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进腊月,北风就跟揣了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我蹲在自家土坯房的门槛上,看着爹蹲在院里抽烟,烟锅子在冻硬的地上磕出当当的响,心里头跟压了块冰,凉得发沉。
要不...就算了爹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村里人说的那些话,太难听了。
我没接话,扭头看了看屋里。三间房,墙皮掉得像癞痢头,东头那间的屋顶还漏着,去年用塑料布糊了三层,这会儿被风吹得哗哗响,像谁在暗处哭。二十七岁的男人,没车没房没存款,唯一的产业是院里那半亩快荒了的菜地。在这十里八乡,我这样的条件,想娶个清白人家的姑娘,难如登天。
媒人王婶昨天又来了,揣着袋水果糖,往炕沿上一坐就直咂嘴:建军啊,李娟那丫头是名声不太好,可人家说了,就图你老实,彩礼只要六千八。这数,搁现在哪找去
名声不太好是村里人的客气说法。真要往难听了说,李娟就是浪得没边。我早有耳闻,她十七岁就跟镇上开理发店的男人跑过,住了半年被人家老婆打回来;后来又跟邻村的货车司机不清不楚,那司机出车祸死了,她还去坟上哭了三天,被司机家的人追着骂狐狸精。前阵子还有人看见她半夜从村西头的光棍汉家出来,头发乱得像鸡窝。
这些话像苍蝇似的,在村里飞了好几年。我不是没听过,只是每次听到,都得低下头假装系鞋带——谁让我穷呢穷人家的儿子,没资格挑三拣四。
六千八...我抠着门槛上的裂缝,那裂缝深得能塞进手指头,家里现在只有三千二。
我去跟她家人说说,先交一半,剩下的开春卖了粮食再给。王婶拍着大腿,建军,过了这村没这店!你想打一辈子光棍
我没说话,心里头像有俩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娶吧,有个女人总比没有强,好歹能给你生娃;另一个说她那样的,娶进门也是祸根,以后有你受的。可到最后,还是前一个小人占了上风——我太想有个家了。看着别人家屋顶冒烟,窗户里透出黄澄澄的灯光,听着别家媳妇喊男人吃饭的声音,我夜里能睁着眼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家里仅有的三千二,跟着王婶往李娟家去。她家在邻村,三间砖瓦房,院子里还拴着条大黄狗,比我家强多了。李娟她爹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脸拉得老长,看见我就直皱眉,好像我是块沾在鞋底的泥。
彩礼不能少。他呷了口茶,茶沫子沾在嘴角,六千八,一分都不能少。我闺女再不好,也是我养大的,不能就这么贱卖了。
叔,您看这...王婶想打圆场,被他一瞪,把话咽了回去。
我攥着兜里的钱,指节捏得发白。那三千二是爹卖了攒了三年的棉花,又跟三姑六婆借了一圈才凑齐的,再要三千六,比割我的肉还疼。可我看着墙上贴的囍字——是前两年李娟哥结婚时贴的,红得刺眼——突然咬了咬牙。
叔,剩下的三千六,我开春一定给。我声音发颤,却逼着自己抬头看他,我给您立字据,要是不给,任凭您处置。
李娟她娘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盘瓜子,往我面前一推:小伙子看着实诚。娟儿,出来给建军倒杯水。
里屋门帘一动,李娟走了出来。她穿件红棉袄,头发烫得卷卷的,脸上擦了粉,在这灰扑扑的屋里,亮得像根洋蜡烛。我不敢多看,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出洞的布鞋。
水。她把水杯往我面前一放,砰地一声,溅出的水打湿了我的裤腿。
我没敢作声,偷偷抬眼瞥了她一下。她长得是真好看,眼睛大,鼻梁挺,皮肤白得不像农村姑娘。可她眼里没笑意,嘴角撇着,好像跟我站在一块儿,是多大的委屈。
行了,就这么定了。李娟她爹把茶杯一顿,正月初八,让你爹来接人。
回家的路上,王婶一个劲夸我运气好,说李娟能看上我,是我上辈子烧高香了。我嗯嗯地应着,心里头却空落落的,像揣了个破洞的麻袋。路过村口的小卖部,听见里头有人说笑。
听说了吗老陈家的建军,要娶李娟了。
真的假的他就不嫌丢人
穷疯了呗!不然谁要那破鞋
哈哈,以后有他好受的...
笑声像针似的,扎得我耳朵疼。我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回了家。爹正在院里劈柴,看见我回来,手里的斧头顿了顿:成了
成了。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初八接人。
爹没说话,举起斧头,哐地一声劈在木头上。那声音震得我心口发慌,好像被劈的不是木头,是我的日子。
正月初八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小雪花。我借了辆拖拉机,拉着一床新被子,还有两箱方便面,去接李娟。她穿了件红嫁衣,是租来的,袖口磨得发亮。上车的时候,她娘偷偷塞给我一个红布包,说里面是压箱底的钱,让我好好待她闺女。
我把红布包揣在怀里,暖烘烘的。拖拉机突突地往家开,李娟坐在我旁边,没说话,也没看我,只是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白杨树。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很快化成了水,顺着发梢往下滴。
到了家,村里人都来看热闹,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是藏不住的嘲笑。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嘀咕:看他能得意几天。可我顾不上这些,忙着给客人递烟倒茶,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像揣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晚上,客人都走了,屋里终于安静下来。红烛在桌上跳着,把墙上映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影子。我坐在炕沿上,手不知道往哪放,浑身不自在。李娟坐在床尾,低着头,抠着嫁衣上的盘扣。
那个...我想找点话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你...饿不饿锅里还有饺子。
她没理我,突然肩膀一抽,哭了起来。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抽抽噎噎的哭,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我以前...我以前是不懂事。她哽咽着,声音含糊不清,他们都说我不好...可我想好好过日子。
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这样的话。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像只受惊的兔子,我心里那点别扭突然就没了。我递过去一块手帕,结结巴巴地说:以...以后好好过,就行。
她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抬头看我。烛光在她眼里晃,亮闪闪的,像落了星星。建军,她叫我的名字,声音轻轻的,你别信他们说的,我跟你好好过,给你生娃,伺候你爹娘。
我使劲点头,心里头热乎乎的。那时候我真信了。我觉得6800块彩礼花得值,觉得那些嘲笑我的人都是瞎了眼。我甚至开始盘算,开春了把那半亩菜地种上黄瓜和西红柿,等秋天卖了钱,就给李娟扯块新布,做件好看的衣裳。
我把她娘给的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沓零钱,还有张纸条,写着娟儿,好好做人。我数了数,一共三百二十七块。我把钱塞回李娟手里,说:你拿着,家里的钱你管。
她没接,把钱推回来:你拿着吧,你是一家之主。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梦里都是亮堂堂的,我家的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屋顶不漏水了,院子里的菜地绿油油的,李娟抱着个胖娃娃,对着我笑。
可我没料到,有些东西,不是想好好过就能好的。就像我家那漏雨的屋顶,就算糊上十层塑料布,该漏的时候,还是会漏得一塌糊涂。只是那时候的我,被有个家的欢喜冲昏了头,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想过。
转过年开春,我去给李娟家送剩下的三千六彩礼。她爹接过钱,点都没点就揣进了兜里,只淡淡地说了句好好待我闺女。我从她家出来,路过村口的小卖部,又听见有人在议论。
看见没老陈家的建军,真给李娟家送钱去了。
傻呗!娶个那样的媳妇,还当宝贝似的。
等着瞧吧,有他哭的时候。
我攥紧了拳头,想冲进去跟他们理论,可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最后,还是低着头,快步走回了家。李娟正在院里喂鸡,看见我回来,笑着迎上来:回来了我炖了鸡汤,快进屋喝。
她笑得那么甜,眼睛弯成了月牙。我看着她,把那些难听的话都抛到了脑后。我想,只要她跟我好好过日子,别人爱说啥说啥。我是个窝囊人,可窝囊人也想有个家,不是吗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家这个字,不是娶个媳妇就能成的。有些债,你以为花6800块就能买断,其实只是开始;有些人,你以为她会改,其实她早就把根烂在了泥里。而我这个窝囊人,从决定娶她的那天起,就已经把自己,推进了一个看不见底的坑里。
女儿丫丫出生那天,我正在玉米地里薅草。七月的日头毒得像泼了火,玉米叶子划得胳膊生疼,汗珠子砸在地上,瞬间就洇成了小泥点。邻居家的二婶子疯疯癫癫跑过来,隔着半人高的玉米秆喊:建军!快!娟儿要生了!
我手里的薅草刀当啷掉在地上,踩着玉米棵子就往家冲。土路被晒得滚烫,鞋底像要化了,可我浑身冰凉,心提到了嗓子眼。冲进家门时,接生婆正从里屋出来,擦着手上的血说:是个丫头,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我扒着门框往里看,李娟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额头上全是汗。她旁边的襁褓里,裹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眼睛闭着,小嘴一张一合的,像只刚出生的小猫。
给她起个名吧。李娟的声音软得像棉花。
叫丫丫吧。我搓着手,不知道该站还是该坐,村里说丫头叫丫丫好养活。
她没说话,只是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襁褓里的小脸。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脸上,竟有了点温柔的模样。那阵子她确实变了些,不再总往外跑,学着给孩子换尿布、喂奶,甚至会跟我妈学纳鞋底。我妈偷偷跟我说:娟儿好像真转性了。
我信了。秋收后卖了玉米,我揣着钱去镇上给丫丫买了辆小推车,又给李娟扯了块花布。她拿着布在身上比划,眼里有了光:等开春给丫丫做件小褂子。
可日子就像我家那辆老自行车,看着能走,蹬起来才知道哪儿都响。丫丫三个月大时开始闹病,三天两头发烧,村里的赤脚医生看完,总说去镇上看看吧。来回跑了几趟卫生院,刚攒下的钱就见了底。我看着丫丫瘦得尖尖的小脸,听着她夜里的哭声,心里像被猫抓似的。
我出去打工吧。那天晚上,我蹲在灶房门口跟爹说,工地上管吃管住,能攒下钱。
爹抽着烟,半天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去吧,家里有我和你妈呢。
李娟在里屋听见了,没出来。等我进屋时,看见她抱着丫丫,眼泪掉在孩子脸上。我也想跟你去。她声音发颤。
你走了丫丫咋办我摸着她的头发,等我在那边站稳了,就接你们过去。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丫丫的襁褓里。
转年正月,我跟着同乡登上了去南方的火车。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晃了两天两夜,我挤在过道里,脚都没处放,可心里揣着劲——只要能挣钱,咋都值。工地在郊区的工地上,盖那种几十层高的楼。我跟着师傅学绑钢筋,一天干十二个小时,手指头被扎破是常事,晚上躺在用板房搭的宿舍里,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第一次发工资,我攥着那沓沾着水泥点子的钱,跑到工地附近的小卖部给家里打电话。是妈接的,电话里的声音沙沙的,夹杂着电流声。
妈,家里都好
好,都好。丫丫能翻身了,胖乎乎的。妈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建军啊,娟儿她……
娟儿咋了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也没啥。妈含糊着,就是……最近总往村西头跑,说是去看她姑。
村西头哪有她姑她姑嫁在邻县,一年到头都不来一回。我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指甲嵌进了掌心:她按时给丫丫喂奶不
喂,喂呢。妈赶紧说,丫丫壮实着嘞,你别瞎想,好好干活。
嗯。我应着,挂了电话。小卖部的老板娘看我脸色不好,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想家了
我摇摇头,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水是凉的,顺着喉咙流下去,却压不住心里的躁。村西头住着的是老王头的儿子,三十多了没结婚,以前就听说跟李娟走得近。我不敢往下想,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现在有孩子了,肯定能收心。
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往家寄钱,每次打电话,都先问丫丫的情况。李娟很少接电话,偶尔接一次,也总是说不了两句就挂。丫丫睡了我忙着呢知道了,她的声音总是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有一回丫丫抢过电话,咿咿呀呀地喊爸,虽然吐字不清,我却听着直掉眼泪。丫丫乖,等爸挣钱了,给你买糖吃。我对着电话喊,好像她能看见我似的。
爸……糖……电话那头传来她咯咯的笑声,像银铃似的。
挂了电话,我蹲在路边,看着远处工地上亮着的灯,心里头又酸又涩。我想回家,可摸了摸兜里的钱,又把这念头压了下去。再忍忍,等攒够了钱,就回家盖两间砖房,再也不出来了。
第二年春天,妈在电话里说李娟又怀孕了。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真的
真的,都显怀了。妈在那头笑,你这小子,有福气,一下就儿女双全了。
我也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挂了电话,我跑到工地的小卖部,买了包平时舍不得抽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心里头踏实了不少——有了两个孩子,她总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吧
可没过多久,同乡从老家探亲回来,偷偷跟我说:建军,我回去听村里人说,李娟……不太正经。
我的心猛地一沉:咋说的
说她大半夜还在村头跟男人说话,有人看见她上了邻村一个男人的摩托车。同乡挠挠头,不过你也别太当真,村里的闲话多,没准是瞎传的。
我没说话,手里的烟烧到了尽头,烫了手指头也没察觉。那天晚上,我在工地上待到后半夜,对着黑漆漆的楼架子发呆。风刮过钢管,发出呜呜的响声,像谁在哭。我掏出手机,想给李娟打个电话问问,可拨号的时候,手指却抖得按不准键。问啥呢问她是不是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她要是不承认,我能咋办隔着几千里地,我能飞回去吗
最后,我还是把手机揣回了兜里。我想,不管她做啥,只要孩子好好的就行。我是个男人,得撑起这个家,不能像个娘们似的疑神疑鬼。
儿子小宝出生那天,是妈给我打的电话。生了,是个小子,六斤整。妈在那头喘着气,娟儿说让你给孩子起个名。
叫小宝吧。我对着电话说,声音有点发飘,平安就好。
挂了电话,我去工地的食堂买了份红烧肉,算是庆祝。可肉吃到嘴里,一点味都没有。我看着碗里的油花,突然想起李娟刚怀孕时,总想吃酸的,我跑遍了镇上的小卖部,给她买话梅。那时候她笑得多甜啊。
小宝满月后,我请了几天假,回家了一趟。到家那天,李娟抱着小宝在门口晒太阳,看见我,愣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丫丫已经会走路了,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喊爸。她长得像我,眼睛圆圆的,笑起来露出两颗小牙。
我把丫丫抱起来,亲了亲她的脸蛋。小宝在李娟怀里睡着,小脸白白的,闭着眼睛。我想抱抱他,李娟却往旁边挪了挪:刚睡着,别弄醒了。
那几天在家,我总觉得不对劲。李娟很少跟我说话,吃饭的时候总是端着碗去门口吃,夜里睡觉,也背对着我。有天晚上,我起夜,看见她不在炕上,院里的门虚掩着。我心里咯噔一下,悄悄跟出去,看见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对着手机说话,声音软软的,是我从没听过的语气。
知道了……你别催……等他走了再说……
我站在暗处,浑身的血都凉了。风刮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在嘲笑我。我想冲过去问她在跟谁说话,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我要是问了,这个家是不是就散了丫丫和小宝还那么小,没了妈咋整
最后,我还是悄没声地回了屋。躺在冰凉的炕上,睁着眼睛到天亮。第二天一早,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工地,李娟没拦我,只是把我换洗的衣服塞进行李袋。
钱我放抽屉里了。我说。
嗯。她应着,没看我。
我走到门口,丫丫追出来,拉着我的裤腿:爸,你啥时候回来
等丫丫会数到一百的时候,爸就回来了。我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在家听妈的话,照顾好弟弟。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我上了去镇上的拖拉机。我回头看了一眼,李娟抱着小宝站在门口,身影在晨光里模模糊糊的。我不知道她在想啥,就像她不知道我昨晚看见了啥。
回工地的火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头像堵了块石头。我知道有些事不对劲,知道村里人说的可能是真的,可我啥都做不了。我就像个缩头乌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假装啥都看不见,啥都不知道。
同乡说我窝囊,说我是男人就该回去问清楚。我只是笑笑,递给他一根烟。他不懂,我不是不气,是不敢气。我怕这口气一松,这个家就彻底散了。我是个穷小子,没本事给孩子更好的生活,能让他们有个完整的家,哪怕是个漏风的家,总比跟着我这个光棍强。
那五年,我在工地干过钢筋工,在工厂当过流水线工人,在餐馆洗过碗。手上的老茧结了一层又一层,腰也累出了毛病,可我从没喊过苦。每次累得扛不住的时候,我就想想丫丫喊爸的声音,想想小宝睡着时的样子,就又有了劲。
我寄回家的钱越来越多,李娟的电话却越来越短。她很少问我在外面过得咋样,总是说钱不够了丫丫要交学费了小宝生病打针了。我从不多问,她说多少,我就想办法凑多少。
有一回我在工地上摔了一跤,腿骨裂了,躺在医院里。给家里打电话,是妈接的,我没说自己受伤了,只说想听听丫丫的声音。丫丫在电话那头唱刚学会的儿歌,跑调跑得厉害,我却听着直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妈在旁边叹了口气:建军啊,你要是太累,就回来吧。镇上的电子厂招人呢,虽说挣得少点,好歹能天天回家。
回家我不是没想过。可一想到回家要面对那些事,面对李娟可能变了的心,我就打怵。我宁愿在外面硬扛,也不想回去戳破那层窗户纸。我知道自己窝囊,可窝囊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让我是个爹呢
直到丫丫快六岁,该上小学了,我才终于下定决心,回镇上的电子厂上班。我想,就算日子再难,我也得守着孩子。他们不能没有爹,更不能在一个不清不楚的家里长大。
收拾行李的时候,同屋的工友问我:真回去啊家里那摊子事,你能应付
我拎着装着铺盖卷的蛇皮袋,站在工地门口,看着远处正在封顶的高楼。那楼盖得真高,高得能挡住半个天。可再高的楼,也挡不住日子里的烂事。
应付不了也得应付。我深吸一口气,孩子大了,得在爹跟前。
坐上回家的火车,我心里头乱糟糟的。我不知道回去会面对啥,也不知道那个家还能不能称其为家。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躲着了。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回去闯一闯。
只是那时候的我还没想到,回家后的日子,比在工地上扛钢筋,还要难上十倍、百倍。那些我刻意回避的事,像埋在地里的地雷,我一脚踏进去,就炸得我血肉模糊。而我这个窝囊了五年的男人,终于要被逼着,做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对错的选择。
电子厂的宿舍楼离车间只有两百米,每天早上六点半的铃声像催命符,我却比铃声醒得更早。不是因为紧张新工作,是夜里总睡不安稳——一闭上眼,就看见李娟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打电话的背影,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亮得像块冰。
第一个月发工资那天,我攥着薄薄的信封往家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扫过村口新修的水泥路,扫过邻居家墙上刷的乡村振兴标语,最后落在我家那三间土坯房的屋顶上。房顶上的塑料布换了新的,是我走之前买的,蓝得刺眼,却依然遮不住墙根的裂缝。
离着老远就听见院里有说笑声,不是李娟的声音,是个男人的,粗声粗气的,夹杂着拍巴掌的动静。我的脚像被绊了一下,停在篱笆墙外。院里的鸡被惊得扑腾翅膀,李娟的笑声跟着飞出来,脆生生的,是我在电话里从没听过的调子。
爸!丫丫突然从门缝里钻出来,扎着两个羊角辫,辫梢的红绸子歪在一边。她看见我手里的信封,眼睛一亮,你今天回来得好早!
院里的笑声戛然而止。我推开篱笆门,看见堂屋门口站着个男人,背对着我,穿着件黑色夹克,正弯腰逗小宝。小宝坐在学步车里,咯咯地笑,伸手去抓男人手里的棒棒糖。
回来了李娟从屋里出来,围裙还系在腰上,手里攥着块抹布,看见我手里的信封,眼神跳了一下,这是村东头的张哥,来问我家的老母鸡借个种,说他家的鸡不下蛋。
那男人转过身,我认得,是村东头的光棍张老五,四十多了没娶媳妇,整天游手好闲。他看见我,脸上的笑僵了僵,把棒棒糖塞给小宝,搓着手说:建军啊,回来啦在厂里干活累不
我没理他,目光扫过院里的石桌。桌上摆着两个空酒瓶,是江小白,我从没买过这种酒。石凳上还有件没织完的毛衣,毛线颜色是宝蓝色的——李娟从不穿这个颜色,说显老。
借种我盯着李娟,声音有点发紧,我家就两只老母鸡,前天刚被黄鼠狼叼走一只。
李娟的脸白了白,把抹布往石桌上一摔:你这啥意思张哥好心来看看孩子,你还疑神疑鬼的
张老五赶紧打圆场:建军别多心,我就是路过,进来喝口水。那啥,我先走了啊。他说着,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院门,褂子后摆都被风吹起来了。
小宝还在学步车里笑,手里的棒棒糖舔得满脸都是糖渣。丫丫拽着我的手,仰着头问:爸,张大爷说要给我买花裙子,是真的吗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蹲下来,把丫丫揽进怀里。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味,混着院子里的泥土气,是我最熟悉的味道。爸给你买。我摸了摸她的头,比谁买的都好看。
李娟没说话,转身进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听着身边李娟均匀的呼吸声,睁眼到天亮。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像一张网,把我困在里头。我想起在工地时,工友们总说眼不见心不烦,那时候我信,现在才知道,看见了,更烦,还得憋着。
没过几天,我又撞见了。那天厂里停电,提前两小时下班,我买了斤丫丫爱吃的糖葫芦,揣在怀里往家跑。刚到院门口,就看见村西头的王木匠从屋里出来,裤腰带系得歪歪扭扭,看见我,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把揣在怀里的东西往身后藏。
建军啊,下班了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给你家修修板凳,你看这腿松了......
我没看板凳,只盯着他身后——那是个红布包,露出半截花布,是镇上集市上卖的那种廉价被面,我从没给李娟买过。
修好了我往屋里走,声音平得像水,多少钱
啥钱不钱的,邻里邻居的。王木匠往后退了两步,几乎是贴着墙根溜出去的,我先走了,家里还等着做饭呢。
屋里的桌子上摆着两个茶杯,都还冒着热气。李娟坐在炕沿上,正在给小宝喂奶,看见我进来,眼皮都没抬:王木匠说咱家板凳晃,非得来修修。
嗯。我应着,把糖葫芦递给丫丫。丫丫接过去,举着问李娟:妈,我能吃一个不
吃吧。李娟的声音有点哑,眼睛盯着墙角,不知道在想啥。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丫丫舔糖葫芦,红红的糖汁沾在她鼻尖上。王木匠的工具箱还落在院里,我走过去拎起来,打算明天给他送回去。箱子没关严,晃了一下,掉出个东西——是个银色的戒指,镶着块红玻璃,在太阳底下闪了一下。
这不是我的,更不是李娟的。她从不戴这些玩意儿,说干活碍事。
我把戒指捡起来,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冻得我骨头缝都疼。我突然想起前阵子寄回家的钱,比往常多了五百,李娟说小宝感冒了,打了好几天针。可小宝这阵子明明好好的,能跑能跳,连喷嚏都没打一个。
这戒指谁的我走进屋,把戒指放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带着股自己都没察觉的抖。
李娟喂奶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我,眼神有点慌:啥...啥戒指不知道啊,可能是王木匠掉的吧。
王木匠一个大男人,戴这玩意儿我盯着她的眼睛,李娟,你跟我说实话。
她突然把小宝往炕上一放,小宝哇地一声哭了。陈建军你啥意思她站起来,叉着腰,嗓门陡然拔高,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了我在家带俩孩子容易吗你在外头打工潇洒,回来就疑神疑鬼的,你还是个男人不
丫丫被吓得缩到我身后,手里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摔成了几截。我看着地上的糖渣,心里头那点想较真的劲突然就泄了。是啊,我较什么真就算她说了实话,我能咋样离婚俩孩子咋办丫丫刚要上小学,小宝还在吃奶,离了婚,他们跟着我这个穷光蛋,能有啥好日子过
算了。我捡起地上的糖葫芦,扔进灶房的垃圾桶,明天我把工具箱给王木匠送过去。
李娟没说话,抱起哭闹的小宝,转身进了里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从那以后,李娟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有时我半夜下班,能看见院里停着陌生的摩托车;有时早上起来,能闻到屋里有股陌生的烟味;还有一次,我在她枕头底下发现了包避孕套,不是我买的那种便宜牌子,包装上印着外文,花花绿绿的。
我把那包东西揣进兜里,在厂里的厕所里蹲了半个小时。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抽到嗓子冒烟,也想不出个办法。我想冲回家跟她吵,跟她闹,跟她离婚,可一想到丫丫在学校里被人说没妈,想到小宝哭着要奶吃的样子,就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厂里的工友看出我不对劲,问我是不是家里有事。我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有点累。他们不知道,我累的不是活儿,是心。每天下班往家走,腿都像灌了铅,既想快点回去看孩子,又怕回去撞见不想见的人。
有天晚上我加班到十点,回家时看见院里的灯还亮着。走近了才听见,里屋传来李娟的笑声,还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等他再发工资,你就跟他要,说孩子要交学费......
我站在窗外,像被泼了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原来她跟我要钱,不只是为了孩子。原来那些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有一部分变成了别人的酒钱,变成了别人送的戒指,变成了藏在枕头底下的龌龊。
我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血珠顺着指缝滴下来,滴在地上的草上,洇出小小的红痕。我想踹开门冲进去,把那个男人揪出来打一顿,把这个家砸个稀巴烂。可就在抬脚的那一刻,听见丫丫在梦里喊:爸...爸...
我的脚落不下去了。
我悄没声地退到院外,蹲在老槐树下,看着屋里的灯亮了很久。直到灯灭了,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从院里出来,骑着摩托车突突地跑了,我才敢站起来。
推开门,屋里的气味让我知道刚才他们做了什么。李娟已经睡了,背对着我,呼吸均匀,好像啥都没发生过。小宝睡在她旁边,小脸对着我,闭着眼睛,睫毛长长的。
我盯着小宝的脸,突然发现,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我。我的眉毛粗,他的眉毛细;我的下巴方,他的下巴尖;就连笑起来的样子,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陌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似的疯长,瞬间把我的心堵得满满当当。我想起他出生那天,妈在电话里说六斤整,想起李娟抱着他时总躲着我,想起那些莫名多出来的开销......
我不敢再想下去,怕自己会疯。
我走到外屋,坐在灶门前,把柴火塞进灶膛,却没点火。黑暗里,只有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的,映着我满脸的泪。我知道自己窝囊,窝囊得像团烂泥。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我连吭声都不敢;自己的老婆跟别人不清不楚,我只能假装看不见;甚至连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亲生的,都不敢去问。
可我有啥办法我要是闹起来,这个家就散了。丫丫在学校会被人指指点点,说她妈不正经,说她爸没本事;小宝那么小,离了妈,能活成啥样我一个月挣那点死工资,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带俩孩子了。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怪,见了我要么绕着走,要么就挤眉弄眼地笑。有回在镇上赶集,听见两个妇女在背后议论:
看见没就是他,娶了李娟那个......
啧啧,真是窝囊废,老婆都这样了,还能忍。
不忍咋办离了婚,他还能再娶上媳妇
我低着头,推着自行车从她们身边走过,脊梁骨像被鞭子抽似的,火辣辣地疼。我想停下来跟她们吵,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们说的是实话,我就是个窝囊废。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是厂里发的福利,一直没舍得喝。酒是烈的,烧得喉咙疼,却压不住心里的苦。李娟进来送水,看见我喝酒,皱了皱眉:喝啥喝明天不上班了
李娟,我抬头看她,眼睛被酒精烧得发红,咱好好过日子,行不
她愣了一下,没说话,转身走了,门都没关。
我看着敞开的门,看着外面黑漆漆的院子,突然觉得,这个家,早就不是家了。它像个破灯笼,看着还有点亮,其实里面早就空了,风一吹,就晃悠,随时都可能散架。
而我这个窝囊废,还死死地抓着这破灯笼,以为它能照亮孩子们的路。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忍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我只知道,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就像那漏雨的屋顶,就算你再不想面对,雨下大了,终究会把你淋成落汤鸡。
只是那时候的我,还没勇气去面对那场雨。我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盼着李娟能回头,盼着日子能慢慢好起来。直到丫丫拿着小学录取通知书,笑着跟我说爸,我要上学了,我才终于明白,有些账,迟早要算;有些人,迟早要面对。
躲是躲不过去的。
丫丫的小学录取通知书是我去镇上领的。红色的纸,印着烫金的校名,被我折得整整齐齐,揣在衬衫最里层,贴着心口的位置。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把路面晒得发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揣了块冰。
路过药店时,玻璃门被风刮得哐当响。门口的广告牌上写着亲子鉴定,快速便捷,下面印着个采样盒的图片,白得刺眼。我站在门口,脚像被粘住了似的,挪不动步。
这个念头在心里盘桓了快两年。从小宝第一次生病,我看着他输液时细白的手腕不像我;到上次撞见他被邻村包工头抱在怀里,笑得眉眼弯弯,那神态竟有几分相似;再到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丫丫周岁时的照片——她皱着眉哭的样子,跟我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而小宝,我翻遍了相册,也找不出他跟我相似的地方。
进来看吗药店老板娘探出头,脸上堆着笑,最近搞活动,亲子鉴定打折呢。
我像被烫到似的,往后退了一步。不...不看。我结结巴巴地说,转身想走,可腿像灌了铅。老板娘的话像根针,刺破了我一直紧绷的那层皮。
打折多讽刺。别人花钱买心安,我花钱买的,可能是剜心的疼。
可我还是进去了。
采样盒放在柜台最里面,包装是蓝色的,印着几行小字:科学鉴定,血缘为证。老板娘拿出一个,放在我面前:这个是简易装,自己在家就能采样,寄到实验室就行,三天出结果。
我盯着那个盒子,手指抖得厉害。多少钱
三百八。
三百八,够给丫丫买两身新校服,够给小宝买三罐奶粉。我攥着口袋里的钱,那是刚领的工资,还带着工厂车间的机油味。
要一个。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扫码收钱,把采样盒往塑料袋里一装:说明书上有步骤,很简单的。
走出药店,塑料袋在手里晃悠,轻得像片羽毛,却又重得能压垮我的脊梁。阳光照在盒子上,反射出的光刺得我眼睛疼。我突然想把它扔了,扔进路边的排水沟里,就当从没动过这个念头。
可小宝那张陌生的小脸,村里人那些意味深长的笑,李娟夜里偷偷摸摸的动静,像无数根针,扎得我心口直跳。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是窝囊,可我也是个爹。我得知道,哪个孩子是我拼了命也该护着的。
路过村口的小卖部,王婶坐在门口择菜,看见我,笑着打招呼:建军,领通知书啦丫丫真能干,考上镇小了。
我点点头,想笑,嘴角却扯不动。
小宝呢最近没见他出来玩。王婶往我身后看了看。
在家呢,李娟看着呢。我含糊着,想赶紧走。
娟儿也是不容易,一个人带俩孩子。王婶叹了口气,话里有话,不过话说回来,建军啊,男人还是得把家看紧点,别让外人钻了空子。
外人谁是外人我看着王婶那双好像什么都知道的眼睛,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我匆匆说了句婶子我先走了,几乎是逃着回了家。
推开院门,李娟正坐在院里择豆角,小宝在学步车里啃玩具车。看见我回来,她眼皮都没抬:丫丫呢
在王婶家玩。我把塑料袋往堂屋的桌上一放,采样盒硌得桌子咚地一声。
李娟抬头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买的啥
没啥。我转过身,不敢看她的眼睛,丫丫明天报名,要用户口本。
在抽屉里锁着呢。她低下头,继续择豆角,豆角梗被她掐得咔嚓响。
我走到抽屉前,那把锁是新换的,黄铜的,闪着光。以前那把,是我走时留下的,钥匙就挂在门后。钥匙呢
丢了。她头也不抬,我找了好几天都没找着,就换了把新的。
丢了我盯着她的背影,她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啥时候丢的
就...就前天。她的声音有点发紧,你问这干啥户口本我明天给你找出来。
我没说话,伸手去摸抽屉缝。里面好像塞着什么东西,硬硬的,方方正正的。我用指甲抠了抠,拽出来一看——是个打火机,银质的,上面刻着个强字。
是邻村包工头的。我在镇上见过他用这个打火机,当时他正搂着个女人笑,笑得露出两颗黄牙。
这是啥我把打火机扔在她面前的豆角盆里,水花溅了她一脸。
李娟猛地站起来,脸上沾着片豆角叶,眼睛瞪得圆圆的:陈建军你发啥疯!
我发疯我指着那个打火机,声音陡然拔高,这是啥你告诉我这是啥!他又来过了是不是!
小宝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学步车在地上撞得砰砰响。李娟赶紧抱起他,手忙脚乱地哄着,嘴里却骂着:陈建军你有病啊!吓到孩子了!
孩子我看着她怀里的小宝,心里像被刀剜了一下,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这话一出口,空气都凝固了。院里的鸡不叫了,风也停了,只有小宝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李娟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她抱着小宝的手紧了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孩子肉里。你...你胡说八道啥...小宝当然是你的...
是吗我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惊慌,有恐惧,唯独没有底气,那你敢不敢...跟我去做个鉴定
李娟的脸抖了一下,突然尖叫起来:陈建军你混蛋!你居然怀疑我!怀疑孩子!我跟你过了这么多年,给你生儿育女,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她的声音很大,震得院墙上的土都掉了下来。隔壁的邻居探出头,看见这架势,又赶紧缩了回去,却没关严门,门缝里透出双窥探的眼睛。
我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心里那点最后残存的幻想,彻底碎了。如果她问心无愧,她不会是这个反应。
我不跟你吵。我捡起桌上的采样盒,拆开包装,里面有三根棉签,还有两个贴着标签的信封,一个写着父,一个写着子。我只问你,敢不敢。
李娟看着那些东西,突然就不哭了,也不闹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里像淬了冰。陈建军,你要是敢做这个,咱这个家就彻底散了。
家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还叫家吗李娟,你摸着良心说,这几年,你把这里当过家吗
丫丫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了,站在院门口,手里攥着个瘪了的气球,怯生生地看着我们。爸...妈...你们别吵了。
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我走过去,蹲下来,把她搂进怀里。她的小身子在发抖,眼泪打湿了我的衬衫。丫丫不怕,爸没吵架。
爸,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是不是我不听话,你和妈才吵架的
不是,丫丫最乖了。我擦了擦她的眼泪,声音发颤,是爸不好,爸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
李娟抱着小宝,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小宝还在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我从采样盒里拿出一根棉签,按照说明书上说的,在自己口腔里刮了几下,放进标着父的信封里。然后,我看着李娟:把小宝给我。
她没动,抱着小宝往后退了一步。陈建军,你非要这样吗为了孩子,不能算了吗
算了我看着她,怎么算假装啥都没发生看着你继续带男人回家看着小宝长大,不知道自己爹是谁还是看着丫丫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长大,说她妈是个坏女人
我的话像鞭子,一下下抽在她脸上。她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最后,她咬了咬牙,把小宝递了过来。
小宝还在哭,小脸皱成一团。我拿着棉签,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碰到他的嘴。丫丫拽着我的衣角,小声说:爸,轻点,弟弟疼。
我深吸一口气,稳住手,在小宝的口腔里轻轻刮了几下,把棉签放进标着子的信封里。做完这一切,我把两个信封封好,放进采样盒。
明天我就寄出去。我站起身,看着李娟,结果出来,该咋地,就咋地。
李娟没说话,转身进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再也没出来。
那天晚上,我没进屋睡。我抱着丫丫,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她趴在我怀里,很快就睡着了,小嘴里还嘟囔着爸,别吵架。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圆得像个银盘,却照不亮院子里的阴影。
采样盒被我揣在兜里,硌得慌,像揣了颗定时炸弹。我知道,三天后,不管结果是什么,我的日子都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小宝是我的,我该咋办继续忍下去看着李娟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让孩子们在这样的家里长大还是跟她摊牌,逼着她改可狗改得了吃屎吗
如果小宝不是我的,我又该咋办离婚那小宝咋办他是无辜的,生下来就没做错啥。李娟呢让她走她走了,俩孩子就真没妈了。村里人会咋看丫丫说她有个不正经的妈,有个被戴绿帽的爹。
我摸了摸怀里的丫丫,她睡得很沉,小眉头还皱着。我不能让她受委屈。她是我的命根子,是我在外打工五年的念想,是我忍了这么多窝囊气的理由。
天亮的时候,我把采样盒放进了邮局的邮筒。投进去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咚地跳了一下,像块石头落了地。
不管结果是啥,我都得扛着。为了丫丫,我不能再窝囊下去了。
回家的路上,碰见了爹。他背着一捆柴火,看见我,愣了一下:咋起这么早
去寄点东西。我说。
爹放下柴火,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建军,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喉咙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
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到我手里:这是我攒的钱,一共五千块。你要是...要是过不下去了,就拿着这钱,带着丫丫...走吧。去镇上租个房,让丫丫好好上学。
布包是粗布的,带着爹身上的汗味。我捏着那包钱,硬得像块铁,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我这个当儿子的,没让爹享过一天福,还让他跟着我操心,跟着我受村里人指点。
爸...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啥也别说了。爹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粗糙得像树皮,却很有力,是男人,就得扛事。不管啥结果,只要对得起孩子,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中。
我使劲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是啊,对得起孩子,对得起良心,就中。
回到家,李娟已经把早饭做好了,放在桌上,豆浆还冒着热气。她没看我,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丫丫坐在我旁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娟,没敢说话。
小宝被放在炕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谁也不理。
我拿起筷子,夹了个鸡蛋,放在丫丫碗里。吃吧,吃完爸带你去买新书包。
丫丫眼睛亮了亮,抬头看我:真的
真的。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李娟突然放下筷子,站起来:我去地里看看。
她走的时候,没关门。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好像瘦了,背也有点驼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红棉袄、亮得像洋蜡烛的姑娘了。这些年,她到底是咋想的是真的改不了,还是被日子磨得没了盼头
我突然不想恨她了。恨有啥用恨不能让日子变好,恨不能让孩子们不受委屈。
吃完饭,我带着丫丫去镇上买书包。她挑了个粉色的,上面印着喜羊羊,高兴得蹦蹦跳跳。看着她的笑脸,我心里头那点堵得慌的感觉,好像淡了点。
不管结果是啥,日子总得过下去。为了丫丫,我得挺直腰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缩着了。
回到家,我把丫丫的新书包挂在墙上,就在她的录取通知书旁边。红色的通知书,粉色的书包,在这间灰扑扑的屋里,亮得像两团火。
我知道,三天后,我会做出选择。也许很难,也许很痛,但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闭着眼睛当鸵鸟了。
因为我是爹,是丫丫的爹。窝囊了这么多年,也该为孩子,硬气一回了。
至于以后的日子会咋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只要能护着丫丫,让她堂堂正正地长大,不管多苦,我都能扛过去。
毕竟,路是走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得攥着拳头,一步一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