅院,像守着座冰冷的坟墓。
他吃素,我便洗手作羹汤,研究百样素斋。
他诵经,我便在佛堂外,安静地陪到夜深。
他手腕上那串价值连城的沉香佛珠,是我跑遍古寺,一步一叩求来的开光圣物。
我倾尽所有,只求他一个回眸。
换来的,是此刻躺在手术台上,被摘取器官,去救他心爱的女人。
多讽刺。
沈先生在外面等。护士小声说了一句。
心口猛地一抽,比刀割还疼。
他来了
是为林薇薇紧张,还是……来看我一眼
麻药的效果似乎不够彻底,我能感觉到皮肉被划开的冰冷触感。
意识在剧痛和药力中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似乎结束了。
我被推回观察室。
麻药还没完全退,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
但听觉,却异常清晰。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沈修尘。
那把我刻进骨子里的清冷嗓音。
此刻,却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暖意。
薇薇,感觉怎么样还疼吗他的声音很近,就在门外。
修尘哥哥……我好怕……林薇薇的声音娇弱无力,带着哭腔,谢谢你……还有苏姐姐……她……她还好吗
我屏住呼吸。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声地擂动。
他会怎么说
会有一丝愧疚吗
会问一句我的情况吗
短暂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沈修尘的声音。
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最后的希冀里。
她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凉薄和……厌恶,不过是个容器罢了。现在你的手术成功了,她也就没用了。她死了最好,省得碍眼。
轰——!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容器。
碍眼。
死了最好。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上。
五年的痴恋,五年的付出,五年的隐忍。
我为他放弃的梦想,我为他咽下的委屈,我为他流过的眼泪。
在这一刻,全都成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原来,在他眼里,我苏晚,就只是一个盛放器官、随时可以丢弃的容器!
心口那片刚被缝合的伤口,仿佛又被狠狠撕裂。
比手术刀割开皮肉疼千倍!万倍!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我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弥漫口腔。
不能出声。
绝不能在他们面前示弱!
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疯狂地从紧闭的眼角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的头发和冰冷的枕头。
原来,哀莫大于心死,是这样的感觉。
不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而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所有的爱,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温度,都在那几句冰冷的话里,瞬间冻结,然后粉碎成灰。
爱沈修尘
不。
从这一刻起,那个爱他如命的苏晚,已经死了。
死在这张冰冷的手术台上。
死在他那句死了最好里。
2
决绝离婚
---
观察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我猛地闭上眼,将最后一点泪意逼回去。
脚步声靠近。
是沈修尘。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沉香味,曾经让我迷恋不已,此刻却只让我胃里翻江倒海。
他停在床边。
居高临下。
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像打量一件物品。
醒了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刚才门外那番话不是出自他口。手术很成功。薇薇那边情况稳定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施舍。
你做得很好。沈家不会亏待你。好好休养。
说完,他似乎就打算转身离开。
连一句虚伪的你感觉怎么样都吝于给予。
沈修尘。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他脚步一顿。
大概没料到我会主动开口,语气还如此……平静
我缓缓睁开眼。
视线还有些模糊,但我精准地对上了他那双深邃却冰冷的眼。
曾经,这双眼里盛满了我仰望的星光。
现在,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寒潭。
我们离婚吧。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力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沈修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看着我,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是惊讶,还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苏晚,你刚做完手术,麻药没过,不清醒。他语气冷硬,别说胡话。
胡话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扯到伤口,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这疼痛让我更加清醒。
我慢慢抬起还能动的那只手,伸向左手无名指。
那里,戴着一枚简约的铂金婚戒。
五年了,从未摘下。
我用力地、一点点地将它褪了下来。
冰凉的金属,曾经是甜蜜的枷锁。
我捏着那枚小小的指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狠狠砸向沈修尘!
戒指擦过他的高级定制西装前襟,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叮当声。
像某种终结的丧钟。
沈修尘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阴鸷得可怕。
你干什么!他低斥。
沈修尘,我看着他骤变的脸色,心底竟升起一丝扭曲的快意,声音却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看清楚,这不是胡话。
你的薇薇活下来了。
我的肾,还给你沈家了。
我们之间,两清了。
我喘了口气,伤口疼得眼前发黑,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掷向他:
这婚,离定了。协议,我会让人送给你。
现在,带着你的‘浮屠’,滚出去。
别脏了我的地方。
沈修尘站在那里,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他死死盯着我,那双惯常无波无澜的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怒火和被忤逆的阴沉。
他大概从未想过,他圈养的金丝雀,他眼中温顺的容器,有一天会露出獠牙,对他亮出爪子,还叫他滚。
他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最终什么也没说。
弯腰,捡起地上那枚孤零零的婚戒。
攥在手心。
然后,转身。
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观察室。
门被重重关上。
隔绝了他,也隔绝了我可悲的过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
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我闭上眼。
沈修尘,你以为的容器碎了。
碎掉的容器里,爬出来的,会是什么
等着瞧吧。
3
静心庵重生
---
出院那天,天阴沉得厉害。
沈家派了司机和管家来接。
我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脸色苍白得像鬼。
管家林叔看着我,欲言又止,眼神复杂,有同情,也有沈家下人对女主人的习惯性恭敬。
太太,先生他……
林叔,我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以后叫我苏小姐,或者苏晚。
林叔一怔,叹了口气:是……苏小姐。车在外面,先生吩咐送您回……
不回沈宅。我扶着门框,身体还很虚弱,但背脊挺得笔直。送我去‘静心庵’。
静心庵林叔彻底惊住了,那……那是城外山里的尼姑庵啊!苏小姐,您这身体刚动了大手术,需要静养,怎么能去那种清苦地方先生知道了……
他知道了又如何我扯出一个极淡的、毫无温度的笑,告诉他,我心已死,红尘太脏,佛前清净,正好洗洗我这‘容器’里沾的污秽。他若拦我,就是阻我修行,不怕损了他的功德
林叔被我噎得说不出话,脸上满是震惊和为难。
最终,他还是拗不过我,或者说,不敢承担阻人修行损功德的罪名,安排车把我送去了静心庵。
山路崎岖。
车子停在半山腰一处破旧却异常幽静的庵堂前。
青灰色的墙,斑驳的木门。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草木的清气。
庵里的主持师太是个面容清癯的老尼,法号慧明。
她似乎早已知晓我的来意,没有多问,只双手合十,平静道:施主,放下方能自在。庵里清苦,望施主耐得住。
多谢师太收留。我回礼,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异常坚定,求的,就是这份清苦。
沈修尘大概以为我是赌气,是逃避,是走投无路下可笑的遁世。
他错了。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寻死,也不是为了向谁证明我的绝望。
我是来疗伤。
用这古佛青灯,用这晨钟暮鼓,用这远离尘嚣的寂静,来缝合我千疮百孔的身体和灵魂。
更重要的是——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回我自己。
那个在爱上沈修尘之前,肆意挥洒色彩,被导师誉为灵气逼人的苏晚。
那个……为了一个男人,亲手折断了画笔,将自己锁进金丝笼里的傻子。
庵里给我安排了一间最僻静的禅房。
一床,一桌,一凳,一盏昏黄的灯。
窗外是几竿修竹,风过时,沙沙作响。
我带来的东西很少。
几件素净的换洗衣物。
还有一个,尘封了五年、落满灰尘的画箱。
慧明师太看到画箱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未多言,只道:万物皆有灵,笔亦通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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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谢过她。
身体的恢复很慢。
少了一个肾,元气大伤。
我每日跟着庵里的作息,早课、诵经、劳作(做些力所能及的清扫)、斋饭、晚课。
规律而清简。
大部分时间,我把自己关在禅房里。
打开画箱。
松节油的气味混合着尘封的记忆扑面而来。
画笔干涸了。
颜料凝固了。
就像我那颗死去的心。
我打来清水,一支一支,耐心地清洗着画笔。
看着浑浊的水渐渐变清。
看着干硬的笔毛重新变得柔软。
然后,我铺开画纸。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时,竟然在微微颤抖。
五年了。
我以为我早已忘了如何下笔。
可当第一根线条落在纸上,那些被刻意遗忘、被强行压抑的本能,如同蛰伏的火山,轰然喷发!
起初是凌乱的线条。
是压抑的黑暗。
是扭曲的痛苦。
是手术台上刺目的白光。
是沈修尘冰冷的眼神。
是那句死了最好。
黑色的油彩,浓重得化不开,铺满了整张纸,像绝望的深渊。
画着画着,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滴落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不去擦。
任由情绪在笔端宣泄。
一张,又一张。
堆满了禅房一角。
慧明师太偶尔会进来,给我送些斋饭或草药。
她会静静地看着那些画,眉头微蹙,却不置一词,只默默放下东西离开。
直到有一天。
我画了一幅截然不同的画。
不再是黑暗和痛苦。
而是静心庵后山那片小小的荷塘。
盛夏已过,残荷枯立。
破败的荷叶耷拉着,褪去了鲜绿,呈现出一种颓败的灰褐色。
莲蓬干瘪,低垂着头。
水面上漂浮着零星的枯叶。
背景是阴沉的天空。
整幅画,色调灰暗,透着深秋的萧瑟和……死亡的气息。
然而。
就在那一片颓败之中,在一支几乎折断的枯荷茎秆旁,浑浊的水面之下!
我用了极其微小、却异常鲜亮的一抹嫩黄和翠绿!
那是一株刚刚萌发的新芽!
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却倔强地穿透了覆盖的淤泥和枯叶,向着上方那微弱的光亮,奋力地伸展着!
它那么不起眼,几乎要被周围的衰败淹没。
可当你仔细去看,它那蓬勃的生命力,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这片死亡的寂静里!
我画了很久。
画到手指僵硬,画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
我怔怔地看着画中那株小小的新芽。
仿佛看到了自己。
慧明师太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她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入定了。
终于,她长长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古钟敲响,直抵心底:
枯荷听雨,死中藏生。淤泥不染,方是菩提。
施主,你的劫,过了。
我浑身一震。
劫……过了吗
我低头,看着自己苍白依旧、却不再颤抖的手。
看着画中那抹倔强的嫩芽。
一股温热的东西,缓慢而坚定地从冰冷死寂的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不是喜悦。
是……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释然。
像是从坟墓里,亲手扒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最后一捧土。
沈修尘,你看到了吗
你亲手推进坟墓的容器,自己爬出来了。
带着一身泥泞,和一颗……彻底死去又于死灰中悄然萌动的心。
我苏晚,回来了。
不再为你。
只为我自己。
4
涅槃画展
---
三年后。
京市,国家艺术中心。
涅槃·新生——青年艺术家苏晚个人画展的巨幅海报,占据了艺术中心最醒目的位置。
海报中央,是那幅《枯荷·生》。
放大的细节里,那抹淤泥下的嫩芽,纤毫毕现,生机灼灼。
展厅内,人头攒动。
闪光灯此起彼伏。
各路名流、收藏家、艺术评论家汇聚一堂,空气中弥漫着惊叹与赞誉。
天才!简直是天才的笔触!将死亡与新生诠释得如此震撼!
这幅《手术灯下的容器》……天呐,那冰冷的金属感和绝望的窒息感,看得我头皮发麻!
《经筒·血》!听说有收藏家开价八位数,苏晚老师都没舍得卖!这视觉冲击力……
最绝的是《红尘·客》系列!那种看破红尘却又带着入世温情的矛盾感,绝了!
我穿着一身简约的月白色新中式长裙,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脸上化了淡而精致的妆,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曾经的苍白,只留下从容与自信的光彩。
三年的时光,青灯古佛的沉寂,画笔与灵魂的对话,早已将那个怯懦卑微的苏晚碾碎重塑。
如今站在这里的,是浴火重生的苏晚。
是作品被顶尖画廊争相代理、一幅画作拍出天价的青年艺术家。
苏老师,恭喜您!画展空前成功!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我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温润如玉的眼眸。
顾清砚。
国内顶级拍卖行嘉德轩的少东家,也是我的伯乐兼挚友。
三年前,我在静心庵。
他作为虔诚的香客,偶然看到了我堆在禅房里那些宣泄痛苦、尚未成型的画稿。
他没有被那些黑暗吓退,反而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挣扎的、尚未熄灭的灵光。
是他,力排众议,说服家族,签下了我这个名不见经传、还顶着沈家弃妇名头的尼姑画家。
是他,为我提供最顶级的画材,联系最好的策展人,将我从那个寂静的山坳,一步步推向了这聚光灯下的艺术殿堂。
清砚,谢谢你。我由衷地微笑,举了举手中的香槟杯。
是你自己的才华和坚韧,赢得了这一切。顾清砚的笑容真诚而温暖,他自然地靠近一步,虚虚护在我身侧,挡住过于热情涌来的人群。我只是帮你推开了那扇门。
我们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这一幕,和谐又养眼,落在许多媒体镜头里。
也落入了——
展厅入口处,一道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燃烧着震惊、痛楚和疯狂嫉妒的目光中。
沈修尘来了。
他穿着一身高定黑色西装,身形依旧挺拔如松。
可那份曾经被京圈津津乐道的佛子清冷禁欲气质,早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刻进骨子里的疲惫和……阴郁。
他死死地盯着被众人簇拥、光芒四射的我。
眼神里的震惊如同海啸!
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当年那个被他弃如敝履、丢在尼姑庵等死的容器,会以如此耀眼夺目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而且,是站在另一个同样出色、甚至比他更温润儒雅的男人身边!
谈笑风生!
视他如无物!
他身边还跟着脸色苍白、精心打扮过却难掩憔悴的林薇薇。
林薇薇看着被众星捧月的我,看着气质卓然的顾清砚,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嫉恨和怨毒。
沈修尘根本无暇顾及她。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锁在我身上。
看着我脸上他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自信从容的笑容。
看着顾清砚护在我身侧那自然又亲昵的姿态。
看着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妻子,如今被整个艺术圈奉若瑰宝!
她怎么敢……我几乎能听到他心底扭曲的咆哮,她怎么敢变得这么耀眼她身边那个男人是谁!
顾清砚也察觉到了那道极具侵略性的目光。
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将我护得更周全些,低声道:晚晚,那边……
我看到了。我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加明艳了几分,只是眼底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不用理会。
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我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个竖起耳朵的记者隐约听到。
沈修尘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手腕上那串价值连城的沉香佛珠,被他无意识地、狠狠地捻动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林薇薇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试图唤回他的注意:修尘哥哥,这里人好多,我有点不舒服……
沈修尘猛地甩开她的手!
力道之大,让林薇薇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脸上血色尽失,满是难堪。
他不管不顾,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困兽,拨开人群,大步朝我走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镜头,瞬间聚焦到我们三人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浓烈的八卦气息。
京圈佛子,沈家弃妇,顶级新贵。
这修罗场,太劲爆了!
沈修尘在我面前站定。
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曾经让我沉溺的深邃眼眸,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震惊、愤怒、不甘、悔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苏晚。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压的、濒临失控的颤抖,跟我回去。
命令的语气。
一如既往。
仿佛我还是那个对他予取予求的苏晚。
我微微抬眸,平静地看着他。
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沈先生,我开口,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和礼貌,好久不见。感谢莅临画展。
沈先生
好久不见
沈修尘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这两个极其生疏的称呼狠狠刺了一刀!
他下颌线绷紧,几乎是咬着牙:别叫我沈先生!跟我回去!沈家才是你的地方!
我的地方我轻轻笑了,那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沈先生贵人多忘事。三年前,手术室外,您亲口说过,我死了最好,省得碍眼。沈家那地方太金贵,我这‘容器’的碎片,怕脏了您的地板。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声!
记者们的眼睛都亮了!闪光灯疯狂闪烁!
这可是惊天大瓜!沈家秘辛!京圈佛子的人设崩塌现场!
沈修尘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没想到我会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将他当年最不堪的话,如此平静地复述出来!
像当众扒光了他的衣服!
我……他喉结剧烈滚动,想说什么,却被我抬手制止。
沈先生,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我早已放下,也请您放下。今日是我的画展,只谈艺术,不谈私事。请您自重。
说完,我不再看他惨白如鬼的脸色,转向身边温润如玉的男人,笑容瞬间变得真切柔和:
清砚,那边张馆长好像在找你,我们过去打个招呼
好。顾清砚会意,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
我微笑着,极其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臂弯。
动作行云流水,默契十足。
像演练过千百遍。
更像……一对璧人。
苏晚!!!沈修尘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胳膊!
那力道,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和绝望!
顾清砚眼神一冷,脚步微错,瞬间将我护在身后,同时抬手,精准地格开了沈修尘的手!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世家子弟的矜贵和不容侵犯的强硬。
沈总,顾清砚的声音依旧温和,但眼神已然冷冽如冰,请注意场合和身份。晚晚现在是我的重要合作伙伴,也是嘉德轩力捧的艺术家。我不希望任何人,在任何地方,让她感到不适。
晚晚。
他叫她晚晚!
如此亲昵!
沈修尘看着顾清砚护着我的姿态,看着我们交缠的手臂,看着顾清砚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维护和……宣示主权般的冷意!
又看着我!
看着我依偎在另一个男人身边,那全然信任、甚至带着一丝依赖的姿态!
那是他沈修尘,穷尽五年,都未曾得到过的眼神!
嫉妒的毒火瞬间焚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合作伙伴沈修尘的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恶毒的嘲讽和失控的愤怒,顾清砚!你不过也是看上了她的名气!她的价值!你……
修尘哥哥!林薇薇终于挤了过来,死死拉住沈修尘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别说了!我们走吧!求你了!
她害怕了。
害怕沈修尘彻底失控。
害怕沈家名誉扫地。
更害怕……沈修尘眼中那疯狂涌动的、对苏晚的悔恨和……占有欲!
沈总,慎言。顾清砚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周身散发出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晚晚的价值,在于她无可替代的艺术才华和灵魂,而非任何人的附庸。你这种充满物化女性的言论,只会显得你更加狭隘不堪。
至于我的目的,顾清砚顿了顿,目光坦荡地扫过周围竖起耳朵的众人,最后落在我脸上,声音清晰而坚定,我欣赏晚晚,珍视她的才华和灵魂。只要她愿意,我随时准备以婚姻为聘,给她一个真正尊重、爱护她的港湾。
轰——!
如同平地惊雷!
整个展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
顾家少东家,竟然在如此公开的场合,对着沈修尘的前妻,发出了如此直白而郑重的……求婚宣言!
沈修尘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死死地盯着顾清砚,又猛地看向我!眼神里是灭顶的绝望和难以置信!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林薇薇死死扶着他,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脸上是彻底崩溃的灰败。
而我。
在顾清砚说出婚姻为聘四个字时,心脏也猛地漏跳了一拍。
我知道他对我有好感。
却没想到,他会在这风口浪尖、在沈修尘面前,用如此决绝的方式,给我最坚实的维护和最隆重的承诺。
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我很快稳住了心神。
现在,不是回应这个的时候。
我轻轻捏了捏顾清砚的手臂,示意他冷静。
然后,我抬起头,迎向沈修尘那濒临破碎的眼神,迎向所有震惊、探究、八卦的目光。
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如同神佛俯视芸芸众生的微笑。
沈先生,林小姐,我的声音清越,穿透了展厅的寂静,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耳中。
我微微颔首,行了一个极其疏离、如同对待陌生香客的合十礼。
然后,挽紧了顾清砚的手臂。
红唇轻启,吐出那句早已准备好的、足以将沈修尘打入地狱的话:
红尘万丈,皆是客。
贫尼凡心已动,欲与良人共赴红尘。
二位施主,慢走不送。
请勿扰我,良辰美景。
话音落下。
全场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聚焦在我和顾清砚交缠的手臂上。
聚焦在我那句凡心已动、共赴红尘、良辰美景上!
轰——!
沈修尘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贫尼
凡心已动
良人
共赴红尘
良辰美景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钢刀,狠狠捅进他的心脏,然后疯狂地搅动!
她承认了!她承认她对顾清砚动了心!
她甚至用了良辰美景!
她把他沈修尘,彻底地、永远地,摒除在了她的红尘之外!
噗——!
一股腥甜再也压不住,猛地冲上喉咙!
沈修尘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修尘哥哥!林薇薇惊恐的尖叫。
一口鲜血,从他紧抿的唇缝里,猛地喷溅出来!
星星点点,染红了他昂贵的前襟,也染红了他手腕上那串曾被我一步一叩求来的沉香佛珠。
他死死地盯着我。
眼神里是灭顶的绝望、悔恨和……疯狂。
然后,高大的身躯,在无数惊呼声和闪光灯下,轰然向前栽倒!
彻底失去了意识。
5
红尘超度
---
静心庵。
后山的青石小径,蜿蜒向上。
山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动竹海,涛声阵阵。
空气里是熟悉的香烛和草木清气。
我和顾清砚并肩走着。
他换下了西装,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浅灰色休闲装,气质温润,与这山林的幽静奇异地融合。
今天……谢谢你,清砚。我停下脚步,看着远处山岚缭绕。
谢我什么顾清砚也停下,侧头看我,眼神温和,谢我替你挡了沈修尘还是谢我……当众说了那番话
他的目光坦荡而专注。
我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
都谢。我坦诚地说,谢谢你替我解围。也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大的面子。
顾清砚笑了,笑容干净,像山涧清泉。
面子是小事。他走近一步,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却又不显唐突。晚晚,我说的是真心话。三年前在禅房看到你那些画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注定要光芒万丈。守护这份光芒,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至于婚姻……
他顿了顿,眼神无比认真:是我深思熟虑后的承诺。不是一时冲动。我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不会逼你。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在这里,一直都在。无论你最终的选择是什么。
山风吹起我的发丝。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像山间的暖玉,温润却不灼人,包容而坚定。
没有沈修尘那种毁灭性的霸道和冰冷。
他给予的,是我从未体会过的尊重、珍视和……安全感。
心口那片早已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山风,被他的话语,悄然吹开了一丝缝隙。
透进一点……暖意。
清砚,我轻声开口,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给我一点时间。
好。顾清砚毫不犹豫地点头,笑容更深,带着理解和纵容,多久都可以。
我们继续沿着石径向上。
转过一片茂密的竹林。
前方豁然开朗。
是静心庵的后院,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
巨大的、古朴的转经筒阵列,静静矗立在那里。
木制的经筒,饱经风霜,颜色深沉。
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
山风吹过,经筒缓缓转动,发出低沉而悠远的嗡鸣。
如同亘古的梵唱。
然而。
在那片肃穆的经筒前。
青石地上。
跪着一个男人。
一个我们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沈修尘。
他脱去了那身高定西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衫,此刻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依旧挺拔却透着无尽疲惫的轮廓。
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起皮。
眼窝深陷,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
下巴上是青色的胡茬。
整个人憔悴不堪,哪里还有半分京圈佛子的清冷矜贵
他跪得笔直。
双膝深深陷在粗糙冰冷的青石地上。
双手合十,举过头顶。
然后,深深地、无比虔诚地,向着经筒的方向,叩拜下去。
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石面上!
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咚的一声!
一下。
又一下。
动作机械而沉重。
每一次叩拜,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每一次抬头,额头上那片刺目的青紫和血迹,就更加清晰一分!
鲜红的血珠,顺着他苍白的额头滑落,蜿蜒过紧蹙的眉心,滴落在身下的青石板上。
洇开一小片暗红的、凄厉的印记。
而他手腕上,那串曾被我视若珍宝、一步一叩求来的沉香佛珠,早已不见踪影。
只剩下空荡荡的手腕。
和……腕骨处一道深深的、新鲜的、还在渗血的伤痕。
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勒断、磨破的。
他在这里跪了多久
一天两天
他这样叩拜了多少次
一百一千
无人知晓。
只有那经筒转动的嗡鸣,和他额头撞击青石板的沉闷声响,交织在这寂静的山林里。
构成一幅无比惨烈、又无比……卑微的画面。
顾清砚眉头紧蹙,下意识地侧身,想挡住我的视线。
我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摇了摇头。
我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卑微如尘的男人身上。
看着他额头的血。
看着他腕上的伤。
看着他每一次叩拜时,那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看着他眼中,那如同濒死困兽般的绝望、痛苦和……近乎疯狂的祈求。
心中,竟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没有快意。
没有同情。
没有波澜。
沈修尘似乎感应到了我们的目光。
他猛地停下叩拜的动作。
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死死地、聚焦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悔恨和痛苦。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
似乎想说什么。
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
最终,他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只是那样死死地看着我。
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山风吹过。
竹叶沙沙作响。
经筒的嗡鸣低沉而悠远。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
挽着顾清砚的手臂。
看着那个跪在经筒前、额头染血、满身狼狈的男人。
眼神平静得,如同在看一尊……与己无关的石像。
然后。
我微微侧过头。
对着身边温润如玉的良人。
红唇轻启。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竹声、经筒声,落在这片寂静的山林里。
也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跪地男人的心脏:
清砚,你看这经筒,
转啊转的,
像不像在超度,
某些早该入土的,
红尘孽障
顾清砚微微一怔,随即了然,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更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走吧,他温声道,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师太的茶该凉了。
我轻轻颔首。
最后瞥了一眼那个僵在原地、如同瞬间被抽走所有灵魂的男人。
他眼中的光,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我收回目光。
挽着顾清砚,转身。
沿着来时的青石小径。
一步一步。
从容而坚定地。
走向山下那片温暖的、属于我的、崭新的红尘。
身后。
只有经筒亘古不变的嗡鸣。
和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终于破碎而出的,如同孤狼泣血般的绝望呜咽。
消散在寂寥的山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