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雨荒村
七月的黑水村,闷得像口盖了盖儿的蒸锅。黏糊糊的热气裹着沤烂的稻草味、牲畜粪便的臊气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若有似无的尸腐气,死死糊在人脸上。刚下过一场急雨,非但没带来清凉,反而把土路搅成了黄泥汤,一脚下去,噗嗤一声,能没到脚脖子。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和水腥,还有一种……让人心头发毛的阴冷。
李三斗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这黄泥汤里,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半敞着,露出不算结实但线条分明的胸膛,汗珠子顺着脖颈滑下,没入衣襟。他肩上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油渍麻花的旧褡裢,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他长得不算顶英俊,但眉眼间总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勾着,像是在嘲笑这鬼天气,又像是在嘲笑眼前这死气沉沉的村子。
他娘的,这鬼地方,李三斗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根,水是黑的,路是烂的,连风都带着股棺材板味儿。王老抠那老小子,就为了省俩糟钱儿,非说这儿闹的是‘小鬼’,随便糊弄糊弄就行……糊弄他姥姥!
他口中的王老抠,是邻县一个开棺材铺的土财主,也是他这次生意的委托人。黑水村近一个月接连死了三个青壮汉子,死状离奇诡异,都说是厉鬼索命,闹得人心惶惶。村长赵有德托了好几层关系,花重金请王老抠找人平事。王老抠抠门成性,舍不得请真正有本事的大师,想起了在十里八乡有点歪名、据说懂点旁门左道、收费还不算太离谱的李三斗。
三斗啊,黑水村那点小事,你去走一趟,手到擒来!酬金嘛……嘿嘿,少不了你的!王老抠当时搓着手,笑得像只偷了油的老鼠。
李三斗心里门儿清,这老小子是想拿他当便宜炮灰使。但架不住王老抠承诺的酬金数目确实让他有点心动——够他逍遥快活好一阵子了。更重要的是,他嗅到了点不寻常的味道。普通的闹鬼,可不会让王老抠这种见钱眼开的主儿,舍得往外掏钱。
得,来都来了,管你是小鬼还是阎王,总得会会。李三斗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点子,抬眼望向村子深处。
村子依着一条浑浊发黑的小河而建,房屋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被雨水浸透,显得格外沉重阴郁。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挣扎着从厚重的乌云缝隙里挤出几道红光,染在湿漉漉的茅草屋顶和泥泞的街道上,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平添几分凄厉。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死寂一片,连声狗叫都听不见,只有风吹过破败窗棂发出的呜呜声,像极了女人的低泣。
邪性。李三斗眯了眯眼,那双总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看似散漫地走着,实则每一步都踩在泥水相对硬实的地方,耳朵微微耸动,捕捉着四周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褡裢里,几枚古旧的铜钱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嗡鸣。李三斗脚步一顿,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敛去,换上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手指在褡裢里快速掐算了几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好重的怨气……还有股子……腥臊味儿不像寻常的阴魂。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村子西头,那里地势略高,几间相对气派些的青砖瓦房在土坯房中鹤立鸡群,其中最大的一间,门楣上还挂着个褪了色的红灯笼,在暮色中像一只充血的眼睛——那是村长赵有德的家。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争执声,顺着湿冷的空气飘了过来。
赵村长!赵有德!你开门!你开门说清楚!我家铁柱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就没了啊!你给个说法!一个妇人嘶哑的哭喊声,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是啊村长!这都第四个了!再这样下去,咱黑水村的男人都要死绝了!您可是收了大家伙的钱,说请大师来平事的!人呢大师呢另一个粗豪的男声帮腔道,声音里带着恐惧和不满。
李三斗循声望去,只见赵有德家那扇刷着朱漆、此刻却显得格外阴沉的大门前,围了十几个村民。领头的妇人约莫三十多岁,头发散乱,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身上的粗布衣服沾满了泥水,正是刚刚死了丈夫的刘寡妇。她旁边站着一个黑塔般的汉子,叫张屠户,是村里唯一敢跟赵有德顶几句嘴的人,此刻也是满脸悲愤。其余村民大多面带菜色,眼神惊惶,像一群受惊的鹌鹑。
朱漆大门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居住。只有门楼上那盏红灯笼,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幽幽地亮着微弱的光。
哼,缩头乌龟。李三斗嗤笑一声,整了整自己敞开的衣襟,脸上那副惫懒的笑容又挂了起来,迈着方步就朝人群走了过去。
哎哟喂!这是唱哪出啊哭丧呢还是堵门讨债呢李三斗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刘寡妇的哭嚎和张屠户的叫嚷。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浑身泥点,却笑嘻嘻地站在泥水里,一双眼睛贼亮,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你谁啊张屠户警惕地瞪着李三斗,蒲扇般的大手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杀猪刀刀柄。村民们也纷纷后退一步,眼神里充满戒备。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又是闹鬼的节骨眼上,突然冒出个生面孔,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我李三斗大拇指朝自己鼻子上一翘,笑得更加灿烂,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三斗!你们村长赵有德,托人花了大价钱,八抬大轿……呃,不对,是八百里加急请来的救兵!专门收拾你们村那些不听话的‘脏东西’的!
你大师张屠户上下打量着李三斗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满脸的不信,就你这毛都没长齐的样儿别是来招摇撞骗的吧
嘿!瞧您这话说的!李三斗也不恼,反而凑近张屠户,鼻子像狗一样嗅了嗅,然后夸张地捂住鼻子,我说这位大哥,您身上这味儿……啧啧,杀猪的血气重,煞气也重,难怪那东西没先找你。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眼神瞥向紧闭的朱漆大门,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点神秘兮兮,你们堵在这儿,就是把门板拍穿了,里面那位‘德高望重’的赵村长,怕也不会出来见你们咯。
为啥刘寡妇急切地问,眼泪又涌了出来。
为啥李三斗嘿嘿一笑,指了指门楼上那盏诡异的红灯笼,看见没引魂灯!灯油里掺了尸油和黑猫血,专引孤魂野鬼,也防着活人冲撞。里面那位,正作法呢!这会儿开门,冲了煞气,他自个儿也得倒霉!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引魂灯尸油黑猫血这些词光是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你……你胡说!一个尖细的声音从人群后面响起,带着色厉内荏的味道。说话的是个穿着绸布褂子、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是村里的账房先生,也是赵有德的狗腿子,人称钱师爷。
钱师爷张屠户哼了一声,你倒是说说,这灯笼咋回事
钱师爷眼神闪烁,强辩道:什么引魂灯!那是……那是村长家祖上传下来的风水灯!保平安的!你这外乡人,少在这里妖言惑众!他指着李三斗,手指都在哆嗦,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保平安李三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用尸油黑猫血保平安钱师爷,您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比您那账本上的花账还溜啊!他笑声猛地一收,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直刺钱师爷,要不要我帮你算算,你昧下的那笔修河堤的银子,够不够买你这条老命
钱师爷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周围的村民看向他的眼神顿时变了,充满了鄙夷和愤怒。张屠户更是怒目圆睁:好你个钱老狗!原来修河堤的钱是你……
够了!一声低沉而威严的断喝从门内传来,打断了张屠户的怒斥。
吱呀——沉重的朱漆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门缝里,露出一张脸。五十岁上下,保养得宜,皮肤白皙,甚至有些富态,梳着整齐的背头,油光水滑。穿着一身崭新的藏青色绸缎长衫,手里还盘着两个油亮的核桃。正是黑水村的土皇帝——村长赵有德。
他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仿佛用尺子量出来的温和笑容,眼神却像深潭里的寒冰,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缓缓扫过门外的众人。那目光扫到刘寡妇身上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扫过激愤的张屠户时,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扫过面如死灰的钱师爷时,则闪过一丝冰冷的警告;最后,落在了李三斗身上。
李三斗也笑嘻嘻地看着他,还抬手挥了挥,像是在跟老朋友打招呼。
乡亲们,稍安勿躁。赵有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他的声音很稳,甚至带着点悲天悯人的腔调,铁柱家的事,还有之前几位乡亲的不幸,我赵有德心如刀绞!这厉鬼作祟,祸害乡邻,我比谁都痛心!请大家放心,我赵有德既然收了大家的‘香火钱’,就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李三斗,脸上笑容加深,显得格外热情:这位,想必就是王老板介绍来的李三斗,李师傅吧果然是少年英才,气度不凡!赵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快,快请里面奉茶!他侧身让开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放得很低,仿佛刚才紧闭大门、任由村民哭嚎的不是他。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安抚了村民(虽然效果存疑),又把责任推给了厉鬼,顺便捧了李三斗,还点明了香火钱和王老抠的关系,暗示李三斗拿了钱就得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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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说好说!赵村长客气了!李三斗仿佛完全没感受到对方眼底深处的冰冷和算计,大喇喇地拍了拍身上的泥点,抬腿就往里走,经过赵有德身边时,还故意用沾满黄泥的鞋底,在门口光洁的青石台阶上蹭了蹭,留下一道刺眼的泥痕。
赵有德眼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却纹丝不动。
乡亲们,都散了吧!有李大师在,定能保我黑水村平安!赵有德对着门外喊了一句,语气不容置疑,然后迅速关上了大门,将那十几双或愤怒、或绝望、或麻木的眼睛隔绝在外。
砰!大门合拢的声音,沉闷得如同敲在人心上。
门内,是一个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有些奢华的院子。青砖铺地,角落种着名贵的花木(在这穷乡僻壤显得格外扎眼),正房是高大的瓦房,廊下挂着鸟笼。与门外泥泞、破败、充满死亡气息的村子,仿佛是两个世界。
李师傅,请。赵有德引着李三斗往正厅走,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乡下地方,简陋了些,让您见笑了。
不简陋,不简陋!李三斗大摇大摆地走着,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扫视,嘴里啧啧有声,瞧瞧这青砖,这瓦房,这花花草草……赵村长,您这家底儿,可比王老抠那棺材铺子厚实多了!看来这黑水村的‘水土’,养人啊!他把水土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赵有德眼神微微一凝,随即笑道:李师傅说笑了,都是祖上积德,乡亲们抬爱罢了。他推开正厅的门。
厅内布置更是讲究。红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字画(真假难辨),博古架上摆着些瓷器。一个穿着桃红色细布衫子、身段妖娆的年轻妇人正端着茶盘走出来,见到李三斗,眼波流转,嘴角勾起一个妩媚的笑容,轻轻福了一礼:李师傅。
这妇人正是赵有德去年新纳的小妾,名叫玉娥,原是镇上戏班子的花旦,据说因为得罪了人才被赵有德救回来。她生得确实美艳,柳叶眉,桃花眼,皮肤白皙,身段凹凸有致,走动间带着一股香风。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仿佛带着钩子。
哟!李三斗眼睛一亮,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了玉娥一番,那眼神直勾勾的,带着三分欣赏七分戏谑,却并不让人觉得下流,反而有种坦坦荡荡的无赖劲儿,这位是……嫂夫人赵村长,您可真是艳福不浅啊!这荒山野岭的,藏着这么朵娇滴滴的鲜花儿,也不怕招蜂引蝶
玉娥被他看得粉面微红,嗔怪地飞了个媚眼:李师傅真会说笑。声音又软又糯。
赵有德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掩饰过去,打着哈哈:内子玉娥,不懂规矩,让李师傅见笑了。玉娥,还不快给李师傅上茶
玉娥扭着水蛇腰,将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放在李三斗旁边的茶几上。俯身时,领口微开,露出一小段雪白细腻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沟壑,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混合着茶香钻入李三斗的鼻子。
李三斗端起茶杯,却没喝,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嗅了一口,赞道:好茶!雨前龙井赵村长这日子,过得比神仙还逍遥啊!他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有德,不过嘛,外面乡亲们哭爹喊娘,家里却品着香茗抱着美人……赵村长这定力,三斗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这话夹枪带棒,讽刺意味十足。厅内的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玉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悄悄退到赵有德身后。赵有德脸上的假笑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眼神阴沉下来:李师傅,明人不说暗话。你是我请来平事的,不是来挑刺的。外面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厉鬼凶戾,已经害了四条人命!再拖下去,整个村子都要完蛋!王老板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你有真本事的!
本事嘛,自然是有那么一点。李三斗放下茶杯,翘起二郎腿,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不过嘛,赵村长,这捉鬼降妖,也得讲究个知己知彼。您光说闹鬼,可这鬼长啥样怎么害的人死的那几位,都是什么时辰、什么地点、怎么个死法前因后果,您总得跟我交个底吧不然,我两眼一抹黑,一头撞进去,岂不是给您添乱他笑眯眯地看着赵有德,眼神却像针一样,仿佛要刺穿对方脸上的那层伪善面具。
赵有德沉默了片刻,盘核桃的速度快了几分,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玉娥站在他身后,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神,手指却不安地绞着衣角。
唉,赵有德长叹一声,脸上适时地露出沉痛和恐惧交织的表情,李师傅,不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这厉鬼太过邪门,说出来都怕污了您的耳朵,也怕引起更大的恐慌啊!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死的四个人,都是村里的壮劳力。第一个是村东头的王二愣子,一个月前,晚上去河边看鱼篓,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整个人被吸干了!像一具包着皮的骷髅!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第二个是采石场的孙大炮,力大无穷的汉子!死在自己家里!门窗紧闭,他是……是被活活撕碎的!肠子内脏流了一地!墙上全是血手印,他自己的手印!
第三个是猎户刘三,死在村后的老林子里,找到的时候……浑身焦黑,像是被雷劈了,可那天晚上根本没打雷下雨!
第四个,就是昨晚的铁柱……赵有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刘寡妇的男人,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死在自己家床上……七窍流血,浑身发青,像是……像是中了剧毒!可仵作看了,说查不出毒来!
他每说一个,脸上的恐惧就加深一分,仿佛身临其境。玉娥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身体微微发抖,下意识地靠近了赵有德一些。
哦李三斗听得津津有味,手指敲桌面的节奏都没变一下,吸干的、撕碎的、雷劈的、毒死的……啧啧,这鬼还挺会玩儿花样啊业务范围够广的!
他这轻佻的反应,让赵有德和玉娥都愣住了。正常人听到如此惨烈的死状,就算不害怕,也该严肃起来吧
李师傅!这可不是玩笑!赵有德有些恼怒,加重了语气。
玩笑我当然知道不是玩笑。李三斗脸上的笑容淡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赵有德的眼睛,赵村长,您不觉得奇怪吗这四个人的死法,南辕北辙,根本不像同一种‘东西’下的手!倒像是……有‘人’在刻意模仿不同的厉鬼害人,混淆视听!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而且,为什么死的都是青壮男人还都是……家里或多或少,跟您赵村长,或者跟您收的那笔‘香火钱’,有点‘关系’的人
赵有德盘核桃的手猛地停住!
厅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窗外,最后一丝残阳彻底被乌云吞噬,黑暗如同浓墨般涌来,迅速笼罩了整个黑水村。那盏挂在门楼上的、幽幽的红灯笼,在骤然降临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只贪婪窥伺的血色独眼。
李三斗那句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问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赵有德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激起了剧烈而深藏的涟漪。那油光水滑的背头下,一丝极其细微的汗意,悄悄渗出发际线。
李师傅……这话从何说起赵有德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惊愕和委屈,但盘着核桃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王二愣子是个鳏夫,孙大炮脾气暴躁得罪过不少人,刘三常年在林子里钻,铁柱……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他们能跟我赵有德有什么‘关系’至于那‘香火钱’……那是全村人自愿凑出来请大师救命的心意!我赵有德若私吞半分,天打雷劈!他指天发誓,神情激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啧啧啧,李三斗摇着头,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气死人的惫懒笑容,赵村长,别激动嘛!我就是随口那么一问,您这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的,多伤和气啊再说了……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放在鼻子底下又闻了闻,眼神却锐利地扫过赵有德身后的玉娥,这茶是好茶,可惜啊……
可惜什么玉娥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忍不住脱口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惜泡茶的水,不对味儿。李三斗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着杯壁,一股子……河底淤泥的腥气,还有点……嗯,像是泡久了死鱼的味儿赵村长,您家这井水,是不是该淘淘了
赵有德和玉娥的脸色同时一变!黑水村的水源,就是村边那条浑浊发臭的黑水河!河水腥臭,井水也带着怪味,这是村里公开的秘密。但李三斗初来乍到,一口就点破井水的腥气,还联想到死鱼……这指向性太强了!铁柱的死状,正是七窍流血,浑身发青,像中毒,而河里确实常飘着翻白的死鱼!
李师傅真会说笑,赵有德干笑两声,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乡下地方,水是硬了些,哪比得上城里的甘泉。玉娥,去,把我珍藏的那坛上好的‘梨花白’拿来!给李师傅驱驱寒气,压压惊!他急于转移话题。
玉娥如蒙大赦,连忙应了一声,扭着腰肢快步走向后堂。那桃红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气。
厅内只剩下李三斗和赵有德两人。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而紧绷。烛火跳跃,在赵有德那张富态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温和的笑容显得有些扭曲。
李师傅,赵有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村子……确实邪性得紧。我赵有德扎根黑水村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凶戾的‘东西’。请大师来,是真心实意想救这一村老小的性命!至于酬劳,只要大师能除了这祸害,我赵有德倾家荡产也绝不皱一下眉头!他拍着胸脯,显得豪气干云。
倾家荡产李三斗挑了挑眉,玩味地笑了,赵村长言重了。我李三斗办事,讲究个规矩。该我的,一分不能少;不该我的,金山银山也不多看一眼。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不过嘛,要我出手,赵村长您也得拿出点诚意来。这厉鬼的‘根脚’,您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还是……知道点,却不敢说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赵有德:比如,一个月前,村里是不是来了什么‘外人’或者……发生了点‘特别’的事儿比如……动了哪块不该动的地或者,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重的夜幕,瞬间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赵有德浑身猛地一哆嗦,手里的两个油亮核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出去老远。他那张总是带着温和假笑的脸,在闪电的映照下,瞬间变得一片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不是对雷声的恐惧!那是被人戳穿了最隐秘、最禁忌心事的惊骇欲绝!
你……你……赵有德指着李三斗,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那句你怎么知道几乎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后堂传来玉娥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
啊——!
尖叫声划破了雷声的余韵,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李三斗眼神一凛,霍然起身!赵有德也被这声尖叫惊醒,脸上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惊慌取代,他顾不上捡核桃,踉跄着就要往后堂冲。
砰!李三斗动作更快,一脚踹开通往后堂的门帘!
眼前的一幕,让见惯了邪祟的李三斗,瞳孔也骤然收缩!
后堂是赵家的厨房兼储物间。此刻,玉娥瘫软在墙角,面无人色,抖得像筛糠,手指死死地指着灶台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显然吓到了极点。
而灶台上方,那扇小小的、糊着厚厚油纸的透气窗,不知何时被打开了。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翻滚涌动的黑暗。
就在那窗棂上,搭着一只手。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手!
那东西干枯焦黑,如同被烈火烧灼过的枯枝!皮肉紧贴在扭曲变形的骨头上,五根细长尖锐的指爪如同鸟爪,指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的光泽,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它死死地抠抓着窗棂的木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木屑簌簌落下。
更骇人的是,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尸腐恶臭,混合着一股刺鼻的、仿佛硫磺硝石般的焦糊味,正从那只怪爪和窗外的黑暗中,汹涌地灌入屋内!
这不是幻觉!
那东西就在窗外!它扒开了窗户!它要进来!
鬼……鬼手!是它!是它又来了!赵有德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哪里还有半分村长的威严。
李三斗的反应却快得惊人!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被一种冷峻的专注取代。他看也不看吓傻的赵有德和玉娥,右手闪电般探入肩上的旧褡裢,再抽出时,指缝间已夹着三枚磨得锃亮、边缘刻着细密符文的青铜古钱!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邪祟退散!李三斗口中低喝,手腕猛地一抖!
嗖!嗖!嗖!
三枚铜钱化作三道微弱的金光,如同离弦之箭,精准无比地射向窗棂上那只可怖的鬼爪!
噗!噗!噗!
铜钱击中鬼爪,竟发出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生肉上的声音!一股刺鼻的青烟猛地冒起!
嗷——!!!
窗外那浓稠的黑暗中,猛地爆发出一声非人非兽、充满了无尽怨毒与痛苦的凄厉尖嚎!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直透灵魂深处!窗棂剧烈震动,那只焦黑的鬼爪如同被滚油泼到,猛地缩了回去!
抓住这电光石火的间隙,李三斗一个箭步冲到窗边,左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指尖不知何时已划破,渗出一滴殷红的血珠!他以血为墨,在沾满油腻的窗棂木框上,飞速划下一个繁复而古拙的符文!
敕!
血符完成的瞬间,李三斗一声断喝!
嗡——!
那血色的符文骤然亮起一道微弱的红芒,如同烙铁般印在木头上!一股无形的、带着阳刚炙热气息的波动瞬间扩散开来,将窗外汹涌的阴寒和恶臭暂时隔绝!
那只缩回黑暗中的鬼爪没有再伸进来,但窗外那浓墨般的黑暗并未散去,反而剧烈地翻滚、涌动着,仿佛隐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凶物。一声声压抑的、充满暴戾气息的低吼和抓挠声,在窗外不断响起,如同恶鬼在磨牙吮血,死死地包裹着这小小的厨房。
暂时挡住了。李三斗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他收回手,看着指尖那点血痕,又瞥了一眼地上那三枚已经变得有些黯淡、边缘甚至微微发黑的铜钱,眼神凝重。
这东西的凶戾和邪气,远超他的预估!那焦黑枯爪上的气息,混杂着浓烈的尸气、冲天的怨念,还有一股……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灼热而狂暴的硫磺焦糊味!这绝不是什么寻常的孤魂野鬼!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冷冷地扫向瘫软在地、抖成一团的赵有德,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寒:
赵有德!事到如今,你他娘的还想瞒到什么时候!外面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鬼’!再不说实话,等它撕开我这符冲进来,老子第一个把你扔出去喂它!
闪电的余光彻底消失,雷声在远处沉闷地滚动。厨房里只剩下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映照着赵有德惨无人色的脸,和李三斗那双在阴影中闪烁着慑人寒芒的眼睛。
窗外的抓挠和低吼,如同死神的催促。
赵有德的心理防线,在这接踵而至的死亡威胁和李三斗洞穿一切的目光下,彻底崩溃了。他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极度的恐惧回忆中。
是……是它……它回来了……回来报仇了……他声音嘶哑,如同破风箱,是……是‘石娘娘’!是山里的‘石娘娘’啊!
石娘娘李三斗心头猛地一跳!这个名号带着一股古老而邪异的气息!
说清楚!李三斗厉声喝道,一步跨到赵有德面前,揪住他的绸缎衣领,将他几乎提离地面,什么石娘娘你们干了什么!
赵有德涕泪横流,语无伦次: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是……是钱师爷!是他撺掇的!他说……说后山那个老石洞里有宝贝!是前朝……前朝什么将军的藏宝洞!里面……有金山银山!
放屁!李三斗手上用力,勒得赵有德直翻白眼,那洞里要真有金山银山,还能轮到你们说重点!石娘娘怎么回事!
咳咳咳……赵有德剧烈咳嗽,是……是洞里有座怪石头!像……像个女人!钱师爷说……说那是镇着宝贝的‘石精’,是‘石娘娘’!要想得宝……得……得先破了她的‘身子’!要……要用……用……
他眼神惊恐地瞥向墙角还在瑟瑟发抖的玉娥,又飞快地缩回来,声音低得如同蚊呐:要……要用……童男子的……元阳……污……污秽之物……泼上去……
什么!李三斗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用至污秽之物亵渎镇压邪物的石灵这帮蠢货简直是在作死!不,这已经不是蠢了,是恶毒!是丧心病狂!
谁干的!李三斗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子。
是……是王二愣子……赵有德眼神躲闪,充满了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龌龊,他……他是个老光棍……又……又愣……钱师爷给了他两吊钱……还……还骗他说……说那是……是‘开光’的圣水……能让他……让他走桃花运……
李三斗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顶门!利用一个愚昧老光棍的欲望,让他去做这种亵渎神灵、自寻死路的事!这赵有德和钱师爷,当真是猪狗不如!
然后呢!他强压着怒火。
泼……泼上去之后……那石头……那石头……赵有德浑身筛糠,脸上肌肉扭曲,仿佛又看到了那恐怖的景象,冒……冒黑烟!王二愣子……当场就……就惨叫一声……倒……倒在地上抽搐……然后……然后洞里就……就刮起阴风……有……有女人的哭声……还……还有笑声……好……好可怕……
王二愣子被吸干了,你们就把尸体偷偷扔河里了李三斗替他说了下去,语气森然。
赵有德惊恐地点头,如同捣蒜:是……是钱师爷……说……说不能让人知道……
所以,所谓的厉鬼索命,根本不是什么厉鬼!李三斗一把将赵有德掼在地上,眼神凌厉如刀,扫过他和墙角的玉娥,是你们这帮蠢货加混蛋,放出了被镇压在山洞里的邪灵!那‘石娘娘’根本不是什么守护宝藏的精怪,而是一个被邪法禁锢、怨气冲天的凶灵!你们用至污之物破了她的封禁,亵渎了她的‘灵身’,她不找你们报仇找谁!
他指着窗外那依旧在翻滚嘶吼的黑暗:外面那东西,就是她怨气的显化!它现在被我的符暂时挡在外面,但撑不了多久!它尝到了复仇的甜头,戾气只会越来越重!你们以为它只杀动手的王二愣子错了!所有参与此事、心怀鬼胎、身上沾染了那山洞污秽气息的人,都是它的血食!孙大炮是不是帮你们搬过从洞里‘拿’出来的东西刘三是不是知道那洞的位置铁柱……哼,铁柱是不是无意中撞破了你们处理王二愣子尸体的勾当!
赵有德面如死灰,瘫在地上如同烂泥,李三斗的话句句如同重锤,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玉娥更是吓得直接昏死过去。
赵有德!李三斗蹲下身,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想活命吗
赵有德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拼命点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想活命,就给我听清楚!李三斗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第一,天亮之前,把那个狗头军师钱师爷给我捆了,送到村口土地庙去!那老东西身上沾染的邪气最重,是那东西最惦记的点心!用他当饵!
赵有德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瞬间被求生的欲望淹没,忙不迭地点头。
第二,给我准备东西:三年以上的大公鸡,要活的!黑狗血,现杀现取!朱砂,越纯越好!黄表纸!新糯米!还有……李三斗目光扫过赵有德身上那件崭新的绸缎长衫,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把你身上这件‘血衣’脱下来!沾了那山洞污秽气的东西,正好派上用场!
赵有德不明所以,但此刻哪敢违抗,手忙脚乱地开始扒自己的绸缎衣服。
李三斗站起身,走到窗边。窗棂上那道血符的光芒已经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窗外黑暗的翻涌更加剧烈,那焦糊硫磺味混合着尸臭,几乎透过木框渗透进来。低吼和抓挠声密集如雨点,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窗而入!
他摸了摸褡裢里剩下的几枚铜钱和几道画好的符箓,眼神凝重。单靠这些,对付这刚破封就如此凶戾的石娘娘邪灵,远远不够。必须布阵!
他回头看了一眼吓得失魂落魄的赵有德,还有昏倒在地的玉娥,眼中没有丝毫同情。种恶因,得恶果。他现在要做的,是阻止这恶果继续蔓延,吞噬掉整个黑水村无辜的百姓。
赵有德,李三斗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想活,就照我说的做!天亮前,东西备不齐,或者钱师爷跑了……你就等着给全村人陪葬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地上如烂泥般的村长,走到昏倒的玉娥身边,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颈侧快速按了一下。玉娥嘤咛一声,悠悠转醒,眼神迷茫而恐惧。
李三斗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脸,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冰冷的审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在这桩罪恶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赵有德的花瓶
想活命,就待在这屋里,天亮之前,一步也别出去!李三斗丢下这句话,不再看她。他需要集中精神,外面的东西,随时可能冲破血符!
他盘膝坐在地上,闭上双眼,双手在胸前快速结印,口中念念有词,调动着体内并不算浑厚、却异常精纯的法力,努力维持着窗棂上那道摇摇欲坠的血符。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窗外,那来自石娘娘邪灵的怨毒嘶吼,如同地狱的丧钟,在死寂的黑水村上空,回荡不息。
夜,还很长。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