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通知书在煤炉里烧成雪
雪粒子砸在窗玻璃上,路灯的光晕淌成浑浊的泪痕。我攥着那张北方通信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指节绷得死白,油墨的味儿混着雪的寒气,直往鼻腔里钻,刺得眼眶发酸。
通知书在掌心被揉烂、发软,像条离了水、徒劳翕动腮的鱼。边角被指甲抠出豁口。
哔啵——
不是炉火的声响。是我自己的骨头,在极寒的空气里,沉闷地裂开。像冰封河面下,暗流汹涌的绝望终于挣破了束缚。
猛地,双手发力!
嘶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干脆,决绝。薄薄的、承载着所有幻梦的纸片,在我手中一分为二。寒风从窗缝灌入,卷起那两片残骸,打着旋,飘向巷口那口吐着猩红火舌的煤炉。
纸屑触到火焰的瞬间,蜷缩,焦黑,化为几不可见的灰烬,被风裹挟着,消散在北方深冬的暗夜里。
煤炉的火光跳跃着,映着我空洞的脸。喉咙里像卡了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冷。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顺着脊椎爬满全身。我靠着冰凉的墙壁,慢慢滑坐下去。水泥地透骨的冷意瞬间浸透单薄的校裤。
原来人冻到极致,骨头真的会发出声音。像冰层下的河,沉闷地,一寸寸,开裂。
2
电话亭里的冰锥
记忆像冻僵的蛇,猛地回咬一口。画面闪回二十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夜。
我蜷在结冰的电话亭里,公用电话的听筒贴着耳廓,冰得发烫。听筒里传来苏晚晴的声音,裹着遥远的电流杂音,像北方的雪粒子,一颗颗砸进我耳朵里:
林默,陈哲说…对我有点意思。
她顿了顿,电话线里传来拉长的、令人窒息的呼吸声。
可你在——和他,一样重要。
轰!
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喉咙瞬间被滚烫的铁水封死。寒风顺着电话亭破败的缝隙刀子般刮进来,冻僵的舌头在口腔里徒劳地翻搅,最终只挤出一个干瘪的、飘忽的音节:
……哦。
像片被风卷走的枯叶。
嘟…嘟…嘟…
忙音响起,冰冷而急促。她挂了。
我猛地拉开电话亭的铁门!
呼——!
风雪如同巨兽的咆哮,劈头盖脸砸来,几乎将我掀翻。手里那张一直攥着的、同样印着北方通信大学的通知书,被狂风凶狠地卷起一角,猎猎作响。昏黄的路灯下,那六个油墨字像嘲讽的眼睛,在我眼前晃了晃。
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凭着一种自毁的本能,我一把将它撕碎!更碎!碎片像绝望的蝴蝶,纷纷扬扬,扑向巷口那口永远燃烧的煤炉,化作几点转瞬即逝、微不足道的火星。
灭了。
冷。比刚才更甚。我背靠着电话亭冰凉的玻璃壁,身体不受控制地滑落。水泥地的寒气瞬间穿透布料,直刺骨髓。
骨头又在响了。沉闷的,持续的,开裂声。
3
复读阁楼里的续命热线
我以为自己会烂在那个冬天。
直到一个电话,像根生锈却足够坚韧的鱼钩,把我从臭水沟里硬生生拽了出来。听筒里是苏晚晴的声音,遥远,带着电流的杂音,却像贴着耳膜刮过:
林默她嗓子有点紧,刺穿了我厚重的麻木,你…还喘气儿呢
就这一句,喉咙像被砂纸狠狠打磨。
别挺尸了,声音软了点,像温水浇在冻僵的疮口,分数…瞅见了。林默,这不算完。复读,成不
复读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对,复读!斩钉截铁,带着股不容置疑的蛮劲,你行!林默,我在北边等你!
我在北边等你!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在死透的心口上。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上眼眶,酸涩得生疼。眼前厚重的绝望,仿佛被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我梗着脖子,对着冰冷的空气重重点头,喉咙发哽:成!复读!晚晴,等着!老子爬也爬去北边找你!
那个夏天,我把自己钉上了复读的刑架。
租住在学校后巷一间终年不见天日的阁楼。墙上的霉斑肆意蔓延,像泼墨的鬼画符。桌上,复习资料和雪片般的卷子堆得摇摇欲坠。窗外,是永不停歇的车流嚎叫;窗内,只有笔尖刮过劣质纸张的沙沙声,单调、刺耳,像耗子在深夜啃噬棺材板。
唯一拴着我的,是床头那部老掉牙的座机。每晚九点半,铃声会像冲锋号一样准时炸响。
叮铃铃——!
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听筒,贪婪地捕捉着里面传来的、裹挟着北方风沙粒子的声音:
林默,今天…没趴下吧苏晚晴的声音透过电话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嗯,我瘫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凉的墙,声音疲惫得像块破布,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往上扯,刷了三套理综,手快成鸡爪子了。
她开始絮叨。讲未名湖结冰的清晨,湖面像巨大的磨砂玻璃;讲图书馆通宵惨白的灯光,映着一张张麻木又亢奋的脸;讲迷宫似的校园,让她这个路痴晕头转向;讲食堂齁死人的卤煮火烧,挑战着她的味蕾极限;还有那些满嘴项目、实习、走路带风、鼻孔朝天的怪物同学……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艰难地给我撬开了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缝隙。
我也向她倾倒苦水。刷不完的模拟卷,像永远填不满的深渊;背了八百遍还像新面孔的英文单词,嘲笑着我的愚钝;班主任刮骨刀似的眼神,时刻凌迟着我的神经;深夜里啃噬骨头的自我怀疑,几乎要将我吞没……这些在旁人眼里或许矫情的痛苦,总能被她稳稳地、无声地兜住。
急个屁,她总是这么说,声音里有种磐石般的沉稳,今天的错题,嚼碎了咽下去,明天就少个坑。沙子堆多了也能埋人,林默,我信你。
我信你。
每次撂下电话,都像被打了一针强效的、哪怕劣质却足够续命的强心剂。我常在惨白的节能灯下熬到后半夜,眼皮打架时,就死命掐大腿里子,痛感让我清醒。脑子里轮播着她描绘的未名湖冰面,她斩钉截铁的我在北边等你,还有她声音里那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信。
笔尖在草稿纸上犁出更深的沟壑。北边那座城,因为有她,成了黑沉沉的夜里唯一的光点,引着我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在惊涛骇浪里硬撑。
4
陈哲的名字是道裂痕
日历一页页撕掉,窗外的梧桐叶子黄了又秃。我的成绩像一头倔强的老牛,在模拟考的红白榜上,一点点、艰难地往前拱。希望的火苗子刚怯生生地冒头,电话里,我们就开始笨手笨脚地、带着隐秘的欢喜描画以后:北边胡同深处藏着的地道卤煮老店,据说香得能咬掉舌头;香山秋日的红叶烧起来有多疯,像泼翻了调色盘;甚至幻想在落了厚厚一层金黄银杏叶的窄道上,并肩踩出咯吱咯吱的脆响,那是只属于两个人的乐章。这些零碎却滚烫的念想,成了支撑我熬过漫漫长夜的续命吗啡。
命运总在你踮起脚,指尖即将触碰到糖果时,狠狠抽你一记耳光。
那晚,电话铃照旧在九点半催命般响起。我刚啃完一套要人命的数学卷子,浑身虚脱,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抓起听筒:
晚晴
听筒那头,回应我的,是瘆人的、无边无际的死寂。
不祥的预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从尾椎骨窜起,缠绕住我的脊椎,向上蔓延。心脏猛地一沉,攥着听筒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放。我强迫自己挤出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令人窒息的沉默。电流微弱的嘶嘶声被无限放大,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像毒蛇在暗处吐着信子。每一秒的空白,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就是…陈哲…他……她终于艰难地往外蹦字,声音飘忽得像抓不住的风,最近…老黏糊…他说…他……句子破碎得拾不起,在喉咙里反复吞咽、阻滞。
陈哲!
这个名字,像一颗烧红的子弹,瞬间在我的脑浆里轰然炸开!高中时那个走路带风、篮球砸篮板砰砰作响、家里据说有矿、永远站在阳光下的校草!他考上了南边那所金字招牌的财经大学,和苏晚晴的北方通信,都是镶了钻的顶级学府门面。他们…什么时候又搅和到一起了!
他说啥!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刮擦着自己的耳膜,他找你干啥想干啥!冰冷的邪火裹挟着灭顶的恐慌直冲天灵盖,烧得我浑身不受控制地筛糠。
我激烈的质问像一把攮子,粗暴地捅破了她所有的犹豫和粉饰。她像是被惊着了,顿了一下,语气反而带上一种急于撇清却又莫名显得疏远的味道:他能有啥…就是…同学间扯闲篇…他说…对我……她再次卡壳,仿佛那个词烫嘴,……有点那意思。
有点那意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已久的恐慌、猜忌和被侵犯领地的暴怒瞬间决堤,苏晚晴!那我呢!老子在你眼里到底算哪根葱!我他妈这半年拼死拼活是为了谁!
吼声在逼仄的阁楼里撞出沉闷的回音,震得自己耳膜嗡嗡作响。电话那头,只剩下坟场般的死寂。过了仿佛一辈子那么长,久到我以为她已化作了泥塑,她才重新开腔,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
林默,你在我这儿……跟阿哲一个分量。
跟阿哲一个分量
我机械地复读着,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心尖最软的那块肉里,反复搅动。阿哲!那个高中时她就能大大方方挂在嘴边、当亲哥一样自然提起的阿哲!那个她能毫无负担收下早餐、却连手指头都没碰过的阿哲!原来在她心里,我和他,是摆在同一个格子里的物件,不分伯仲。
最后一点微弱摇曳的火星子,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世界瞬间沉入冰封的海底,万籁俱寂,只剩下刺骨的寒冷。所有悬梁刺股的狠劲,所有关于未来的痴心妄想,都成了抽在自己脸上最响亮、最讽刺的大耳刮子。原来我燃烧自己、照亮的那条所谓前路,终点是一片连鬼影子都没有的、荒凉死寂的滩涂。我就是个彻头彻尾、自导自演的小丑,在名为苏晚晴的戏台子上,卖力地耍着无人喝彩、也无人在乎的猴戏。
没有道别,没有质问。我哑巴了,浑身力气被瞬间抽干,连攥紧那破旧听筒的劲儿都挤不出来。塑料疙瘩啪嗒一声,砸在冰凉的、积着灰尘的桌面上。
那一声轻响,是我整个世界彻底塌方、埋葬的哀鸣。
5
十年,南方的海风也吹不散北方的寒
阁楼窗外,城市的霓虹没心没肺地闪烁着,像无数双冷漠而嘲讽的眼睛。心口那个被活活撕开的血窟窿,呼呼地往里灌着绝望的冷风。我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蜷缩成一只虾米,像条被扔在冰冷雨地里的癞皮狗。喉咙里堵着腥甜的硬块,嚎不出半声,只有滚烫的咸水失控地往外涌,糊了满脸,砸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无声的绝望。
那一夜之后,我彻底躺平摆烂。复读的书本卷子一股脑塞进床底喂了耗子。墙上那张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作息表,成了个屁。白天像孤魂野鬼在乌烟瘴气的网吧里漂,劣质烟草的辛辣和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效是麻痹神经的廉价麻药。晚上缩在阁楼那张吱呀作响、随时会散架的行军床上,瞪着天花板上雨水洇出的、扭曲发霉的黑斑,直到天光泛出死鱼肚般的灰白。苏晚晴打来过几个电话,铃声在死寂的阁楼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死盯着那部老掉牙的座机在桌面上哆嗦、蹦跶,像只垂死挣扎的麻雀,愣是没伸过一次手。每回铃响,都像在尚未结痂的伤口上,又狠狠剜掉一块血肉。
捱到第八天深夜。窗外飘起冰冷的冬雨,雨点子敲打着铁皮屋顶,滴滴答答,像催命的更漏。那索命的电话铃又一次死皮赖脸地、固执地嚎叫起来,一遍又一遍,穿透湿冷的夜气,钻进我的骨头缝里。
我像具挺尸蜷在浓稠的黑暗里,身体梆硬。那铃声带着股子死不罢休的劲儿,最终碾碎了我那点可笑的、脆弱的硬撑。几乎是凭着牲口的本能,我手脚并用地扑过去,一把薅起那冰凉的、带着湿气的听筒。
喂声音干涩得像砂纸蹭着铁皮,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透骨的蔫巴。
……林默她的声音从听筒里漏出来,小心翼翼的,裹着一丝压不住的哽咽,你…还喘气儿呢
干巴巴的废话之后,是令人窒息的空白。电流的嘶嘶声在耳朵眼里无限张大。窗外的雨点子好像更密了,敲在心上。
最终,是她先绷断了那根早已不堪重负的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憋烂了的委屈和无处发泄的邪火:林默!你聋了!电话不接也不打!你到底要作到什么时候!你到底要我怎么样!那质问像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早已皮开肉绽的灵魂上。
沤了八天的苦毒、不甘和被深深捅了一刀子的怒火,在这一刻轰然炸了!理智瞬间烧成了灰烬。我作!我吼回去,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我为什么不打!苏晚晴,你他妈心里真没点逼数吗!‘跟阿哲一个分量’!这就是你的逼数!吼声在窄逼的空间里撞出沉闷的回响,震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过了几息,她的声音又飘过来,打着颤儿,掺着点难以置信的试探:你…是为着…阿哲那个名字从她嘴里秃噜出来,像点着了炸药桶的引信。
我用拉风箱似的粗重喘息顶了回去。这死寂,就是最毒辣的回马枪。
她像是终于捅破了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卡壳了一下,听筒里猛地爆出她急火火的辩解,语速快得像倒豆子,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慌乱:林默,不是你想的那出!陈哲他…他就过个嘴瘾!我压根没接茬!我们就是普通同学!真的!你信我!那天晚上…我是不知道咋跟你张嘴…我怕搅了你复习的劲儿…我怕…
普通同学我冷冷截断,声音像淬了冰碴子,带着刻骨的讥讽,‘跟阿哲一个分量’的普通同学苏晚晴,你这‘普通朋友’的门槛,低得能绊死狗。我的话像淬了毒的攮子,精准无比地捅向她刚糊上的、还渗着血的口子。我像个落水鬼,绝望地拍开所有伸过来的手,死命地、主动地往更深更冷的海沟里扎去。她所有的辩解,此刻在我被愤怒和自毁情绪支配的耳朵里,全变成了苍白的遮羞布,是对我那颗早已碎成齑粉的心的又一次无情碾轧。
我的冷箭,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她最后那点试图挽回的火星子。电话那头,所有动静戛然而止。紧跟着,一阵压抑着的、如同碎玻璃碴子相互摩擦的呜咽,断断续续地漏了出来。起先像是被死命摁在喉咙深处,带着戳心窝子的憋屈和哽咽。慢慢地,那呜咽再也压不住了,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堤坝,变成了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嚎啕。
呜…林默…不是的…真不是那样的…你为啥…为啥就不肯信我一次……她的哭声支离破碎,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尖锐的玻璃渣,狠狠楔进我的耳膜,再重重地碾进心尖最柔软的那块肉里。
那哭声像烧红的钢针,瞬间捅穿了我用冷硬和愤怒砌起的高墙,直直扎进心窝最软最疼的那块地方。剧痛猛地攫住了我,痛得我像虾米似的弓起身,一只手死死抠住胸口,好像这样就能按住那颗快要被这绝望哭声撕成碎片的心脏。滚烫的咸水又一次失控地涌出眼眶,糊了满脸,砸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无声无息。
鬼使神差地,我喉咙一滚,几乎要吼出来:晚晴,别嚎了!我……
我想扑过去箍住她颤抖的肩膀,想把那些伤人的话嚼碎了咽回肚里,想告诉她我信!我他妈什么都信!只要她别这么哭,别这么绝望……
可就在话要冲出口的刹那,陈哲那张阳光得刺眼、带着优越感的脸,苏晚晴那句冰锥般冷酷的跟阿哲一个分量,还有这复读路上我拼了老命也填不平的天堑鸿沟,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上来,死死箍住了我的喉咙。巨大的自贱感和灭顶的绝望,像沉甸甸的铁锚,将我重新拽回冰冷刺骨的深海,动弹不得。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只挤出几声破风箱似的、徒劳的抽气。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只是死命地攥着那冰凉的听筒,指关节绷得死白,任由听筒里她绝望的、肝肠寸断的嚎哭,像永不停歇的、带着倒刺的浪头,一遍遍,狠狠地拍打着我早已被掏空、千疮百孔的堤岸。
电话最后是怎么挂断的,我完全断片了。只记得听筒里那扎心刺肺的嚎哭,像冤魂似的在耳朵边缠绕了一整宿,挥之不去。那个冷得钻心刺骨的寒夜,我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像被扔进了万丈冰窟。心口那个被活撕开的洞,被冰冷的绝望反复浸泡、冻硬,痛到麻木,痛到最终失去了所有知觉。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死一样的寂静重新裹紧了这口活棺材,只有我拉风箱似的、濒临断气的喘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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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场撕魂裂魄、耗尽所有元气的电话之后,我和苏晚晴之间,像隔了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毛玻璃。电话偶尔还会响,间隔长得如同坟头疯长的荒草。每回抄起听筒,都得榨干全身力气,扮演一个没事人。对话干巴得像劈开的朽木,全是小心翼翼的废话和彼此心照不宣、刻意避开的雷区。
最近…没趴下吧她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裹着点不易察觉的小心和疲惫。
嗯,挺尸呢。我的回话短得像电报,死命绷着声线,不让一丝情绪泄露。
北边下雪了,你那儿呢裹严实点。她的关心像念着说明书,公式化。
知道了,你也甭冻着。我的回话淡得像刷锅水,毫无波澜。
那些曾让我们抱着电话啃到后半夜、乐此不疲的废话——对未来的天马行空,屁大点琐事的分享,甚至一道折磨死人的难题的探讨——都成了碰不得的禁忌。沉默常常像块湿透的厚布,死死捂住通话的间隙,每一次空白都像钝刀子割肉,无声地提醒着我们中间那道深不见底、无法逾越的鸿沟。每回撂下电话,都像打了一场耗尽精血的脱力仗,只剩下一身疲惫的空壳子和一颗四面漏风的心。我像个蹩脚的、演技拙劣的戏子,在名为翻篇儿的破败台本上瞎扑腾,用麻木和刻意疏远的外壳,勉强盖住心底那个日夜淌着脓血、从未真正愈合的疮口。
日子就在这种憋屈和强装的平静里,终于磨蹭到了第二次高考的前夜。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硝烟味儿和油墨的酸腐。我瘫在书桌前,摊开的书本上字迹模糊糊成一片,心乱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麻线。瞪着台灯昏黄的光圈出神时,那催命的电话铃,带着股棺材板都压不住的劲儿,又一次撕开了夜的死寂。
我死盯着那部破旧的座机,指头在冰凉的塑料壳子上悬了半天,最终还是薅了起来,声音干涩:喂
林默,苏晚晴的声音清凌凌地透过来,奇异地褪去了之前的试探和隔阂,带着一种久违的、直捅心窝子的温乎劲儿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明天…往死里拼!
就这干巴巴的五个字,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哐当一声,猛地捅开了我冰封已久的心腔!那些被强行压下去、假装早已遗忘的滚烫念想,如同憋炸了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喷发!北方!未名湖!图书馆通宵的灯光!并肩踩在厚厚银杏叶上那咯吱咯吱的脆响!那些被我亲手活埋的、关于未来的所有滚烫图景,又他妈的活了过来,带着灼人的温度,烧得我眼睛生疼!
嗯!我梗着脖子,对着冰冷的空气重重地点头,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颤抖和哽咽,知道!晚晴…我…我他妈拼了这条命!
去她的地界找她
这个念头,像一颗砸进死水的炸弹,在心里炸开了滔天的巨浪,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怂、所有的怕和那些尚未结痂的旧伤。
撂下电话,我像上了发条一样扑到书桌前,颤抖着手扯出那几张早被搓烂的志愿草表。北方通信大学——这所紧挨着她学校、通信专业还算硬气的名字,被我带着一股豁出性命的疯劲,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地刻进了第一志愿那个小小的方框里。每一笔,都像是在赌命,在向那个伤痕累累的过去宣战,在向那个有她的未来献祭。窗外城市的灯火,此刻都亮得晃眼,像无数双眼睛在为我这条重新清晰起来、却通向未知深渊的黄泉路打光。
6
志愿表上的南辕北辙
填志愿那天,家里炸了庙。
林默!你脑浆子让门挤了!老爹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拍在油腻的饭桌上,震得碗碟乱蹦,汤汁四溅,北边!那是你蹚的地儿!什么价码!就你那点分,够着个二本尾巴都悬!学费、生活费,家里砸锅卖铁也填不满那窟窿!你脖子上顶的是夜壶!
老娘在旁边急得直抹泪花子,声音抖得像破锣:默啊,听你爹一句劝,啊留省里不成吗家门口的师范,学费贱,娘还能隔三差五给你塞口热乎的……
甭劝!我梗着脖子,眼珠子死鱼一样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上北方通信大学那几个方正的黑体字,像盯着救命的符咒、唯一的稻草,就北边!饭钱老子自个儿挣!用不着你们掏!
这不止是填个志愿,更像是我对那个早已碎成渣、却依然滚烫的念想,最后一次、最疯魔的招魂仪式。我几乎是押上了所有的筹码,包括和爹娘撕破脸皮,只为死死攥住苏晚晴这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座有她的城。
填报系统的倒计时像催命的丧钟,在屏幕上无情地跳动。爹娘还在旁边车轱辘话来回数落本省师范的好处,唾沫星子横飞。我把这些都当成了耳旁风,手指悬在鼠标左键上,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决绝,就要狠狠点下那个决定命运的确认。
就在这时!
裤兜里的手机猛地、剧烈地哆嗦起来,像捏了个催命符。是铁子赵强,连着甩过来几张模糊不清的图片。紧跟着,一行刺眼的字蹦了出来:
默哥!同学会你丫缺席亏大发了!瞅!苏女神跟阿哲腻乎着呢!俩人后头单独溜了,啧啧,有戏啊!【坏笑】【坏笑】
图片像素不高,明显是在市中心步行街拍的。背景是晃得人眼晕的廉价霓虹灯。照片中央,苏晚晴和陈哲肩膀挨着肩膀,挨得极近地走着。苏晚晴歪着脑袋,微微侧向陈哲那边,像是在专注地听他叨叨什么,脸上挂着那种松快的、浅浅的、毫无防备的笑意。陈哲则勾着脑袋,嘴角高高翘起,眼珠子像黏在了她脸上,一只手还假模假式地、带着点占有欲地虚护在她身侧,挡着周围乱窜的人流。那副德行,在闹哄哄的背景里,透着一股子扎眼的、不容错辨的…黏糊暧昧。
最后一张,陈哲站在一家网红甜品店亮堂的玻璃橱窗前,指着里头花里胡哨、价格不菲的蛋糕,侧过脸冲苏晚晴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苏晚晴仰着脸看他,眼睛弯成了两弯好看的月牙,那笑容…亮得刺眼,刺得我心口剧痛!
轰——!
脑子里像炸了粪坑!眼前的世界唰地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照片里那两张刺眼的笑脸在无限放大、疯狂旋转。刚被苏晚晴一个电话点燃的那把邪火,那把以为能照亮后半辈子、烧掉所有阴霾的熊熊烈火,被这盆来自现实的冰水兜头浇灭,只剩下一堆冒着呛人青烟的、冰手刺骨的死灰。
原来…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他娘的一头热!复读时那些深夜的电话,高考前那通打气的呐喊,那些让我短暂回光返照的滚烫话语,都不过是她站在朋友立场上的施舍,甚至…是打发叫花子的剩饭残羹而她,早就在另一个我无法企及的光鲜世界里,和另一个更登对、更耀眼的王八蛋,你侬我侬,情愫暗生了!
巨大的羞辱感和被当猴耍的暴怒,像一场毁灭性的海啸,瞬间把我拍进冰冷漆黑的海底,无法呼吸。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干,我像截被海浪抛弃的烂木头,咣当一声砸回冰凉的电脑椅里。屏幕幽暗的光舔着北方通信大学那几个字,此刻像最恶毒的嘲讽,灼烧着我的眼球。
林默!耳朵塞驴毛了!听见没!赶紧把那破志愿改了!老爹的怒吼像是从浑浊的水底飘上来,遥远而不真切。
我猛地从绝望的泥沼里挣扎出一丝意识,眼珠子瞬间赤红,像条被逼进死胡同、无路可退的疯狗。没有解释,没有道理可讲。我榨干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几乎是砸到电脑前,手指头哆嗦得几乎捏不住鼠标。我恶狠狠地戳开志愿填报页面,光标死死咬住第一志愿栏里那个刺眼的——北方通信大学。
删除。
删除。
删除。
每一次删除键按下去,都像把钝重的斧子,狠狠劈在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口上,砸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屏幕上那几个曾承载了我所有狗命幻想、所有孤注一掷的符号,瞬间消失,只留下一块刺眼的、空荡荡的白。
然后,我颤抖的、冰冷的手指在同样冰冷的键盘上挪动,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意,戳下一个全新的、远在天边的名字——滨海大学。一个在地图最南端、千里之外的海边旮旯。一个没有她、也没有陈哲的地界。一个能让我彻底滚出这片烂泥塘、自我放逐的、孤零零的坟场。
点击。确认提交。
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股毁灭一切的决绝。屏幕上弹出提交成功的绿色提示框时,我像被彻底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烂泥般瘫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眼珠子空荡荡地瞪着天花板上惨白刺眼的日光灯管。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好像所有的魂魄,所有的念想,都在刚才那几分钟里被那场自毁的大火烧成了灰烬,随风飘散。
只剩下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脑仁深处:滚!滚得越远越好!远到这辈子,下辈子,都别再瞅见那张脸,听见那个名儿!永远!
爹娘看着我那副失魂落魄的死相和屏幕上最终提交的滨海大学,先是惊愕,随即是深深的无力感和一丝藏不住的、如释重负般的解脱。激烈的争吵停了,屋里只剩下死沉沉的、令人窒息的叹息。我闭上眼,任由冰冷的、名为绝望的臭水,像涨潮般,无声无息地漫过头顶,将我彻底吞没。那个关于北方、关于苏晚晴的、支离破碎的梦,终于在这一刻,被我亲手,活埋进了十八层地狱的最深处。
7
同学会,金鼎轩里的毛玻璃
大学四年,滨海的风裹着海腥和烂鱼虾的咸涩味儿,糊在脸上黏唧唧、湿漉漉。我把自己流放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像棵被硬生生挪了窝、却死不肯扎根的歪脖子树,带着格格不入的疏离。图书馆靠窗的位子,透过蒙尘的玻璃能看到远处灰蒙蒙的海平线,浑浊的浪头不知疲倦地、一遍遍拍打着冰冷坚硬的水泥防波堤,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轰响,像永无止境的叹息。我把自己按在各种通信原理和编程天书的故纸堆里,用成山的实验报告和实验室里没完没了的代码熬干所有清醒的时辰,试图用疲惫填满每一寸可能滋生回忆的空隙。偶尔有自来熟的本地崽咋呼:林默!走啊!栈桥灌风喝扎啤去!透心凉!我总是摆摆手,挤出个干巴巴、毫无诚意的笑:不了,报告催命,导师等着要。
窗外的喧嚣与热闹是别人的,我只有一片内心荒芜、长满荆棘的坟场。
和苏晚晴之间那根早已脆弱不堪的线,彻底断了。头几个月,她还零星甩过几条短信,字斟句酌地问新地儿服不服水土,滨海的海是不是真像明信片那么蓝。我的回话永远像惜字如金的电报:喘气呢。没死。忙,回聊。
字缝里砌起的高高的冰墙,终于让她彻底凉了心,死了念想。那个曾在无数个深夜里给我吊命、刻在骨髓里的号码,沉到了手机通讯录最阴冷潮湿的沟底,盖满了厚厚的、名为时间的灰尘。
毕业了,我顺理成章地赖在滨海,挤进一家半死不活、勉强维持的通信公司。日子在无休止的代码、枯燥的需求文档、推诿扯皮的会议和熬红眼的通宵加班中机械地打转。我像一颗生锈的、规格不符的螺丝,被硬生生拧进这座浮华喧嚣又空洞冷漠的海滨城市庞大机器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滨海是好看的,红瓦绿树,碧海蓝天,明信片似的风景。可在我眼里,那片海总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霾,空气里仿佛永远飘散着一股散不净的、来自遥远北方的寒气,深入骨髓。我学会了熟练地给自己点烟,在深更半夜加班结束、人去楼空时,戳在公司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瞪着外面璀璨夺目却冰冷刺骨的城市灯火,任由辛辣的烟雾糊了眼睛,也糊了心底那个从未真正淡去、只是被强行尘封的影子。
十年,弹指一挥。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时间的洪流裹挟着向前。
同学聚会的消息,像颗砸进死水潭的石子,在我那潭早已腐臭的死水里,勉强搅动起一圈微弱的涟漪。撺掇的是当年的老班长,在新建的班级群里上蹿下跳地@所有人,日子定在春节的尾巴,地方就在老家市中心新开的金鼎轩,名儿起得俗气又响亮,透着股暴发户的味道。
群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怀旧的、起哄的、晒娃的、炫富的刷屏信息此起彼伏。我瞪着手机屏幕刺眼的光,指头在虚拟键盘上方悬了半天,愣是戳不下去一个字。去不去十年的光阴像浓烈的腌料,够把愣头青泡成面目模糊的老油条。那个曾让我肝肠寸断、午夜梦回的名字,真的被岁月风干成无害的符号了吗还是说,心底那根深埋的、名为苏晚晴的毒刺,轻轻一碰,依旧会钻心地疼在更幽暗的深处,一个不敢深挖的念头像蛆虫在拱动:当年步行街那刺眼的一幕,那个让她笑得眉眼弯弯的陈哲…他们后来,究竟怎么样了那个悬了整整十年的谜底,像个在暗处反复流脓、从未愈合的疮疤,此刻正丝丝拉拉地、隐秘地疼着。
犹豫像水草缠住了双脚。最终,是那个名字本身,带着一股棺材板都压不住的、宿命般的吸力,让我在对话框里鬼使神差地戳出了那句:苏晚晴去不
几乎是下一秒,班长的回话就带着谄媚的兴奋蹦了出来:去啊!咱班女神能落空刚敲定了!@苏晚晴
对吧女神【龇牙笑】【龇牙笑】
紧跟着,那个在心底默念过千万遍、早已融入骨血的名字,带着一个略显僵硬的龇牙笑表情,跳上了屏幕:嗯,去。【龇牙】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爪子猛攥了一把,骤然停跳,又忽地松开。一股滚烫的血毫无预兆地直冲脑门!那些被刻意压进箱底、用时光尘土掩埋的画面——她浅笑时嘴角那点极淡的涡,她绝望嚎哭时撕心裂肺的样子,她最后在电话里吼拼了时那份孤注一掷——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排山倒海地砸了回来!一股邪性的、混杂着陈年酸苦、尖锐不甘和一丝隐秘渴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我来不及细想,指头已经不受控制地自个儿飞起来戳下:她去,老子也去。
消息弹出的瞬间,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我烂泥般瘫进吱呀作响的办公椅里,瞪着窗外铅灰色的、压抑的海平线。十年辛苦糊起来的所谓平静假象,轰然塌方。原来那份不甘,那份憋屈,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我深深摁进了时间的冻土,此刻,它们如同破棺而出的恶鬼,在灵魂深处嚎叫着,索要一个最后的、迟来了十年的了断。
年味儿刚散尽,北方的寒气依旧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我裹着鼓鼓囊囊、臃肿不堪的羽绒服,像个移动的粽子,塞进了返乡的绿皮火车硬座。窗外熟悉的、灰扑扑的北方平原景致在车轮的哐当声中飞速倒退,离那座承载了所有爱恨纠葛的小城越近,心跳就越发沉得像坠了千斤的铅坨。踏进金鼎轩那金碧辉煌、晃得人眼晕的宴会厅时,里头已是人声鼎沸,活像个沸腾的蛤蟆坑。十年的光阴像浓稠的酱汁,在每人身上都留下了或深或浅的酱色烙印:发福走形的腰身,节节败退的发际线,油滑世故的腔调,虚情假意的寒暄…空气里搅拌着菜肴的油腻香气、酒精的辛辣和一股子名叫怀旧的、早已变了味的馊气。
我的眼珠子像两台高速扫描的探照灯,急切地、带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焦灼,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得令人心慌的脸。然后,在靠落地窗那片被水晶吊灯照得贼亮、仿佛自带舞台追光的角落,我一眼就瞅见了她。
苏晚晴。
她裹着一件剪裁极其合体、质感上乘的米白色羊绒衫,衬得脸愈发白皙剔透。正被几个衣着光鲜、花枝招展的女同学热情地围着,微微歪着头,神情专注地听着她们眉飞色舞地嘚吧着什么,眉眼间凝着点温婉的、恰到好处的浅笑。时光似乎对她格外开恩,洗脱了少女时代的青涩毛躁,沉淀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沉静气质,像一幅笔触淡雅的古画,引人驻足。可当她偶尔不经意地抬眼,那双眸子依旧清亮得像淬了寒冰的黑曜石,那目光瞬间就穿透了周遭所有的乌烟瘴气、虚情假意,精准无比地、像带着钩子一样,死死叼住了刚进门的我!
几乎是同时,她也扫见了杵在门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我。脸上那温婉得体的笑容瞬间冻住,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那双清亮的眼珠子里,明晃晃地映出我有些局促的影子,随即掠过一丝飞快的、辨不出具体滋味的惊愕,紧接着,是洪水般汹涌而来的、浓得化不开的…伤那情绪来得快得像错觉,立刻被她垂下浓密睫毛的动作巧妙地掩盖了。
周围同学热情的招呼、调侃的起哄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住了脖子,瞬间低了下去。我的世界里,喧嚣褪去,只剩下那个站在光晕里的身影。脚丫子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地朝着那片亮堂的、仿佛带着磁力的角落蹭过去。每一步都沉重地踩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上,咚咚作响。距离在一点点缩短,她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甚至能清晰地瞅见她额角靠近发际线那片原本光洁的皮肤上,爆了几颗细小的、红得刺眼的痘子,在白净细腻的皮子上显得格外碍眼,格格不入。
一股邪性的、毫无道理的心疼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捅穿了心窝子!她还是那个追求完美、一丝不苟的苏晚晴啊!是什么糟心事,能让这个骨子里都透着讲究的人儿,也憋出了这样狼狈的、不合时宜的脓包是工作的重压是生活的磋磨还是…那个该死的爷们儿这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嗖地舔过我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是出于一种跨越了十年漫长光阴却丝毫未褪的、想替她抚平所有毛刺的本能,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指头微微颤抖着,朝着她额角那片碍眼的、刺目的红疙瘩探去,想要替她拂开粘在额角的湿发,或者…仅仅是一个笨拙的安慰姿态。
就在我指头尖儿即将蹭到她冰凉皮肤的刹那——
她像只受惊过度、炸了毛的兔子,猛地往后一缩!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生硬的抗拒!脑袋瓜子决绝地向旁边一偏,干脆利落地甩开了我伸过去的手!
我的胳膊,就那么傻了吧唧地、无比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指头尖离她光洁的额角,只差韭菜叶那么宽的距离,却像隔了一条浩瀚无垠、无法跨越的银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住了,粘稠得无法流动。周围的喧闹声、碰杯声、夸张的浪笑声,像退潮般呼啦一下散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真空般的死寂。我清晰地瞅见,她那浓密的长睫毛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像寒风中簌簌发抖的枯叶,无声地泄露着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她死死地抿着失去了血色的唇,小巧的下巴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珠子死死地钉在脚下光可鉴人的地砖上,仿佛那上面镶着价值连城的钻石,挪不开眼。
一股冰碴子似的寒意,从僵住的指尖嗖地窜遍全身,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自嘲的惨笑不受控制地爬上了嘴角,冰冷而苦涩。原来如此。十年光阴,千山万水,物是人非,终究是…隔世了。那道被岁月风干、看似愈合的裂口,早已在无声无息间被时光拉成了填不平的鸿沟。我那点自以为是的惦记和残留的、不合时宜的念想,在她眼里,恐怕只剩下唐突的冒犯和令人厌烦的打扰。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缩回了那只无处安放、显得无比多余的手,指头蜷进掌心,死死攥成一个冰凉僵硬的疙瘩,指甲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带起一阵尖锐的、却远不及心底万分之一的刺痛。
好久不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冒了出来,干涩得像砂纸在粗糙的铁皮上反复摩擦,强撑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人样和体面。
她这才像猛地被惊醒,从地砖上收回了目光,飞快地撩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染缸,糅杂着来不及掩饰的慌乱、深重的窘迫,或许…还有一丝我无法读懂、也不想深究的苦涩随即又飞快地耷拉下眼皮,声音低得几乎被周围的嘈杂瞬间吞没:嗯…好久不见,林默。
再无话可说。空气沉滞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旁边的胖子同学似乎敏锐地嗅到了尴尬的气息,打着哈哈凑过来圆场:哎哟!林默!你小子可算冒泡了!还以为你死外头了呢!来来来,这边坐!就缺你了!
他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指向离苏晚晴最远、靠近角落的一张桌子。
我几乎是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顺着胖子手指的方向,逃也似地奔向那个安全的角落。拉椅子的动静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僵硬地坐下,抄起面前不知哪位好心人早已倒满的酒杯,冰凉的液体混着火辣辣的烧灼感被我猛灌下喉咙,却连一丝一毫也压不住心口那团越结越大的冰疙瘩。
整场饭局,我像个抽离了灵魂的局外人,机械地夹着面前转盘上的菜,味同嚼蜡,木着一张脸听旁人唾沫横飞地胡吹海侃和真假掺半的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然而,眼珠子却像被无形的丝线死死牵着,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瞟向主桌那个方向。
她坐在主桌的中心位置,脸上重新糊上了一层得体的、温柔如水的微笑,跟旁边的女同学低声细语地交谈着。可那笑容落在我此刻异常敏感的眼里,像一张精心描绘、严丝合缝得吓人的画皮,完美得毫无破绽,也冰冷得渗人骨髓。每一次,当我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无意或有意地扫过去,短兵相接的瞬间,她都像被无形的烙铁烫了一下,倏地别开脸,动作快得带着一丝仓皇。那刻意的、带着疏离的躲闪,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细针,反复扎着我那颗早已麻木、却又异常敏感的心。
十年辛苦糊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堤坝,在重逢的第一眼就被彻底冲垮了,此刻只剩下冰凉的废墟和无处遁形的狼狈。这顿食不知味的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8
KTV里的那杯苦酒
饭局在虚情假意的热闹和暗中攀比的算计里,终于熬到了尽头。我如坐针毡,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炸,只想立刻、马上滚出这口令人窒息的活棺材。杯底残留的一点琥珀色酒液晃荡着,反射着头顶水晶吊灯刺眼的光,晃得人眼晕。刚想找个借口开溜,班长喝高了似的,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嚎起来,试图点燃最后一波虚假的高潮:
各位老铁!十年!整整十年才憋出这么一回!光灌马尿吃大菜算啥没劲!走走走!楼上VIP嚎丧房早他妈备好了!酒水管够管吐!今晚不嚎劈嗓子不准散伙!谁他妈先溜谁是活王八蛋!
一片鬼哭狼嚎、醉醺醺的附和声浪瞬间掀起。众人推搡着、浪笑着、勾肩搭背地往电梯口涌去,活像一群赶赴最后狂欢的乌合之众。我僵硬地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眼珠子下意识地在混乱的人堆里搜寻那个纤细的身影。
苏晚晴被几个打了鸡血、情绪亢奋的女同学半推半就地裹挟着,脸上挂着无奈又明显有些僵硬的笑,身不由己地随着大流移动。她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头缝隙里,似乎极其短暂地、飞快地扫过我杵着的这个阴暗角落,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央求甚至是无助那眼神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旋即又被人头攒动的浪潮彻底淹没。
鬼使神差地,像是被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脆弱所蛊惑,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跟上了这闹哄哄、散发着酒气与欲望的人堆。心底有个微弱的、如同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在自我辩解:兴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兴许,在哪个混乱不堪、无人注意的当口,还能抓住她,问出那句憋了十年、早已在心底发酵变质的凭什么那个悬了十年的、关于陈哲的谜底,像流脓的疮疤,在暗处丝丝拉拉地疼着,催促着我去揭开。
KTV包房里光影迷乱,巨大的屏幕MV闪着光怪陆离、刺人眼球的鬼影,嚎丧似的跑调歌声、骰子在塑料盅里疯狂撞击的脆响、兴奋到变调的尖叫和放浪形骸的笑声搅拌成一锅粘稠的、令人作呕的粥,把本就窄逼的包厢空间撑得快要爆炸。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臭、廉价酒精的酸腐和一股子纵情声色的甜腻脂粉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我缩在包厢最黑暗、最不起眼的死角沙发里,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狮子,与周遭这疯魔癫狂的氛围格格不入。面前茶几上摆满了开了盖的啤酒,一口没动。指头缝里夹着的烟忘了点燃,任由它被掌心不断沁出的冷汗慢慢洇湿,变得软塌塌。
苏晚晴坐在斜对面长沙发的正中央,像个精致的展示品,被几个格外闹腾、显然喝高了的男女同学围着。包厢里乱晃的彩色射灯时不时扫过她的脸,映照出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浓重倦意与疏离感。她面前孤零零地戳着一杯橙汁,澄黄的颜色在周围人手一瓶啤酒、撸起袖子脸红脖子粗地划拳、癫狂叫嚣的映衬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孤绝。
不知是哪个喝嗨了的孙子嚷着要玩真心话大冒险,这个在聚会中老掉牙却屡试不爽的馊主意,瞬间点着了包房里最后一点残存的人样,将气氛推向更加失控的巅峰。一个空啤酒瓶被粗暴地按在玻璃茶几上,被一只肥厚的手掌猛地一旋!
瓶身疯狂地转动,瓶口像阎王爷手中那支带着恶趣味、随意点卯的朱笔,在迷幻的灯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一次次掠过不同的人脸,引起一阵阵或真或假的惊呼、起哄、讨饶。
瓶口瓶口!停!停!哎——我操!苏晚晴!逮着了逮着了!一个喝成关公脸、唾沫横飞的家伙兴奋地拍着桌子,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怀好意的笑容,指向了目标。
疯转的啤酒瓶终于耗尽了力气,瓶口不偏不倚,正正地怼着端坐在沙发中央的苏晚晴。包房里瞬间炸开了锅,鬼哭狼嚎响成一片。
女神!掏心窝子还是玩大的痛快点儿选!
快选快选!别磨叽!大家伙儿等着呢!
必须玩大的!必须玩大的!规矩不能破!有人眼疾手快,抄起一瓶刚开的冰镇啤酒,不由分说地咕咚咕咚倒满一扎杯,金黄的液体顶着雪白的泡沫,几乎要溢出来,然后被蛮横地杵到苏晚晴的鼻子底下,酒气熏人。就一杯啤水!漱漱口啦!女神给个面儿!十年才聚一回!
瞅着那杯冒着丝丝寒气的黄汤,苏晚晴的眉头紧紧拧成了疙瘩,脸上写满了清晰的抗拒和不适。她从不沾酒。高中唯一一次聚餐,有人起哄使坏给她倒了小半杯,她刚沾唇就呛得满脸通红,泪珠子在眼眶里乱滚,是我当时脑子一热,劈手夺过杯子,在一片刺耳的口哨和哄笑声里,仰脖子干了。打那以后,凡是有她在的场合,再没人敢轻易劝酒。
我…真不行……她试着推开那杯近在咫尺的啤酒,声音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央求,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酒精过敏…沾一点就…
一杯啤水算个球!当漱口水啦!给点面子嘛!
就是就是!十年才憋一回,这点面儿都不给太扫兴了吧!
灌了灌了女神,给聚会添把火!助助兴!
起哄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带着群氓式的、不容拒绝的逼迫和道德绑架,将她团团围住。
她的眼珠子在周围一张张被酒精和亢奋扭曲的醉脸上扫过,眼神里充满了孤立无援的狼狈和无措。最终,那目光像落水者濒死前最后的、徒劳的扑腾,穿过包厢里乱晃刺眼的光影和呛人的蓝色烟雾,直勾勾地、死死地钉在了缩在黑暗角落的——我的脸上!
那眼神太他妈复杂了!有被逼到悬崖边的惊慌,像掉进陷阱无力挣扎的小兽;有对眼前这失控场面的深深恐惧;有隐隐的、几乎微不可察的…期盼像在无声地嘶喊:林默!你还在吗!你看到了吗!你还会像…从前那样吗!
那目光像两束烧红的烙铁,滋滋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灼痛的印记。心脏在狭窄的胸腔里疯狂捶击,快要把肋骨撞碎!滚烫的血呼啦一下涌上头顶,一股邪性的冲动和积压了十年的保护欲猛地拱着我——蹿起来!扑过去!像十年前那个不管不顾的傻逼一样,一把抢过那杯该死的催命酒,替她挡了!用最直接、最粗暴的行动告诉她,老子他妈还在!老子还…
全身的细胞都在疯狂地嚎叫着这个念头。我的指头死死抠进沙发粗糙的皮革里,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嘎巴的轻响,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到极致的弓,积蓄着力量,眼看就要从那片安全的黑影里射出去!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节骨眼上!
另一幅画面,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锥,猛地攮进我的脑浆子里!市中心步行街那刺瞎眼的霓虹下,她和陈哲肩膀挨着肩膀、挨得极近的黏糊样儿!她仰着脸冲他笑得像朵盛开的、毫无阴霾的花儿的德行!还有刚才在饭厅里,她那生硬的、带着嫌恶的躲闪!
心底埋了整整十年、名为背叛和自作多情的那根毒刺,在这一刻狠狠地发作!钻心蚀骨的疼搅着冰冷的恨意和操蛋到极点的自尊,瞬间冻僵了我所有的冲动和热血,将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我凭什么我算哪根葱
一个早被她轻飘飘地归到陈哲那一档的、可有可无的朋友一个被她随手扔了、被她像躲瘟疫一样避之不及的…旧日同窗一个彻头彻尾、自以为是、自导自演的笑话!
烧着的岩浆被冰冷的现实一瓢冰水浇灭,只剩下刺骨锥心的死灰和自嘲。我绷紧到极限的身子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瘫软,重新烂回沙发冰冷的黑影里。紧攥的拳头无力地松开,手心黏糊糊的全是冰凉的冷汗。我强迫自己别开脸,不再去看她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眼珠子定定地落在面前茶几上那瓶凝着冰冷水珠的啤酒上。
我伸出手,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抓起那瓶酒,用开瓶器撬开金属瓶盖,啵一声轻响,瞬间淹没在巨大的嘈杂中。然后,仰起脖子,对着瓶口,把冰凉的、苦得发涩的液体,如同灌下穿肠毒药般,猛灌进自己烧着火辣辣疼痛的喉咙里!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呛得我眼前发黑,我死咬着牙关,硬生生把咳嗽憋了回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用这近乎自虐的灌法,彻底隔断了她的目光,也亲手斩断了最后那丝摇摇欲坠的念想。斩断了十年前那个傻逼的自己。
就在我仰头猛灌、喉结剧烈滚动的当口,眼梢的余光清晰地瞥见——她眼里最后那点微弱的、带着一丝渺茫期盼的光,噗地一声,彻底灭了。像狂风里最后一粒挣扎的火星,瞬间化作了冰冷绝望的死灰。那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茫茫的荒芜。
她没再看任何人。细长白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哆嗦着,带着一种认命的决绝,伸向了面前那杯满满的、浮着冰冷泡沫的啤酒。在周围骤然爆发的、得逞的鬼叫和刺耳口哨组成的声浪里,她端起了那沉重冰冷的玻璃杯。没有犹豫,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像从前那样嫌恶地皱眉。她猛地扬起纤细脆弱的脖子,以一种近乎自毁的、飞蛾扑火般的架势,把金黄的、苦涩的液体,大口大口地、近乎凶狠地往里灌!
包厢里乱晃的彩色射灯如同追光灯,扫过她仰起的、线条优美的脖颈。我清晰地瞅见,冰凉的酒液顺着她苍白的嘴角狼狈地溢出来,像透明的蚯蚓,蜿蜒地往下爬,迅速洇透了她米白色的、昂贵的羊绒衫领口,留下深色的、难看的污迹。一杯见底。她哐地一声,把空杯重重砸在玻璃茶几上,沉闷的巨响刺破喧嚣。紧跟着猛地捂住嘴,身子痛苦地弓得像只煮熟的虾米,剧烈地、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单薄的肩膀抽动得吓人,苍白的脸颊瞬间蹿上病态的红晕,眼角被呛出晶莹的泪花。周围是更加疯狂的叫好声、鼓掌声和口哨声,如同庆祝一场野蛮的胜利。
她始终没有瞟我一眼。只死死勾着头,肩膀因剧烈的咳嗽而狂抖不止,像一株被狂暴雷雨劈打得支离破碎、濒临凋零的花。那一刻,我灌下去的酒,像瞬间在胃里烧开的、滚烫的沥青,灼穿了五脏六腑,带来灭顶的痛楚。我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心底那个被时光掩埋的大窟窿,此刻被彻底撕裂开来,呼呼地灌进带着冰碴子的、咸腥的海风。
9
暴雨里的最后答案
这场充斥着酒精、噪音和人性丑态的闹剧,终于在一片狼藉和东倒西歪的醉汉中收了场。挤出酒店厚重隔音的玻璃大门,一股裹挟着细小冰粒的凛冽寒风如同巨掌,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刮得裸露的皮肤生疼。不知什么时候,外头已是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溅起老高的水花,腾起一片白茫茫的、吞噬一切的水雾。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厚重的雨幕里晕染开,糊成一片朦胧混沌的光团。
同学们互相架着、吆喝着,在酒店门口狼狈地抢出租车,或掏出手机大声嚷嚷着叫代驾。闹腾的人声很快被湿冷的雨夜吞噬、散尽。我孤零零地戳在冰冷的大理石廊檐下,冰冷的雨水被狂风抽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心口那个被重新撕裂开的巨大窟窿,被这无边的寒气塞满,冻得麻木。是该滚了。这荒唐透顶、自取其辱的重逢闹剧,该彻底埋进记忆的坟墓了。
我拽高了湿冷的衣领,深吸一口混着浓重雨腥味和汽车尾气的凉气,准备一头冲进那厚重得如同幕布般的雨帘,奔向街角去碰碰打车的运气。
林默——!
一个声音,穿透哗哗的、砸得耳膜生疼的狂暴雨声,清晰地、带着一股豁出一切的狠劲和孤注一掷的绝望,在我身后炸开!
我的脚步,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骤然钉死在湿滑的地面上!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冻成了冰碴子。那声音…是幻听吗我僵尸般,一寸寸,极其缓慢地拧过身。
昏黄模糊的路灯光晕下,苏晚晴就那样孤零零地杵在瓢泼大雨里!没有打伞,也没有缩回酒店温暖明亮的廊檐下寻求庇护。冰冷的、密集的雨点如同鞭子,劈头盖脸、毫不留情地砸在她单薄的身上!
她的头发全湿透了,像纠缠的海藻,一缕缕狼狈地粘在惨白的脸颊和纤细脆弱的脖子上。那件价值不菲的米白色羊绒衫吸饱了雨水,死沉死沉地裹着她伶仃的身体,勒出令人心颤的、哆嗦不止的轮廓。雨水汇聚成流,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翘却失血的鼻尖、尖削的下巴颏,不停地往下淌,在她脚边汪起一小滩浑浊的积水。
她就那么像一缕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站在能见度极低的瓢泼大雨里,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隔着厚重得能当被子盖的雨帘,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子、如今被冰冷的雨水浸泡着的眼眸里,翻腾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碎成了千万片的绝望和一种豁出性命般的、近乎疯狂的执拗!雨水顺着她浓密乌黑的长睫毛不停地滚落,像永远流不干的泪河,在昏黄的路灯光下,闪着冰碴子般凛冽的寒光。
林默……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声音被狂暴的雨声切割得七零八落,却带着一股能捅穿灵魂、直达骨髓的力道,当年…填志愿……
她卡了一下,像是榨干了胸腔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才把那句在心底埋藏了二十年、早已被时光打磨得锋利无比的话,从冰窖般寒冷的胸腔里硬生生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震耳欲聋的雨幕里,却又无比清晰地、死沉地夯进我的耳膜,直抵心脏最深处:
我第三志愿…填的滨海大学!
轰——!!!
像一道裹挟着二十年厚重冰霜的哑雷,在我冻僵的脑浆子里轰然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聪,只剩下那哗哗的、没完没了的、如同丧钟般轰鸣的暴雨声,和她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话语,在意识被炸成废墟的死寂荒原上,疯了一样地、反复地回旋、撞击!
滨海大学!第三志愿!滨海!
那个被我亲手删除、亲手埋葬、视为耻辱和放逐之地的名字!
我像一尊被九天玄雷劈得焦黑、魂魄出窍的泥胎,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连呼吸的本能都忘记了。血液在血管里倒流、凝固、结成尖锐的冰棱。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她站在狂暴暴雨里浑身透湿、泪(雨)水横流的凄楚身影,和十年前电脑屏幕上被我亲手删除的北方通信大学的志愿页面,在视野里疯狂地重叠、旋转、撕裂!
原来…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朝着对方的方向连滚带爬、头破血流…
原来那道我以为深不见底、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鸿沟,他妈的压根就没多宽…
原来我们,曾经离得那么近,近得…也许能听见对方擂鼓般的心跳,却在最关键的岔路口,因为自卑、因为骄傲、因为一个该死的误会,擦着彼此的肩膀,绝望地栽进了各自不同的、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
冰凉的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梢、腮帮子流进温热的脖领,刺骨的寒气瞬间吞没了全身,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彻底掀翻、碾成齑粉的荒芜所带来的灭顶之灾的万分之一!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被一块烧红的、巨大的铁疙瘩死死堵住,灼痛着,扭曲着,却挤不出半个有意义的音节。只有心脏在狭窄的胸腔里疯了一样地、绝望地抽搐、痉挛,疼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
隔着漫天冰雨织就的厚重帘幕,隔着十年无法倒流、早已稀碎成渣的光阴,我们就这样,隔着几步远的、却如同天堑的距离,死死地盯着对方。雨水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她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那光一点点、一点点地黯下去,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着,最终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望不到边际的、死寂的荒原。她最后深深地、深深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是把一辈子的爱恨情仇、不甘悔恨都熬成了一锅最烈的毒药。然后,她猛地一拧身,像一条决绝的、不再回头的鱼,唰地一声,彻底消失在迷蒙厚重、能吞噬一切的雨幕最深处,再也没有回头。
冰凉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咸涩液体,糊满了我的脸。我仍像根木桩般杵在原地,像一具被无情遗弃在时间坟场里的孤魂野鬼。那句滨海大学如同魔咒,在耳朵眼里疯狂地轰鸣、回荡,震得整个脑瓜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原来,那场我自以为悲壮惨烈、向命运宣战的逃亡,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双向奔赴却又完美错过的、荒诞至极的黑色幽默剧。命运在那个要命的、决定一生的三岔口,给我们开了一个最恶毒、最残忍的玩笑。
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儿。我踉跄一步,狼狈地扒住旁边冰冷的、湿漉漉的廊柱,冰雨混着再也无法抑制的滚烫咸水,终于冲垮了最后的堤坝,从酸胀的眼眶里汹涌地往外奔涌。二十年捂着、沤着、发酵的心事与不甘,在这一刻,被这场没完没了的、冰冷刺骨的北方冬雨,冲刷了个干干净净。
只留下一地冰凉的、无法收拾的狼藉。
和一个永远也填不平的,名为错过的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