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月光的影子
嫁给顾承泽三年,我知道自己是白月光的影子。
他书房的保险柜里锁着林薇的照片,连我睡衣的款式都是按她的喜好选的。
车祸那晚,他护住副驾时喊的是薇薇小心。
我闭眼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
2
亡妻的骨灰
再睁眼已是三年后,拍卖会上我戴着蝴蝶面具举牌。
顾承泽突然攥住我手腕:这枚鸢尾胸针,只有薇薇会设计。
面具被扯落的刹那,他瞳孔地震——
我左脸的疤痕蜿蜒如蜈蚣:顾总认错人了,您亡妻的骨灰...还在我抽屉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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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鸢尾孤品
聚光灯像一枚滚烫的金币,狠狠砸在玻璃展柜上。一枚鸢尾花形状的胸针躺在黑色丝绒上,银丝勾勒的花瓣线条冷冽又脆弱,花蕊处镶嵌的蓝宝石幽深如夜海,折射出令人心悸的碎光。拍卖师平板无波的声音在过分寂静的空气里回荡:Lot73,当代匿名设计师『W』的鸢尾系列孤品,起拍价,八十万。
我坐在二楼半开放的包厢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左脸。那里,冰冷的蝶翼面具边缘紧贴着皮肤,覆盖着底下那道早已被时间凝固、却依旧蜿蜒盘踞的伤疤。面具下,我的视线牢牢锁住那枚胸针。八十万。这个数字沉甸甸地砸在心头。它代表的不只是一件珠宝,更是我挣扎着从泥泞里爬出来、重新握紧生活方向盘的证明。
八十五万。前排有人举牌。
九十万。声音来自侧面。
空气里弥漫着香槟、昂贵香水混合着古董木器散发的沉郁气息,像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我微微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滑入喉咙。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面前小巧的号牌时——
一百万。
一个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像淬了冰的刀刃,瞬间劈开了拍卖厅内嗡嗡的低语。那声音穿过三年时光积下的尘埃,带着一种残忍的熟悉感,精准地刺入我的耳膜。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冻结在四肢百骸。我搭在号牌边缘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喉头那股翻涌的腥甜。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焦着在展柜里那枚幽蓝的鸢尾上,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漂浮的木板。
一百二十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异常平稳,像深秋结了薄冰的湖面。
短暂的静默。空气绷紧到极致,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射过来,带着好奇、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兴奋。
一百五十万。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清晰地宣告着他的势在必得。
心口深处某个早已结痂的地方,被这声音狠狠撕扯了一下。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姿态——微微向后靠着昂贵的丝绒椅背,下颌线条绷紧,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傲慢。顾承泽。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烙印在记忆深处。三年了,他竟还能如此轻易地拨动那根名为恐惧和痛楚的弦。
我微微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捕捉那个方向。他果然在那里。前排视野绝佳的位置,一身剪裁完美的墨色西装,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侧脸轮廓依旧锋利得能割伤人,只是似乎比记忆里更瘦削了些,周身散发的气息也更沉郁迫人。他身旁坐着一个年轻女人,正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姿态小鸟依人。
指尖的冰冷蔓延到了全身。我猛地收回视线,重新聚焦在展台上那抹幽蓝上。那是我一笔一笔画出的图稿,是我在无数个疼痛难眠的夜里,借着工作台微弱的光线,用颤抖的手一点点打磨出的寄托。它不属于他,更不属于那个早已化为灰烬的薇薇。
一百八十万。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嘈杂。
两百万。顾承泽的加价紧随其后,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碾压意味。他似乎笃定,没有人会为一个匿名设计师的作品和他顾承泽硬碰到底。
竞价声此起彼伏,很快将那枚胸针的价格推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高度。数字在拍卖师口中飞快地跳跃,每一次落槌前的间隙都充斥着无形的硝烟。最终,当顾承泽报出三百万这个数字时,全场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那个价格,早已远远超出了珠宝本身的价值。拍卖师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询问,最后落在我这个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聚光灯的光束似乎更加灼热了。我缓缓地,几乎是带着某种仪式感,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号牌。喉咙有些发干,但我清晰地吐出那个数字:三百二十万。
这个价格,几乎是我目前能调动的极限。孤注一掷。不是为了赢,只是为了证明——属于苏晚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枚冰冷的胸针,也绝不能再落入顾承泽的手中。
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固体。所有细微的声响——呼吸声、衣料摩擦声、甚至香槟气泡破裂的声音——都消失了。时间被无限拉长。我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刺骨、如同实质般的视线,穿透了包厢的阴影,牢牢钉在了我的身上。那视线带着审视,带着惊疑,更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危险的怒火。
紧接着,是脚步声。沉稳,有力,一步步踏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像鼓点敲在紧绷的神经上。越来越近。
我的后背瞬间绷紧,每一寸肌肉都进入了防御状态。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握紧,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不能动,不能慌。我强迫自己维持着看向展台的姿势,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冷冽雪松与淡淡烟草的气息,霸道地侵入了我的呼吸范围。它瞬间唤醒无数个夜晚的记忆——冰冷空旷的别墅,他晚归时带着这种气息靠近,却永远带着疏离和审视的目光。
一只骨节分明、戴着昂贵铂金腕表的手,毫无预兆地伸到了我的面前。那只手,曾经在协议书上签下束缚我的名字,也曾在无数个我以为能靠近的瞬间,冷漠地推开我。
手腕猛地一紧,如同被冰冷的铁钳锁住。巨大的力道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上脊椎。
跟我出来。顾承泽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裹挟着山雨欲来的风暴气息。他完全无视了周围投来的惊愕目光,也全然不顾那个被他撇在原地的女伴,只死死地盯着我脸上的蝴蝶面具,眼神锐利得像是要穿透那层冰冷的金属。
腕骨传来尖锐的痛感,我被他粗暴地从座位上拽了起来。身体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包厢的阴影无法再提供庇护,我们瞬间暴露在无数道聚光灯般探究的视线之下。那些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放开。我试图挣脱,声音努力维持着冷静,却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顾承泽置若罔闻,力道反而加重。他拽着我,几乎是拖行着,穿过一排排惊愕的宾客,走向拍卖厅侧边一条相对僻静的走廊。厚重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却放大了我急促的心跳和他压抑的、带着怒火的呼吸。
4
疤痕如蜈蚣
走廊尽头,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冰冷的霓虹光映照进来,勾勒出他紧绷而压抑的侧影。他终于停下脚步,猛地将我甩向冰凉的墙壁。脊背撞上坚硬的墙板,闷痛传来。他高大的身影随即逼近,像一座沉默的山峦,将窗外所有的光都挡在身后,只投下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你是谁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目光死死地锁住我脸上的蝴蝶面具,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试图剖开这层伪装,直抵真相。这枚鸢尾胸针,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它的设计,它的风格……只有薇薇才会!告诉我,你从哪里弄到的她…她在哪里
薇薇。
这个名字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一瞬间,所有被强行封存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我看到了那间永远拉着厚重窗帘的书房。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灰尘的味道,冰冷得像停尸间。那个下午,我鬼使神差地,用颤抖的手指拨开了书架上那本厚重的《时间简史》。后面藏着一个冰冷的、小小的保险柜。密码……会是什么一个荒谬又绝望的念头驱使着我,我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冰冷的咔哒一声。柜门弹开。没有文件,没有珠宝。只有一张照片,被小心翼翼地镶嵌在精致的银质相框里。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洁白的连衣裙,站在一片灿烂的向日葵花田里,对着镜头笑得阳光明媚,眼神清澈得不染尘埃。那张脸……几乎是我每日在镜子里看到的倒影,却又截然不同。她的笑容是真实的,温暖的,带着被宠爱的、肆无忌惮的光芒。而我,镜子里那张脸,永远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小心翼翼的阴郁和疲惫。
那是林薇。顾承泽心口上那颗永远鲜活的朱砂痣。而我,苏晚,不过是他精心挑选的、用来填补空缺的拙劣复制品。
我甚至还看到了衣柜里那些不属于我审美的睡衣——蕾丝繁复、颜色娇嫩。每一次穿上,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屈辱的角色扮演。
顾承泽,为什么我的睡衣都是这种……我曾鼓起勇气,在他难得在家吃早餐的清晨,指着身上那件粉得刺眼的蕾丝睡裙,声音细若蚊蚋。
他端着骨瓷咖啡杯的手顿了一下,眼皮都没抬,目光落在手中的财经晨报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这种款式适合你。穿着吧。
可是我不喜欢……后面的话,在他抬起眼投来的那道冰冷、带着明显不耐的目光中,被硬生生冻在了喉咙里。
苏晚,他放下杯子,杯底与碟子碰撞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声响,记住你的身份。有些事,不需要你喜欢,只需要你适应。
身份适应
是啊,替身的身份。适应成为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而最致命的那一幕,终于冲破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堤坝,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刺骨的剧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刺眼的远光灯撕裂了雨夜浓稠的黑暗,像两柄巨大的、燃烧的利剑,迎面劈来!轮胎在湿滑路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叫,失控的车身像一只被无形巨手狠狠甩出去的铁皮罐头,疯狂地旋转、翻滚……
世界在颠倒、碎裂。玻璃破碎的声音尖锐刺耳,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浓烈的汽油味灌入口鼻。
在最后的、天旋地转的毁灭瞬间,我绝望地侧过头,看向驾驶座上的他。
他的身体本能地、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猛地侧倾,手臂横亘过来,挡在了副驾驶的位置前——那个位置,原本是留给谁的呢他口中爆发出的那声嘶喊,带着灵魂深处的惊惧和绝望,穿透了金属扭曲的巨响,狠狠刺穿了我的耳膜,也刺穿了我最后一点可怜的幻想:
薇薇——小心——!!
不是苏晚。
是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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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肋骨在巨大的撞击力下断裂的声音,清脆,又沉闷。那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那是心脏被彻底碾碎、名为苏晚的存在被宣判死刑的声音。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带着汽油味和血腥气,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意识沉入无边的、死寂的深渊。
……
说话!顾承泽的厉喝将我从冰冷窒息的回忆旋涡中狠狠拽回现实。
走廊冰冷的空气重新灌入肺叶,带着尘埃的味道。他离我极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翻涌的、混杂着狂怒、急切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的血丝。他身上那股强势的雪松烟草气息,此刻不再是疏离的标记,而是化作了实质的压迫,紧紧扼住我的喉咙。
告诉我!他猛地伸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标直指我脸上那层最后的屏障——那只冰冷的蝴蝶面具。她到底在哪!
那只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毁灭性的气息袭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我下意识地偏头想躲,但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嗤啦——
面具的系带被粗暴地扯断。薄薄的、闪着冷银光泽的蝶翼,轻飘飘地脱离了我的脸颊,旋转着,无声地坠落在地毯上,像一个被轻易撕碎的幻梦。
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挡地、赤裸裸地倾泻下来,残忍地照亮了我的左脸。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时间凝固了。
顾承泽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离我的脸颊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他脸上所有狂怒的、急切的、疯狂的表情,在看清我左脸的瞬间,如同遭遇了绝对零度的冰封,寸寸碎裂、凝固。
他的瞳孔,在那一刹那,骤然收缩到了极致。那里面翻涌的血色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难以置信的、如同目睹世界末日降临般的巨大惊骇和茫然。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张脸,而是一道来自地狱的裂痕。
死寂。
只有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模糊车流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束目光——不再是探究,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后的、灵魂出窍般的震颤。他在看那道疤。
从额角发际线开始,如同一条狰狞的、暗红色的巨大蜈蚣,扭曲着,盘踞着,一路向下,蛮横地撕裂了原本的皮肤肌理,爬过眉骨边缘,粗暴地割裂了颧骨,最后消失在耳际的阴影里。疤痕的边缘凹凸不平,泛着一种陈旧的、却依旧触目惊心的暗红光泽,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毁灭性的撞击和烈焰的洗礼。它彻底摧毁了曾经那张与林薇有几分相似的脸,留下的是只属于苏晚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痛吗
早已麻木了。
但我清晰地记得,在无数次换药时,在镜子里第一次看到这张支离破碎的脸时,那种灵魂被彻底剥离、只剩下空洞躯壳的冰冷绝望。这张脸,就是那场车祸、那段婚姻最残酷的墓志铭。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拉长、扭曲。顾承泽僵直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承受不住某种无形的重压。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曾盛满掌控一切自信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的、被彻底击碎的茫然,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我。
曾经那个温顺的、带着讨好笑容的、努力模仿着另一个女人模糊轮廓的苏晚,在这一刻,连同那张脸,一起在他眼前彻底粉碎。
一股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快意,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悲哀,从我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缓缓升起。我迎着他失焦的、破碎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清晰地凿穿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顾总,我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那弧度牵扯着疤痕,带来细微的刺痛,您似乎,认错人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玻璃渣,缓慢地碾过空气。
顾承泽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想反驳,想质问,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
我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越过他剧烈震颤的瞳孔,落在他身后那片被落地窗框住的、虚假繁华的都市夜景上。然后,视线重新聚焦回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残忍。
您那位……亡妻的骨灰,我顿了顿,清晰地捕捉到他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还好好地,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锁在我工作室的抽屉里呢。
嗡——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顾承泽的颅内轰然炸开。他高大的身体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落地窗上,发出沉闷的砰一声巨响,震得厚重的玻璃都嗡嗡作响。
那张英俊的、向来掌控一切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彻底崩塌的、世界末日般的灰败。瞳孔里的惊骇、茫然、痛苦,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剧烈地搅动、碎裂,最终化为一片无法聚焦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空洞。他死死地盯着我,又仿佛穿透了我,看向某个虚无的、令他肝胆俱裂的深渊。
不……不可能……破碎的气音从他惨白的唇间艰难地挤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绝望否定。他的手指神经质地蜷缩着,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徒劳地在冰冷的玻璃上划出无意义的痕迹。支撑着他的那股傲慢与力量,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只剩下摇摇欲坠的空壳。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端传来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濒临崩溃的死寂。
5
沈太太的守护
一个颀长清隽的身影快步走来,带着一身与这浮华场所格格不入的、淡淡的消毒水气息。是沈清言。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烟灰色西装,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扫过顾承泽和我之间这诡异僵持的瞬间,骤然变得锐利如刀。
他没有任何犹豫,几个箭步便插入了我和顾承泽之间那片令人窒息的空间。动作流畅而坚定,像一堵突然竖起的、温润却不容侵犯的墙。
这位先生,沈清言的声音响起,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硬和警告意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走廊里,请您自重。他微微侧身,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将我挡在了他身后宽阔的肩背之后,隔断了顾承泽那如同实质般、带着毁灭气息的绝望视线。
顾承泽涣散的目光似乎被这突然闯入的声音和身影强行拉回了一丝焦距。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沈清言,又艰难地、越过他的肩膀,试图再次捕捉我的身影。那眼神里翻滚着滔天的巨浪——震惊、难以置信、被侵犯领地的暴怒,以及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名为失去的巨大恐慌。
沈清言无视了顾承泽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镜片后的眼神,在触及我脸上那道毫无遮掩的疤痕时,瞬间软化下来,如同寒冰遇暖阳,融化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痛惜的温柔暖流。那暖流无声地流淌,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战栗的力量。
没事了,晚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避开我左脸的疤痕,用温热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我不知何时滑落至鬓角的、一点冰冷的湿意。
然后,他转回头,重新面对那个几乎被抽空了灵魂、像一尊即将碎裂的雕像般僵立在落地窗前的男人。沈清言的姿态依旧挺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他伸出手,稳稳地、带着绝对占有和守护的姿态,轻轻环住了我的肩膀,将我更深地纳入他的庇护范围。
沈清言那句清晰而冰冷的宣告,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顾承泽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别碰我太太。
太太……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早已混乱不堪的神经。那个被他视为影子、在车祸中死去的苏晚,此刻正被另一个男人以如此绝对、如此保护的姿态拥在怀中,宣示着主权。而她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惨白的灯光下,是对他过往所有认知最残酷、最彻底的否定和嘲讽。
顾承泽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后背再次撞上冰冷的落地窗,发出沉闷的回响。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掌控一切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彻底碾碎的茫然和无法聚焦的痛苦。他看着沈清言,又像是穿透他,死死地盯着他身后那道被护得严严实实的身影,目光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被冒犯的暴怒,有被欺骗的狂怒,更有一种被某种巨大未知攫住、即将溺毙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你……你们……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沈清言没有再给他任何质问的机会。他揽在我肩上的手臂微微收紧,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和催促。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顾承泽那张惨白扭曲的脸,如同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障碍物,随即坚定地转向我。
我们走。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我没有再看顾承泽一眼。那道曾经如同山峦般压在我生命中的阴影,此刻只剩下一个在冰冷玻璃上摇摇欲坠的空壳。心底那片冰冷的湖面,没有报复的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巨大的疲惫和荒芜。我任由沈清言半拥着,转身,迈步。
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过往的废墟之上。身后那道绝望而疯狂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死死钉在我的背上,几乎要灼穿衣衫。但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穿过那条死寂的走廊,重新步入灯火通明、人声渐起的拍卖厅侧门。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震惊和窃窃私语。刚才那场发生在走廊尽头的短暂对峙,显然已经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涟漪。我脸上的疤痕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炫目的灯光下,如同一个惊世骇俗的宣言。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猎奇,有厌恶,也有纯粹的震惊。
我挺直了脊背,下颌微微扬起。那道伤疤是耻辱的烙印,也是涅槃的勋章。它不再需要面具来遮掩。沈清言感受到了我瞬间的紧绷,环在我肩上的手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同时侧过身,以一种更严密的姿态挡住了大部分窥探的视线,用他挺拔的身躯为我隔开了一片小小的、喘息的港湾。
他带着我,目不斜视,步伐沉稳地穿过人群。他的气场温和却不容置疑,那些试图上前搭讪或探究的人,在他平静无波却隐含疏离的目光下,都不自觉地退开了些许。我们像一艘破开喧嚣海浪的小船,径直走向出口。
拍卖厅厚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里面所有的浮华、喧嚣和那道令人窒息的视线。夜风带着初夏微凉的湿意迎面扑来,吹散了拍卖厅里浑浊的空气,也吹拂着我滚烫的脸颊。那道伤疤在夜风里,带着微微的凉意。
沈清言的车就停在门口。司机早已恭敬地打开后座车门。
坐进车内,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真皮座椅柔软舒适,车内的空气里弥漫着沈清言身上惯有的、淡淡的消毒水和雪松混合的干净气息。紧绷的神经如同被骤然剪断的弦,巨大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试图平复急促的心跳和脑海中翻腾的混乱画面——顾承泽惨白的脸,碎裂的目光,还有那声穿透雨夜的薇薇小心……
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覆上我放在膝头、紧握成拳的手。沈清言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下下摩挲着我冰凉的手背。那是一种无声的、坚实的依靠,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飞速倒退,在车窗上拉出模糊的光带。
他……认出胸针了。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车内的沉默。陈述事实,不带任何情绪。
沈清言沉默了片刻,侧过头看我。车内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清隽的轮廓,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而平静。鸢尾系列的设计语言,太独特。那种带着脆弱感的冷冽线条,还有对蓝宝石情绪化的运用……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他熟悉林薇的风格,会认出来不奇怪。只是他没想到,设计它的人,会是『死而复生』的你,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这样的方式……我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左脸那道凸起的疤痕。冰冷的触感提醒着我那场毁灭性的告别。他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大概以为见了鬼吧。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的冰冷。
沈清言的手覆盖住我抚在伤疤上的手,将它轻轻拉下,包裹在他温暖的掌心。晚晚,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这道疤,是你活下来的证明。它不丑陋,它很强大。它让那个只会依附于幻影的苏晚彻底死去,让真正属于你的光芒破茧而出。顾承泽的反应,恰恰证明了他从未真正『看见』过你。他看见的,只是他臆想中林薇的影子。而今晚,他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足以粉碎他所有自以为是认知的苏晚。
他的话像温热的泉水,缓缓注入冰冷的心湖。是的,顾承泽的崩溃,不是因为苏晚还活着,而是因为活下来的苏晚,彻底颠覆了他记忆里那个模糊的、温顺的替身形象。她带着无法磨灭的伤痕,带着独立的设计灵魂,带着另一个男人的守护,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宣告了苏晚这个个体的存在和终结。
那个骨灰……沈清言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睁开眼,看向他。昏暗光线下,他的眼神里有担忧,有询问。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极其浅淡、毫无笑意的弧度。是空的。
沈清言明显松了口气,覆在我手背上的力道微微加重。那就好。
我把它放在工作室抽屉最深处,用一个普通的木盒装着。我的声音很平静,那里面……是我三年前所有被烧毁的、属于『顾太太』苏晚的东西的灰烬。婚纱照的碎片,那些蕾丝睡衣的残骸,还有……那份签了字的离婚协议草稿。那是在车祸前,我在无数个绝望的夜里,偷偷写下的,却始终没有勇气递出去的东西。一场大火,一场车祸,替我了结了所有。那是我给自己立的坟。埋葬过去,才能往前走。所以,当顾承泽听到亡妻的骨灰时,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苏晚肉体的死亡,更是他亲手塑造的那个影子存在的彻底消亡。
沈清言久久地凝视着我,镜片后的目光复杂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心疼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我冰凉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他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车子驶入一个闹中取静的高档公寓区,最终停在一栋设计简约现代的大楼前。这是沈清言的住处,也是我车祸后漫长复健期里,以及重新站起来后,真正意义上的家。
回到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沈清言没有开主灯,只打开了角落里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柔和的光线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冰冷。
喝点温水。他递过一个骨瓷杯,水温恰到好处。
我接过来,捧在手心,汲取着那点暖意。身体依旧残留着紧绷后的虚脱感,但心绪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那道疤在暖光下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沈清言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暖黄的光晕勾勒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他看着我,眼神专注。
晚晚,他开口,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今晚只是一个开始。顾承泽……他不会轻易放手的。他认出了设计,看到了你,听到了『骨灰』……以他的性格,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查,去证实,去……纠缠。
我知道。顾承泽骨子里的偏执和控制欲,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晚的冲击太大,一旦他稍微缓过神,那被颠覆的认知和无法接受的失去感,会化作更疯狂的执念。他不会相信苏晚真的死了,更不会接受苏晚彻底脱离他的掌控,甚至以如此面目、如此姿态属于另一个男人。
我知道。我喝了一口温水,水温熨贴着喉咙,他查不到什么的。『苏晚』在法律上已经死亡三年了。所有的死亡证明、销户手续,都是你……经手处理的,毫无破绽。沈清言作为顶尖的外科医生,他的人脉和能力,确保了这一切的滴水不漏。我现在拥有的身份、名字、过往,都是全新的、经得起推敲的。我是
W,独立珠宝设计师,你的妻子。仅此而已。
沈清言点点头,眼神却依旧凝重。法律上的障碍他能查到。但以顾家的能力,他可能会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而且……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他最不能接受的,是你在我身边。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这句话点破了最核心也最危险的矛盾。顾承泽无法接受的,不仅仅是苏晚活着且面目全非,更是她活着,却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成为了沈太太。这对于那个高傲自负、视一切为私有物的顾承泽来说,是比死亡更难以忍受的背叛和剥夺。
他敢!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冷厉。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被侵犯领地般的警惕和怒意。这三年来,沈清言给予我的,是重生,是尊重,是毫无保留的支持和爱。他是我在无边黑暗里抓住的唯一浮木,是我拼凑起破碎灵魂的粘合剂。他是我黑暗岁月后唯一的光,是我愿意用余生去守护的港湾。任何人,包括顾承泽,想要破坏这份安宁,都是我的死敌。
沈清言看着我突然竖起的尖刺,眼神反而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他起身,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视线与我平齐。暖黄的光落在他清俊的眉眼上,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
他当然不敢对你怎么样,至少明面上。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但他可能会针对我,或者……试图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接近你、试探你。晚晚,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单独见他。不要给他任何机会。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他伸出手,这一次,指尖极其轻柔、极其珍惜地拂过我左脸那道疤痕的边缘,动作小心得像是在触碰稀世珍宝的裂痕。这道疤,他低声说,目光深邃如同夜空,是你战斗的勋章,是我见过最美的纹路。它代表着你活下来了,并且活得如此耀眼。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因为它而轻视你、伤害你,包括那个自以为是的顾承泽。
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暖意,那小心翼翼的触碰,如同最柔软的羽毛,拂去了所有残留的冰冷和自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同时涌上眼眶。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我最丑陋、最绝望时向我伸出手的男人,看着他那双盛满心疼、欣赏和绝对守护的眼睛。
我缓缓抬起手,覆上他停留在我脸颊的手背,将他的手紧紧按在那道疤痕上。粗糙的触感真实地传递着。
清言,我看着他,声音有些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我答应你。我不会给他机会。也不会……再让任何人,包括过去的阴影,伤害到我们。我们。这个词从舌尖滑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归属感和力量。
沈清言的眼底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如同星辰落入深海。他反手将我的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轻轻抬起我的下巴。他的吻,带着消毒水的清冽和他特有的温柔气息,如同一个郑重的承诺和无声的守护誓言,轻轻落在我的额头,然后,极其珍重地,印在了那道狰狞疤痕的边缘。
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全然的接纳和深沉的爱意。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构成一片虚幻而繁华的光海。窗内,暖黄的灯光下,伤痕与守护交织,过往的废墟之上,新的、坚韧的生命正在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与不容侵犯。
6
风暴的种子
而在这片宁静之下,风暴的种子已然埋下。顾承泽那双被彻底击碎后又燃起疯狂火焰的眼睛,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猛兽,预示着平静,终将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