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在卫生院里醒来,江沅和江浔第一时间挤到我面前。
两人眼圈青黑十分憔悴,小哥眼睛哭得红肿,就连一向刚毅的大哥都红着眼眶。
我扭头看向天花板,声音麻木。
孽种没了吧
温热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小哥声线几近崩溃。
棠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大哥握紧了拳头,是不是有人强迫你,大哥替你报仇!
女医生推门而入,拧着眉头呵斥他们。
家属不要在这里打扰病人休息!
身体这么虚弱,还吃过敏食物,这都习惯性流产了!
江沅江浔仿佛五雷轰顶,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女医生按捺不住言语中的尖酸,斜眼看我。
你们俩是她哥哥不好好管教,年纪轻轻纵容她在外面胡搞!
这么不爱惜身体,至少流产过五次,子宫壁都快磨没了,简直太离谱!
我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十一次。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这是我第十一次流产。
窒息的沉默在病房无声蔓延。
大哥先反应过来,声音嘶哑得要裂开。
这是在山里的时候,你被他们......是不是!
小哥浑身僵硬,握着我的双手抖如筛糠。
他瞳孔震颤,看向我眼里全是心痛,棠棠,真的吗
我没有应声,只是木木地看着洁白的墙面。
大哥怒吼出声,一拳砸向墙壁,留下暗红血印。
哥哥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让那些畜牲血债血偿!
小哥紧紧着抱住我,神情绝望悲痛。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明明都打点好了,只是想让你吃点苦头以后乖一点......
我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只是轻轻地闭上眼睛。
不用了。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女医生在我们对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意识到她之前误会了我。
在鲜花一般灿烂的年纪,我竟然承受了这么残忍的伤痛。
她开口时也带上了怜惜,她身上的脏病已经至少两年,现在晚期了。
病人身体实在太弱,恐怕最多只能再撑半个月。
6
既然已经被医生判处了死刑,我直接要求出院。
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我不想在医院度过。
哥哥们将我带回家,要将属于妹妹的大卧室腾给我。
我摇头拒绝,说没必要脏了新房子,还是回旧屋吧。
两人拗不过我,赶紧将旧房子打扫一番,陪着我住了回去。
搬回家里第二天,大哥就马不停蹄出了门,要进山查探事情的真相。
小哥则没日没夜地陪在我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我面对他小心翼翼的脸色,有些不耐烦。
你怎么不去上班工厂可以请这么久的假么
江浔是棉纺厂的技术骨干,而且一直都是全勤的劳动标兵。
只见他愣了一下,才开口解释。
我辞职经商了,这样才能赚更多钱给妹......他顿了一下,马上改口,给你和蓉蓉更好的生活呀。
难怪江家突然换了这么大的房子,还能这么爽快地买下别家都买不起的电视机。
我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江浔却忽然慌了,抓过我的手,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棠棠,是我说错话了,你不要误会。
你和蓉蓉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好妹妹。
他一说完,我突然想起来。
是啊,他都要和别人结婚了。
于是想也不想就挣开他的手,不是什么误会,我们的确应该保持距离。
小哥神色僵住,眼里闪过心痛,你是我的妹妹,说什么距离。
我的思绪突然飘到那本彻底撕裂我们之间感情的日记本上。
对温柔小哥的少女情怀,全部浓缩在一页页纸张上。
我抄下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时,从未想过我们会分离。
可是偏偏天意弄人。
从身体到心灵,彻底破碎的诀别四年。
我转身背对他,不再说话。
自然也没看到他在我身后,眼底涌动的挣扎。
房间安静得只能听见他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他声音沙哑着开口:棠棠,是我当初太懦弱。
恶心的是我,肮脏的也是我,对你先动心思的也是我。
如果不是我没有勇气承担,还为了逃避将你送去大山,这一切都不会......
别说了。我冷冷开口,我是快死了,但也不想听到这样善意的谎言。
我觉得恶心。
小哥红着眼用力将我肩膀扭到他身前,紧紧将我嵌入怀里。
是真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触上的脖颈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心安的温暖,和我那年动心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可经过这四年,已经没有任何温度可以融化我。
我压制不住自己言语中的嘲讽。
是么那林月蓉怎么办
她戴着江家祖传玉扣,已经等着和你结婚了。
江浔着急出声否认,我真的只把她当妹妹!
我和大哥对她好,是林叔叔林阿姨从小就疼我们,我们发誓好好对他们的孩子。
蓉蓉以前吃了太多苦,所以我们才能多补偿她。
那枚玉扣是她发高烧哭闹着要,我没办法才给她的,跟结婚没有任何关系。
话音刚落,房门被推开。
大哥脸色不善地大步跨到床边,一把抓起小哥的衣领扔开。
棠棠从小跟着我们长大,跟亲生妹妹有什么分别!
你对她有这样龌蹉的非分之想,怎么对得起疼爱我们的叔叔阿姨!
小哥眼圈通红,嘶吼着扑向大哥。
当年就是因为你这么说,我才会对棠棠说那些狠话。
为了纠正所谓的错误,我们送她进了山里,结果呢!
7
大哥的双腿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怔忪许久没有说话。
但最后他依然没有松口,直接越过小哥将我从床上抱起。
我带棠棠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治疗,她会没事的。
这件事情谁都不要再提,你自己在家好好反省。
大哥抱着我将要出门的时候,没见了几天的林月蓉突然出现拦在门口。
她的双眼通红,脸上掩饰不住的难过委屈。
沅哥哥,你要带姐姐去哪里我也要去!
大哥灵巧地躲开她要扒过来的手,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厌烦。
这不是去玩,我带棠棠去省城治病。
林月蓉对着强硬的大哥不敢放肆,马上扑向走出来的小哥。
她嘟着嘴可怜巴巴,浔哥哥你也带我去省城,我都好久没去逛百货商店了。
小哥皱着眉,拨开她缠上来的手。
我没空陪你,得找人联系首都得专家,给棠棠的治疗做后手准备。
林月蓉接连被拒绝,直接崩溃坐在地上大哭。
脾气向来很好的小哥终于压制不住火气,吼了她。
林月蓉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耍小脾气也要分时间分场合!
说完他伸出手。
林月蓉脸上滑过得意,以为江浔要搀扶她起身,正要伸出手撒娇。
没想过,江浔的手径直伸入她的脖颈,拽着红绳一把扯出玉扣。
他神色冷然地看着她,这不是闹着玩的东西,我收回来了。
林月蓉瞪大双眼,呆滞地看着他将玉扣收回自己的口袋中。
只觉得被扯得破了皮的脖子火辣辣地痛。
两个哥哥护着我转身离开的瞬间,我不意外地撞上林月蓉毒舌般怨恨的眼神。
......
大哥托遍了所有关系,将我送进省中心医院的单人病房。
检查结果加急出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赤脚医生和镇卫生院都误诊了。
我得的不是脏病,而是严重的盆腔结核,还好送治及时,还处于手术治疗的阶段。
只是手术后我的免疫力会非常差,家属必须万分小心地照顾。
我抓着检查报告,在离开大山后第一次痛哭出声。
一定是爸爸妈妈在上天保佑着我,告诉我不能死,还要好好地活着。
手术很顺利,麻醉过后我陷在昏沉中。
模糊的视线中,一身白衣的护士走了进来,还反常地关上了门。
来人走近,我心下一阵恐慌。
是伪装成了护士的林月蓉!
她一脸和煦的笑意,捧着保温桶放在我床前。
姐姐,你做了大手术,身体虚得很,妹妹煲了汤给你补补。
瓶盖揭开的瞬间,我的瞳孔猛然收缩。
是牛肉的味道!
我马上推拒着躲避,想要伸手去按呼唤铃。
林月蓉的反应更快,一手按下我的身体,一手端着汤凑到我嘴边。
我紧紧咬住牙关不松口,拼命挣扎。
啧!林月蓉神色凶狠,哪有一点在哥哥面前乖巧的样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猛地一个巴掌甩到脸上,原本就羸弱的我瞬间眼冒金星。
滚烫的汤水混合着牛肉的腥臊味冲入喉腔。
耳边是林月蓉来自地狱般的声音: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怎么能让你回来就抢走
过敏反应比以往更快出现,我的呼吸马上急促起来。
林月蓉绽开笑容,葱削般的柔嫩指尖滑过我的脸颊,停在鼻子下方的氧气管处。
恭喜你啊,终于可以和你的亲妹妹一起。
在黄泉路上找你们的死鬼爸妈了。
我瞪大双眼,浑身僵住。
带着雀跃的笑意,林月蓉眼也不眨,倏地拔下氧气管。
她缓缓凑进我的耳边,吐出深埋四年的真相。
你的亲生妹妹林月蓉,早就死在山沟里了。
是江沅江浔太蠢,我说什么都信,你做了恶鬼要索命,就去找他们吧......
我呜咽着咬破舌尖,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她撞向床头的开水瓶。
剧烈的砰响伴随林月蓉的尖叫响起。
在我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一个男人大叫着医生撞门而入。
将林月蓉从我身上拉开后,他震惊地看向我。
林月棠!
8
再睁眼时,眼前事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影。
我费力发出声音:哥......
男子凑到我身前,我讶异地瞪大双眼。
你是......李裕
他将温水送到我嘴边,喂我喝下,看向我时失神地苦笑。
你是不是也没想到,高考之后我们再见竟然回是这样的场景
我看着面前四年未见的同学,瞬间眼眶酸涩,几乎落泪。
李裕是我的高中同学,高考结束那天,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的考场,问我打算报考哪个学校。
得到我的答案后,他笑意盈盈地说他也打算去首都。
一句开学见没想到隔了四年之久。
李裕打量着我的苍白的脸色,神色有些黯然。
我的成绩没有你好,只考上你志愿旁边的医学院。
开学之后,我兴冲冲去找你,结果唯一叫林月棠的那个人,却不是你。
随着李裕的话语,我想起了被夺走录取通知书的过往。
林月蓉大字不识,初来乍到特别羡慕能考大学的我。
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的嫉恨简直到达了顶峰。
于是张口就开始诬陷我,说我瞧不起她没文化没有读过书,让我被两个哥哥狠狠地责骂。
然后撬开我的抽屉,让日记本成为我和江家兄弟彻底割裂的导火索。
我被扔进大山,而她如愿以偿,代替我进了首都的大学。
李裕到学校里纠缠了林月蓉好几次,她终于不耐烦,告诉他我去结婚了,所以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她。
李裕不信,因为我为了高考读大学几乎是拼了命地读书。
可是无论李裕怎么打听,都查不到我更多的消息。
直到这次他回乡探望生病的奶奶,路过病房时听到里面激烈的响动,将我救了下来。
说起昨天的惊险情况,他一幅心有余悸的样子。
不对。我心里滑过不妙的感觉,那林月蓉......就是想害我的那个女的,现在在哪里
李裕说他和医生冲进来之后,江沅江浔也紧跟着来到。
他们将我交托给李裕后,直接拖走了林月蓉,没有留下更多的信息。
我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快!带我出院,赶紧找他们!
李裕慌张地跟随我的指令,先回到江家。
但新旧两个江家,都空无一人,邻里也都说这两天没有人回来过。
我急得满头大汗,目光突然落在客厅里我爸妈的黑白合照上。
我知道了!马上去山上!
9
李裕几乎是半背着我上到半山腰。
在爸妈的坟头前,林月蓉一身脏污倒在血泊里。
大哥的双手血红一片,不知道是谁的血。
他双眼猩红,正揪起林月蓉的头发,要冲墓碑上砸去。
我的心被猛地攥紧,尖叫出声,大哥不要!
倘若这一下真的砸下去,林月蓉非死即残。
仇是报了,但是江沅的下半辈子也会毁了。
他听到我的声音马上顿住,李裕趁机冲上去将林月蓉从他手里扒出来。
大哥厉声嘶吼,棠棠,她骗了我们四年,她害你......
我抓住他的手大喊,那就让法律制裁她!她一定会有报应的!
小哥的双眼暴起血丝,以我从未见过的愤怒姿态,用力地掌掴林月蓉。
踩着她的腰逼她跪下向我赔罪。
这个冒认了我妹妹四年的女人,顶着一脸血污笑得猖獗。
跟我有什么关系,本来就是你们两兄弟蠢啊!
竟然可以蠢到将自己捧在手心十几年的养妹送进大山。
山里那些寡汉一辈子都没碰过女人,更不用说城里来的年轻女人了,怕是恨不得死在你们妹妹身上吧哈哈哈!
伴随着男人的怒吼,江沅江浔的拳毫不留情地砸落在林月蓉身上。
女人很快口吐鲜血晕厥倒地,但他们还没发泄够,完全不理会李裕的劝阻。
我大叫着扯开他们,够了!
如果你们还当我是妹妹,就住手!
两人一身血污站在我面前,然后双膝落地,直挺挺地冲我跪了下来。
是大哥不好,轻信了这个女人的话把她带回来,让你受了这么多的伤......
小哥对不起你,对不起叔叔阿姨和父亲的嘱托,没有护好你。
两个大男人哭得涕泗横流,而我只是沉默着。
然后也跪在地上,朝着爸妈的坟头用力地磕了三个头。
爸,妈。江叔叔一家人没有愧对你们的嘱托,他们将我养得很好,我还考上了大学。
但是,十五年的恩情,我这四年已经还清了,你们在泉下安息吧!
江沅江浔抬头时满眼通红,痛绝地看着我。
我轻声开口,却带着狠绝。
恩怨两清,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小哥的眼泪砸落地上,他拼命摇头,棠棠,不要这样,哥哥们知道错了......
大哥紧咬牙槽控制情绪,你就原谅哥哥一次好不好,大哥什么都答应你,你要和小浔在一起我也同意......
我轻缓却坚定地摇头,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没有了一丝感情。
身体的伤也许会有恢复的一天,但心口的伤......
从四年前你们将我送进大山的那个雨夜,就注定无法痊愈了。
10
李裕提前报警喊来的警察很快将我们全部人都带离现场。
经过初步问询,我和李裕被释放,剩余三人关押候审。
从警察局出来,李裕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笑开来,我没事,回家吧。
他的担忧都要从眼睛里倾泻出来,我,我怕你想不开......
我摇摇头,十分坚定地回答他,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
因为我要代替爸爸妈妈,还有真正的妹妹,好好地活下去。
李裕眼里闪着泪光,握过我的手,用力点头。
好,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我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心跳忽地猛跳了一下。
但我迅速抽出手,垂下眼眸,不再和他对视。
只是淡淡地说,你走吧。
他是个干净美好的男孩子,如今肮脏破烂的我,配不上他。
李裕却固执地又抓起我的手,语带哽咽。
林月棠,我等了你四年,就会一直等你。
我们首都再见。
说完,他像是为了不让我有拒绝的余地,逃命似的跑开了。
夏日的烈焰当空照,晒得我有些眩晕。
我重新收到了当年考取的高校重发的录取通知书,可以在9月份正式回归校园。
江沅江浔面临故意伤人罪的指控,在拘留所一直要求见我。
十五年的疼爱,足足五千多个相互陪伴的日夜,是应该正式地做一个了结。
我在探视室和两人隔着玻璃对视。
江沅眼睛通红,江浔泪流满面。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说我要离开了。
棠棠你要去哪里江浔抓着话筒,绝望地想挽留我。
而我只是淡然地摇摇头,不做回应。
因为我未来在哪里,会怎样,已经与他们无关。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各自的人生,还很长。
江沅哥哥,江浔哥哥,保重。
挂上听筒,我再也听不见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喊。
十九年前,三岁的我被江叔叔带回江家。
奶声奶气地喊出的第一句,就是江沅哥哥,江浔哥哥。
但在那之后,我都只亲昵地叫他们大哥和小哥。
如同真正的家人。
转身离开,我的眼眶也禁不住泛出一滴泪。
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半个月后,三人的处决宣判。
江沅被剥夺所有军职,因故意伤害罪,以及向整条山村的投毒未遂罪判处无期徒刑。
江浔情节较轻,视为从犯,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林月蓉,或者应该叫她的本名李春花,因欺诈罪,冒名顶替罪,拐卖罪从犯等多项罪名被判无期徒刑,但她在江家兄弟的拳脚下已经彻底痴傻了,只能在精神病院了却残生。
同一天,我踏上了前往西北的火车。
那是我爸妈上山下乡相识的地方,也是我人生新旅程的第一站。
天高地阔,从此开始,都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