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不完美的共振 > 第一章

舞蹈系的林晚和表演系的沈星是校园里的两个极端。
林晚像精密仪器,每个动作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沈星像即兴爵士,生命在于下一秒的未知。
她们被迫合作毕业大戏,林晚编舞,沈星主演。
排练时林晚撕掉沈星多余的情感表达:你的呼吸干扰了节奏。
暴雨夜,林晚发现沈星在空荡剧场对着椅子排练,哽咽念着独白:妈,你看,我能演好了...
汇演前道具组失误,舞台陷入全黑。
黑暗中,林晚第一次抓住沈星的手:别停,跟着我的呼吸走。
追光打下时,观众看见沈星脸上未干的泪,和林晚微微颤抖却始终稳定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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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砸在排练厅巨大的落地窗上,发出沉闷又密集的噗噗声,像无数只湿透的鸟在撞击玻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潮气,混合着地板蜡、旧幕布和年轻身体蒸腾出的汗水味道,有点闷,有点沉,压在胸口。
林晚站在镜墙前,脊背挺得像根绷紧的弦。镜子里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和一丝不苟盘在脑后的乌黑发髻,碎发都服帖地被黑色发网收拢得干干净净。她微微踮起脚尖,足尖绷得笔直,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一个近乎完美的弧度,然后落下,轻盈无声。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最精密的卡尺丈量过,分毫不差,连手臂划过的轨迹都透着教科书式的精准。
角落的音响里,流淌着排练用的钢琴曲,舒缓的节奏在林晚耳中清晰无比地切割成精确的节拍。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这方寸之地和她身体里每一个必须严丝合缝嵌进节奏的关节。汗珠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滑过鬓角,她连抬手去擦的意愿都没有,任由它砸在锁骨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哐当!
排练厅那扇沉重的木门被猛地撞开,一股裹挟着雨水腥气的冷风呼地灌了进来,瞬间搅乱了室内粘稠的空气,也粗暴地打断了流淌的琴音。林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精确的动作链条瞬间断裂。她蹙起眉,目光投向门口。
沈星像一团被雨水打湿又点着了火的云,裹着一身湿淋淋的冲锋衣冲了进来。她甩了甩栗色的短发,水珠四溅,几缕不羁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头和微红的脸颊上。她肩上挎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上面印着某个地下乐队的涂鸦logo,已经磨损得厉害,包带斜斜地勒在胸前。
抱歉抱歉!雨太大了,共享单车半路还给我罢工!这破天儿!她一边嚷嚷着道歉,声音带着点跑动后的微喘,一边手脚麻利地把湿透的外套扒下来,随手往旁边椅子上一甩。里面是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宽松黑色T恤,领口歪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她丝毫不在意自己制造的灾难现场,目光灼灼地扫过空旷的排练厅,最后落在林晚身上,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牙齿很白:嘿,林大编导!久等啦!
林晚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那笑容过于灿烂,像排练厅顶灯骤然投射下来的强光,刺得她下意识地微微眯了下眼。空气里那股属于沈星的、混合着雨水、廉价香皂和某种自由不羁的气息,正蛮横地入侵着她刚刚构建起来的、绝对秩序的空间。
沈星几步就蹦到了林晚面前,帆布鞋在地板上留下几个湿漉漉的脚印。她毫不在意地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探询:怎么样,林晚咱们那个本子,就是《回声》那场重头戏,我琢磨了一宿,感觉情绪可以再爆一点!特别是那个转折点,你知道吗,就主角发现真相那一刻,我觉得光靠台词还不够有劲儿,得加点肢体上的东西,比如猛地砸一下墙或者干脆……
她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比划起来,身体随着她描述的情绪剧烈起伏着,手臂挥舞,甚至原地转了小半圈,带着一阵风。那姿态,充满了未经雕琢的、原始的生命力,像一颗随时准备炸裂的烟花。
林晚的目光却像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沈星因为情绪激动而明显起伏的胸口上。那里,急促的呼吸带动着T恤布料,一下,又一下,节奏与她脑海中那个精确到毫秒的节拍器完全错位。一种近乎本能的烦躁感,像细小的电流,顺着林晚的脊椎爬上来。
沈星。林晚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块冰落入喧闹的水中,瞬间冻结了沈星所有的肢体语言和未尽的话语。她抬起手,指向沈星的胸口,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语气平静无波:你的呼吸。太重,太乱。干扰了节奏。
排练厅里只剩下窗外单调而急促的雨声,和沈星骤然被打断后、带着错愕和一丝茫然、尚未平复下来的喘息声。
沈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的火焰,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猛地一缩。她看着林晚指向自己胸口的手指,又抬眼看向林晚那张没有任何表情、如同精密面具般的脸。一股说不清是尴尬、委屈还是被冒犯的火气,腾地一下从心底窜起来,烧得她耳根发烫。
呼吸沈星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不敢置信的尖锐,林晚,我是在演戏!演一个濒临崩溃、发现惊天秘密的人!你告诉我这时候要控制呼吸像机器一样精准那还演个屁啊!观众看什么看呼吸机表演吗她激动地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林晚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冷冽的秩序感。
林晚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沈星的靠近,带着她身上那股鲜活却混乱的气息,像一股热浪冲击着她精心维持的平衡。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一个让她感到安全的距离,眼神依旧冷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情绪的表达,不等于无序的生理反应。林晚的声音依旧平稳,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板上,剧本的情绪爆发点在第137小节,音乐在第138小节进入强拍。你提前了至少两拍进入亢奋状态,呼吸紊乱导致后续台词节奏全乱。这会让整个场景的张力结构崩塌。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沈星,砸墙那是你多余的、破坏整体设计的即兴发挥。剧本里没有。删掉。
多余破坏沈星像是被这两个词狠狠刺了一下,声音都有些变调了,林晚,艺术不是做数学题!不是把1234都卡在点上就叫好!你编的舞是很精准,精准得像机器人!可那是人!人有血有肉!会痛会失控!她指着空旷的排练厅,又指向自己,观众要看的,是我这里面的东西!她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这里面的东西,林晚的目光扫过沈星捶打的地方,语气毫无波澜,如果无法有效地转化为符合舞台整体节奏的表演,那就是无效的噪音。
噪音!沈星彻底炸了,她猛地转过身,几步冲到自己的帆布包前,粗暴地拉开拉链,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很快,她抽出一本卷了边的剧本,用力地抖开,纸张发出哗哗的抗议。她几步冲回林晚面前,把剧本几乎戳到林晚的鼻子底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点在某一页密密麻麻的批注上。
看看!看看我做的功课!我分析了角色每一句台词背后的潜台词!我写了人物小传!我甚至去查了心理学的资料!你管这叫噪音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哽咽的沙哑,眼圈迅速泛红,林晚,你除了会数拍子,除了会挑刺,你懂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表演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一点温度
排练厅的空气凝滞了。窗外的雨声显得格外喧嚣。
林晚的目光掠过那剧本上密麻麻的、不同颜色笔迹的批注,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上面有潦草的笔记,有划掉又重写的句子,有大大的问号和感叹号,充满了混乱却炽热的思考痕迹。她的指尖在身侧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抵御某种无形的冲击。
然而,当她抬起眼,看向沈星那双燃烧着愤怒和受伤的眼睛时,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依旧是那副冰封的模样,甚至嘴角的线条似乎更冷硬了几分。
批注很努力。林晚的声音平平响起,没有一丝赞赏的涟漪,反而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这改变不了你刚才排练时节奏失控、擅自加戏的事实。情绪泛滥不等于演技精湛。她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那面巨大的镜墙,镜子里映出两个对峙的身影,一个紧绷如弓,一个燃烧似火。如果你无法理解并遵循舞台的整体性和节奏律动,那无论你做多少功课,都是在制造不和谐的杂音。
她顿了顿,像是在给沈星最后一点消化的时间,然后,清晰地下达指令:现在,从第135小节开始,重来。按照剧本,按照我设计的节奏。控制好你的呼吸,收起你多余的肢体动作。
沈星死死地盯着林晚的侧脸,那张脸在镜墙的反射里显得更加冰冷疏离。她攥着剧本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胸口的起伏剧烈得快要炸开,那股灼热的愤怒和巨大的委屈堵在喉咙口,烧得她眼睛生疼。
几秒钟死寂的对峙,只有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单调而沉重。
呵……沈星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自嘲和愤怒的冷笑。她猛地将手中的剧本狠狠摔在地上!
啪!
剧本砸在光洁的地板上,书页散开,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
行!林大编导!你是对的!全是我的错!是我多余!是我噪音!沈星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我练!我练到你满意为止!练到像你一样,变成个没感情的精密仪器!
她不再看林晚一眼,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向排练厅中央。她的步伐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自虐的力道,脊背挺得笔直,却绷得像一块随时会碎裂的钢板。她背对着林晚,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空旷的厅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开始吧。她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冰冷、僵硬,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任何光亮。
林晚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脚边那本散开的剧本上。书页摊开的地方,正是沈星刚才激动指着的、写满批注的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字迹,像无数无声的呐喊。她的脚尖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乎想上前一步,但终究只是站在原地。
她沉默地抬起手,按下了旁边音响的播放键。
钢琴曲再次流淌出来,节奏依旧精准。
沈星的身体随着音乐开始动作,每一个转身,每一个抬手,每一个眼神,都严格按照林晚之前的要求。精准得像被设定好的程序。可那动作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生命力,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机械的、被抽干了灵魂的服从。
林晚看着镜子里那个动作完美却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身影,镜面反射的光线落在她深黑的瞳孔里,一片沉寂。
窗外,雨势滂沱,夜色如墨。
连续几天高强度排练带来的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坠在四肢百骸。林晚捏了捏发胀的眉心,指尖传来一丝冰凉。走出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深夜的寒气夹杂着未散尽的雨水湿气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薄外套,冷风顺着领口往里钻,激得她微微打了个寒噤。距离汇演只剩一周了,可沈星……那个精准的提线木偶状态,像一根刺扎在心头。她能精准控制每一个关节,却无法控制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和抗拒。
林晚不喜欢这种失控感。非常不喜欢。
她本该直接回宿舍,用一杯温热的牛奶和规划好的休息时间,将这点不该存在的烦躁彻底格式化。然而,脚步却像有自己的意志,鬼使神差地朝着排练楼的方向走去。也许是潜意识里想再确认一下明天排练的场地布置或者……仅仅是想看看那个空旷的、此刻应该和她一样空无一人的地方
排练楼黑黢黢的,像一个巨大的沉默怪兽。只有一楼尽头,那间最大的、承载着她们毕业大戏《回声》梦想的排练厅,门缝底下,泄露出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一线光。像黑暗中一只疲惫不堪的眼睛。
林晚的脚步顿住了。这么晚了门卫还是……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跳出来。她放轻脚步,如同潜入一片寂静的深海,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虚掩着的门。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一种陌生的、探寻未知的紧张感攥住了她。
她屏住呼吸,侧身,目光小心翼翼地透过那条狭窄的门缝。
空旷的舞台中央,没有灯光师精心设计的追光,只有角落里一盏小小的、孤零零的场灯,投下一圈昏黄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场景的轮廓。光晕的中心,没有布景,没有对手演员。
只有一把孤零零、蒙着灰色防尘布的折叠椅。
沈星站在椅子前,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她脱掉了白天那件张扬的冲锋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洗得发灰的旧卫衣,袖子随意地挽到胳膊肘。栗色的短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脖颈上。她的肩膀微微垮塌着,不再是白天那种刻意绷直的僵硬,而是透出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
她微微弓着背,对着那把空椅子。昏黄的光线在她身上流淌,勾勒出单薄而脆弱的剪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的寂静。
突然,她动了。
她的身体猛地向前倾,像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不是排练时那种精准的、被设计好的动作,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痉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她紧咬的唇缝里挤出来,在空旷死寂的排练厅里,微弱得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却带着一种撕裂人心的力量。
林晚的手指瞬间抠紧了冰冷的门框,指甲陷进木头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星。舞台上那个燃烧的、愤怒的、甚至冰冷的沈星,此刻像被打碎了外壳,露出里面最柔软也最鲜血淋漓的内核。
……妈……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哭腔的单字,艰难地、颤抖着从沈星喉咙里滚落出来。
林晚的呼吸骤然停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涌向心脏,带来一阵沉闷的钝痛。
沈星猛地吸了一下鼻子,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和狼狈。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动作粗鲁,带着一种自厌的狠劲。然后,她努力地挺直了背脊,试图找回一点支撑,但肩膀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的目光,死死地、近乎贪婪地锁定着眼前那把空椅子,仿佛那冰冷的金属骨架和蒙尘的灰布上,正坐着一位她渴望已久的观众。
……妈,你看……沈星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却依旧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生生掏出来的,带着血丝,……我在这儿……我站在舞台上呢……虽然……虽然还不是正式演出……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是在吞咽巨大的痛苦。她停顿了几秒,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带着浓重哭腔的语调,对着那把空椅子,继续诉说,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我……我能演好了……真的……妈,你信我……
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伸向那把空椅子,指尖在昏黄的光线下微微颤抖,像是想触摸什么,最终却又无力地垂落下来,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不乱来了……我不加戏了……我也不……不吵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妥协,我听话……我按着拍子走……按着那个编导……林晚她说的……一步都不差……念到林晚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认命般的空洞。
……妈……你看……她再次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努力地对着空椅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角的弧度扭曲着,……你看我……能行吗……
最后一个颤抖的尾音消散在空旷冰冷的空气里,留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回响。沈星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肩膀彻底垮塌下去,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再也控制不住,从指缝里汹涌地溢出来,身体蜷缩着,剧烈地颤抖。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她,那单薄的、蜷缩的身影被投射在冰冷空旷的地板上,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孤独的符号。
门缝外,林晚僵立着,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指尖抠着门框的疼痛早已麻木,心脏深处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传来一阵阵陌生的、尖锐的刺痛。耳边只剩下沈星那破碎的、对着虚无倾诉的哽咽,一遍遍回响:
……妈……你看……我能演好了……
……我听话……按着拍子走……一步都不差……
那个燃烧的、倔强的、像野草一样疯长的沈星,那个白天对着她愤怒咆哮你懂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表演的沈星,此刻蜷缩在黑暗中,像个迷路的孩子,对着冰冷的空椅子,笨拙地、一遍遍地祈求着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的肯定。她所有的刺,所有的光芒,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剥离,只剩下最原始的、被遗弃般的脆弱和惶恐。
林晚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如同冰冷海啸下的暗流,汹涌地冲击着她内心那堵由绝对秩序和理性筑成的堤坝。她猛地后退了一步,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排练厅内,沈星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降临。
林晚的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转身,像逃离什么可怕的瘟疫现场,脚步踉跄地冲进了门外浓重的黑暗里,头也不回。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带着雨后的潮气,却吹不散心头那团沉重而混乱的、带着血腥味的迷雾。
汇演前夜的紧张,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紧绷绷地裹住了整个后台。空气里弥漫着定型发胶的刺鼻气味、化妆品甜腻的香粉味,还有年轻演员们无法掩饰的兴奋和焦虑交织的汗味。各种声调的命令、提醒、互相打气的声音嗡嗡作响,汇成一片令人头昏脑涨的噪音。
道具组最后确认!幕布升降机再试一次!
灯光!追光轨迹再校准!C区偏了!
服装!沈星!沈星呢她的领口别针再固定一下!
沈星坐在角落的化妆镜前,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快速地涂抹、勾勒。镜子里映出的脸,妆容精致,眼线拉长,勾勒出一种略带冷感的锐利,完美契合角色在最终幕前的复杂心境。她的眼神却有些空茫,像蒙了一层薄雾,定定地看着镜中某个虚空的点,对周围的喧嚣置若罔闻。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抚平着戏服袖口那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林晚站在几步开外,背脊习惯性地挺直,像一杆标枪。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打印好的、标注着密密麻麻时间节点的最终流程表,纸张的边缘已经被她无意识捏得发皱卷曲。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一遍遍扫过嘈杂的后台:确认道具位置,默数着演员候场顺序,用眼神无声地提醒一个群演整理歪掉的帽子……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在她的掌控之中。
然而,当她的目光掠过角落里那个安静得有些异常的沈星时,指尖总会几不可查地蜷缩一下。那晚排练厅里蜷缩的身影、绝望的呜咽、对着空椅子卑微的祈求……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每一次视线接触,都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带来一阵轻微的战栗。
林导一个道具组的男生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复杂的绳索装置模型,悬吊景片的滑轮组,您看这样固定行吗保险扣再加一道
林晚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沈星身上撕开,聚焦到男生手里的模型上。她迅速检查了一下关键受力点和保险装置的位置,大脑高速运转,精确计算着承重和可能的风险偏移量。
嗯,保险扣位置正确。B组滑轮的角度再微调3度,确保升降轨迹绝对垂直,避免景片摆动。她的声音冷静清晰,听不出丝毫异样,绳索接口再检查一遍,不能有任何磨损。
好嘞!明白!男生如释重负,抱着模型跑开了。
林晚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角落。沈星已经化好了妆,站起身。那身剪裁利落的戏服衬得她身形修长,灯光下,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过分冷硬。她正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在做什么准备动作,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林晚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一个称呼几乎要脱口而出——不是沈星,而是……她猛地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一丝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开。她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审视着流程表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时间点。那晚的脆弱如同幻影,此刻被厚重的妆容和即将登台的紧张覆盖,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这平静,却让林晚心头的弦绷得更紧。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混乱的影像用力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现在,只有舞台,只有节奏,只有精准无误的执行。
前台的报幕声透过厚重的幕布隐隐传来,带着电流的微噪,像遥远地平线上滚过的闷雷。后台的空气瞬间被抽紧,所有的喧嚣如同被按下暂停键,骤然陷入一种屏息的寂静。
准备!林晚的声音不高,却像锋利的刀刃划破寂静,清晰地传到后台每一个角落。她抬起头,目光如同探照灯,最后一次扫过整装待发的演员们,最后,无可避免地,定格在舞台入口处那个即将踏入光中的身影上。
沈星站在厚重的深红色幕布旁,侧对着林晚。追光灯炽热的光束已经隐约透过幕布的缝隙流淌进来,勾勒出她清晰的轮廓。她微微仰着头,闭着眼,胸口随着一次深长的、几乎无声的吸气而缓缓起伏。昏暗中,林晚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微蜷曲着,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竭力压制着什么。
那一刻,沈星的身影和林晚脑海中那个蜷缩在空椅子前的身影诡异地重叠了。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了半步,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沈星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茫然,没有脆弱。那双眼睛里,仿佛被瞬间注入了某种滚烫的、坚硬的物质,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淬火的星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她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犹豫,抬起手,坚定地、无声地按在了心脏的位置,停留了一秒。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利剑,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一步踏入了那片炽热的、等待她的光芒之中。
幕布,在她身后缓缓拉开。
舞台的灯光如同熔化的黄金,滚烫地泼洒下来,将沈星的身影包裹其中。巨大的悬吊景片——一座象征角色内心堡垒的、扭曲的金属骨架装置——在她身后缓缓沉降,带着沉重的压迫感。空气里弥漫着人造烟雾干燥的甜香和电流的微焦味。
沈星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她开口了,第一句台词,如同淬火的冰凌,带着角色压抑到极致的冷静,精准地砸在音乐的第一个强拍上,分毫不差。
林晚隐在侧幕条最深的阴影里,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激光扫描仪,紧紧锁定着舞台中央。沈星的每一次呼吸的起伏,每一次脚步的移动,每一个眼神的转换,都严丝合缝地嵌入她精心设计的轨道。精准,完美,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顶级机器。
可林晚的心,却没有丝毫掌控全局的放松。反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越攥越紧,沉甸甸地坠着。沈星的声音是精准的,眼神是精准的,动作是精准的……可那精准背后,是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空洞。她完美地执行着林晚的指令,却像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在舞台上燃烧着自己仅存的燃料。那份白天被压抑的、此刻在精准表象下更显触目惊心的消耗感,透过舞台的强光,清晰地传递到林晚的眼中,让她指尖冰凉。
剧情在精确的齿轮驱动下,一步步推向那个核心的引爆点——角色发现被至亲之人彻底背叛的真相。沉重的背景音乐如同不断堆积的乌云,酝酿着风暴。沈星饰演的角色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那个象征性的祭坛,步履缓慢而沉重。她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伸向祭坛中央那个小小的、象征信物的盒子。
林晚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音节,都至关重要。她甚至能听到沈星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强光下狂跳的节奏。
就在沈星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盒子的瞬间——
咔啦——滋!!!
一声极其尖锐、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伴随着刺耳的电流爆响,如同恶鬼的嘶吼,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整个剧场的空气!
悬吊在沈星正上方的那片巨大的、扭曲的金属骨架景片,猛地一歪!连接主悬吊点的一根粗壮钢索,赫然从滑轮组中脱出!沉重的景片失去了平衡,像一头失控的钢铁巨兽,裹挟着骇人的风声,朝着舞台中央、朝着正下方的沈星,斜斜地、势不可挡地砸了下来!
啊——!
观众席瞬间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声浪几乎掀翻屋顶!
后台更是炸开了锅,混乱的嘶喊响成一片:钢索!钢索断了!快!紧急制动!危险!沈星——!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林晚站在侧幕的阴影里,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那沉重的、带着死亡阴影的金属骨架在她视网膜上急速放大,而下方,是沈星僵立在原地、完全暴露在危险下的身影!她甚至能看到沈星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那双骤然失焦、被巨大惊恐攫住的瞳孔!
一股冰冷的、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如同极地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林晚的四肢百骸!那精准掌控一切的堤坝,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毁灭性的景象彻底冲垮!
沈星!!!
一声完全不受控制的、撕裂般的尖叫,第一次冲破了林晚那严丝合缝的理智牢笼,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和绝望,响彻后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像离弦的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片致命的阴影下冲去!
然而,比她身体更快的,是舞台上灯光师在混乱中本能拍下的紧急切断总闸!
啪!
一声沉闷的巨响。
不是金属砸落的巨响。
是整个剧场所有的光源——舞台顶灯、追光灯、脚灯、甚至安全通道的指示灯——在千分之一秒内,被彻底、完全、绝对地掐灭!
黑暗。
纯粹的、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如同墨汁般瞬间灌满了整个巨大的空间,吞噬了一切光线、色彩和形体。前一秒还充斥着尖叫、混乱和毁灭阴影的剧场,瞬间坠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深渊。只有观众席上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像无数濒死的鱼在黑暗的泥沼中挣扎。
林晚的冲刺被这突如其来的、绝对的黑暗硬生生打断!惯性让她向前踉跄了几步,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后台散落的线缆,身体猛地向前扑倒!
唔!一声闷哼,膝盖和手肘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可这疼痛在巨大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她甚至顾不上爬起来,在绝对的黑暗中,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徒劳地搜寻着舞台的方向。
沈星!沈星在哪里!
那沉重的景片……砸下来了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黑暗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呛咳声,从舞台中央的黑暗深处传来,断断续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是沈星!她还活着!
巨大的庆幸如同狂潮般瞬间淹没了林晚,让她几乎瘫软下去。但下一秒,那呛咳声中蕴含的、无法掩饰的濒临崩溃的恐惧和无助,又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林晚的心脏。她几乎能看到黑暗中沈星蜷缩着、瑟瑟发抖的样子,如同那晚在排练厅面对空椅子时一样脆弱无助。
后台的方向,传来道具组人员惊恐的呼喊和手电筒光束疯狂乱扫的光柱,还有对讲机里混乱的指令:断电了!备用电源启动需要时间!手动!手动放下景片!小心!沈星!沈星你怎么样说话!
但这些声音,似乎都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林晚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和黑暗中那微弱、颤抖、濒临破碎的呼吸声。那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混乱,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前兆。
不行!不能让她在这里崩溃!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林晚混乱的脑海,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汇演,排练,精准……所有的一切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只有一个最原始、最迫切的指令:抓住她!拉住她!不能让她被这黑暗和恐惧彻底吞噬!
林晚挣扎着,不顾膝盖手肘的剧痛,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爬了起来。她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只凭着刚才冲刺瞬间的记忆和对那微弱呛咳声来源的本能判断,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朝舞台中央冲去!
黑暗中,她撞到了散落的道具,小腿磕在坚硬的舞台边缘,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但她毫不停顿,像一头在黑夜森林里盲目冲撞、只为寻找幼崽的母兽。
近了!那压抑的、濒临失控的喘息声就在前方!
林晚猛地伸出手,在浓稠的黑暗中急切地向前摸索着!
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一片冰凉、细腻、却在剧烈颤抖的肌肤——是沈星的手臂!
几乎是同时,沈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吓到极点,发出一声短促的、濒临崩溃边缘的抽泣:谁……!
是我!林晚的声音在绝对的黑暗中响起,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和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不是林晚,而是我。
下一秒,她没有丝毫犹豫,那只摸索到沈星手臂的手,猛地向下滑去,精准地、紧紧地抓住了沈星同样冰凉、并且在剧烈颤抖的手!
肌肤相触的瞬间,林晚清晰地感觉到沈星整个人如同触电般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手。那手掌冰冷,掌心全是湿冷的冷汗,颤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
林晚的手却收得更紧,像一道不容挣脱的冰冷镣铐,又像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星手腕处脉搏的狂跳,那频率快得惊人,传递着主人濒临极限的恐惧。
别动!林晚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稳定,穿透了浓稠的黑暗,直接灌入沈星的耳中。她强迫自己稳住同样急促的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去压制声线里任何一丝可能泄露的颤抖。
听我说,沈星。林晚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节奏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黑暗里,看着我。
黑暗中,沈星似乎茫然地转动了一下头,只有压抑的抽气声回应。
林晚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的胸膛起伏,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绵长、稳定、可感知。她抓着沈星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
跟着我。林晚的声音在黑暗中如同磐石,吸气——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入空气,胸腔扩张,握着沈星的手也随之传递出这个稳定扩张的力道。
沈星的身体依旧僵硬颤抖,但林晚感觉到,掌心中那只冰冷的手,似乎极其微弱地、尝试着跟随她手掌传递的节奏,也吸进了一口气,虽然短促而破碎。
好。林晚立刻给予回应,那声音在黑暗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暖意,稳住。呼气——
她缓缓地吐出气息,胸腔回落,握着沈星的手也传递出放松的力道。
一次,两次,三次……
在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在这片象征着毁灭和混乱的舞台上,只有两个人紧紧交握的手,和通过这双手传递的、清晰而稳定的呼吸节奏。林晚像一座沉默的灯塔,用最原始的方式,在惊涛骇浪中为另一艘即将倾覆的小船指引着方向。她忘记了所有精心设计的动作和节拍,只剩下最本能的引导: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后台的混乱呼喊、观众席不安的骚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林晚的全部感知,都凝聚在掌心那只手上。那冰冷的、颤抖的手,渐渐地、极其缓慢地,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指尖的冰凉似乎也褪去了一丝,掌心也不再是湿漉漉的冷汗。最重要的是,那传递过来的呼吸,开始一点点地、笨拙地,试图跟上林晚的节奏。虽然依旧带着无法完全平复的哽咽后的抽动,但那种濒临破碎的失控感,正在被一种艰难维系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稳定感所取代。
林晚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感受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就在这一瞬间——
嗡……
一声低沉的电流嗡鸣响起。
紧接着,啪!
一道细长、炽白、如同利剑般的光束,毫无预兆地、精准无比地从高高的顶棚刺破浓稠的黑暗,如同神祇的目光,骤然降临!
它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舞台中央那两个紧紧依偎的身影上!
刺眼的光明瞬间驱散了黑暗,也瞬间将舞台中央的景象赤裸裸地呈现在所有惊魂未定的观众眼前。
光束的核心,沈星还维持着刚才被林晚抓住时的姿态,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被林晚紧紧攥着。她的脸上,泪水纵横交错,将精致的舞台妆容彻底冲刷出狼狈的沟壑,眼线晕染开来,像两团化开的墨迹,脸颊上挂着未干的、晶亮的泪痕。她的眼睛因为刚才剧烈的哭泣和突然的强光刺激而红肿着,瞳孔里还残留着浓重的惊悸和未散尽的茫然,像一只在暴风雨中刚刚找到庇护所、惊魂未定的小鹿。
而站在她身旁,半边身体也笼罩在炽白光束下的林晚,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风暴中屹立的礁石。她的侧脸线条在强光下显得有些冷硬,嘴唇紧抿着。唯一泄露了她内心波澜的,是那只紧紧抓着沈星的手——那只无论是指尖的弧度还是用力程度都依旧保持着惊人稳定、如同磐石般纹丝不动的手。
只有离得最近的沈星,或许只有隐在侧幕阴影里最靠近舞台的人,才能看到,在追光灯打下、强光骤然降临的刹那,林晚那始终稳定如磐石的手腕,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细微到极致的涟漪,随即又归于那令人心安的稳定。那细微的颤抖,是精密仪器在极限压力下短暂失控的证明,还是别的什么无人知晓。
这凝固的画面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后台传来导演嘶哑而急促的指令,透过麦克风,带着破音的电流声:接上!灯光接上!音乐!音乐起!沈星!台词!快!接刚才的!
沉重的背景音乐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战栗感,再次流淌出来,填补了死寂。
炽白的追光如同审判之眼,死死钉在舞台中央。
沈星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这指令和强光同时惊醒。红肿的眼中,那浓重的惊悸和茫然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更深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所取代。她甚至没有抬手去擦脸上狼狈的泪痕,只是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林晚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中那只手的力量骤然改变了。不再是完全的依赖和被动,而是猛地反握回来!沈星的五指瞬间收拢,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紧紧地回握住了林晚的手!那力道之大,甚至让林晚感觉到指骨传来轻微的压迫感。
仿佛那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条在绝境中死死缠住浮木的藤蔓,汲取着最后的力量和勇气。
下一秒,沈星猛地抬起头,红肿的泪眼直直地看向前方那片被追光分割开的、模糊的观众席黑暗。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嘴唇翕动着,然后,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挤压出来的声音,如同淬血的冰凌,狠狠砸在重新响起的音乐节奏上:
……为什么!
声音撕裂空气,带着未干的泪痕、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毁灭性的质问力量,精准无比地嵌入了剧情断裂的那个爆发点!
舞台的魔法,在毁灭与新生的边缘,被这嘶哑却充满生命力的呐喊,强行续接!
林晚依旧站在原地,如同沈星身边一座沉默的、提供锚点的灯塔。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沈星一眼,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那片黑暗的观众席。只有那只被沈星死死攥住的手,依旧稳定地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像黑暗大海中唯一不会熄灭的航标灯。
汇演,在巨大的意外和一片狼藉中,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顽强地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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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幕终于沉重地落下,隔绝了外面依旧如潮水般汹涌、带着劫后余生般复杂情绪的掌声。厚重的绒布隔绝了光线和声浪,将后台重新包裹进一片相对安静的阴影里,只剩下工作人员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和低语。
沈星几乎是立刻甩开了林晚的手,动作快得像被烫到。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林晚,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抬手粗暴地擦着自己的脸,试图抹去那些糊成一团的泪痕和油彩。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背脊挺得僵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弦。
林晚的手还维持着被甩开时的姿势,悬在半空,指尖残留着沈星掌心冰冷的汗意和最后那一下凶狠回握的触感。她慢慢收回了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处传来被沈星大力攥握后的细微酸痛。她看着沈星那僵硬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后台的灯光昏暗,沈星卫衣后颈处露出的一小片皮肤,在阴影里显得异常苍白。
沈星!林晚!你们没事吧剧务组的学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老天爷!吓死人了!那景片……幸好断电断得及时!简直是捡回一条命!
沈星擦脸的动作顿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林晚,你膝盖……学姐的目光落在林晚深色裤子上膝盖处明显的、带着灰土印子的磨损痕迹,还有手肘处洇开的一点深色污迹,摔着了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林晚这才感觉到膝盖和手肘传来的迟到的、尖锐的刺痛。她低头看了一眼,裤子的布料在膝盖处磨破了,隐隐透出一点血色。手肘大概也蹭破了皮。刚才在黑暗中冲刺和摔倒的狼狈画面瞬间回笼。她下意识地并拢了腿,试图遮掩那处狼狈,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摇了摇头:不用,小伤。
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沈星。沈星已经胡乱擦完了脸,正低着头,用力地拉扯着自己戏服的领口,那动作透着一股烦躁和不耐烦,仿佛急于挣脱什么束缚。
那……那你们先休息下,平复平复。学姐看着两人之间那凝固般的气氛,识趣地没再多说,外面观众反应……还挺……挺特别的。导演他们还在处理后面的事。她说完,匆匆离开了。
狭窄的角落只剩下她们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后台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沈星终于停止了拉扯领口的动作,但她依旧背对着林晚,沉默地站在那里。昏暗中,林晚能看到她单薄的肩膀在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那颤抖,不是因为寒冷,更像是一种情绪剧烈震荡后的余波。
林晚的指尖在身侧又蜷缩了一下。她看着沈星微微耸动的肩膀,那晚排练厅里蜷缩的身影、刚才黑暗中濒临崩溃的抽泣、以及最后死死回握她手的力道……无数画面碎片般在她脑海中激烈地冲撞着。
沈星。林晚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在后台的嘈杂背景音里显得很轻。
沈星的背脊明显一僵,肩膀的颤抖瞬间停止。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林晚向前走了一小步,动作有些僵硬。她从自己那个总是收拾得一丝不苟的帆布工具包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小管东西。不是药膏,而是一支护手霜。薄荷绿的小巧管身,上面印着简单的叶子图案。
她沉默地伸出手,将护手霜递到沈星僵硬的背影旁边。
沈星似乎愣了一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疑和戒备,侧过一点点身体。昏暗中,她红肿的、带着狼狈泪痕的眼睛瞥向林晚递过来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不解。
……护手霜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在沙漠里跋涉了许久。
嗯。林晚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少了平时的冰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她看着沈星沾满泪痕、油彩和灰尘的手,手指关节因为刚才的用力回握而微微泛红。你手……脏了。擦擦。薄荷的,醒神。她简短地解释着,目光落在护手霜上,并没有看沈星的眼睛。
沈星的目光在林晚平静无波的脸上和那管小小的薄荷绿护手霜之间来回了几次。那管护手霜,带着林晚身上那种特有的、干净的、近乎消毒水般的淡香,静静地躺在林晚的掌心。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
沈星的眼眶猛地又红了一圈,她飞快地低下头,掩饰般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她伸出手,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从林晚手里接过了那管小小的护手霜。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林晚的掌心,带着一丝残留的冰凉。
……谢谢。一声极其低哑的、几乎含在喉咙里的道谢,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下。
林晚看着沈星低着头,笨拙地拧开护手霜的盖子,挤出一大坨乳白色的膏体在掌心,然后用力地、近乎发泄般地揉搓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要搓掉所有不愉快的痕迹。薄荷清凉的气息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林晚的目光掠过沈星红肿的眼眶和依旧带着泪痕的脸颊,又落回她用力揉搓着护手霜的双手上。她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移开了视线。
后台的灯光在她们头顶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毕业季的风,带着初夏特有的、混合着青草和淡淡离愁的气息,吹过校园。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散落着零星行李袋的林荫道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林晚独自一人站在排练楼前那片熟悉的小广场上。巨大的落地窗依旧反射着阳光,只是里面不再有她们排练的身影,空旷而安静。她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某顶尖现代舞团的录取通知函。纸张的触感平滑而冰冷,像她一直追求的那种完美秩序。
这本该是值得高兴的时刻。四年苦修,无数个精确到毫秒的旋转和跳跃,终于换来了这张通往更广阔舞台的通行证。可当她低头看着纸上那行清晰的地址——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感,却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来,勒得心口微微发闷。
喂!林晚!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毫不费力的穿透力,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林晚抬起头。
沈星正大步流星地穿过那片晃动的光斑,朝着她走来。栗色的短发在阳光下跳跃着细碎的金芒,身上是一件简单的白色涂鸦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肩上挎着那个标志性的、磨损的帆布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半满的便利店塑料袋。
她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眼下的皮肤光洁,再也看不到那晚后台的泪痕和红肿。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像淬火的星辰,仿佛能轻易点燃周围的空气。
真行啊你!躲这儿感怀伤秋呢沈星几步就蹦到林晚面前,很自然地探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通知函,吹了声口哨,嚯!‘青空’!牛啊!我就知道你这精准度,绝对横扫他们!
她的语气里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赞叹和高兴,没有一丝阴霾,仿佛之前所有的冲突、眼泪、黑暗中的崩溃紧握,都已被时间的风吹散。
林晚看着她灿烂的笑脸,心头那点莫名的空茫感似乎被这明亮的笑容驱散了些许。她微微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将通知函小心地折好,放进背包的夹层。
你呢林晚问,声音平静。
我沈星扬了扬眉毛,笑容更加张扬,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从帆布包里也抽出一张叠着的纸,在林晚眼前晃了晃,喏!刚拿到!一个挺有意思的独立剧团,搞先锋肢体剧的,在鼓楼那边的小胡同里。地方不大,活儿可能也糙,但……她顿了顿,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但导演说,就喜欢我身上这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嘿,自由发挥空间贼大!
她的喜悦是外放的,充满感染力的,像阳光一样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林晚静静地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对未知挑战的兴奋光芒。那是属于沈星的舞台,混乱、即兴、充满生命力的未知。
真好。林晚想。她们都走向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追求极致秩序与精准的殿堂,一个拥抱自由与未知的天地。就像两条曾经短暂相交的线,终究要奔向各自的远方。这似乎是最合理、最完美的结局。
沈星把通知函塞回包里,目光扫过林晚平静的脸,又落在她膝盖的位置。虽然穿着长裤,但沈星似乎还记得那晚后台看到的狼狈痕迹。她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里面发出易拉罐碰撞的清脆声响。
喏,她将塑料袋递到林晚面前,语气随意得像在分享一颗糖,赔罪,也是庆祝!知道你自律,无糖乌龙茶,冰的!
林晚的目光落在塑料袋里那两罐熟悉的绿色包装饮料上。冰凉的罐身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她沉默了几秒,然后伸出手,接过了袋子。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罐体,带来一丝清爽的刺激。
谢谢。她低声说。
沈星自己已经利落地拉开了一罐,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轻叹:哈——爽!她用手背抹了下嘴角,看向林晚,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却似乎深了一点,像阳光下的海面,底下藏着涌动的暗流。
林晚,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轻了一些,带着一种少见的、近乎温和的认真,那晚……在台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落在林晚垂在身侧的手上,……谢谢你抓住我。
林晚握着冰凉易拉罐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罐身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她抬起眼,迎上沈星的目光。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平静,甚至有些疏离。
你抓住了节奏。林晚的声音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在最混乱的时候。接上了戏。她避开了那个黑暗,避开了那只紧握的手,只谈论结果,只谈论舞台的延续。
沈星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些,嘴角却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复杂的弧度。她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那个话题,只是又仰头喝了一口茶。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栗色的发梢跳跃。
行吧,她放下易拉罐,语气恢复了惯有的轻松,拍了拍林晚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林大编导,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同学啊!‘青空’的首席编舞大人!
林晚被她拍得微微晃了一下,肩膀处传来沈星掌心的温度,比冰凉的乌龙茶罐要热得多。她没躲开,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星。
沈星收回手,将空了的易拉罐精准地投入几步外的垃圾桶,哐当一声脆响。
走啦!她潇洒地挥挥手,重新背上那个磨损的帆布包,转身朝着林荫道的另一端走去,背影挺拔,步伐轻快,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毫不犹豫地奔向她的胡同剧场和未知的即兴人生。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在晃动的光斑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梧桐道的尽头。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拂过她的脸颊,吹动她一丝不苟别在耳后的碎发。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罐冰凉的、凝结着水珠的无糖乌龙茶。薄荷绿的罐身,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清冷的光泽。她抬起手,指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拉开了拉环。
呲——
细微的气体释放声在午后的宁静中格外清晰。一股带着淡淡茶香的凉气逸散出来。
林晚将那冰凉的罐口凑近唇边,浅浅地啜饮了一口。微涩的茶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爽的凉意,瞬间驱散了初夏午后的那点燥热。那味道很纯粹,也很简单,像她一直习惯和追求的一切。
她握着冰凉的罐身,独自站在空旷的广场上,身后是沉默的排练楼,眼前是沈星消失的方向。阳光明媚,树影婆娑。
她慢慢地、又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胃里,却仿佛在胸腔某个地方,留下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属于薄荷的,清冽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