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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谢砚洲如遭雷击,僵在马背上,周遭的喧闹与喜庆都变成了刺耳的嗡鸣。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顶华丽的喜轿,在仪仗的簇拥下,缓缓停在了公主府门前。
轿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顾昀昭穿着那件本该属于他的大红喜服,率先走了出来。他身姿挺拔,眉眼含笑,那身刺目的红,衬得他愈发俊朗无双。
他转身,朝轿内伸出手,动作珍而重之。
我的手搭在他的掌心,借着他的力,走出了喜轿。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这曾是我为谢砚洲描摹过无数次的场景。
此刻,梦境成真,新郎却换了人。
「赵清辞!」谢砚洲终于回过神,他翻身下马,踉跄着冲过来,双目赤红,「你这是做什么」
他想来抓我的手,却被顾昀昭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身前。
「谢大人,」顾昀昭依旧微笑着,语气却冷了下来,「今日是本宫与公主大婚之日,还请谢大人慎言,莫要惊扰了公主。」
「你的公主」谢砚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绕过顾昀昭,试图靠近我,声音里满是痛楚和难以置信,「清辞,你跟我回去!我知道你还在生气,是我错了,我不该耽搁那两日,可微柔她......」
「够了。」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谢砚洲,你听清楚。那场婚事,在你为了苏微柔误了吉时,将我独留婚房的那一夜,就已经作罢了。在你为了她,一次次将我推开,指责我‘任性’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我抬眼,看向他身后不远处,那个骑在马上,面色苍白,正楚楚可怜望着这里的苏微柔。
「你心心念念的表妹,如今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你该去守着她,而不是在这里,搅扰我的婚事。」我挽住顾昀昭的手臂,对着他粲然一笑,「介绍一下,这位,顾昀昭,我的新驸马。从今往后,与我携手一生的人。」
「不......不可能......」谢砚洲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清辞,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为我挡过刀,你明明心悦我......」
「是啊。」我点头,嘴角的笑意更深,却冷得像冰,「我心悦你,所以为你遣散面首,为你洗手作羹汤,为你收敛所有爪牙,只想做你一个人的妻。可你回报给我的是什么是新婚夜的背叛,是无休止的猜疑,是和你表妹之间理不清的纠缠。」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那点残存的,名为「不舍」的情绪,终于被风吹散。
「谢砚洲,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你选了你的‘责任’,选了你的表妹。」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而我,选了我的新人生。」
说完,我不再看他,挽着顾昀昭的手,转身踏入了公主府的大门。
身后,是谢砚洲撕心裂肺的呼喊。
「清辞——!」
府门在我身后重重合上,将一切过往,都隔绝在外。
06
谢砚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苏微柔的马车旁的。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要证明,他不是不爱清辞,他只是......身不由己。。
只要让清辞明白,微柔的病有多严重,多离不开他,清辞那么善良,她会理解的。
「走!」他翻身上马,声音沙哑地对车夫吼道,「去城外,找张神医!」
张神医是京郊最有名的医者,尤擅疑难杂症。当初微柔的「心怯失魂症」,就是他断的症。谢砚洲要带着微柔去复诊,他要让张神医开具最详尽的医案,他要拿着这份医案去求清辞,告诉她,他所有的为难,都是出于人命。
医馆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张神医正在为人诊脉。他年过半百,须发皆白,神情专注。
见到谢砚洲和苏微柔,他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皮。「谢大人。」
「张神医!」谢砚洲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语气急切,「您快再给微柔看看!她的失魂症又犯了,时常心悸、惶恐不安,夜里更是离不开人......」
苏微柔配合地靠在谢砚洲身上,脸色苍白,一副随时都会晕厥的模样。
张神医的目光落在苏微柔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
「三年前,苏姑娘的病,就已经痊愈了。」
「痊愈了」谢砚洲如遭五雷轰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张神医,又看看怀里的苏微柔,「不,不可能!她三年来一直都在发病!」
「那是苏姑娘的事,下官就不清楚了。」张神医捋了捋胡须,语气淡漠,「下官只能说,从医理上看,她早已是个康健之人。当年她受惊过度,心神受损,下官为她开了三年的安神方,辅以静养,早已药到病除。谢大人若是不信,可另请高明。」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去招待别的病人。
整个世界,在谢砚洲的耳边轰然倒塌。
三年前就痊愈了......
那这三年来,她每一次的柔弱哭泣,每一次的瑟瑟发抖,每一次说的「表哥我怕,你别走」,每一次需要他彻夜陪伴、肌肤相亲的安抚......
全都是假的
他缓缓地、僵硬地低下头,看着靠在他怀里的苏微柔。
苏微柔的身体已经彻底僵住,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表哥,你别听他胡说......」她还想狡辩。
「为什么」谢砚洲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地狱里滚过,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想起了清辞遣散所有面首后,笑着对他说「以后我只有你了」时,那亮晶晶的眼睛。
想起了他为了苏微柔所谓的「病情」,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清辞,让她独自等待,独自伤心。
想起了大婚之夜,清辞独自坐在婚房里,枯等一夜的场景。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谎言。
「为什么!」他猛地推开苏微柔,力道之大,让她狼狈地摔在地上。
苏微柔她从地上爬起来,脸上那楚楚可怜的表情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疯狂和偏执。
「为什么谢砚洲,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她尖叫起来,「如果不是你先招惹我,我会变成这样吗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只看得到你!你对我好,给我温暖,让我依赖你,可你转头就要去娶那个放荡的公主!」
「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我有什么错!是她,是赵清辞抢走了你!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属于你的」谢砚洲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面目狰狞的女人,只觉得荒唐又恶心。
他痛苦地闭上眼。
07
公主府的婚房,烛影摇红。
我摘下沉重的凤冠,长舒了一口气。
顾昀昭走过来,从身后轻轻环住我的腰,下巴抵在我的肩窝。他身上清冽的竹香,驱散了我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累了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摇摇头,转身看着他。
烛火下,他的眉眼愈发显得温润,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我的影子。
「顾昀昭,」我看着他,声音平静「你到底是谁」
一个面首,不可能有他那样的气度,更不可能在谢砚洲的逼视下,依旧从容不迫。
他笑了,牵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公主可还记得,十年前,在城西的粥棚,曾给过一个快要饿死的小乞丐半块桂花糕」
我愣住了。
十年前......那时的我,正是最顽劣的年纪,时常溜出宫玩,着实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不记得也没关系。」他点头,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那天,我对自己说,这点恩情,当以一生来报。我发奋读书,考取功名,一步步走到今天,只为了能离你近一些。」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狡黠:「后来,我成了国师,可你身边已经有了谢砚洲。我听说公主喜欢豢养面首,便想,这也是一个能待在你身边的法子。」
我震惊地睁大了眼。
当朝最神秘、最受父皇倚重,常年戴着面具示人,连皇兄都难得见一面的国师......竟然就是我那二十八个面首里,最温顺听话的顾昀昭
我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
「不,」他握紧我的手,目光灼灼,认真无比,「我对公主的心,从不敢有半分虚假。只是身份,骗了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卷宗,递到我面前。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新婚贺礼。」
我疑惑地展开,只看了一眼,便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那上面,赫然是当年宫宴刺杀一案的详细调查。
所有的证据,所有的线索,最后都指向了一个人——苏微柔。
是苏微柔买通了亡命之徒,策划了那场刺杀。她并非真的想杀我,而是要制造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她的目标,是想让我死,却不曾想谢砚洲挡了刀。
原来,我感动了那么多年的那场奋不顾身,我视为爱情开端的那个瞬间,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谢砚洲是受害者。
而我,是最大的那个傻瓜。
「她该死。」我抬起头,看着顾昀昭,眼底是彻骨的寒意。
顾昀昭将我揽入怀中,轻轻拍着我的背。
「清辞,别怕。」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天亮之后,我会让所有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08
第二日,天还未亮,京兆府的官差便包围了城郊那间医馆。
苏微柔被捕时,状若疯癫。
她蓄意谋害皇室公主的罪名,连同伪装病情、欺瞒世人的丑事,一并被公之于众。铁证如山,容不得她半分抵赖。
消息传遍京城,满城哗然。
父皇震怒,下令将其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至于谢砚洲,因被蒙骗多年,识人不清,虽无同谋之罪,却也难逃其责。父皇下旨,革去其翰林院修撰一职,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入仕。
谢家的门楣,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我听说,谢砚洲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平静地接受了所有的惩罚。
他在公主府门外,长跪不起,只是想见我一面。
府里的下人来问我,要不要将他赶走。
我摇了摇头。
就让他跪着吧。
那是我曾经等他的日日夜夜,现在,该由他还回来了。
第三日,他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府门前。
我终究还是出去了。
他被人扶着,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看见我时,那双曾经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燃起了最后一丝希冀的光。
「清辞......」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淡漠。
「谢砚洲,」我平静地开口,「我来,不是为了原谅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年你为我挡的那一刀,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所以,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
「我们之间,两清了。」
他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滚落。
「清辞,我错了......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他挣扎着想来拉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
「太晚了,谢砚洲。」
我转身,看向站在我身侧,一直默默陪着我的顾昀昭。他朝我伸出手,我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掌心。
十指交握。
「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和顾昀昭并肩走回了府内。朱红的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是属于我的,崭新的人生。
一年后。
初春,公主府的桃花开得正好。
我倚在廊下的软榻上,看着顾昀昭抱着我们刚满月的女儿,在桃花树下笨拙地哄着。
阳光透过花枝,洒在他俊朗的侧脸上,温柔得不像话。
女儿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传出很远。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了。
宫人来报,说有人在街上看见了谢砚洲。他如今在一个小酒馆里做着帐房先生,终日与酒为伴,形容枯槁,常常一个人坐着,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像个疯子。
我听完,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挥手让宫人退下了。
顾昀昭抱着女儿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在想什么」他问。
我摇摇头,靠在他的肩上,看着不远处的灼灼芳华,轻声说:
「我在想,幸好,当初没有再等下去。」