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青山归处有新程 > 第一章

一、云深不知处
我记事起就在青云观。
观门对着万丈深渊,云雾总在卯时漫过门槛,带着松针的清苦和露水的微凉。师傅说我是被山风卷来的,襁褓里裹着块暖玉,刻着清欢二字。他用松柴给我取暖,采野果喂我长大,教我在青石板上写《道德经》,字歪歪扭扭的,常被山风刮得散开。
观里的日子像口深井,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每日寅时敲钟,师傅在三清像前打坐,我就跪在蒲团上数香灰。晨雾散了便去扫落叶,竹扫帚划过石阶,簌簌声能惊起崖边的灰雀。午时在药圃除草,黄芩的根须缠着手指,蒲公英的绒毛沾在蓝布衫上,风一吹就飘向云里。
十八岁生辰前一夜,我做了个梦。梦见山门外的世界亮如白昼,无数铁盒子在路上狂奔,发出震耳的嘶吼。惊醒时,师傅正坐在我床前,手里捧着个龟甲,裂纹在烛火下像张网。
清欢,他指尖抚过龟甲的纹路,声音比香炉里的余烬还轻,你命中有坎,需下山走一遭。
我攥着被角坐起来,窗外的月光正顺着飞檐流淌。走多久
三十载。师傅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渡得过,三十年后山门为你敞开;渡不过……他顿了顿,白须在烛火里颤了颤,莫念这方青山。
油纸包里是件浆洗得发硬的蓝布衫,针脚歪歪扭扭,是师傅用缝道袍的线给我缝的。还有张泛黄的字条,上面写着缘来则应,缘去不追,墨色被岁月浸得发乌,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生辰当天的卯时,我跪在三清像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蒲团上,发出闷响,像要把十八年的光阴都磕进尘埃里。师傅站在观门旁,手里拄着那根用了五十年的桃木杖,杖头被摩挲得发亮。
去吧。他挥了挥手,没看我。
我转身踏过门槛,云雾立刻涌上来,漫过脚踝,凉得像浸在溪水里。走了约莫半里地,忍不住回头,只见师傅的身影在崖边缩成个黑点,白须飘得像缕云,青云观的飞檐正慢慢隐进翻涌的雾霭,像幅被墨晕染的画。
下山的路走了三天。石阶被雨水冲得发亮,长满青苔,偶尔能看见野兽的蹄印。第三天傍晚,终于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不是松涛,不是鸟鸣,是种持续不断的轰鸣,像有无数石碾在同时转动。
转过最后一道弯,我愣住了。
眼前是片无边无际的亮,比观里最圆的月亮还刺眼。无数铁盒子在路上飞驰,轮子碾过地面,发出呜呜的嘶吼。穿各色衣裳的人脚步匆匆,脸上带着我读不懂的焦灼,说话声像崖底的瀑布,嘈杂得让人头晕。
我站在路边,蓝布衫上还沾着药圃的泥土,草鞋的麻绳磨断了,赤着的脚踝沾着草汁。有个穿红裙子的姑娘经过,盯着我看了半晌,掏出个发光的小盒子对着我,吓得我往后缩了缩。
别怕,她在拍照呢。旁边卖糖葫芦的老汉笑着说,姑娘是从山里来的
我点点头,攥紧了身上仅有的十块钱——那是师傅用草药跟山外郎中换的,说下山总能用得上。
往前走到天桥,那地方能看见全城。老汉指了指前方,找个活儿干,别在路边站着,怪吓人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越往前走,声音越嘈杂,气味越复杂。有汽车尾气的呛人味,有食物的甜香,还有女人身上的脂粉气,浓得压过了我熟悉的草木香。
天桥上挤满了人,都低头看着脚下的车流。我扶着栏杆往下望,那些铁盒子像被驱赶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往前挪,尾灯连成片红色的河。风从桥洞钻进来,掀起我的蓝布衫,引来不少目光。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他。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桥下,车门打开,走下来个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他身姿挺拔,像山巅的青松,袖口露出块金表,在夕阳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旁边围着一群人,有人替他打伞,有人递过文件夹,他微微蹙眉听着,下颌线绷得像被雪冻住的冰棱。
风突然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双眼睛。那眼睛亮得惊人,像我在观里见过的最圆的月亮,清辉里带着点冷意。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山涧里的石子砸中,漾开圈圈涟漪。我想起师傅说的缘来则应,难道这就是我要渡的劫
他转身走进栋亮闪闪的大楼,玻璃幕墙把夕阳折成碎片,晃得人眼花。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赤着的脚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有些疼,却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停不下来。
大楼门口的保安拦住我,黑制服上的铜扣擦得发亮。站住,干什么的
我指了指里面,喉咙发紧:找……找刚才进去的人。
保安上下打量我,眼神里带着警惕:沈总也是你能见的去去去,别在这儿捣乱。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个清冷的声音:让她进来。
我回头,正是那个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他不知什么时候折返回来,目光落在我沾着泥的脚踝上,眉头皱得更紧,却对保安摆了摆手。
他的办公室在顶楼,电梯上升时,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像钻进了蜜蜂。推开门的瞬间,我被窗外的景象惊得后退半步——半个城市铺在脚下,楼群像被推倒的积木,车流如织,远处的江水闪着银光,像条被晒化的银带。
你跟着我做什么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我攥着衣角,手心全是汗。总不能说,看了他一眼,就像看了场三月的桃花雪。支吾了半天,从袖袋里摸出颗野山枣——那是今早下山时摘的,红得发亮,还带着露水。
这个……给你。我把山枣递过去,山里的,甜。
他愣了愣,接过山枣在指间转了转,突然笑了。那笑意没到眼底,嘴角弯起的弧度像把精致的刀。有趣。你叫什么名字
清欢。
留下吧。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我的蓝布衫,做我助理,管吃管住,月薪五千。
我当时还不知道,五千块能买多少东西。只知道有地方落脚了,不用在天桥底下过夜。点头时,窗外的夕阳正慢慢沉进楼群里,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座沉默的山。
二、朱门酒肉香
沈知衍给我安排了间公寓,在二十楼,窗户对着片草坪。第一次乘电梯时,我总觉得脚下发虚,像踩在云里。房间里的灯一按就亮,水一拧就来,柔软的床垫让我不敢躺,怕把它压坏了。
第二天他带我去百货公司,玻璃门自动滑开时,我吓得跳了起来,引来不少侧目。他没说话,只是递给我双拖鞋,带我走进一间挂满衣服的屋子。
试试这个。他指着条米白色的裙子。
我抱着裙子钻进试衣间,布料滑滑的,不像粗布衫那样吸汗。穿出来时,他正在看手机,抬头瞥了眼,淡淡道: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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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买了很多东西:裙子、衬衫、皮鞋、牙刷……售货员把东西装进袋子,他刷卡时,机器滴的一声,钱就没了。我想起师傅用草药换盐巴的日子,突然觉得这世界很奇怪。
沈知衍教我用手机,教我认红绿灯,教我在电脑上打字。他的手指很长,敲键盘时像在弹琴,偶尔会碰到我的手背,带着点烟草和雪松的味道,让我心跳漏半拍。
清欢,茶呢他开会回来,总会这样问。
我就端上刚泡好的龙井,玻璃杯里的茶叶舒展着,像在水里跳舞。他啜一口,眉头会松开些:比茶馆的好。
我偷偷笑,这是在观里练了十年的功夫。师傅说泡茶要心诚,水要取卯时的山泉水,火要用松柴,茶叶要亲手炒,这样泡出来的茶才有魂。
沈知衍的世界很忙。每天有开不完的会,签不完的合同,宴会上的水晶灯亮得晃眼,杯觥交错间,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眼里却藏着算计。他教我在酒桌上替他挡酒,教我看别人的脸色说话,教我把沈总两个字喊得恭敬。
有次他带我去见个客户,那人喝醉了,伸手想摸我的脸。我像被烫到似的躲开,打翻了桌上的酒杯,红酒洒在那人的西装上。沈知衍立刻挡在我身前,笑着打圆场,语气却冷得像山巅的雪:王总,她不懂事,我替她赔罪。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静。他突然说:以后离这种人远点。
我点点头,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那时候总以为,他对我是不一样的。
他会在我加班晚了,让司机送我回家;会在我感冒时,让管家熬姜汤;甚至记得我不吃香菜,每次点餐都特意嘱咐。这些细微的温柔,像山涧里的暖阳,一点点融化了我心里的冰。
直到那天,我撞见他和一个女明星在车里接吻。
那天他说要去见个重要客户,让我先回公寓。可我忘了给他带文件,打车回公司时,远远看见他的车停在地下车库。车窗没关严,那个在电视上常出现的女明星正凑在他怀里,口红印在他的衬衫上,像朵妖艳的花。
我攥着文件袋站在阴影里,手脚冰凉。风吹过车库,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呛得我眼睛发酸。
他大概是看见了我,推开女明星下了车,脸上没什么表情。你怎么回来了
文件……你忘带了。我把文件袋递过去,指尖抖得厉害。
他接过文件,看都没看就塞进包里。没什么事就先回去,让司机送你。
我没动,盯着他衬衫上的口红印:沈知衍,你说过……
说过什么他打断我,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清欢,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你不过是我捡回来的山里丫头,别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我没让司机送,在雨里走了一夜。高跟鞋磨破了脚,血混着雨水往下滴,在地上留下点点红梅。路过天桥时,看见个卖烤红薯的老汉,红薯的甜香钻进鼻子,突然想起观里的冬天,师傅会把红薯埋在火塘里,烤得焦焦的,递给我时烫得直搓手。
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混着雨水流进嘴里,咸咸的,像海水。
我还是没走。像山间的菟丝子,明知依附的是棵会扎人的树,却还是忍不住缠绕上去。总觉得他对我是有几分真心的,那些温柔不是假的,那些关心不是装的。
我看着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女伴,有的娇俏,有的妩媚,有的家世显赫。她们穿华丽的裙子,喷昂贵的香水,笑起来时眼睛像弯月。而我依旧穿着他给我买的米白裙子,在他办公室里泡茶,在宴会上替他挡酒,像个精致的影子。
有次他带个女伴来公司,那女人瞥了眼我泡的茶,娇滴滴地说:知衍,这茶太淡了,我还是喜欢喝上次那家的普洱。
沈知衍没看我,对秘书说:换壶普洱来。
我端着茶盘退出去时,听见那女人笑着说:这助理倒是老实,就是土了点。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不疼,却闷得喘不过气。回到茶水间,把那壶龙井倒进了下水道,茶叶打着旋儿往下沉,像我的心。
三、生死两茫茫
林深来的那天,天气很好。
他穿着黑色西装,身姿挺拔,站在沈知衍身后,像棵沉默的树。沈知衍介绍说:这是林深,以后负责我的安全。
林深朝我点头,没说话,眼神却很温和,不像他的样子那么冷硬。
他话很少,总是沉默地跟在沈知衍身后,像道影子。可我渐渐发现,他的目光总在不经意间落在我身上。
有次在酒会上,一个合作方的老板喝醉了,拉着我的手不放,嘴里说着污言秽语。我用力想挣脱,可他抓得很紧。就在这时,林深突然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挡在我身前,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王总,沈总找您。
那老板悻悻地松开手,林深朝我递了个眼神,示意我先走。我往后退时,看见他正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着那个老板,像座坚固的山。
还有次沈知衍让我去给他取份文件,地址在个偏僻的仓库。我打车过去,刚拿到文件,就被几个蒙面人捂住嘴拖进了仓库。黑漆漆的,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绑匪拿着刀抵着我的脖子,说要五百万赎金。
他们给沈知衍打电话,开了免提。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很冷静,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你们想怎样
绑匪吼道:五百万!不然就撕票!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绑匪的嘶吼还响,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等着他说别伤害她,等着他说我给,可他沉默了片刻,说的却是:她对我没用,你们随意。
电话被挂断的瞬间,仓库里静得可怕。绑匪愣了愣,大概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刀在我脖子上又压了压,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仓库的门哐当一声被踹开。林深站在门口,身上的西装沾着血,手里攥着根铁棍,眼神锐利如鹰。他没说话,直接冲过来,三两下就打倒了绑匪。
他解开我手上的绳子时,手很稳,脱下外套裹住我发抖的身体。外套上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血腥味,却奇异地让人安心。别怕,我来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积压了许久的委屈、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全都爆发出来,哭得撕心裂肺。他没动,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只受惊的小兽。
后来才知道,林深是偷偷跟来的。他说看我打车去那么偏僻的地方,不放心,就开着车跟在后面。听到沈知衍那句话时,他差点把方向盘捏碎。
沈总他……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林深沉默了片刻,说:清欢,有些人不值得。
那天之后,我对沈知衍彻底死了心。像观里枯萎的草药,被太阳晒得失去了水分,再也发不出芽。
他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冷淡,没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忽冷忽热,只是偶尔会在深夜发来消息,问我睡了没。我都没回,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床头柜上,像块冰冷的石头。
二十五岁那年,沈知衍要结婚了,新娘是林氏集团的千金,门当户对,新闻里铺天盖地都是他们的消息。他把我调到了分公司,在另一个城市,离他很远很远。
临走那天,他来送我。站在机场大厅,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清欢,对不起。他说,声音里带着点疲惫。
我笑了笑,没说话。有些道歉,太迟了;有些伤害,太深了。转身进安检口时,没回头。窗外的飞机呼啸着起飞,像只挣脱束缚的鸟,往云层里钻去。
四、岁月忽已晚
分公司的城市很小,节奏很慢。我租了间带院子的平房,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夏天会开满白色的花,香气能飘很远。
我找了份图书馆的工作,每天整理书籍,给读者借书、还书。工作很清闲,能有很多时间看书。我重新拾起毛笔,在旧报纸上练字,写得最多的还是缘来则应,缘去不追,写着写着,心就静了。
林深不知什么时候也调来了这座城市。他没进分公司,找了份保安的工作,就在图书馆附近的写字楼。第一次在街角遇见他时,他穿着灰色夹克,站在阳光下,看见我,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笑了笑:好巧。
嗯,好巧。我也笑了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从那以后,总能在不经意间遇见他。我下班时,他刚好换班;我去菜市场买菜,他也在买土豆;甚至有次我去公园看老大爷打太极,他就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假装看报纸,眼角的余光却总往我这边瞟。
林先生,你不用这样的。有次我忍不住说,递给他个刚买的苹果。
他接过苹果,手有些抖,红了脸:我……我住这附近。
我知道他在撒谎。这座城市不大,我住的这片老城区,离他上班的写字楼很远。可我没戳破,只是看着他把苹果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像在品尝什么珍馐。
他开始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我生活里。我加班晚了,他会说刚好路过,送你回去;我家的灯泡坏了,他会拎着工具箱来修,站在凳子上时,额角的汗珠滴在地板上,像颗小水晶;我生病发烧,他跑遍大半个城,买到我小时候吃的那种退烧药,药很苦,他却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颗糖,橘子味的,甜得能化在心里。
有次我去山里采草药,想给邻居张奶奶治风湿。那山很陡,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脚踝肿得像个馒头。正疼得龇牙咧嘴,林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脸色铁青,一把把我背起来。
你怎么来了我趴在他背上,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
打你电话不接,就知道你又来这鬼地方。他的声音很沉,带着点后怕,清欢,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他的背很宽,很稳,像观里的那块大青石。山路崎岖,他走得很慢,却一步都没晃。我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日子像老槐树的影子,慢慢拉长。我从青涩的姑娘,变成了眼角有细纹的中年人。林深也添了些白发,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很深,却依旧像座可靠的山。
他从没说过喜欢,却记得我不吃香菜,记得我怕黑,记得我每年生辰都要去山里看日出。有年生辰,他凌晨三点就来叫我,开着辆旧皮卡,说带我去看日出。
车在山路上颠簸,他打开车窗,风灌进来,带着松针的味道。到山顶时,天刚蒙蒙亮,云海在脚下翻涌,像碗没搅开的豆浆。他从后备箱拿出个保温桶,里面是他亲手做的长寿面,卧着个荷包蛋,蛋白煎得金黄,像朵花。
生日快乐。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在天桥上看见沈知衍的第一眼。那时觉得他像月亮,清冷,耀眼,却遥不可及。而林深,他像太阳,不那么亮,却足够温暖,能把所有的寒冷都驱散。
吃完面,太阳慢慢升起来,把云海染成金红色。林深突然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粗糙,带着厚厚的茧子,却很暖。清欢,他的声音有些发紧,等你……等你三十年期满,能不能……
他没说下去,可我懂。我点点头,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不是伤心,是感动,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终于等到了那场迟来的雨。
沈知衍后来找过我几次。他离婚了,据说和林氏千金的婚姻并不幸福,商场上也遇到了挫折,鬓角早早地添了白发,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他站在我家楼下,手里捧着束红玫瑰,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清欢,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恳求,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
我看着他,像看一幅模糊的旧画。画里的人很熟悉,却又很陌生。沈先生,我说,我的青山,不在这儿了。
他愣了愣,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他放下玫瑰,转身走了,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像条没了力气的蛇。
我捡起那束玫瑰,扔进了垃圾桶。花瓣很红,却带着股廉价的香水味,不如我种在院子里的月季,有淡淡的清香,还能引来蜜蜂。
五、归来是青山
第三十年的最后一天,我站在当初下山的那座天桥上。夕阳把车流染成金河,风从桥洞钻进来,掀起我的衣角,像在催促我回家。
手机里收到林深的消息:我在你常去的茶馆等你。
那茶馆在条老巷子里,老板是个懂茶的老先生,泡的龙井有观里的味道。我推开木门,风铃叮当作响,林深坐在临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两杯龙井,茶叶在水里舒展,像在跳舞。
他看见我进来,站起身,手里拿着个小小的锦盒。清欢,他声音有些发紧,三十年到了,你要回山里了吧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忐忑。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跟我走,那深山老林,没有城市的繁华,没有便捷的生活,只有晨钟暮鼓,只有草木山石。
那我跟你走。他打开锦盒,里面不是戒指,而是块打磨光滑的木牌,刻着林深二字,字迹苍劲有力,是他的风格,我没什么本事,但会砍柴、会挑水、会护着你。你若不嫌,带我回观里,给师傅添个柴夫也行。
我望着他眼里的光,那光比山巅的月亮还亮,比初升的太阳还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桌子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好。我哽咽着说,我们一起回去。
回到青山那天,天刚蒙蒙亮。云雾漫过山门,像在欢迎我们。青云观的飞檐在雾霭里若隐若现,青石板路上长满了青苔,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模样。
师傅早已仙逝,是山下的老乡帮忙安葬的,就在观后的那片松林里,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个简单的道字。我和林深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像当年我离开时那样,额头撞在泥土上,发出闷响,像要把这三十年的光阴,都磕进师傅的长眠之地。
观里的东西大多还在,三清像上积了层薄灰,香炉里的香灰早已冷透,我当年扫落叶的竹扫帚,靠在墙角,柄上的漆掉了大半,却还结实。
林深很能干。他把院子里的杂草除得干干净净,把屋顶的瓦片重新铺好,把水缸挑得满满的,还在药圃里种上了我喜欢的黄芩和蒲公英。他学不会念经,却会在我打坐时,默默地坐在一旁,削着柴火,木屑像雪花般落在他脚边。
有天清晨,我在院子里练太极。晨曦透过松针,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林深在厨房做饭,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混着松香飘向山谷,像条白色的带子。
他端着两碗粥出来,放在石桌上,碗里卧着个荷包蛋,蛋白煎得金黄。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他笑着说,眼角的纹路很深,却像盛满了阳光。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师傅说的劫,从来不是沈知衍,而是我自己那颗贪嗔痴念的心。是要我在红尘里打滚,在爱恨里挣扎,才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缘,什么是该追的,什么是该放的。
山风穿过竹林,带着熟悉的哨音。我端起粥碗,热气模糊了视线,却能清晰地看见林深眼里的光,比山巅的月亮还亮,比初升的太阳还暖。
后半生的晨钟暮鼓里,终于有了两个人的影子。我们一起扫落叶,一起采草药,一起在松涛里听风,一起在云海中看月。日子像口深井,却不再是孤寂的,因为井里,有了月亮的倒影,有了彼此的陪伴。
有时候,我会想起沈知衍,想起那段炽热而疼痛的过往。可就像观里的晨雾,太阳一出来,就散了,不留一丝痕迹。
因为我知道,我的青山,不仅是这方水土,更是身边的这个人。有他在,哪里都是青山,哪里都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